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 书名:[彩云国]人之初 作者:鴨比 文案:  或许我们都曾经失去了信心,  或许在俗世浮沉间,我们都怀疑过自己,  但是那个本心,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你可能忘记了而已。  被一层层地覆盖掉的赤子之心,做着嘴上永远不会承认的天真。  爱与和平,老套得让人打冷颤的美丽梦想。 内容标签:少女漫 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章泽兰,葵皇毅 ┃ 配角:年长组 ┃ 其它: ☆、第一章 乱入   淅淅沥沥。   朦胧细雨逐渐变成了倾盆大雨。   我快跑步走进亭子里,拿下伞子甩了甩水,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七月的天空说变就变,就算有天文台也没用,更何况是现在?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将伞子放在一边,拿出手帕印了印衣袖上的水渍。夏衫单薄,不一会儿我就冷到直打哆嗦。此时,有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青年也急步走了进亭。我们对上了视线,我便向他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避坐到亭子的另一边。   我搓着手取暖,那个青年却是走了过来,向我递上一件干的衣服。我望望他,向他低声谢了一句,便接过衣服披在身上,继续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等待雨停。他从自己的包袱中又拿了一件干衣服出来披上,坐在了另一边。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喂,别告诉我你是在下暴风雨。   不走运。   我将双脚也缩上石椅,整个人缩作一团,抿着唇九十度抬头望天。这种天气下我还孤身在外,家里人肯定会着急的。   又等了一阵子,外面狂风大作。   惨了。   我站起来,向那个青年叫了一声。   「公子。」   一直背对着我的他转过头来。青年的面容沉静,灰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他的衣装干净整齐,方才也主动借我衣服,应该不会是坏人的。于是,我开口续道:「公子,看来这是暴风雨了。此处四面透风,不宜久留,」我向东面指了指,「那边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可作暂避,你要和我一道过去吗?」   青年顿了一下思索。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见他望我,我便笑着回道:「请放心,我不是坏人。」嗯,应该不是。   青年扫了我一眼,便拿过包袱站起来,向我点了下头,「有劳。」   我笑了笑,转身去拿伞子,却被他伸手接过。我没有多作推拒,顺从地由他持着伞,一起往外走。风势稍大,我走得比较困难,青年也好心地扶着我,一到山洞便马上松开手。我向他笑了笑,低声再次道谢。太好了,这里荒郊野外,若是遇上歹徒那就惨了。走运,哈哈~   如此风雨有伞也等于没伞,这下我算是混身湿透了。我坐在一块石上,双手抱着臂摩擦了一下,再将双掌合起来,往手心里呼了一口气。   那个青年突然站了起来。   他冒雨外出捡了些柴枝进来,然后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竟然用湿柴点起了火,看得我一楞一楞。随着天色而昏暗下来的山洞中,总算是亮了起来,也回复一点暖意。他伸手示意我过去取暖,我再次道谢后,也不客气地围了在火堆前。我实在是冷得有够呛的。我缩在火边暖手,又见他从包袱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碗来。他去外边接了些雨水,再放到火上烘了烘,然后递给我。   我太感动了。   雨中送暖,你是好人,绝对是好人。   我慢慢地喝着热水,身体一下子就暖和起来。看好好青年的动作似是很习惯外出的样子,以他的气质也不是从一般人家出来的,这通身的气度比我这个小门小户的乡下女子要强多了。附近的人家中我没有听说过这一号人,他大概是哪家公子出远门?   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暗到恍如黑夜。火堆劈咧啪啦地作响,火光也被寒风吹得摇晃不定,山洞内的光线忽明忽暗。   「姑娘是本地人?」好好青年突然出声问道。   我对他的问话略感意外。刚才在亭子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他就跟我说了声「有劳」,并不似是会随便搭话的人啊。不过,我还是微笑着回话。   「嗯,是的。公子是外地人?」   「嗯。」他用一枝粗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此地的治安如何?」   「就我看来的话,算是民风纯朴。」我捧着碗,将手托在屈了起来的腿上,「黑州人氏普遍来说都直率简单,在这个偏远的隆清县更是如此。去年县里的公堂只是升了三次堂,乡议更是只有一次。」   「都是为了些甚么?」   我看了他一眼,「升堂,一次是为了两家的田地买卖之争,一次是公婆为了告寡媳不孝,还有一次是为了员外家的遗产分配问题。一次的乡议,是为了仲裁年少寡妇再嫁之事。」   他再问,「并无人民不满之事?」   我抬眼望着他,「日常大大小小事,总有些许不满的。」   他与我对视,眼神锐利得让人有点不适,「对县令,可有不满?」   我垂下眼帘,笑了笑,轻声说:「人心难测,谁知道?」喂喂,你是不是太单刀直入了?我忽然记起一事──教我下棋的退休致仕官员林牧和李文显两位大人,近日说过御史台可能会对我们隆清县的知府动手。如果和这件事连起来,那眼前这位青年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亦是,如非有要事,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会来到这个偏僻的乡县?   「就按姑娘的感觉呢?」他再一次问。   既已猜出好好青年的来意,我自是不再多说,只是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木碗,笑着道:「官大人的事,民女如何得知?」   他倒是不避讳,直接就点出我的身份,「这就是章小姐的回答?」   我好气又好笑。这算甚么?意思是如果我不说知府的坏话,就要将我章家归类为知府的一丘之貉吗?这人真是……「这位大人,此时此地,」我指向山洞外的雷风暴雨,「如此为难一个弱质女流,好吗?」直接叫我章小姐,他也算是表明自己的身份了。不是御史台来人,一个外来人也不会执着于县中最大的富户章家是如何看待县令的。   青年的脸色一点都没变,淡定地再整理一下火堆后便将树枝扔到一边,手肘撑在膝上,十指交叉搭着,直直地望着我,「这个就是章家的回答?」竟是继续步步进逼,直指出章家而不给我用女子身份回避的机会。   莫怪别人都说御史难缠。我无奈地说:「民女久居深闰,确是不知。」我就是甚么都不知道,你能动手打我吗?哈哈哈哈~   「那我就认为这是章小姐的回答了。」他用平平的声线道。   ……我目瞪口呆了半晌,「大人就这样将章家推走?」我又不是说章家会帮知府,他干嘛自己将我划入敌人的范围?   他薄薄的唇向上微挑,眉目间透着一股难言的恶质味道,「将章家一并抄了的话,我的功绩会又厚上几分。」   「……」总感觉有一口气卡在了喉间。会以为他是好人的我真是一个大笨蛋啊。半晌,我掩着嘴,失笑出声。他扫了我一眼,我笑道:「看来有一位有趣的大人大驾光临隆清县了。」   「不害怕?」   你以为你在说鬼故事吓小朋友吗?我笑意愈浓,稍为转过脸轻咳一声,「是,我很害怕。」   他又扫了我一眼,「离停雨还有好几个时辰,章小姐还是对回话再加思量比较好。」   被困住了啊。我转头看向黑漆漆的洞外,没再说话。   虽然做生意的总有一点不合规矩之事,但是章家要从知府的糟糕事中自保也不是难事,我并不担心真的会被这位青年官吏抄了家,刚才我们也不过是相互试探而已。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是不能在我口中挖出点甚么的。我将头侧向旁边的大石,靠在一旁休息。   一直到雨停天黑的时候,我们之间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章小姐!」才刚停了雨没多久,洞外就响起一些响声,我仔细听听,似乎是在叫我。   我扶着大石站起来,走到洞边往外张望,看见远处有些人举着火把在找我──附近十里八乡虽不只我一家姓章,但只有我才会被称作章小姐而不是姑娘或是直呼名字等别称。但是……我皱起了眉。家里人直叫我小姐就是,外人才会在前多加一个姓氏。除了我家,谁还会在这个出来找我?我想了一阵子,外面那些人又再走近一点,我认出了领头人的声音。   「果然今天是不走运的一天。」我叹了一声。那个领头人是知府的儿子,一直嚷着要纳我为妾来着。我转身向望着我的青年道:「大人,刚才您问的问题我想再重新给您一个答案,不过,」我笑了笑,「未知在此以前是不是可以请您帮民女一个举手之劳?」   他挑了挑眉,「说。」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我向外指着,「烦请您帮我躲一下,可以吗?」知府的儿子是个有理也说不清的浑人,我可不想跟他碰面,免得又生事端。你说是正正经经的追求者也就罢了,虚荣心会让我对他们有点耐性,可是整天被人追着当小妾,那可就不是太愉快了。我摸摸鼻子。   他望望我,然后下巴向后一扬,「后面。」   我向他一点头,提起裙摆便躲到他身后的大石后去。   「喂!」知府的儿子萧矜,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向青年官吏喝了一声,「有看见一个小姐在附近经过吗?」   他身边的人出言补充说:「大概这么高,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啊,还有满头都是金钗子,很好认的。」   躲在石后偷听的我闻言将眼珠转了转,向上望着我的「满头金钗子」。我承认我是戴得很难看没错,但你这样说也太失礼了。   「没看见。」青年这样答,还听得出他在径自拨弄柴火。   「喂,你这是甚么态度?啊?」有些个狗腿的在喝骂道。   青年默不作声,随得他们说。   「好了好了,」萧矜不耐烦地道,「你们随本公子继续找。喂,你,如果看见那个小姐,就跟她说,知府的公子在找她,听到了吗?」   「嗯。」   等那些人都走光了我才走出来,向青年福身道谢。   「知府的公子在找你。」青年睨着我道。   我摇头失笑。   「关于刚才的问题,」我略为敛起笑意,在脸上保留了礼貌式的微笑,「这位大人,别人是如何看待萧知府大人的,我虽是不知,但就我自己而言,则是希望日子可以像萧大人到任以前一样清静就好了。」章家因为生意而不得不和地方官府来往,但是这任萧知府行事太过横行无忌,可不招人喜欢。原本我是想着静观其变的,但现在再想想,还是觉得先在御史面前把章家和知府摘清再说较好。   青年定定地望着我,我向他笑了笑,然后垂下眼帘,低下头。   他从怀中拿出一件巴掌大、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收下。」   我抬头向他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的官印。结案之时我会来向你取回。」   「……」收下他的印就等于我们同一阵线了……喂,这就将章家绑上你的船,是不是太手快了啊?   「章家想当墙头草吗?」他冷声道。   我可不会被你凶到。我无奈地瞅着他,「这样的事由我一个闺阁女子来做决定并不恰当,大人还是改日与家父商谈为好。」   「你当我是白痴?」   「……」用词太不客气了。我叹一口气,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岂敢。」他当然是已经查清章家的状况,有备而来的。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印章。   「小姐!」这时,外面又有人在喊话。   我向外望,见是章家人,便招了招手。   「大人,」我问那个青年官吏,「需要民女送你一程吗?」   「不必。」他利落地扑灭了火堆,随手拿起包袱便作势要走。   我叫住了他,「大人甚么时候看出是我的?」他中途才向我答话,可见不是由一开始就知道我就是章家小姐的。   他停下脚步,「袖口有家徽。」说罢他就走了。   我低头望着袖口,看来是刚刚扶我的时候看见的。我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唇。   「小姐!」我家的家丁们焦急地跑了过来。   我笑着安慰他们几句,便就着他们的火把走出大路,提起裙摆上了早等在外边的轿子,打道回府。   那个官员连一个乡下家族的家徽都记下,为人心细如尘;雨后夜路难走也不肯让我送他,尽量避开让人知道他跟我有接触的事,行止相当谨慎。坐在轿中,我拿出袖中的东西,打开覆着的布帛,仔细地查看里面的那方官印和一个小小的私印。官印的钮上刻有精致的花纹和朝廷印信,正面则是大大的四个反字──「监察御史」。原来这次御史台是派了一位监察御史大人来,看那个青年不过是刚出二十的年纪,真是年轻有为。   我将官印包好,再看那个私印。私印上的也是反字,字体又小,我一时也看不清,便从怀中拿出一条小手帕,然后朝印章呵了口气,再在手帕上用力印了一下。移开印章,我看着手帕上的字,一楞。   葵皇毅。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十时更新~ ☆、第二章 棋式      我的手帕上,印着「葵皇毅」三个朱红色的字。   那个年轻的监察御史,就是葵皇毅?   那个葵皇毅?   我紧了一下握着印章的手。穿越前我有看过《彩云国物语》的动画,但没看过小说,加上时间都已经过了十六年了,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我还想着身处于没甚么戏份的黑州乡下,知不知道这些也不要紧的,完全没想到多年后我的生活中会突然有「角色」乱入。葵皇毅,貌似是和主角红秀丽作对的反派角色?葵姓是贵族姓氏,不可能有外人和他同姓;而当今的国王正正是男主角紫刘辉的父亲紫戬华,时间也对得上。   所以,他的确就是将来的那个御史大夫葵皇毅。   我将手上的官印和私印放在一起重新包好,慎重地放在怀里。   无论他是不是反派,至少我可以肯定他将来会身居高位。如此人物既有心清查本县知府,那作为县里大户的章家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得好好想想。回到家中,我将父亲带到书房说了遇见葵皇毅巡查本县的事,只跳过因穿越而知道的事不提。父亲不太赞同和知府正面对上。   「不过,父亲大人,」我垂手站在书桌前,「我看您的意思是您也不反对弄倒现在的萧知府?」正面不行当然就是玩阴的意思。   年过七十的父亲坐在书桌后,气哼哼地道:「就他家的小兔崽子整天想对你动手动脚的,我就容他不下。何况他们的手还那么黑,萧芜那小混蛋这几年吃的孝敬比上几任的要多七倍。」他眯起眼睛,抚着长须,「只是,我们一介平民,终究不好和官府作对,不宜招摇。」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可以帮那位御史大人,但只能暗中相助。」顺水踢一下舟是也。   父亲笑呵呵地道:「没错,要小心不要暴露实力。」父亲转头望向雨后月朗星稀的窗外,「当今陛下是战乱中的王,对付宵小不会手软,他对地方势力也是同样的看不顺眼。我们章家在百年前就声名颇显,但自陛下的大业年间就收缩起来了,将一大家子都按房分了家,你说这是为甚么?」   「是因为陛下的国策。」   「甚么国策?」   「中央集权。」现任国王紫戬华大肆杀戮王亲和贵族,又打压顶尖贵族彩七家,扶持国试入朝的人才,傻子都知道他是想中央集权外加集中皇权。   父亲将头转回来,看着我,「生意无论是做大的还是小的,如果看不清时局走势,就一辈子都不会做得稳。」   「您这是看好陛下的意思?」   「不,我这是看好中央集权的意思。无论哪一家当权,总是走不出集权的路子的。现在小势力都被灭了个干净,就是那几家大的在玩,我们这些小家族最聪明的做法,是在看清得胜者前缩起来。然后,该出手时出手。」   「父亲大人英明。」您老英明英明英英明~   父亲又笑了,指了指我收起的官印和私印,「这位葵御史也够聪明。你收下了这些东西,我们章家想不站他那边也难。也不知道他和林牧、李文显是甚么关系,竟然轻易通过他们为自己找了章家这个地头蛇为盟友,这一手才是真漂亮。」   「林牧和李文显大人?」我楞着。这两位老大人退休后就在隆清县归隐,我自幼就随他们学习下棋。平日言语间透露出他们在朝廷都有不少门生故旧,消息颇通。   父亲哈哈大笑,站起来,「要不然你以为葵御史怎会在那时那刻出现在荒野的亭中?那个五里亭是林牧和李文显对奕的地方,平日除了你去侍候以外,如非有约,一般人都不会去那儿的。你想想看,早些日子你不都从老师处听说了御史台的事了吗?」   那就是葵皇毅和林牧、李文显早有联系了,他会出现在亭中亦非偶然。我扶着父亲向饭厅走去,说笑道:「原来我早就被盯上了,改日要跟两位老大人好好说说才是。」   「他们也不会乱来的。」父亲轻拍我的手,挽着我「先去吃饭吧!」父亲叹一口气,「如果不是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也不用你一个小姑娘想这些。走,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管那葵大人还是花大人想起甚么风浪,我们在有利位置,被拉拢的是我们,不必想太多,该去烦的是他们。」   「是,父亲大人。」我低头应是。   回到房间休息时,我问身边的一等大丫环燕甜:「今天萧知府家来人了吗?」我并没有忘记萧家长子萧矜也有带人来寻我的事。   燕甜站在我的身后帮我顺着长发,「来了,要提亲来着。」   我无奈地皱起眉,「萧矜亲自上门来闹?」   「没有。」   「没有?」   燕甜将梳子放在桌上,帮我脱下外衣,「嗯,不算上门,老爷没让他进门来着。」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但是有些个嘴笨的说漏了小姐不在府中,那个笨蛋公子便想去找您献殷勤。」燕甜扶我上床,木着脸说:「他又不想想小姐怎么会让他找着,真真是人笨没药医。」   我哈哈大笑。知我者燕甜也。   燕甜向我福身行礼,「祝小姐有一个愉快的晚上,我先退下了。」   我笑着摆摆手,「是,谢谢,晚安。」嘴利的丫头。   隔天我再到五里亭时,林牧这位老大人已经到了。此时亭外尚有一点微雨,但林牧依旧大大咧咧地在亭外走来走去,纵使雨水打在身上,他也浑不在意。   「哎呀哎呀!这天公做美啊!下一场雨,神清气爽啊!」林牧在原地转圈圈。   我快走两步上前扶着他,「牧大人,您小心感染风寒。」   「嘻!」老人家甩开我,背着手,围着我走了几个圈,「好啊你,小小兰,几天没见都学会诅咒老人家了?」   我也不动,随他搞怪,只是笑眯眯地道:「心中清明者,见物清明。」心中有恶意的,自然是看甚么都不好了。故意将别人的好意听成诅咒,那可不是说话者的问题。   「小小年纪,」老人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学得满嘴酸腐。」   我又笑了一声,不答话,只伸手将他扶到亭中央的石桌边坐下,「今天这样的天气,我看文显大人是不会来的了。」   「哼哼,致仕后他就一天比一天懒,我呸!」   眼前的是在十五年前以户部侍郎一职致仕的林牧大人;而我口中的文显大人,则是同样在十五年前致仕,曾官拜门下侍中的李文显大人。他们退休后就一直隐居在我们这个黑州的小县里,每天相约到这五里亭下棋。我跟他们投了缘,自八岁起也隔天过来侍奉他们下棋,所以算是半个师徒。   「小小兰,你来!输一子赔酒十埕!」林牧跳到了亭中的石椅上,拍了拍石桌上的石制棋盘。   「牧大人终于也改行落草为寇了?」我拢着裙摆在石桌的对面落坐。   谁知林牧一反常态地没有拿话刺回我,却是提起了另一件事,「见过那个小子了?」   我低头收拾着棋子,笑道:「我一天见的小子可不少。」   「咚!」林牧随手拿起一颗棋子来丢我,「死丫头,敢给我耍太极?」   我弯下腰捡回掉到地上的棋子,「是,见过了。」我向他说了我已经收下葵皇毅官印一事。   「哼!」林牧单手托腮,「算你聪明。要是你没收的话,看我抽不抽死你。」   我左手拢袖,落下第一颗黑子,「大人事先没有说明,晚辈愚钝,这事的结果可说不好。」要我帮忙却没有先说一声,现在还敢来说我?   又是咚的一声,林牧一手丢我,一手在石桌棋盘上落下一子,「不是跟你说了御史台来人了吗?整个隆清县都没出一个他这样的人,你要是还看不出来,我就真的将你抽死算了,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葵御史是牧大人和文显大人的后辈?」他们一向少理世事,会为朝廷之事而出手帮忙牵线还真是奇了怪了。   林牧听我这么说,顿时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要是有他这样的后辈可真折寿,净看着他的一张冷脸就霉气。」   我抿抿唇,省得笑出声来。我没有大兴趣去打听葵皇毅和两位大人的关系,只是如此看来,林牧也在酷酷的葵皇毅手中吃了亏啊。看林牧碰了一鼻子的灰也是蛮有意思的。   林牧拿起一颗棋子,再丢,正中我的额头中间,「死丫头,敢看我笑话?」   「我可甚么也没说。」真的没说甚么啊,连笑声都忍了,乖得很。   林牧再丢,「嘴上没说就等于真的没说?」   我再次弯腰捡棋,然后也落下一子,抬头对他笑笑,随后任林牧再开口挑衅,我都一概不搭话,但笑不语。开玩笑,以他老人家的棋力,我专心致志时尚且难以应付,如果还分心跟他耍嘴皮子,我今天肯定光是赔酒就赔到倾家荡产。   一局终,当然还是我输了。   「哈哈哈哈!」林牧一脚踏在石桌上,伸手就要抢我的钱袋子。   我顺势向后一避,「亲兄弟也明算账,您要甚么样的酒我算给你就是。」让他拿了我的钱袋,他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留下。   「你这个可恶的商家女。」林牧跳上石桌,蹲着身伸手弄乱我的头,「老子要最好的红州酿!」   我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最好的红州酿,我钱袋里的钱全送上都不够买一滴。我抬手将头上的金钗子全部拔下来连同钱袋一起递给林牧,顺道理了一下头发。林牧拿着金钗,看了又看。   「这是真货吧?」   「您猜?」你可以咬咬看啊。   「哼!谅你也不敢骗我!」林牧再次越过石桌,伸手拍我的头,「下子优柔寡断,布局阴柔鬼祟!我是这么教你的吗?嗯!臭小兰,气死我了!」他不停地拍我的头,拍到呯呯作响,我猫着腰躲了开去,气到林牧叉腰大骂:「臭小兰!」   「是,对不起,我会改进的。」我笑着向他敛衽行礼,远远地躲到刚来到亭子的葵皇毅身后。   「没诚意,一听就知道没诚意!明明初局就已布下的大龙还有点刚阳之色,怎么到中盘就坏了事呢?」他跺着脚,「没意思!」   「这不是让您给截了我才没能出手?」我揉了一下额头。又来了,林牧又在闹脾气,今天李文显大人没来,也不知道林牧又要闹多久。   谁知道他又一次反常,竟然没闹多久,只是喝骂了几句就转过话题:「小小兰,我也不要你的酒,你想办法将他,」他指向葵皇毅,「将他塞进知县府里去,这次老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我转眼望葵皇毅。我认识林牧多年,他少有像今天这样一连多次反常的──尽管他「正常」的时候其实也并不正常。   「喂喂!」林牧催促道,「你到底答不答应啊?你别磨磨蹭蹭的!」他烦躁地抓了抓头,「我最怕就是你又来这一套!你到底应不应啊?」   我无奈地摊摊手,「你总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才好安排啊。随便就往知县府里安插人,你当我是甚么手眼通天的大坏蛋吗?我可只是一介小商人。」   「小小兰就是个船头怕鬼、船尾怕贼的货!一个小小的知府,看把你吓得!」林牧鼻孔朝天。   这样说不公平,一个知府在地方上可是县里的大老爷,就是林牧这样当过高官的才能不当一回事。我侧了一下头,笑了笑,「不说也成,您的忙我怎能不帮?不过这样的话我不敢将您安排到重要的位置,」我转向站在我前方右侧的葵皇毅,「最多只能是打理马槽的小厮。」   葵皇毅抱着手臂,「我想知道萧芜日常存起机密公文的地方。」他顿了一下,续道:「我是要……」   「不必了。」我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笑着说,「既然有牧大人保证,我自然会帮忙的,未知您打算要甚么样的位置?」别玩了,御史调查知府,这事我当然不能掺和进去,那后面的还是不听为好。林牧总不会刻意害我的,他会要求我帮忙,足以证明就林牧看来,知府不是葵皇毅的对手。小小地帮一些忙,就算是卖个好;小小的要他透露情况,就算是警告他别打算肆意利用我,有付出才能有收获。所以,再多的事我不需要知道。   等我和葵皇毅商议好事情后,转过头就看见林枚在石椅上睡了。我刚想去推醒他,他就徐徐转醒,还以滑稽的姿势摔了在地上。我赶紧上前去扶他,却被他挥开。林牧突然跑了出亭外,仰头张大口接着雨水,双臂张开。   我虽然不同意,但也没阻他,只叫了一声:「牧大人,我看今天会有雷电,您小心点。」作为偏僻小县的五里亭,这里的绿化程度堪称一流,在多样化的生物群中还有不少参天的古树,高度比避雷针也不遑多让,可惜其作用往往相反。   我心地善良,并不愿意眼巴巴的看着林牧被雷劈。   「……」林牧停下他的狂欢,白了我一眼,「老子又没跑进森林!」   「我这不是担心您而已。」我笑了笑。   「臭小兰!」   闲极无聊,我和葵皇毅手谈一局,林牧则是坐在亭边的石阶上,四肢放得歪歪斜斜的。   在我们默言无语地对局的时候,一点一点的,小雨转大,又一点一点的,雨势逐渐转小。   「小姐!」远远的,就有一小队人抬着轿跑了过来要接我回家。是我家的家丁。   我将刚刚拿起的棋子放回,拢袖笑着起身,「大人,这局算和,如何?」   他也将棋子放回棋盒,抬眼望我,「我输了。」   「大人是中局就会认输的人吗?」我走去拍了一下林牧,「牧大人,我府上来人了,我先送您回去。」   「不要不要。」林牧抱着膝在地上滚来滚去,「轿子颠得我屁股痛!」   我直接挥手让人将他押上轿子了事。   等我安顿好林牧,葵皇毅还背着手站在亭边。   「章小姐是喜欢和局的人?」他反问道。   我笑了笑,「和气生财,让大人见笑了。」我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亦上了轿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尚是年少      又过了几天,我前去萧知府的府中祝贺知府千金萧贵的十五岁生辰。   「章府小姐到!」一个萧府的家丁在二门就大声嚷开。   尽管我的耳朵被家丁的大嗓门狠狠地震了一下,我还是保持着微笑,跟着领路的侍女走进热闹非凡的知府宅第,身后也跟了侍女燕甜。我一到来,很多先到了的各府小姐都向我打起了招呼。我一一应过后才转向坐在上首一动不动的知府小姐萧贵。我向她说了些祝贺说话,她矜持地微点了一下下巴,就挥手让侍女将我带到中间偏后的位置坐下。我暗自扫了一眼,发现坐在上席的除了官府的人家,还有一家商家的女儿,应该是近来跟知府小姐玩得好,才有此「殊荣」。   嗯,她是卢家二小姐,上个月刚来我家的脂粉铺子买了昂贵的红州橘子红胭脂,应该就是为了迎合知府小姐的品味。我要记得跟掌柜说一声,让他看准卢二小姐的心理来推销,肯定又会小赚一笔的,哈哈。我举杯抿了口果酒,在这小姐夫人们的宴席间百无聊赖。在快要开宴前,我看见知府公子萧矜走了过来我们这边,我便向站在身后的侍女燕甜使了个眼色,偷偷开溜。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如果被这人缠上了,又是好一顿的没完没了。   我避走至萧府的花园,藏身在假石后躲清静。又不是第一次出来社交场合,小小的县城里大家都是见惯的,少了一时半会的应酬并不妨事。我看眼前潺潺流过的人做小溪甚为雅致,便蹲下身来,伸手沾了些水在地上画了个小人。   小人在做挖鼻的动作。   哈哈哈哈。   「章小姐。」一声低沉的男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拍拍手,站起来转身望向来人──葵皇毅。我笑了笑,右脚一把抹过地上的水痕,「失礼了。您这几天过得还好吗?」瞧了他几眼,我抿了抿唇,好歹没笑出声来。他现在一身仆役的打扮,偏生他举手投足都有被教导过举止的痕迹,乔装过后的他比上次见他穿上普通士子装扮时,还要显眼。那他乔装来干什么?亏得他真的可以混进府。   啊,不,是真亏我可以让他混进府才对。   瞎了瞎了,大家都瞎了。   他向侧踏前了一步,让假石完全挡去他的身影。   「章小姐,你知道萧小姐的正房在哪儿吗?」   萧贵的房间?内宅女眷的院落,难怪他不知。我抿抿唇,没多问,低声为他指了路。我在小时候就时有来访知府府第,说不定要比现任知府一家人还要熟悉路径。他向我确认了一次方向,就闪身出了花园。望着他的背影,我开始觉得御史变成了跟蜘蛛侠一样的职业。明明这本来只是个言官好不好?   我在花园里再歇了一下,估摸着开席了便回去。我和各府小姐一起看着戏台上的热闹,听她们评点最近新到的胭脂首饰,心下琢磨着要章家旗下的铺子多进些甚么货。   「章小姐,」知府小姐萧贵难得地向我搭话,「你在想甚么呢?是在想林牧大人和李文显大人给你布下的功课吗?」   我老实地说:「不,我是想着家中铺子要进的货。听说萧小姐你喜欢红州来的橘子红?这的确是种好颜色,就是有点难得,供货不稳,我正在想着要进别的胭脂为好。」   听到喜欢的胭脂快没了,萧贵皱起了眉头。   知府夫人道:「我上次看你的房里好像还有一盒。连章家都弄不来橘子红吗?」说着,爱女心切的知府夫人当下就要侍女回房查看橘子红的存货。   ……葵皇毅可还在知府小姐的房里……   我便插言说道:「橘子红真是不易得,一盒也不多,只够用上半月,而且每三个月才来一次货,每次的货也是少得很……」   知府夫人的眼神闪了闪,停下唤人的动作,抬手抿抿发际,「一次来货有多少盒?」   「不多,就三盒。」假的。不过在座的小姐夫人中,的确只买了三盒。我们隆清县并不富有,价比千金的红州橘子红就是进了贷,我都会将它销向其他县的分店。   知府夫人和小姐各买了一盒,而另一个买去橘子红的卢家二小姐,弱弱地举起手,将自己那一盒贡献了出来。如此,知府夫人就轻描淡写地垄断了县内的橘子红──至少她以为自己做到了。卢家二小姐的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双手死死地绞着手帕。她不敢瞪知府小姐,只好暗暗剜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眼神,不再说话,静坐在位上。   我最后故意将气氛搞得有点僵,以便我借口有事,先行离席。葵皇毅应该不至于弄出事来,不过就怕万一,萧府并非久留之地,我还是先走为妙。我让侍女燕甜帮我去送了一枝珠饰给刚才让了橘子红出来的卢家二小姐,当是赔罪,我自己则是先走向停在后院的轿子。一掀帘,四目相对,差点没将我吓到。   葵皇毅怎会躲在我的轿里?他的手上还抱了一个大包袱,天知道他卷了多少东西……知府大人肯定要被气疯。   我连忙进了轿,放下帘子。   他率先向我解释:「我带着东西混不出去。」   「混不出去您也下手?」信你的是小白。   「晚上戏台一收,我可以跟着戏班子出去。」   我困难地半蹲在狭小的轿子里,侧头望着他──那有甚么原因让你来找我?   「为免夜长梦多。」葵皇毅似乎也深明走为上着的道理。   「我可能会被怀疑的。」提早离席的只有我一个。   葵皇毅挑起了一边眉毛,「章府打算当墙头草?还是本来就是萧家的走狗?」他的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初见时的好好青年现在真的全都跑了个没影。   瞎了眼啊瞎了我的狗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家都是天下的走狗。倒是大人您,这是在当贼子吗?」扣大帽子,谁不会?我还亲眼见证你刚刚偷东西来着。   「今天的天气很好。」   ……有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拉开话题的吗?我想了想,道:「如果忽然多了一个人,轿夫一定会注意到的,我今天是顾外面的轿子,我信不过轿夫。」我看了看他那身不堪入目的乔装,「您留在这里,我自己出去。放心,我的侍女叫燕甜,可信的,您给她个信物就可以。」   说罢,我就伸手将满头的金钗子拔下,随手挽了个普通的发髻。我将金钗交到葵皇毅的手上要他帮忙先收着,他掂了掂重量,又挑了一下眉。   「全都是假的。」我不以为意,只挑出了其中一枝镶有贝壳的假金步摇,「这枝钗是我的信物,待会儿燕甜来了,你将它给她看一下,说明情况,她会将你先带回章府。」   葵皇毅点点头,我就转过身,小心地压着轿帘出了轿子。走了几步,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转身掀帘入轿。   「您是打算不再回萧府?」   「嗯。」   得了答案,我再次掀帘而去。   葵皇毅一声不响就溜走,帮忙介绍他进来的人一定脱不了关系,我得让那人也赶紧跑掉,另行安置。将事情都打点好后,安插在萧府里的人就偷偷的将我送走,我顺利混了出去。换过一身普通服饰的我在大街小巷中走着,正想着等我将手中的一串糖葫芦给吃完就打道回府,却没想正好遇见了一出扛孀的闹剧。   所谓扛孀,就是逼嫁寡妇,不理会寡妇的意愿,直接扛走对方送入新房。主持这种事的多是寡妇的亲人,而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来逼嫁的人家也多是低下阶层,就是为了将寡妇卖掉的那几分彩礼。   见那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实在是哭得凄凉,我便向同在围观的街坊探听了一下事由。听说是夫家的人逼嫁,寡妇的娘家因为无钱赔还夫家当初给的彩礼,所以视寡妇为自家财产的夫家就想将她卖了,既省口饭,又可以换钱。   看看在场的人,可怜小寡妇的有很多,但没一个不视之为理所当然。   我心下叹一口气,举步回府。   这就是我身处的时空。   「小姐。」我经后门进府时,侍女燕甜已经在门后等着我,还给我披上件披风。   「天黑前,让人过去给城西十五街的刘家寡妇送二十两。」   「是。」   父亲从转角处走出,身后还跟了个葵皇毅。   「怎么了?」父亲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多逛一下才回。」   我瞟了父亲一眼──我倒是以为父亲会对葵皇毅避而不见,没想他们似乎已经谈上了。我笑了笑,上前扶着父亲的手,也向葵皇毅点了一下头,「没甚么,刚刚遇上了有人扛孀,我也就没兴致再逛了。」   父亲领着我们回转,「那都解决了?」   「我刚让人把钱送过去了。」   「记得要早,不然等天黑就坏事了。」   我垂头应是,「是,都已经吩咐过了。」天一黑,洞房花烛夜,成事后那小寡妇不是被逼死就只得认命。   「葵大人,」父亲抚着又白又长的大胡子,笑呵呵地偏过头,望向走在他另一边的葵皇毅,「是不是看不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陋习?」   「别的地方确实是少见,」他的声音带了点冷淡,「被逼嫁者一般都可以告官。足见隆清县吏治不行。」   父亲哈哈大笑,「足见葵大人也确实是少到偏远的地方啊。」   我也弯了一下嘴角。父亲又在耍人玩了。山高皇帝远,与其盼望有一个好的父母官,还不如直接给钱将事情了了来得直接。吏治?想不到年轻时代的葵皇毅也有天真的时候。   用钱也好,有清官也罢,反正两者都同样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将社会改变。   葵皇毅反问:「如果扩大御史监察权,实行中央集权,那即使是偏远之地也不至出现百姓告不上去的情况?」   父亲笑着摇头,没接话。   我不好让来客受冷落,惟有接下话头,「葵大人,民女觉得问题不在于告与不告。以现行的律法而言,寡妇如无夫家许可是不得自行回娘家的,只有等娘家奉还彩礼才能听其去留自便。即使有县官做主,最多也是令夫家不许再卖寡妇,那穷人家的寡妇就要困在夫家一辈子。」实际上的问题还有很多,我却不打算和葵皇毅深谈,只略略说了两句。   葵皇毅随我们一步跨进饭厅,「章小姐的意思是修法?」   「是也不是。」是社会的问题,法律的框框条条都不过是社会的反映而已。我放开扶着父亲的手,向他们行了一礼,「我回去先行梳洗,父亲大人,葵大人,失陪。」   我一踏出饭厅,燕甜就迎了上来随我回房间,「小姐,已经让王大力去了送钱。」   「嗯。燕甜,葵大人是甚么时候到的?」   「一个多时辰以前。」燕甜跟了我多年,不用我再问就补充道:「他一到章府就用计将老爷逼了出来。然后他们就愈谈愈开心,刚才还一起走到庭院,恰好就遇上小姐回来。」   「用甚么计?」我就知道父亲不会想直接跟御史打交道,不过他会被逼出来也是有够好笑的。我掩嘴笑了一声。   燕甜面无表情地道:「没甚么,葵大人诓老爷说您出事,当时我也不清楚您的情况,章府上下就被他骗了。」   我伸手轻拍了一下燕甜的手背,「生气了?」   「没,就是觉得葵大人拿您的安危来说事,我很不爽。」   「他不拿我说事还能怎样?就是将府第都烧了也未必逼得出父亲大人。」父亲不是最聪明的人,但论隐忍待发装乌龟这一套,他是驾轻就熟。   「嗯,这么说也是。」燕甜点点头,「那我也不会不爽了,反正小姐也是常常说谎,我看惯了这类人的。都是有苦衷嘛。」   这个丫头真是甚么都敢说出口。   我摇头失笑。   「是了,刚才知府萧家的贵小姐送了信来。」回到房中,燕甜从桌上拿起一张花笺给我,「说是想请您后天跟她一起去五里亭郊游。」   郊游?是想结识林牧和李文显这两位名士才对。他们在五里亭下棋的事众所周知,但如无邀请,少有人会不识趣地凑上去。萧贵是想借我牵线。   我拿出一张自制的花笺写上一些恭维的说话,委婉地推了萧贵的邀请,然后在落款用端正的小楷签上我的名字,章泽兰。   「小姐,今天留了葵大人用饭。」一个小侍女在门边道。   「知道了。」我看向燕甜,「记得让底下人不要漏口风。」   燕甜递了一盘水过来,「您放心,葵大人到来的事只有内院和书房的人知道。」   我点点头,伸手在盘中掬水洗脸。   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开锣      我动用章家的人脉整理了知府一家的消费资料,顺道也查上了知府的亲戚。将东西都亲自整理好后,我只选了资料的三分之二出来打算送给葵皇毅。父亲过目后,再拿走了一半。我想了想,还是再移走一半,只打算拿六分之一的文件给葵皇毅。   「葵大人所图不小啊,」谈完正事,父亲起身拿起剪刀,修剪着几盆放在窗边的盆景,「他是打算将上面的人都一起拉下马。他在此地人生路不熟,又想查得深入,自然想要我们的协助。我们先多留几手也没甚么,他要是想要,会有办法来拿的。」   我帮忙着清扫被父亲剪下的枝叶,随口问道:「您怎么知道他所图不小?」   「你以为一个县官凭甚么可以贪墨到这样不知分寸?当然是上面有人。」父亲哦呵呵地笑道,「要不你又以为本身少到偏僻小县的葵御史,怎会大驾光临隆清县?难道会是来纠察吏治?不过是想顺藤摸瓜,将那个肥美的大瓜给摘了。」   「他玩得这么大,」我将枝叶拿去扔了,「我们怎么办?」   燕甜此时走了过来,「小姐,葵大人派人送信来说下午到府拜访。」   父亲道:「泽兰,不如今次由你代表章家出面跟葵皇毅打交道?只要小心点不要过分暴露实力就可以,没甚么难的。」   我挥手让燕甜去应下,「啊,还真不难。」不难才怪。至今我只见了他三次,三次都被他逼上贼船,可见葵皇毅此人麻烦到不得了。我最怕遇到这种咄咄逼人的类型。   「哈哈哈哈!」父亲坏心眼地大笑起来,「后起之秀啊。俊才也不一定是国试派的,单凭葵皇毅一人,就可以重新振兴紫门葵家。」他向我挤挤眼,「呵呵,这看来为父帮你择婿时,要找个脾气温和的人了~」   我笑眯眯地说:「您的话题跳跃性会不会有点大?咱不急,您可别随随便便的就将我嫁出去。」我用手帕抹抹手,「我并不是讨厌葵大人,只是觉得跟他打交道太伤脑筋了。」   父亲敛起笑容,放下剪刀,「商场上更难搞的人都有。真不知道以后你要怎么办。」   「父亲大人。」我走过去拍拍父亲的手背。   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在我穿越过来的十六年间都是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我是老来女,父亲今年已是高龄,难怪他总是担心百年归老后我一个人要如何立足。按他的意思,若果真的找不到适合的夫家,就索性让我全盘接手生意立个女户罢了,现在亦正在教导我生意上的事。只是,他觉得这样孤独一人也未免太凄苦。   「如果过了二十岁,就难找好人家了。」父亲数着手指头,「泽兰如果是儿子就好了,到如今连嫁个人也得被人挑剔不是父母双全。若是男子,女方还得高兴不用侍奉婆母呢。媒婆每次给你说的人家,不是贪图章家家财,就是眼高于顶的穷秀才,净是些歪瓜裂枣。」   「啊,我不是儿子还真是对不起您了。」我笑着扶父亲去用早饭。   「女儿也好。」父亲顺着我的长发,「你长得像你娘。」   「是。」虽然我从没见过穿越后的母亲,但我还是低头轻声附和。父亲的书房里挂着母亲的中国式画像,可我也没法将抽像的意念变成写实的印象,只知道母亲似乎是一个很温婉柔顺的人。   温婉?柔顺?我?   我笑了笑,没多说甚么,只陪着父亲每天例行的回忆母亲话题。   吃完早饭,外面又下起了雨。我撑着绿油油的油纸伞走过庭院里的小桥流水,打杂的小丫头们吱吱喳喳地抱怨着雨水打湿了地方,害她们的工作量又增加。跟在我身边的燕甜对她们轻喝了一声,要她们安静点。我笑着拍拍她的手,让她也去休息,我自己一个去了湖中的听雨亭。   在这座诺大的府第里,能有心情悠闲地看雨的就只有我一个,连父亲都要仔细他那些宝贝盆裁。   我收起雨伞,将伞子斜放在柱边后,我坐到石椅上。   沙沙沙!   又是一场夏日里的大雨。   没过多久,我就看见桥中有一个人影隐约地靠近。我站了起来,走前几步相迎。   「中午好,葵大人。」   葵皇毅收好伞,向我点头回礼。   他看看亭中的石棋盘,我笑着向他伸手示意。他想了一秒钟就坐下,执起白子。我坐下后,执起黑子。   一局终,我小小地赢了他。   待收好棋子后,我们才开始说话。   「下次,我执黑子。」他道。   我望着他。哪有人总是故意执白子的?葵皇毅却要跟我下过两局才肯放弃。如今让他主动放弃执白子,算是在称赞我的棋艺真不错了?我摇头失笑,动手沏茶。   「大人和我这些闺中女子不同,自是没那么多闲心来琢磨这些小玩意。」   「对我,你可以收起你那套说词。」他稍稍起身接过我递过去的茶,口中的尖刻却是和他温文的动作完全相反,「章小姐,章家是在敷衍了事?」逼我家出力来了。   我转身拿起早上跟父亲讨论过的文件,交给他。   他快速地揭了揭,「就这些?」   「就这些。」我拿起茶杯,笑了笑。   「章府历年来被萧家占去的东西,案后必如数归还。」   我装傻,「这不是本来就属于章家的吗?」其实财产在官府中过了两重手,我们是很难如数拿回东西,毕竟肯定会有人抽油水,而葵皇毅肯这么说已经是给了好处,只是,这不够,不够让章家下大力气帮他将知府扯下马。   葵皇毅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手在文件上点了点,「我要萧家在远游城的财产细目。」远游城是黑州州都。   我依然在微笑,「今天的天气真好。」喂喂,提条件前应该先给个价码的。给萧家占去的东西,至大不了也是生意少赚一点,打点关卡的花用多了一点而已,章家凭甚么涉足太深?   他放在桌上的手,屈指轻敲了一下桌面,「章家想进全商联吗?」全商联是彩云国最大的商家联盟,其势力甚至有资格和朝廷、最大的贵族彩七家做生意。更重要的是,它们奉行实力主义。   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爬上高位,就算你是女性。   沙沙沙沙!   外面的雨水大力地打在地上,亭内,坐在我对面的葵皇毅等着我的答复。   我放下茶杯,笑了一声,「章家本来就已经是全商联的一份子,大人是不是应该说一下,您可以为我在全商联找到甚么样的位置?」   「是你,不是令尊?」他的眼睛紧盯着我。   我笑着转头避开,望向亭外的雨景,「大人何必明知故问?」章家不需要全商联,需要全商联的人是我。葵皇毅会提出这个条件,针对的就是为独女发愁的章家。真是打蛇打七寸。   「全商联黑州分会拥有投票权的干事席位。」咚的一声,他再敲了一下石桌,「当然,你得展示出你有得到这个地位的实力。」展示实力的途径,就是看我能不能替他找来让他满意的资料了。   我拍拍手,让燕甜拿来另一份资料给他。加上之前给他的,我已经将我目前能够掌握到的资料给了他一半。这些资料对章家本身没有很大价值,但资料暴露的同时也会暴露我家的人脉和势力范围,全部交出去显然是不智的做法。   「就这么多?」他翻了翻文件。   「是。」我微笑着说,不打算再给出更多,「远游城方面,章家知道的也不多,但我可以告诉您该去向谁要那些资料。当中周转所需要的钱,章家可以出,但能不能够从对方手中找到您要的,就得看大人自己的本事了。」   他沉吟了一下,点头成交。   我们谈好事情的时候,雨还没有停。   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当葵皇毅开出这个条件时我会答应得这么快。   见雨势愈下愈大,我便留了他在章家吃午饭。今天我们两人都有足够的衣着,也就没避入室内,直接在亭中就着雨景用膳。饭后,雨还是未停,葵皇毅便跟我再下一局,依旧小小的输了给我。   我在收拾棋子时,看他打量亭柱上的刻字,便开口道:「那是家父和家母提的字,他们皆擅草书。」   葵皇毅起身走近柱子,看了一阵子,便指向柱子最下的位置。   我笑道:「这是我的字,最底的那些是我幼时写的,让您见笑了。」   雨停了,葵皇毅便告辞,我起身相送。   隔天我带上燕甜就去五里亭,打算看林牧和李文显下棋。我刚一下轿,就看见萧知府家的那两兄妹正等在五里亭下。李文显身边的小童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无奈地摇摇头──他们肯定是吃了林牧的排头。林牧的脾气愈长愈似小孩子,喜欢胡乱发脾气。李文显较年长,性情稳重,不似林牧,但对着外人时也从来不管林牧的脾气。   我向萧家兄妹点头打过招呼,就上了亭子的台阶,垂手侍候在两位大人的身边。   林牧摸摸他那颗快秃掉的脑袋,嚷嚷道:「臭死了臭死了!」   李文显也不去管他,只管埋头下棋,我只好接上话,「牧大人,是甚么臭?」   林牧来了劲儿般大声道:「来了两个臭棋篓子,岂能不臭?」   「……」我瞥见萧家兄妹黑到像锅底一样的脸色。   攀附名士不成,反倒被贴了个臭标签。   林牧不怕他们,我现在却是不好跟知府家直接撕破脸。我正想说些甚么来将话圆过去,就瞥见李文显看着我,似笑非笑。   好,您们玩去,我不管了。   我低下头,侍立在两老身边接过小童的工作。   被林牧再奚落了几次,萧家兄妹的脸上便挂不住,借口天热,自去了远处。   「小小兰,你怕甚么?」李文显的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地望着我。   「哼,」林牧鼻孔朝天,「丢人现眼,白白污了个『兰』字。」   我失笑。说起来,林牧奚落的对象也包括我。我伸手收着棋子,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等我哪天上了岸、不开船了,自会胆大包天。」我要真是个乱闹事的人,林牧第一个将我拍飞,李文显第二个再补踢我一脚。   「他们那艘船,」李文显笑到眼睛都眯起来,「不是快要沉了吗?」   我想起葵皇毅那张冰一样冷硬的脸,乐不可支。铁达尼号撞上冰山,结局已是注定。   我将葵皇毅最近的动作都说给他们听,李文显跟我父亲一样,感叹了一句葵家有人。我收好东西后,坐在另一边,问起了葵家的事。我所知道的《彩云国物语》里,没有很清楚地提到葵家的事,现在听老一辈的人频频说起葵家,我便多问了一句。李文显说,当年作为王族紫家的门下家臣,葵家家势如日中天,也就有不少族中子弟都恃势凌人,但要说犯下滔天大罪,倒是没有的。他说,是现任国王看贵族不顺眼,设局让贵族们狗咬狗骨,自相残杀。葵家就在这场斗争中被其他贵族栽赃,最终满门抄斩,只余下当年年纪尚小的葵皇毅一人,以延葵家血脉。   李文显将这段往事说得云谈风轻,我却是听到手心发凉。我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口,明知道葵家是被陷害的李文显和林牧当年有没有上奏保他们。   我猜得到答案,所以我不敢问。   我和林牧对下了数盘,看着天色转暗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父亲所说的要看得清大势?如果当年李文显和林牧上奏保葵家,碍了国王的路,现在就也没他们风光退隐的日子。明哲保身,听起来很懦弱,但我觉得以两位老人耿直的为人,要他们选择明哲保身比拚死直谏需要更多的勇气。   那是即使昧着良心,也想保身后家人平安的勇气。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甚么葵皇毅对林牧的态度说不上好,但林牧却对他诸般忍让,连向来的小性子也不会对他使。   正想事想得入神,就被身后的燕甜叫了声。我抬头一看,知府的公子萧矜正带着人马拦住我的去路。   「章小姐,」萧矜一手摇着折扇,「河边的风景好得很,未知小姐是否得空,一起去赏玩一下?」   我说没空你会走吗?我避开他伸来的手,气极反笑,「萧公子,你这是?」顺道给燕甜打了个眼色,要她找机会溜出去叫救兵。   黑州本就尚武,我倒是可好,跑去学些屁用都没有的琴棋书画。   我向后退了一步,萧矜就笑得更欢了。   「章小姐,我也不逼你。你只要给我一个印信,我立刻就去你府上提亲。那样,嘻嘻,我们就欢好得名正言顺了。你且安心,我知道你的门第不好,但以你的家财和才貌,我绝对可以说服父亲,让你至少做我的贵妾。」   我是不是该马上叩谢你的皇恩?   「章小姐也该满意了吧?」萧矜又向我走近一步。   我叹一口气,老套地拔钗子,直指向自己的咽喉,「萧矜,我要是死在这里,你觉得我的父亲会怎样想?」还会不会肯将我家的钱给你?说来说去,他还是在眼馋我家的财产。   萧矜僵了一下,勉强地笑道:「我的好泽兰,你不敢的。」   去你娘的谁是你的好泽兰?   我将钗子往喉间轻刮一下,渗出血珠。我们对峙了一会儿,萧矜还是败下阵来离去,不敢将我逼死。比较意外的是,萧矜逼我的时候,他的妹妹萧贵竟也在场。她平日的作风虽然跟我不合,但也没听说过她的品格有问题,我是真没想到她会一脸冷漠地看着她的兄长「强抢民女」。   她临去前的一句,让我幡然醒悟。   她轻轻地说:「不识好歹。」   我楞在原地半晌。   敢情萧贵也认为让我当她兄长的贵妾是种恩赐。   燕甜扶着我回去时,我向她感叹道:「人心不古。」   燕甜翻出了一对死鱼眼,「您想骂娘就直说得了,我还会出去说嘴不成?您就别折腾那不干事的古人,他们也忒无辜的。」   我瞪了她一眼,然后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丫头!   回到府上时我略去这一节不提,只招来府中的管事,要他给我安排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随侍。管事一一应了,末了还说起另一件事。   「你说州主簿来了隆清县?」我皱了皱眉,「葵大人那边有甚么举动?」   「葵大人也有留意那边的动静,」管事还指了指县府的方向,「那边和州主簿似乎有不少来往。」   这就是葵皇毅想钓的大鱼了。   我想起刚才萧家兄妹竟然敢动手抢我,我便再问:「萧知府最近的财政状况没异常?」   「没有。最大的动作,就是给州牧送了份重礼,听说这份礼重到连萧知府家里的日常开支都要紧缩。」   我送走管事,独自在书房中坐下。   萧家抢人、州府来人、葵皇毅……   这是在唱哪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生趣      「百花楼……」我顿了一下。刚才派去监视州主簿的人传来消息,说他跟县吏一起去了百花楼寻欢作乐,而我们的蜘蛛侠葵皇毅御史大人也乔装成青楼小厮,混了进去。   「陈老板今天在吗?」   「是的。」   「派人去给他打声招呼,说章家泽兰要借用一下他的百花楼。」   管事惊叫,「小姐!你是想……这可怎么使得!您去那种地方……不行!」   我笑了笑,「我们都别说出去不就成了?」   我带着两个家丁来到百花楼。因为跟百花楼的陈老板打过招呼,我只要装成青楼里送茶水的小丫头就可以轻易进去。我让家丁引开陈老板派来跟着我的人,自己闪身进了一个拐角,将银子交给等在这儿的一个□□。她俯身在我的身边轻声说,州主簿他们正在楼里的一处隐蔽厢房。   我刚刚走到厢房门外,就见葵皇毅托着碗碟走出来。   我差点笑出声来。   他见四下无人,便拉着我的衣袖迅速将我扯到没人的转角处。   「你找人跟踪我。」他将伙计的抹布甩在栏杆上,抱着手臂。   我一笑,没回答。我知道葵皇毅也有派人监视章府。   「大人如果想探听事情,大可不必……」我指了指他的衣服。看他做出这种打扮却还毫不收敛行止,真是笑死我了。   凭他就想当探子?实在是太侮辱探子这个行业了。   他稍稍挑起了眉头,「你真以为我不行?」   我笑着说:「不敢。」   「你以为探子是甚么样?」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哎?我侧头想了一下,「最起码是要够低调?」   「看戏文看傻了你。」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装扮,「看着。」说罢,他就将抹布塞在我的手中,大步走回厢房。   我饶有兴致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去。   厢房内莺歌燕舞,我装成小婢在倒酒,侍立一旁。只见没一会儿,举止出众的葵皇毅果然是引起了注意,州主簿胡冬年看了他好几眼,还问起话来。我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葵皇毅要怎样应对。他没一丝慌乱,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出身贵族,惊到胡冬年再追问下去。葵皇毅继续冰着一张脸,淡定地给自己编了个完美的悲惨身世,将自己流落为青楼小厮的理由说得很理所当然而又凄凄惨惨戚戚。   他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说到后来,胡冬年都动了要将此等人才救出「火海」的念头。我看到心下叹服──这是另一类型的说谎高手。佩服,佩服。   待我们都出了厢房,我掩着嘴笑个不停,顺道给了他一个大拇指。   人说要低调他就反其道而行,好一个葵皇毅。   笑够了,我就将他带到厢房的后面。我围着墙壁走了几个来回,伸手在墙上敲了敲,然后蹲下身,在墙脚按了一下。原本毫无隙缝的白壁,顿时现出了一个小门,我带着葵皇毅走进去。里面有一个小暗间,可以窥探前面厢房的动静。葵皇毅狐疑地望向我,我小声解释道:「这类招待贵客的房间,店主多会留一个暗间来以备不时之需。」我抬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这是民间的一些小技俩,连乔装都可以省了。」我才不傻。   他瞥了我一眼,一边将头伸向前方探看厢房里的情形,一边轻声嘲讽:「小人得志。」   ……这个嘴上刻薄的货。   先前州主簿胡冬年他们都只是在吃酒席,寻欢作乐,根本没进正题,我和葵皇毅才会有闲心开个小玩笑。等酒宴和作陪的□□都退下后,他们这才谈起正事。我听着他们的话,眼睛却看向葵皇毅。父亲说过葵皇毅的目标不仅是知府萧芜,而现在看来,县府和州府有所勾结,那葵皇毅真正的目标,应该就是现任州牧。   我再凝神听下去,发现他们还提及了中央的大官。   ……没记错的,葵皇毅现在只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他想拉下州牧已是极难,但他的目标似乎还远不止如此。   打探完消息,出得青楼,我的两个家丁已经在不远处等着我。   葵皇毅用下巴指了指他们。   我满意地看着他们在炫耀自己的肌肉,「唬人用的。」   葵皇毅望着我,没说话。   我笑道:「开玩笑的,请别在意。」   「你不是恨不得明哲保身的吗?今天怎么突然主动来帮我?」   还不是被逼的。我苦笑一声,「葵大人,您知道为什么萧知府会突然等钱用吗?」竟然不惜想将我强抢去。   「你要听?」   果然。   他会这样说,就是表明萧府的财用问题和他的案子有关,和州牧府有关。   「不。」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他一顿,恃着身高居高临下地道:「怕了?」   我抬手捂捂额头,「我只是个乡下土财主的女儿,对我威逼加利诱,您是恶鬼吗?」真是受够了他的咄咄逼人。   「怕了?」他又再问一次。   我摊摊手,「我只要萧府倒了就行,因为我们私怨太深。其他的,我不想管。」我笑了一下,「天下乌鸦一样黑。对您来说,搬倒了大官是功劳;对百姓来说,无论当官的是谁其实也没太大的差别。」   他没说话。   我续道:「隆清远里的事,章家会依先前的协议尽力帮助大人的。」只是再深一层的,我不会管。   不只是州牧府,此事还牵扯到京师,当中的水太深了,我不能傻头傻脑地搞进去。   「行。」他端的是一个意简言赅。   我转身要走,走了几步,还是转回来,问道:「葵大人,单凭一件县官的案就想拉扯到上面去,行吗?」我怕到头来反而是打草惊蛇。   葵皇毅瞧了我好几眼,才道:「当然不行。」他朝我走近几步,低下头,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转身就走了。   我垂手而站,目送他的背影。我惟一的感想是,中央那位被葵皇毅一点一点地挖走根基的大官,真是很可怜。   接下来的日子,我派人去替葵皇毅跑腿、当当临时工,其余时间我都花在了打理章家的生意上,连林牧和李文显两位老大人的棋局都没空去观摩。父亲自从知道我想进全商联后,就开始将大宗的生意都交到我的手上。他老人家每天都悠悠闲闲的,而初次独自处理事情的我却是忙到焦头烂额。   如果我也快点到退休之龄就好了。哈哈。   就在忙碌之际,又有大半个月没见的葵皇毅少有地亲自上了章府,我命人将他带到听雨亭中。   「远游城?」听了他的话,我顿住沏茶的手。   「你要加入全商联的黑州分会,去州都自是理所当然的。」   我放下茶壶,默默地望着他。他当我是傻子吗?我们的协议是等萧知府一案完结后,他才将我荐进全商联的,现在突然就让我去远游城,他必有打算。   葵皇毅接过我手上的茶壶径自沏起了茶,不说话。   我坐在石椅上,看着亭外的景色,也不说话。   咚咚咚的,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葵皇毅向我递来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我双手接过,轻轻吹了一下,呷了一口,齿颊留香。用的茶叶还是我平日用惯了的,但换了个人来泡,味道就有着很小却很重要的不同,我忽然就对茶道有点不可言喻的了悟。一杯用尽,我放下杯子,笑道:「倒是将我一下子比下去了。」我泡出来的茶,其实真的很一般。   「知道自己见识少,那就应该出去见一下世面。」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觉得有几分好笑,「您不说清楚意图,我是不会去远游城的,您再埋汰我也没用。」   「我也会去。」   我看了他一眼。   他续道:「跟胡冬年去。」   ……甚么?我哭笑不得地瞅着他,「这位青楼小厮大哥,您真的让州主簿胡大人救出『火海』了?。」   他竟是点下了头。   我有点好奇,「胡冬年的人品先不提,他是个出名的能吏,他有这么容易相信您?」还真的让葵皇毅混成他的手下。真能干,早知道当初就不浪费我安插在知府中的棋子来帮他混进知县府了。   「我编的身世是真有其事,他查不到破绽的。」   我给他和自己各续了一杯茶,顺口问道:「那位真正凄凄惨惨戚戚的兄台现在人在何方?」   「因为两年前的一个案子,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拿起茶杯的手平稳得很。   你是故意说来吓唬我的吗?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他不说清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点下头,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正和葵皇毅各怀鬼胎地扯着皮,燕甜有点匆忙地走了进来。   「小姐,萧家来下聘礼了。」   「……」我默然无语。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小姐?」燕甜眼巴巴地望着我,「您这是收还是不收,得说清楚才好让底下人办事啊。」   「父亲大人在哪?」我站了起来。   「老爷出去玩了。」   「燕甜,用词太诚实是不好的。」我一边说话,一边扬手叫站在不远处的家丁过来,「这个情况,你该说老爷去拜访好友了,要不然说是去寻幽探胜也行。」   「好的,小姐,论虚伪,我够不上您,我听您的。」   我伸手轻拍了一下这个姑娘的头,「叫你又乱说话。」我不再理会她,转身吩咐人要将大门关好,不能让萧府的聘礼抬进来。若是被硬下了聘书,到时候要退婚就是另一桩的麻烦。没过多久,连在庭园的我都听得见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萧家的队伍这样一路走来,我想半个隆清县都知道发生甚么事了。到了明天,这事肯定就传遍县里县外,无论我有没有收下聘礼都逃不过一个与萧家公子有牵扯的名声,县里肯定再也找不到其他人家敢娶我。   章府大门被敲了个震天响,我暂时放下当中的道道不想,先解决眼前的事再说。我向燕甜招招手,「燕甜,过年时放剩下的鞭炮在吗?」   「在啊,有好多呢。」   「你去拿来,点上了直接丢出去。」我不好丢炸药,也总能放个鞭炮。   「小姐,我怕。」   我当然知道燕甜不敢放鞭炮。我笑着说:「我是开玩笑的,你让小丫头们去。她们不是爱热闹吗?」   燕甜应下后就转身去吩咐人了。   我复又坐回石椅上。反正都闹开了,那就不怕再闹大一点。   「小姐,」未几,燕甜又跑回来,「有新消息。萧府这次是以娶妻的规格来下聘的。」   自恃甚高的萧矜肯娶我做正室?   「葵大人,」我望着自顾自地摆弄棋子的葵皇毅,「您要下手的就要快点了,要不到时候萧府可能会抄不出东西。」他们似乎真的非常需要钱。   他嗒的一声将棋子放下,看向我,「我知道。」   我抬手捂着耳朵,挡着门外劈咧啪啦的鞭炮声,微微侧了一下头。   葵皇毅仍旧酷着一张冷脸。   「章家泽兰你给我等着!」萧矜的怒吼声自府外传来。   事情到底会弄成甚么样,我且就先等着。   在吵闹声中,我和葵皇毅再下一局。局终,依然是我以细微之差胜了。外面的喧闹已然停下,亭内复又静悄悄的。   浙淅沥沥,天上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我收拾着棋子,葵皇毅则是站起来,目光再次放在亭柱上的刻字。   「亭外的字是你提的?」他忽然问道。   「您是说『听雨亭』的牌匾?」我放好东西,站起来走到他的旁边,「是的。本来我也觉得父母的草书更有风韵,但父亲大人说这是我的亭子,该由我来提。」我伸手碰了碰柱上的刻字,「他们的草书别具一格,就我练不好,倒是在楷书上能练上一点。」   他又看了看那些字,「你的字不似你的人。」   我一楞,这是赞誉还是嘲笑?我笑了出声,「葵大人的棋也不似您的人。」也不知道他师从何人,布局严谨而采取正面进攻,像是个端方君子一样。   葵皇毅行事可算不上甚么君子。   他偏头望向我,挑起眉头,「你的棋也不似你。」   我也回敬一句:「葵大人的字也不似您。」   忽然,我们对视一眼。   他问:「你会琴?」   我点点头,然后让人将琴拿来。   「失礼了。」其他人都退下后,我向葵皇毅一福。   他没多说甚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枝造型和普通笛子不同的短笛。   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叫……龙笛?是葵家的家艺。   葵皇毅轻吸一口气,吹起了笛子。笛声的音色古朴,曲调缓慢而余韵延绵。我侧耳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比起技巧甚难的快曲,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首慢调的简单曲子更难相和。我又再听了一阵才伸手抚琴。头两句,和到刺耳之极。好在我们都慢慢捉到对方的拍子和风格,一点一点的将琴声和笛声融和起来。   亭外的雨声渐渐停歇,我们也各自停下手,乐声也消失。   我站起来向葵皇毅一福身,「葵大人慢走。」   他收起笛子就转身大步往外走去,溅起了地上的水花,他也混不在意。   葵皇毅的笛声中正平和,也不似他本人。有机会的话我得看看他的画作,那就知道葵皇毅的琴、棋、书、画是不是都跟他自己完全不同。   我笑着走回房中。   他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浮生一刻      侍女燕甜在车外问道:「小姐,您要喝水吗?」   「不用了。」我将手上的书放下,揉了揉额头,「你自去歇一下。」   「是。」   我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坐马车出门真是一种折磨,偏生隆清县本就地处偏远,黑州的经济又不发达,这县城间的路非常不好走,我坐在铺满被褥的马车里也被颠到骨头散架。   轰隆一声,马匹在嘶呜。我掀帘一看,是燕甜和其他侍女坐的马车出意外,车辕断了。章家浩浩荡荡的车队,一时间全部都停在了狭小不平的路上。我苦笑着让她们先上我的车坐着,叫家丁们去修车。   莫不是连上天都预示着我此行不会太轻松?   我倚在车窗边看那被颠簸折腾到真的散架了的马车,觉着这段路事实上真的是不轻松。我再次苦笑,轻轻放下窗帘。   我是得去州都一趟的,就算会被算计也没办法。自从早些天葵皇毅提出让我去远游城,我就反复思量这事的来由。经过和父亲的一夜长谈后,我决定应下。一来,葵皇毅让我去远游城的明面理由是推荐我进全商联,我不好不去;二来,章家在黑州全境都有生意,父亲既有意让我全盘接手,那州都比起偏僻的隆清县会更方便我接触章家的产业。至于第三个理由,就是知府萧家的逼婚让我烦不胜烦,我正好出去避一避风头。   连父亲都出去远游,萧家就奈我不何,只是要小心葵皇毅别让他利用得太过了。于是过了中秋,我便收拾行装前往黑州州都远游城。   「小姐,」家丁王大力在车外叫道,「我们堵住了后面的车驾。」他的一双大眼睛精灵地转来转去,「我看对方的车马样式,是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这临近九月的秋收时节,哪来的县官会闲到出门?我直起身,压着裙角,在燕甜的扶持下下了马车。   「燕甜和大力跟着我,我去看一看情况,其他人留在原地,不得乱走。」我低头整理了一下衣饰,便走向车队的后方。   到底会是谁?   我转念一想,差点溢出笑声。   我这下大概是遇上熟人了。   我站定,让燕甜上前通报一声,对方一掀车帘,下来了一个中年人。   「原来是章家小姐的车驾。」他和气地说。   「晚辈正是章家泽兰。因为马车出了点意外,所以才会碍住了路,还望大人别介意。」我装着从未见过对方的样子,问道:「是了,未知大人是……?」   他脸上的笑容仍旧和气,说话的声调不紧不慢,还真有点官威,「我是胡冬年。」   这位看上去人模人样的中年人,就是先前我和葵皇毅在青楼探听过的那个州官,素有能吏之名的州主簿胡冬年,官位七品下,比八品下的监察御史要高。   我微笑着跟胡冬年寒暄,不动声息,只当没看见一身贴身小厮打扮的葵皇毅。好家伙,这人本色出场还骗到胡冬年团团转,真将他收成贴身侍从了。要知道这位卑言重的御史大人,最终目标可是胡冬年的上司的上司,说他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我们闲聊了一下,待前方的马车收拾好了,我便向胡冬年告辞,并要章府的车队让开,等胡冬年过了才再次起行。我拭着汗回到马车上,继续被颠来倒去的路程。秋天快要到来,这股秋热闷到我无法再呆在车厢的被褥上,索性去了车外车夫边上的位子坐,结果吃了一脸的灰尘……   走了一天路,车队停在驿站休整一夜,胡冬年一行也停在这里。我向他又打了声招呼才进到房里,燕甜也给我拿来一盘水梳洗。我看着燕甜土色的小脸,又看见水面上倒映着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哈哈大笑。   「小姐!」一个侍候我的小丫头嗔道,「都这样了您还笑!」   「就是,」另一个丫头小声嘟嚷着,「好好的在府中,偏生让知府公子闹到连小姐都要出行了。」   「说够了。」燕甜斥了她们一声。   「好了,下去吧。」我笑着让她们退下,由得燕甜管教那些小丫头。   说笑可以,但有些事不宜挂在嘴上,免得惹祸。   我将湿毛巾搭在脸上,舒出一口气。   「叩叩!」门上响起了几下轻轻的的敲门声,在我反应过来前一个身影就闪身进了来,反手关上门。   我将毛巾放在水盘边,没好气地瞪了不请自来的葵皇毅一眼,「大人,我的闺誉怎生是好?」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进来。   他扫了我一眼,伸身从衣襟中拿了一些纸出来,放在桌上,「想亲自从商,你还想要闺誉?有时间哀悼你那个本来就没有的闺誉,还不如快点收拾好一身的狼狈。」   我恍如胸口中箭般眼睛睁大……好狠。   「其实您不是御史,您是当朝密探?」看你这鬼祟的德性。   葵皇毅轻哼了一声,「御史本就是朝廷的耳目。」   「……辛苦您了。」御史原来是很伟大的职业。   葵皇毅瞥了我一眼,「说给你自己听吧。」   他又想使唤我了?听说,我派去给葵皇毅用的人都在哭喊着,说他使唤起人来简直像是地狱里的鬼王。   我顺着葵皇毅的手势在桌边坐下,听他开始说萧知府一案的进展。刚才他一进门就放在桌上的,是他从胡冬年那边拿到的暗帐,专门用来记录他和萧知府来往的账目。换句话说,是贪渎的重要证据。我望了他一眼,在他的示意下翻了翻这些暗帐,「您看不通?」   「他的记账方法太复杂,我看的话要花太多的时间。」   我停住了手,抬眼默默地盯着他。有我这个商家的人在,你就索性不用白不用,捉壮丁了?   「你不会?」   不会你个头。我放下东西,「葵大人,不用这些我也相信可以将萧知府搞定的。」将贪渎案向上面扯,是我不愿碰的事。   葵皇毅将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你以后进了全商联,不怕生意做大的同时被他们这种贪官处处索贿吗?」   我笑了笑,「我说过,天下乌鸦一样黑。与其再来一个不知品性的新官,还不如就他。而且单从商人的角度来说,贪的官比不贪的要好。」那就便于行贿了。要真遇到一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才叫麻烦。   我们对视了好一阵子,烛火发出轻微的劈啪声。   我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葵皇毅伸手就要拿回暗帐,我扬手止住,「我会看的。」看他不解,我续道:「我对葵大人还是很期待的。」葵皇毅将来官拜御史大夫,那在一定程度内跟他交好也是好事,我也不想合作了这次,反而让他对章家的推托有太大的不满。只是看看账簿而已,在表明底线后我不介意做。   对这个人,我得一次又一次地警告。   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将手收回,「时间?」   我起身去剪了一下烛花,「赶时间吗?赶的话,我明早就可以将它译出来。」这种外行人私下的暗帐,对我来说不难。   他不客气地点下了头,「麻烦你了。」   房里又静了下来。我剪好烛花,将剪刀放了在一边。看他打量我放在桌上的首饰,我笑了起来,说:「这次是真的。」这里的首饰不多,但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珠宝。我将茶壶拿到桌边打算沏茶,他却顺手接了过去,我也乐得如此,安坐在桌边看他沏茶,说:「戴着满头的金钗子是闹着玩儿的,但真金子会戴到脖子酸,若是将自己也累到反为不美。」所以有时候我才偷懒地戴了假货,反正外人不拿上手也分不出来。   「胡闹。」他轻斥一声,同时给我递来一杯热茶。   我喝了一口,抿抿唇。他用得着泡得这么浓吗?   葵皇毅不管,只将暗帐推到我的前面。   我轻哈了一声,会意,失笑。好的好的,我知道我今天晚上要彻夜给你当苦工,会打起精神来的。葵皇毅坐到一旁,看着我处理账目,有时会问上一些问题,显然是在学着更多处理账目的手法。看来御史不只是蜘蛛侠,还是万用匙,甚么谜底的门都要学会打开。   喝着浓茶,第二天的清早我就将账目都理好了。葵皇毅又再翻看了一下,就将东西寄放在我那儿。很好,我也跟来远游城的第二个用处就是给他当移动仓库用的,哈。   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会不避讳让我知道,他的目标不仅是在黑州。我自己去查是一件事,他会大大方方地让我参与进去,又是另一回事。   「小姐。」燕甜在葵皇毅走后,木着脸抬着梳洗用具进来。   我抬手揉着脑门。一夜没睡,娇生惯养的我不太受得了。   「丫头们起来了?」   「都起了。」   「你最早起的?」   「一向都是我最早起的。小姐,您想找个跟您一样睡不饱的人来同病相怜,那就自去找去,别找我来逗趣。」   「生气了?」   「没,没敢。」她用平板的声线道。   我掩嘴失笑。   「小姐,」燕甜帮我挽着发髻,「我忽然发现如果哪一天您不要我了,我也可以去卖笑。看,您笑得多开心。」   「……燕甜,」我转过身握住燕甜的手,很认真地道,「小姐会笑是因为小姐有笑的天份,你还是乖乖的留在章府好了,相信我,你真的一点搞笑的天份都没有。还有,卖笑不是这样解释的。」   燕甜伸手将我的头摆正,继续梳,「您别动。请您别企图增加我的工作量。」   「我才没有这么坏心眼。」   经过十天劳累的旅程,我终于来到黑州州都远游城。在城门口,我下车跟同路了一程的州主簿胡冬年客气地辞行,方令车驾转向章家在城内的物业。章家在这边的掌柜已经预先打理好事情,我一进城就被领去府第中休息。   进得宅内,只见处处都被布置得很妥当,此地的侍从都对我相当恭敬。这位掌柜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是个人才,章家得好好笼络住他。当然,这也代表了想全盘接掌生意的我有一场硬仗要打。   整天都在这些事中搞来混去的,我的精神也绷得有点累,所以有空时我也会带上燕甜和家丁王大力到街上去闲逛散心。难得来到州都,不到处看看也是亏了啊。   这天,我又带着人到了街上。坐在上房的隔间里,隔着屏风听那千篇一律的说书。唉,又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就没一个才女美男的题材?啊,不对,《彩云国物语》就是才女美男的了。   呵呵。   我听着王大力说街上的趣闻,看燕甜无聊地吃着花生米,日子在繁嚣的集市中有着一丝的宁馨──我刚要这样想,就被楼下的闹事声打破了幻想。王大力在燕甜的示意下去了看看发生甚么事,他咚咚咚地跑下去,又咚咚咚地跑回来。   「小姐,是有人强抢民女。被抢的是这家酒楼的卖唱姑娘,抢人的是哪家的贵族公子。」王大力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通,末了还撇撇嘴,「我看不过又是个天仙局。」   天仙局?我皱了一下眉,还是站起身来走下楼。如果真的有姑娘被抢,我总要想一想办法,不能袖手旁观。不过如果是人家姑娘自己愿意「被抢」,那就另作别论。我站在楼梯上,远远地看着楼下的鸡飞狗跳。   贵族公子一副恶棍的样子,似乎觉得抢人非常有成功感,而那卖唱姑娘虽然哭哭啼啼的,眼神却不见有多凄惨,再看她的亲人「拦着」贵族公子时都不怎么用力,想来她是属于愿意「被抢」的一类。我拢了一下衣袖,侧了一下头。也是,大家婢的吃穿用度比小家碧玉还要好,何况她卖唱的生涯也一定不好受,她想过更好的生活也无可厚非,人各有志。我正要调头回到楼上,却见来搞局的。   「快放开那个姑娘!」一个下巴有点胡渣的高大青年大叫一声。从他身上穿得松松垮垮的衣服中隐约可见一点纹身,疑似是位流氓大哥。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一个戴着书生帽、身穿粗布衣裳的白脸小生也大叫了一声。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   我停住脚步,继续看这出闹剧。流氓大哥和书生都各自用他们的方法胡搞蛮缠,就是不让贵族公子将人抢走。我瞧着那卖唱姑娘急到上火又不敢说自己想跟贵族公子走的样子,笑到忍都忍不住,抬袖掩口。   那个书生在大放厥词,贵族公子许是被说得有点不爽,当场就动起手来。   「啊!」书生被一盘菜直接盖在脸上。   「喂!」流氓大哥一撸袖子,也跟贵族公子的仆从动起手来。   我是看着有趣,跟在我身后的燕甜可不乐意。   她甜美的嗓音用平板的语调说:「小姐,待会儿殃及池鱼我看您还笑不笑得出来。」   「小姐,我看他们都不是好惹的。」王大力也帮着腔,「那个人,」他指向正大杀四方、以一敌十的流氓大哥,「我听别人说,他可是『九纹龙』管飞翔!」   管飞翔?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啊,是了,是管家。管氏是一极道世家,本邸位于黑、白两州的交界,管飞翔就是管家这一辈的独子。   来头不小啊。   「小姐。」燕甜又冷冷地叫了我一声。   「哈,」我又笑了一声,「好了,我听你们的。王大力,你去将轿子叫来,燕甜,你去将刚才我们留在位上的东西都收拾好,我们打道回府。」   「是。」燕甜向我一福身就向上走去。   「是!」王大力对我弯了弯腰,飞快地向下走去。   我站在楼梯中央,继续看热闹,最终……变成池鱼。   在场面愈来愈混乱之际,我转身想先返回楼上暂避,冷不防被人拦腰一手抄起,像一条死鱼般被夹在手臂间带着往酒楼外跑。我楞住,然后僵硬地将脑袋艰难地抬起,发现是流氓大哥,他的另一边肩头还扛着书生小哥。   你们跑你们的,突然带上我是怎么回事?   为了躲避身后的追兵,流氓大哥上窜上跳的,带着我经历了一段颠簸的旅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刚才用不了电脑,迟了四十分钟才更新.抱歉 ☆、第七章 朦胧细雨   「喂,喂,」我叫了好几声,将我夹在腋下逃跑的流氓大哥管飞翔也没反应,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运用丹田之气大叫一声:「喂!」   管飞翔吓了一跳,「你干嘛!」   我有气没力地指了指路旁的一间米铺,「我家的店。」这样跑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个贵族公子哥的家仆非常强悍,隔了一条街我都能听见他们的怒吼声,还是先躲起来较好。   管飞翔领会我的意思,他也没有在不恰当的时候爆发出甚么宁死不屈的气节,转身就矫健地跳进米铺,将铺里的人吓了一跳。   黑州民风除了单纯直率,还有一样很重要的特质就是──相当的强悍。看店的伙计看有生人猛地冲进来,一手就抄起收在桌下的斧头。管飞翔怪叫一声,被扛在他肩头上的书生小哥还在手脚并用地挣扎。我捂了捂额头,伸手拍了管飞翔一下,重新站好,在伙计就要一斧砍过来之前道明身份。在这里耽误了不少时间,追兵就又逼近。他们一时情急,拉着我就躲在了桌下。   ……你在玩默念「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的咒语游戏?   「躲你娘的!给老子出来!」追兵气势汹汹地大叫。   「喂!你娘的是怎么说话的!」米铺伙计喝道,「我家小姐的娘也是你能骂的?我呸!你这狗娘养的!」   我:「……」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好不。伙计,太直率是不好的。   我们这样拙劣的躲藏是骗不了人的,没一会儿就被人发现。追兵跟章家的伙计在对打,一时间,米铺里被搞到乱七八糟。   我蹲坐在桌下,抬头望着漫天飞扬的白米。   「你们……」书生见状气到脸色涨红,「需知稻米是粒粒皆辛苦,你们这些人……」   「矣!」管飞翔有点烦恼地搔搔脑袋,也加入了战团。   最终闹到衙差来拿人,所有人都被扔进了州府的大牢──   我拍拍地上的干草堆,坐在大牢里的一角,两伙人的对骂成为我思考的背景音乐。思索良久,我还是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为人两世我也没吃过牢饭,今天倒是头一遭的初体验。我在转头间瞥见书生蹲在另一个角落,正对着自己被菜盘子扣了一身汁液的样子在唠叨甚么有失斯文,我噗一声笑了出来。书生气愤地望着我,我连忙道歉,并走过去向他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   「抱歉,我不是有意取笑你的。」   他接下了手帕,然后转而念起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眯了眯眼睛,微笑着说:「说起来,如果不是你们带上我一起跑,我大概也不会被牵连进来?」   「喂喂!」坐在旁边的管飞翔怪叫着,「这家伙惹火了你,没必要扯上我吧?」   书生显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惹、惹火?敢问小生何处惹小姐不快了?噢,刚才场面混乱,那位兄台是眼见有东西砸向小姐,一时情急才会顺手带上小姐的。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这是危急的状况,小姐就原谅这位兄台则个吧?」   ……我有说我是因为这个而不快吗?   惟书生与小人难养也。   我好气又好笑,而管飞翔已经大笑起来。   书生还是满脸迷茫。   笑够了,管飞翔主动介绍他自己,并问道:「你是章家小姐?」他解释了一句,「刚才那家米店的招牌上有章家的徽号。」   「我可没想到管家也会知道小小的章家。」我收敛起情绪,客气几句。   管飞翔依然爽朗地笑道:「那个章家也算小,」他指了指外面那些贵族公子的仆从,「那他们也可以省着点儿了。」   「如果我的章家是管公子所指的『那个章家』,论资排辈,家父是第六房的直系三子。不过早在二十年前,章家各房以至房下各家都已经一一分家,加上其他也姓章的人,『章家』可代指的家庭并不少。」我笑了笑,「我是黑州隆清县章氏的独女,章泽兰,管公子,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管飞翔摆摆手,「别,公子来公子去的,酸得人混身难受。叫我的名字就行,」他坐下来,歪头靠在墙上,支起左腿,左手手肘托于其上,「你也不喜欢那一套吧?」   我也坐下来,但笑不语。   轮到书生自我介绍了。他先是站起来,双手举起正了正头上的书生帽子,整理一下衣冠,再向我们拱拱手,「两位好,在下钟杰潼,家住远游城南永达坊。」   钟杰潼,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哈哈。   对于钟姓,我没印象。再看他衣饰朴素,以及家住平民所居的城南永达坊,我对他的家世也有了个大概的认知,便开口多说了一句,「钟公子,刚才你行事有点鲁莽了。」他自己惹上麻烦不在说,那被他的仗义执言「救下」的卖唱姑娘,还指不定要怎么记恨他。   「章小姐,此言差矣!」钟杰潼一甩衣袖,下巴以四十五度角向他幻想中的青天白日扬起,「眼见弱女被欺,豺狼当道,小生岂可视而不见!」   看他如此作态,我本是想笑的,却还是没笑。   他的想法,其实也并没有错。   管飞翔咬着根草杆,插嘴道:「卖唱的是有两姐妹,刚才的是姐姐。姐姐想去,但妹妹不想。」他哼了一声,「以那个臭小子的品性,一但对姐姐得了手,他怎么可能放过妹妹?都是一家的,做妹妹的在出嫁前都不可能跟姐姐太疏远。」   所以为免那并不想攀附权贵的妹妹也和贵族公子扯上关系,管飞翔才会出手搞局的?我微微抬头望了他一眼。这么说他和钟书生不同,管飞翔是早就知道那是一场闹剧的。   「哎?甚么?」钟杰潼仰望牢房天花板的脑袋转了回来,「管兄是说刚才的事……」   我和管飞翔对视一眼,各自笑了。钟杰潼的反应会不会慢了一点?   我们在牢房里待了一夜,第二天章家的人就疏通好,将我和章家伙计放了出去。   管飞翔啧啧两声,「阿章,你这么快就给放出去了啊?我可一整夜都没碰到过酒瓶子了,真想也快点出去。」   我指向同时被放出去的贵族公子手下,管飞翔会意,知道我们这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飞翔,你没人在这边?」   他搔搔后脑勺,「我是离家出走的,哪能将小弟都带来?」   啊哈?离家出走?   我看看他,又看看一脸无辜的钟书生,叹一口气,「不介意的,就到我府上休息一下?」我向章家的人扬了一下手,让他们也帮忙疏通,将他们一并带出来。只是打架闹事而已,如果双方都不追究是很容易了结的。   「不行不行,」钟书生慌张地道,「泽兰小姐也累了,哪能再去打扰你?况且小生如今的仪容也不甚雅观,还是改日再到你的府上拜访吧?」   我和管飞翔一起捂了捂脸。我的意思是我帮忙让他们一起跟我走,并不是真的如字面所说的请他们去我家做客。   出得大牢,我们三人也就相互道别。   「那样,杰潼兄、飞翔,我先走了,来日再会。」   「今次真的是谢过泽兰小姐了。」钟杰潼对我作了一揖。   管飞翔没多说,只是向我笑到露出一口白牙,挥一下手致意。   「章小姐,请留步。」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低沉男声。   我转过身来,笑了一下,「这不是胡冬年大人的侍从吗?」   依然是小厮打扮的葵皇毅双手向我递来一张帖子,微微弯下腰,「胡大人后日设宴,请章小姐赏光。」   我让跟在身后的侍女燕甜代我接下帖子。州主簿的宴,我还不敢推,只是我和他素无来往,不过是同路了一次,他设宴跟我有甚么关系?我望着葵皇毅。   众目睽睽下他自然不能说甚么,他低着的头也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只是含糊地说:「胡大人让我转告,虽然章小姐在远游城尚是不熟,但请章小姐不必忧心,因为宴中尚有隆清县萧知府的小姐作陪,想来两位是可以结伴的。」   又是萧家。我心下有了计较,也就不再多问,很快就打发了他走,免得让旁人起疑。我转身,看见尚在原地的管飞翔用奇怪的目光望着我,而钟书生则是一脸的讶异。平民家小姐成为州府主簿的坐上客,的确是怎么看都透着怪异。等葵皇毅今天晚上过来章府时,我得再问清楚一点。   自从来了州都,葵皇毅就愈发不讲究,将我的房间当成他的秘密机地来用,三不五时就过府,害我都不敢将章家要紧的东西放在房里,只能另放他处。幸好他听明白我早前的警告,此后一直都很有分寸地没再要我碰萧知府一案以外的事,与我各守底线。   这天晚上,葵皇毅又来访。我已经在等着,伸手将他早前交给我代为整理的财务资料交还给他,然后坐在一边盯着他。葵皇毅也很上道,不等我问就自己说了。   「萧家还是想要你当他们的媳妇,」葵皇毅坐在房中心的圆桌边,看起了文件,「你最好快点订亲。」   我皱起了眉。萧家是请来州主簿胡冬年作媒?这样的话除非是连州牧府都撕破脸,否则我很难推托。还是老一句话,民不与官斗。父亲虽在为我物色人选,可要找个不贪我家财又人品才能都上佳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找到了,对方也未必能看上我啊。我揉了揉眉心,「那也没可能在三天内订好亲事,惟有以父亲大人不在、没有长辈作主为籍口。」就是拖字诀。   葵皇毅瞥了我一眼,「不只是萧芜和萧贵父女,萧矜也在。」   我的动作一僵。我可没忘记当日萧矜还想来硬的,要直接将我抢去作妾。   「不要紧,」我苦笑一声,「到时候我将小小和阿文带上就是。」   他望着我。   我解释道:「就是我那两个身材相当健壮的家丁。」我微笑起来,「一但真的有事,民女就是撕破脸都一定会叫人将萧矜先打成猪头,再腌成咸萝卜干的。」   「……咳,」葵皇毅轻咳一声,又斥了一句,「胡闹。」   我笑了一下,「说笑的。放心,我自有应对之策。」断不会过早地在明面上对立,坏了你的布局。   「嗯。」他嗯了一声,示意明白。   我想了一下,问道:「萧家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急着要钱?」三番四次地对我穷追不舍。我派人去查了,但根本没发现萧家和州府的财政是哪里出现问题。   他放下手上已经看过的资料,将另一叠纸放在我的面前,没说话。   我将目光放在面前的这叠纸上。大概,它正说明州府急需钱财的原因。   临到揭晓之时,我又犹豫了。我这是要看,还是不要看?我抬起头,葵皇毅也正望着我,目光平静到近乎冷酷。平静了一小段日子,他又在逼退我的底线。章家没靠山,家中只有老父和独女,不怪会引来他人的觊觎。州牧府想要的是钱,那葵皇毅所图的又是甚么?我发现他总是想将章家扯进他的谋划里。   我偏头看向房里被他堆到半个屋子都快满了的案件资料,忽然想通。   葵皇毅可以将我荐进全商联,说明他在黑州全商联有人,但他依然找我替他办事,甚至将办公的地方也放在我这儿,这也说明他那位我至今尚找不出来的全商联合作人,比我更不可信。如果将我更多地牵扯进他的事,我和他的利益就会渐趋共同,我就没办法不替他这位合作者做事,成为他在黑州的棋子。   将我荐进全商联,既是我的交易条件,也可算是他在养肥棋子。   「哈哈哈哈……」我大笑不已。   好一个葵皇毅。   葵皇毅挑了挑眉,「你发甚么神经?」   我这个土包子被算计了个干净啊。我笑够了才直起身来,伸手收下他给我的州府资料。我笑着扬了扬这叠纸,「要用点夜宵吗?今天晚上要处理的东西多得很。」   暂时,我还得借他的势,就当是互惠好了。   「随便,」葵皇毅面无表情,「反正不是你做的就行。」   ……嫌弃我做的夜宵难吃?某夜我不想打扰到已经睡下的厨子,这才下厨做过一次夜宵给他。我摇头失笑,埋头工作。不吃就不吃。   于是在深夜时,工作了半天的我俩皆饿到肚子直叫。   「厨房在哪?」葵皇毅将东西一推,站了起来。   我也站起来,「您要下厨?其实我猜应该尚有点心剩下的……」他行不行的?   他嗤笑一声,「你当我跟你一样蠢?」   ……喂。「葵大人,没人跟您说过君子不出恶言?」算我拜托你了,你可不可以说话客气一点?我的脑仁都要痛起来。   「君子价值几何?」   「以我作为一个商人的判断,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君子无价。」   我们正随口说笑,一推开房门,却忽然发现外面原来在下着微雨。我站在廊下,望了望这朦胧细雨。黑州的雨季不长,时间又已经踏入秋天,我已经多日没见过雨景了。   我和葵皇毅驻足,并肩看了好一会儿。   我侧头看他微微凝眉,笑问道:「葵大人很讨厌下雨?」   「麻烦。」在小小的雨声衬托下,他低沉的嗓音和略快的语速,还有来自京城的正统口音,都透着一股专属于他的优雅,「潮湿会将书都弄坏,赶路时下雨也会很麻烦。」他也偏过头来,望着我道:「你似乎很喜欢下雨。」   「嗯。」我再次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夜空,「下过雨后就会干净了。」   「指是的甚么?」他抱起手臂。   「黑州的主要产业是矿产和煤业,加上气候干燥,天空常年都是灰尘飞扬。下过雨,空气就会干净一点了。」我笑了笑,「况且,当自己有瓦遮头之时,看见路上行人一身狼狈,不是特别的觉得自己很幸福吗?」   「早知你的脑子里想的会是这种事。」   我伸手出廊外接了些雨水,「葵大人,非得要吟诵几句空山新雨后,才算是对得起雨景的诗情画意?」   「不,」他倒是很快就否定了,「干净二字就是最大的诗情画意。」   哎?我细细地来回咀嚼葵皇毅的这句话。   「嗯,亦是。」最后,我轻声说。妄想世间变得干净,我不是诗情画意是甚么?我忽然有点好奇葵皇毅眼里的彩云国,想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个国家的,但我望了他几眼后,却甚么都没问,继续看雨。   「走吧,先去厨房。」葵皇毅转身就走,「如果今天早点将事情做完,我可以给你吹笛。」   哈,这也得说条件?我跟了上去给他领路,边说:「要是晚一点,或许雨都停了。待会儿用着葵大人做的佳肴,再加上笛声和雨景,才是最好的。」   他背着手,斜看着我,「你想吃着饭听我吹笛?」   「说笑而已,葵大人的笛声自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才是。」很好,我就是个喜欢听曲伴吃饭的俗人,你最优雅了。   听得我的调笑,葵皇毅瞪了我一眼。来到厨房,他当然没打算做甚么佳肴,他做的只是一盘简单至极的炒面条。可我望着这道做得色香味俱全的炒面条,一阵无力感涌了上来。   他分明是在嘲笑我上次给他做的炒面条糊到像一块面饼似的。   葵皇毅装作没事人一样,自个儿坐好在灶边的桌子旁就开吃了,表情一丁点的变化都没有。   吃过饭后,他还是给我吹笛了。我静静地靠坐在廊道的栏杆上,仔细地听。葵皇毅的笛是当真吹得好,音色技巧上好之余,更难得的是那种藏在简单曲子里的恢宏气度。   然后,我们又重新投入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起风      这天,我出门去章家在西市的店铺,想要见一见下层的掌柜。在远游城的每天我都磨在这事上,和各级掌柜来来回回地扯着权力的细线。我不打算一下子就全盘接过生意,毕竟父亲年纪虽大,但身体康健,我可以慢慢来的。   谁人要换走,谁人要笼络,我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喂喂!小子,你这样不合规矩的吧?嗯?给我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才讲这种缺脑子的话!」   「飞翔兄说得没错!兄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做生意岂可骗人?」   我掀起轿帘,不意外地看见管飞翔和钟杰潼。一个豪侠、一个书生,他们两个怎么凑到一起去的?还又一起惹事。   「停轿。」我走了下去,看看这两人是在干甚么。   我听了一阵,得知他们是在揭发卖假货的商人。   ……他们是当真闲得慌?   我再细看一下,发现原来是假药。假药稍一不慎会闹出人命,难怪连管飞翔都会多事起来。至于钟书生,我看他是无论得知甚么不平事都要插上一脚的。也不知道他这种性子在市井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哈哈~   我看他们快要闹到又打起来,便走了出去。   「这是又要闹到上公堂吗?」我笑着说。   「哟,阿章!」管飞翔扬了扬手,斜斜地站着。   「泽兰小姐。」钟杰潼向我作了一个长揖。   卖假药的店主脸色不善地道:「姑娘家家的,别瞎掺和!」   「老板,这位大哥都已经将证据都放出来了,你还想强词夺理吗?」我慢条斯理地这样说着,其实并不指望他会就此乖乖就范。   对方马上就大声反驳,待得说无可说就抄起了大刀要砍过来,管飞翔和钟杰潼一先一后地挡了在我的身前。   我勾起嘴角──等的就是现在。   「小小、阿文。」我叫了一声,我家的两位大力士家丁就即刻出现。是店主先亮家伙的,我可不是先动手的恶人~   他们高大的外形吓到那店主都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店主定了定神后,举起大刀、呼朋唤党的又要冲过来。我拍了两下手,小小和阿文就各自抄出两个流星锤和两枝狼牙棒,目露放射性的凶光。店主和他的同伙们吓到又是一窒。他们稍一定神便再次作势要冲过来,我笑着又拍了两下手,便冲出了十几个章家的家丁。围观的远游城民众也狞笑着抄家伙,对店主虎视眈眈。   气势这种东西再而衰、三而歇,假药店店主一伙已经是不足为惧,加上我人多欺人少,完胜。   哦呵呵呵呵。   「你……你等着!我在官府里可是有人的!」店主放下狠话就逃掉了,街上的人都击掌相庆。   「章家小姐好样的!」还有人这样叫道。   ……我的闺誉算是彻底给毁了。   我拢了一下广袖,望向店主逃逸的方向。依他的话,难道这又跟州牧府里的胥吏有关系?这座府第的破事还真不少,难怪葵皇毅拿它来开刀。我转过头,看见管飞翔也对着店主走的方向若有所思。   「泽兰小姐高义!」钟书生又对我作揖,「只是,这人多欺人少……」他面带难色,「当然、当然,小生也不是责怪小姐,毕竟小姐是弱女子,多带点人是应该的,应该的!」他的话像是在说给我听,但表情却似是在说服他自己我带人群殴是正当的。   「弱女子?」管飞翔瞪大了眼睛,「她比我还会耍流氓呢!我也祟尚一对一的!」   我摇头失笑。怎么?帮了他们还得被奚落?   我信奉群殴才是王道,别人爱说就说去。我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相请不如偶遇,不介意的中午就一起去东珠楼用午饭?」   「这……」钟杰潼稍一犹疑就道,「小生囊中羞涩,若去东珠楼……」   「既是我相邀的,自然是由我来设宴待客。」   「可怎么能让小姐……」   「就用这枝簪好好的吃一顿,如何?」我将头上的一枝玉簪拔下,「我不是有钱吗?有钱却不能邀得友人共宴,才是人生憾事。」   「哈哈哈哈!」管飞翔笑着拍了一下钟杰潼的肩,将他拍到差点跌在地上,「阿章爽快,你就别婆妈了。我正在离家出走,没钱在身,这趟也得劳烦阿章了。」   「没问题,不过是不是可以请飞翔帮我一个小忙?」我们向着东珠楼的方向走去,我也打了个手势让侍女燕甜带章家的家丁一起走,大伙都去吃顿好的。   慰劳慰劳,哈哈哈哈。   「甚么事?」   我指向钟书生,「你帮个忙,让他别再喊我小姐了。」   「但,」钟杰潼被管飞翔揽着肩头,一手扶着歪了的书生帽,「但如果跟飞翔兄一样喊小姐阿章的话,也未免太失礼了……」   管飞翔拍了拍额头,「你这样说话才是对我太失礼了呢!」   「好了,」我又笑了声,「直接叫我泽兰便可以。」   「可这是小姐的闺名……」   还有人会为我的闺誉着想,我真是太感动了,「那就还是叫阿章?」   我们说笑着进了东珠楼,在二楼的隔间坐下。我问起他们两人怎么又遇上了,得知管飞翔这两天都借住在钟书生的家里,还让钟书生教他功课──钟杰潼十四岁就过了州试,也算是个才子。不过,钟杰潼读书是为了考科举,那管飞翔呢?单是有兴趣读书,也不必做应试的功课啊?   等等,他别告诉我,他身为极道世家的独子竟是想去当官。   「阿章,」管飞翔坐在椅上,一脚也踏了上来,另一手则在晃着酒瓶,「你是在嘲笑我吧?」他仰头喝了一口酒。   我摇摇头,「说不上嘲笑,我只是惊讶而已。」钟书生不懂,但我和管飞翔都知道抛开家庭背景而另觅一条相反的路会是多么的困难。况且,「飞翔,你有心做事也不必为官。官员的姿态,你还看不够?」   「阿章,你对官吏的态度太偏激了。嘛,虽然官吏中的混球也真的不在少数啦。」   「只是看多了。」我起身为钟书生和自己倒了一杯酒,「你知道的,我家和官员经常打交道。」就连教导过我的退休官员林牧和李文显,他们也有很多明知道不对但也不得不为之事。是为势所逼,也是官场本就不干不净。   「可是,」管飞翔拿酒瓶的手伸出一指手指,「有些事只有成为官员才能做到。不是官员就做不到的啦。」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未及细想,我便举起小小的玉绿色酒杯,「那我就敬你一杯,祝你事成。」   「谢啦!」管飞翔的酒瓶跟我的杯子碰了碰,「阿章也是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那太抬举我了。我笑道:「不,我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心满意足。我不用考科举,可不像你们要读书上进。」   「章、章……」钟杰潼口吃了几句,还是叫不出对我的称呼。   「噗!」管飞翔一口酒喷了出来,「哈哈哈,你干脆叫章章好了。」   「你!」钟杰潼被气到满脸通红,「我只是想说,章、章……」他咳了一声,「不用如此的。民间多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但不读书又如何通晓圣贤之理?章、章……咳!你聪颖高义,出口成章,这正是多读书的功劳……你不必过分拘于女儿身。」   ……我最多只是认得清性别在这个社会中的不同处境,要说我会因为性别而自卑,这真的是天大的玩笑。我笑着说:「杰潼兄早几天不是还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有心开他的玩笑,便用他的话来堵他。   他羞赧地道:「那是小生一时失言,还望……你别计较。此说本意并无侮辱女性之意,仅为圣人感叹女性和平民皆是远近不得,关系微妙难捉。『小人』一词古意为相对于贵族的『平民』,并非今日之义。有些人过分诠释此句了,在下实在不敢苟同。可惜今时非上古之风,经书义理无得相辩,在下每每有不同之见,皆是与同窗不欢而散。」   我略带惊奇地望着钟杰潼。我本以为他是个书呆子,没想还有几分挑战定例的勇气,敢在这个时代辩驳经义。   再看管飞翔,他也对侃侃而谈的钟杰潼满目的欣赏。   「这词例可参见……」钟杰潼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用词训诂的方法。   我听到失笑。钟杰潼不是立心想争取甚么新见解,他单纯是以事论事,凭他本人的学养而不认同一些见解罢,对「正解」执着到不惜与人相辩。   还是一个书呆子。   我和管飞翔对酌一杯,吃着精美的菜肴,伴着正在发表高见的钟书生。正吃得高兴,又有败兴的人来了。我看着不请自来的知府公子萧矜,感叹自己是个天生的劳累命格,想偷得一刻安宁也难。   「又见面了,泽兰。」萧矜的脸上带着轻浮的笑容,「我们可是真有缘啊。」   我笑了笑,站起来行了一礼便偏着头退开,不愿与他说话,也不想跟他当场争执。将我逼到拔金钗子,他还想我给他好脸色看?呵,他尚未有此等威势。   他进一步走近,我就退开一步。   「喂喂喂,」管飞翔站了起来,「说话就好好说话,走这么近,耍甚么流氓?」他移了一步,隔在我和萧矜之间。   「哼!」萧矜呸了一声,「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本公子好言好语,你不听,看你嫁了过来以后我怎么收拾你!」   「章章和此人……」也站了起来的钟书生问了一句,「有婚约?」   我向他摇摇头。   「那就是在胡说八道毁人清誉了!」钟书生怒发冲冠,「你姓甚名谁?何家门庭教出你此等不知廉耻之徒!」   我眨眨眼睛,示意管飞翔去拦住钟杰潼。书呆子,有人会不清楚状况就乱出头的?没看管飞翔也只是护住我,没多说其他吗?管飞翔也没插手,钟杰潼就更是得罪不起知府公子萧矜,我不能连累他。管飞翔会意,上去胡搞蛮缠在萧矜和钟杰潼之间,既不让他们起冲突,同时也绊住萧矜的脚步。我趁机走到窗边,摔了一个杯子。在楼下吃饭的家丁王大力机灵地走出来探看,我便向他打了个手势,让他叫人上来。不一会儿,章家的仆从都一拥而上,堵在了二楼。   「小姐,」燕甜木着脸走过来,「听说这里有不要脸的歹人?」   「贱婢!」萧矜气到破口大骂,「章泽兰你这个小贱人,你敢动我?」   「萧公子的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我们不是只是单单在酒楼中偶遇吗?」我拢着袖,微笑着说,「萧公子,今晚胡大人设宴,你不需要回去多多准备?不如就请先回,我也要回府一趟收拾装容。」   门外堆到密密麻麻的章家家丁让开了一条路,个个都瞪着眼睛恶狠狠地逼着萧矜走。   「哼,今天晚上,」萧矜阴沈沈地望着我,「章家泽兰,我们等着瞧。」他甩袖离去。   「小姐。」燕甜叫了我一声。   我拍拍她的手背,「没事。」   「章章!」钟书生担心地叫道。   我摆手一笑,「没事的,劳烦两位了。」   「你今晚还要去那个甚么宴?」管飞翔环抱着手臂。   「是的。」我笑了笑。   「甚么宴会如此重要?」钟书生不愤地说,「简直是欺人太甚!能请这种人赴宴的,我看也是一丘之貉!」   「杰潼兄,」我苦笑着劝他,「祸从口出,慎言。」虽然他也没说错,设宴的州官胡冬年和萧矜确是一路的,但会被邀为座上客的我也不是好人就是了。我笑着往杯中倒满酒,举杯向他们拱了拱手,「难得有缘再次相遇,莫要为了此事扫兴。我先饮为敬。」   「好!」管飞翔拍了一下掌,就要来又给我满上一杯。   钟书生连忙拦着,「飞翔兄!飞翔兄!章章是女子,可不是你啊!哪能这么个喝法?」   「哦?」管飞翔用手臂一把勒住钟杰潼的脖子,害他又手忙脚乱地扶住歪掉的帽子,「阿钟,你是在看不起阿章是个女的吗?」   「不…不!在下并非此意……」钟杰潼慌张地辩解起来。   我笑着挥手让站在门边的燕甜他们退下,再倚到窗边,叫了声,「章家泽兰初来报到,今天就且在东珠楼设下流水席,请各位乡亲赏个光。」   远游城的民众爆出了一阵叫好声。   我的笑容更盛。既是被人看中我家的财势,那我也不妨再嚣张点,来个反客为主。千金难买我高兴不是?哈哈~   宴末,我出了厢房打算去洗手间,途中倒是遇上了东珠楼的老板、黑州全商联干事之一的一位老年人,方百里。   「方老。」我笑着向他福了福身。   「章小姐真是青出于蓝,豪爽,颇有乃父章三爷之风啊。」我父亲在家中行三,在外行商时人称一声章三爷。   「不敢当,只是年少轻狂。」   「哈哈哈哈,岂会?」方百里顺了顺胡子,「章小姐师从朝廷大员,又怎会是平庸之人。」   「方老说笑了,我只是有幸得林大人和李大人指导棋艺,未敢称为学生。」   方百里犹如未闻,只顾自地说:「如果我家那不成器的外孙也有如此运道,我也可以放心啊。」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了一下便说:「未知少公子在吗?既是方老的外孙,自然也是人杰,我也想见一见。」   「一个小孩子说甚么人杰?章小姐可别赞这臭小子。」方百里引着我去另一间厢房,里面正坐着一个稚龄小孩。   我考较了他的功课,见他年纪虽小,但却古灵精怪,心中一笑,便当场修书一封,让方百里带他去见林牧和李文显。送个聪明的小朋友给那两位老大人玩也无可不可,反正如果真的不合意,他们自会将人收拾到自己哭着跑掉,我也乐得给方百里一个人情。方百里却是喜到对我连连拜谢,可见他是真疼这个外孙。   见时间差不多,我便向各方都告了辞,先行回府好好准备一下晚上要赴的宴会。州主簿胡冬年设宴,萧知府家作陪,真是一听就知道宴无好宴。   坐在轿中,我叹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宴无好宴      我自问好命不及刘邦,无奈却也得赴那鸿门之宴。   州主簿胡冬年会请我和萧知府同座,一看就知道是有谋划,我却不得不去。席间,胡冬年唱白脸,知府萧芜唱黑脸,知府夫人当和音,知府小姐萧贵负责放冷箭,正主知府公子萧矜则是背景音乐──冷笑和贱笑。他们变着法儿逼我答应嫁给萧矜,我一口咬死长辈不在,不能私下议婚。   说到最后,知府萧芜更说出一句:「要是你的父亲不在了呢?」   不在?是诅咒他死的意思?   酒过三巡,女眷进内室稍事休息。我一关上房门便将脸上的微笑褪下,阴沉着脸。   我在章家掌柜和全商联那些老油条中间也没如此狼狈过,如今却单单因为对方的权势,就被逼到亲耳听见对方诅咒自己的父亲也发作不得。非我本身的能力不及,让我更添不甘。   「还是想缩在龟谷里当你的土包子?」扮作州主簿胡冬年小厮的葵皇毅从暗处走了出来。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无论是宴上的人抑或是眼前似是同盟的葵皇毅,本质上都是互相算计的关系,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失去冷静。   张开眼睛,我拉开一个微笑,「葵大人,您有吩咐?」   「他们第一回明的不行,下一回就是来暗的了。我只提醒你这一次。」   「葵大人,如果不是您将萧芜的罪证扣下,他早就该下台的。」我举步走进内室,坐在梳妆台前,隔着屏风背对着他一下一下地顺着头发,整理钗镮,「我记得我们当初说好的仅仅是将萧芜拉下,葵大人有其他打算,民女当然管不着,只是,我总不能得不偿失。」葵皇毅是想将案件往上扯,才会对已经得手的知府萧芜隐忍不发。   「你还想缩在隆清县?」   「大展鸿图只是好,可也要小心顾前不顾后。」真将州牧给掀了,我不相信葵皇毅还有安稳日子可过,他必定会成为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其实凭他的手腕和出身,如无意外,熬到五十岁时自会成为朝廷大员,如今竟是急着立功出头。利益和风险是相随的,稍一不慎,他就是灭顶之灾,葵皇毅也流于急进了。若非别有他由,他怎会冒这个风险?可这是他自己的事,不能将我也拖下水。   他绕过屏风站到我的身后,冷笑一声,「你有这个慢慢来的资本?」   我暗叹一口气。先不论葵皇毅的理由,作为女性的我如想在这个世代自己守住章家,就需要有向前冲的勇气。以这一点来说,葵皇毅很是有找棋子的眼光。我将坠到我耳朵生痛的玛瑙耳环放在桌上,转过身来,抬头望着他,「可这不代表我只能选择你。」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会选那些蠢货?」   「蠢货也是挺好的。」若非我和萧家有利益冲突,他们贪心太过,我宁愿和他们合作。葵皇毅认真出手的时候,会逼到人喘不过气来。   「跟猪待多了会变成猪。看看你自己。」他冷声说。   我失笑了一声,然后转回身面向梳妆台,低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好的,我知道我刚才的状态相当不好,竟然对葵皇毅的事指手划脚。和这种人合作,讲究的就是个半遮半掩,我何必将事情都摊开来说?只是,谁被人说了父亲会不生气的?我还没学会唾面自干。   「时间不多了,葵大人有吩咐的话但说无妨。」刺了他几下,我的气也出了,便也缓下语气。   「套他们的话,我要知道他们的铜矿场在哪。」   州牧府突然需要大笔资金,就是为了铜矿场。彩云国国法规定了铜矿只能由国家开采,这是国家垄断利益,也是以免有人私铸铜钱,扰乱货币市场。据葵皇毅的查证,州牧府私自开采铜矿,但发生了严重的意外,因此急需资金来修复矿场,也要用来捂着死伤者家属的口。   我点下了头。   一但这事捅穿了,州牧不仅是丢官,满门抄斩甚至诛连九族也未可知。私开铜磺是滔天大罪,葵皇毅出手既准也狠。   望着铜镜,我想了一下便拿起粉扑,将自己的脸扫成比纸还要白的样子。   「脾气还没发够?」葵皇毅问道。   「这是最近流行的病容妆。」我再拿起眉黛,将眉毛画成向下斜的哀戚样子,「我这是在制造话题向知府小姐套话。」好,大功告成。   哈哈哈哈。   「胡闹。」葵皇毅轻斥了一句。   我笑够了就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刚才失礼了。」   「你已经做得不错了。」说完,他就闪身出了房。   只余我楞在原地。   他刚才,是在称赞我?我没听错?啊,不对,重点不在这里。我揉揉太阳穴。我被他这个恶鬼竟会称赞人一事扰乱了视线。重点是,我被一个实际上比我要小的人当成孩子来安抚了。我摇摇头,再次失笑。我这些年来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仍是个会乱发脾气的小姑娘。看来我得好好的自我检讨一下。   我低头整了整衣服,就再次走出去前厅赴宴。   众人看见我的样子,俱是一惊,只有我的侍女燕甜仍然木着一张脸,平静地扶着我的手,将我送回座上。   「……章小姐?」州主簿胡冬年和气儒雅的笑容带了点僵硬。   我故作不解,「怎么了?」   「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知府千金萧贵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站起来,「各位,我先带章小姐下去收拾一下,失陪。」她一把拉过我,将我扯了出去。   「萧小姐,」我跟着她,在她的身边低声问道,「请问是我的妆容有甚么问题吗?」   萧贵表情扭曲,似是努力地咽下一些不得体的骂人说话,「……病容妆不是这样的,你……画虎不成反类犬!」她责备道。   我苦笑着说:「我只是看着最近流行……」   她带着我回到内室,盯着我将脸洗了,然后摒退其他侍女,挽袖亲自为我重新上妆。   「病容妆的要点是娇柔如西子,一双眉要似凝非凝……」   「劳烦你了,萧小姐。」   她淡淡地道:「将来你毕竟是我的大嫂,虽然你出身不好,但也断无看着你出丑而不管的道理。我们官家不兴那种小门小户式的争执,连脸面都不顾地争吵排挤,我们官家是不屑的。」   「萧小姐,」我从袖中拿出一盒胭脂递给她,「这是红州新到的橘子红,你就收下,当是我的谢礼。」   萧贵的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她收下东西,然后带着清浅的笑容说:「你不必对我小意奉承,作为我萧家长媳,你得拿出点气势来。」   「萧小姐,你别再说了,」我装作有几分羞涩,「婚姻大事需得父母之命,我虽然书读得不多,却是知道规矩的。父亲大人不在,我断断不能应下婚事。我不像萧小姐,你和红州的赵家少爷是门当户对,那才是天大的喜事。」   萧贵笑得更甜美了。她轻咳一声,稍稍转过脸去,又变回矜持的神情,「你也说得对,女子的规矩可不能坏。你也是个懂事的,我且提你一句,」她背对着我整理梳妆台上的东西,「小心酒。」   我眯了一下眼睛。萧家打甚么主意,已经昭然若揭。   我伸手拭了拭眼角,「萧小姐……我……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别,」她转身皱着眉拉下我的手,「好好的妆又让你给弄花了。」她拿起粉扑给我补了点粉,「你是个聪明的,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女子婚前被……是耻辱,我也不希望我的嫂子会如此不干不净地进门,只是,」她的神色严厉起来,「你也别再打甚么鬼主意了!做妾,你不愿,如今也让你当正妻了,你就乖乖的等着进门!」   向来不屑于我的萧贵也歇力让我嫁进萧家,她果然也知道些甚么。萧贵聪明伶俐,向来受知府夫妇宠爱,她应该也知道不少事的。   「……这,我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仍旧籍词推托。   「你父亲应了,你就应了?」   我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有点不妙的预感,但口上仍然不敢停,继续敷衍她,「这是自然。」我拿起妆台上的一枝金钗,摇了摇,「唉,如有官家为依靠,自然是好的。今年我家的金铺又被地痞勒索,少了好大的一笔收入。」   萧贵的手一顿,「金铺?」   「是的,我家也有开金铺,不过都不在隆清县罢了。」我拿起镜子揽镜自照,「可是这金铺不如表面看来风光,要我说,银和铜才是生意的大宗,怪不得朝廷要抢了去。」   「银和……铜?」   「是的,金器贵,多买的人很少,买了也当成传家之宝。没人买,那我还做甚么生意?银饰相对来说便宜一点,但簿利多销,一月下来,利润比金还要多。若是说到铜……」   「铜怎么了?」萧贵的声音,放得轻了一点、慢了一点。   「这个,以铜违法盈利的法子……」我咳了一声,「我就不多说了。就说日常吧,铜可以用来做多项日用品,」我拿起桌上的铜烛台,「随手就有需要用铜的地方。」我一笑,「可惜这只是空想,平民百姓,手头上的钱再多也掺不进这些真赚大钱的行业。」   在烛火的映照下,萧贵姣好的脸容忽明忽暗,「章家……有很多闲钱?」   我眨了眨眼睛,以袖掩口,「看我说得,我这小商家没甚么好说的,就是些小钱而已,进不了官家的眼。」我站起来,「萧小姐,我们回去了?」   套话得一张一驰,最好勾到对方自动送上门。   再次回到宴中,他们不再给我提结婚的事,摆出宾客尽欢的势态。我得了提醒,便一下都没碰过酒杯。还是萧矜最沉不住气,竟然直走过来要给我敬酒。   「那我以茶代酒回敬萧公子……」   「这茶怎么成!」萧矜将酒杯塞进我的手中。   这酒,我是喝还是不喝?   「快来!」萧矜尚算俊俏的脸孔,满脸阴霾,「章小姐这是看不起我是吧?」他靠上前来,小声道:「这里不是你章家的地方,我看你还敢不敢要人来堵我!」   好一个强盗逻辑,明明是你堵我的好不?   虽然闻不出甚么来,但我还是怕酒中被加了东西,始终不敢进口,便在萧矜逼近的时候借势摔了一下,将酒全洒出去。我一边向萧矜道歉,一边对燕甜作了个手势。下一瓶重新端来时,是由燕甜奉上的,我这才放心饮下。不知道他们打的主意到底是下药还是想把我灌醉,接下来萧矜不停地逼我喝酒,我不肯应,就轮到他的父亲萧芜上场。等他也劝不进了,就是胡冬年上场了。他们的身份一个比一个高,刚才他们说我父亲时我尚得隐忍,更何况是他们笑脸敬酒之际?我皱着眉,喝了一杯又一杯。   又一瓶陈年花雕下肚,我的胃像是被火烧了似的,赶紧站起来告辞。   「章小姐这是不胜酒力了吧?」胡冬年道,「不如先在舍下休息一会儿再回去?」   我应了下来。   燕甜扶我去内室时,我悄悄让她在后门预备人,让章家跟来的仆从一半留在原地装模作样,另一半去后门接应。进到内室,一关上门,我马上用指甲掐了自己一下,又拍拍脸,清醒清醒。下一步就是不引起注意地离开内室。我小小的打开一条门缝,瞧见外面有两个人在守着。内室的窗户外没人盯着,因为这是连接着一个湖。这样一来,我只能从窗户中出去。   这倒是我预想过的,也没太失措。   我先将身上的首饰都脱下,再将长到拽地的外衣脱下,包着首饰,再静静地打开窗。我攀上窗框,将包袱轻轻放进水里。   我看着湖水,咽了一下口水。   穿越前我有游过水,如今已是十多年没下过水了,还真有点心虚。我深呼吸一下,然后尽量放轻动作地进水。   虽是夏日,但刚进水的一刻还是将我冷到差点抽筋。   ……不对,我忘了在下水前做热身运动……   算了,反正我也没甚么时间,快走一步也好。我动动有点抽筋迹象的脚,苦笑着向外游去。受幸运之神眷顾,我顺利游到湖的另一边,在燕甜的接应下经后门落跑。   第二天,我又偷偷的溜了回去,只等胡冬年等人问起时,回答说是醉酒走错路,去了别的房间。我带着燕甜出现时,他们果然问起了我的去向,还都一概的脸色铁青。   「大人,不好了!」一个小厮跑过来,「小桃说是不甘受了萧公子的污辱,要上吊!」   啊?   一想就知道这是出甚么事了。我当下就借势道:「你们……竟是随便就跟侍女……萧家的家风……」我瞪大眼睛装生气,「结亲之事,休要再提!」转身就拂袖离去。   现在错在他们,那当然是马上借势翻脸不认人~   「章、章小姐!」胡冬年不知应该怎么说,便将气发在小厮身上,「你这个管不住嘴巴的蠢货!」儒雅的嘴脸都全不见了。   出得胡冬年的府上,我坐在轿中托着下巴,高兴地噙着微笑。这种事一但升到人品道德的高度,至少明面上便不再是权势可以强压下的。本以为今早还有得烦,没想到事情会出乎意料地顺利,还给了我一个绝佳的借口以后回绝萧府的提亲。咬死了萧矜私德有亏,连他们的宴请都可以全推掉。再怎样,我也是良家女。   呵呵。   等过了几天葵皇毅又来了我的房间时,我忽然灵光一闪。   「是你?」事情会这么顺利,肯定是葵皇毅在背后有所动作。   「甚么是你?说话不要经常没头没脑的,没人听得明白你在说甚么。」他头都不抬地说着,手上还继续写着文件。   「你分明就听明白了。」我倒了杯出自葵皇毅之手的浓茶,「那个婢女怎么了?」   「死了。」   我握杯的手一紧,尽量脸色不变,「是吗。」   「不是自杀,是萧府下的手。他们还未对你死心,自然不允许儿子婚前就纳侍女为妾,碍了他结亲的名声。」他放下笔,动了动脖子,「那个婢女原本是胡冬年的人。既是做下了,她得自己承受后果。」   虽然都是爬床,但如果她当晚跟的是胡冬年而不是萧矜,她或许还不致于有此下场。   我让自己笑起来,「当然不能让他们放弃我这条水鱼,不然我还怎么套话?」顿了顿,我再问:「那萧矜?喝醉的可是我,不是他。」他怎会胡涂到在胡冬年府上就敢跟侍女一夜春宵?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啊?   我脸色古怪地望着他。   葵皇毅这是灌醉了萧矜还是对他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千丝万缕      「怎么又进去了?」从大牢里将管飞翔和钟杰潼领出来后,我笑着问道。   「不又是些破事。」管飞翔摆摆手,「阿章,谢了。」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这是今个月的第三次了,我已经对拥有这么会惹祸的友人习惯了,「你们就不能用点……」我不想说他们笨,因为他们的脑袋确是不笨,但总将自己送进大牢又实在算不上聪明……我叹一口气,「就不能用点更好的方法来做事?」   「章章,」钟杰潼正了衣冠,在大街上就向我一揖到地,「这次实在是谢谢你了,你的大恩,小生无以为报。」   要不以身相许?我哭笑不得,让飞翔将钟书生扶起。   「先去吃饭?」刚才一做完事我就赶过来接他们,尚未来得及吃午饭。   「我可不去东珠楼。」管飞翔搭着钟杰潼的肩膊,「它的酒不够好,饭菜也吃腻了。」   钟杰潼正色地说:「飞翔兄如此说话,是为难章章了。她为我们设宴,我们怎好再多挑剔?吃食只是外物,友人宴请,饭菜是好是坏又有何干?有心便足矣。」   管飞翔不受他这一套,直接就呛道:「那你别吃了,心领就成。阿章,我们走,我带你去找好酒!」   「矣!飞翔兄此话也说得不甚妥当。食色性也,人吃饭乃出于自然,小生乃一寻常人自是要吃五谷杂粮……」   还「五谷杂粮」,钟杰潼你是想修仙?我捂着嘴笑个不停,「飞翔,我对酒没太大的兴趣,还是留你自个儿品尝好了。」我们说着话前去了管飞翔推荐的一家酒馆。   这家酒馆位于一条窄巷里,铺子外仅仅立了一方写着「巷子深」的布帛作招徕。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四下张望打量,一边扬手让跟着的家丁留在外面附近的餐馆用饭。说是酒馆,其实「巷子深」也就是个摊子。简陋的檐蓬下放着三套木桌椅,一对老夫妇分工合作,给我们送上酒和简单的吃食。飞翔跟他们有说有笑的,看来是熟客了。   钟杰潼道:「这家的酒好,作价又不贵,说来惭愧,我们手上有些个余钱时也会前来光顾。」   我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恕我唐突,不知杰潼兄的家中是否拮据……」出于对友人的尊重,我并没有派人去查过钟杰潼的家世。   钟杰潼却是转向管飞翔,「我就说章章不会作那宵小之事,飞翔兄,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啊?我望向管飞翔,他直认不讳。   「是啊,我跟阿钟说,以阿章的小心绝对会将我们都查了个底朝天,弄清楚所有事才会出手帮我们的。我要他别担心太多,安下心让你帮忙就是。」   「说得我像个小人一样。」我笑着给他夹了条菜。   「甚么啊?这是赞美,是赞美来着。」他一口就将菜丢进嘴里。   「就是,」钟杰潼给我们两个都夹了块肉,「章章是正人君子,不会行事鬼祟的。」   ……除了没去多查钟杰潼和管飞翔的身世,其实我还真的将他们每次弄出来的事情都搞清楚了才动手帮的……我不是两眼一抹黑就肯出手的人。说我是正人君子,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暗自瞪了管飞翔一眼,他心知肚明,却不说甚么,只是大笑着仰头又是一口酒。   我皱皱眉。他这酒的味儿浓到让我觉得不适,恍惚单是闻着就要醉了。   「章章。」钟杰潼示意我跟他换个位子,好让我坐得离管飞翔远一点。   「喂喂!你这是嫌弃我吗?」管飞翔嚷嚷道。   我谢过钟杰潼,微笑着应道:「我就是嫌弃你这酒气啊,不行吗?」   管飞翔自个儿在哼哼的,钟杰潼则是说起了他的家境。   「在下家贫,只在乡间有两亩瘦田,勉强供应着在下和家母的开支。在下自十四岁过州试以来,已在会试中连败三次。上京路费和读书的使费都不便宜,若是来年春闱再不中,为家中计,也得弃了进仕之路,另谋生计了。」在这一点上,钟杰潼没倔着说一定要毕生考科举,反而懂得为家人着想。   这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要一个读书人放弃科举,比杀了他还要凄惨。我一时词穷,不知道该说甚么,暗骂自己问错话。   钟杰潼倒是一笑,不甚介怀的样子,「有道是百行孝为先,小生也得为老母亲多想一想的。考不上本就是在下才有不及,愧对祖宗,若是还不能让母亲过得好,那在下就得悬梁去也。」他站了起来,挽了一下袖子,「你们先用,我去去就来。」却是去了帮正在搬东西的酒馆老板。   管飞翔笑道:「如果当官吏的是他,阿章是不是会对这个国家多一点信心?」他丢了一颗花生米进嘴,「每次为了帮我们而给钱官府疏通时,你都不说,还笑,但我就知道阿章你不喜欢他们。没一次的事你有想过要去向官衙求助翻案,总是想办法私下了了。」   「我一个小老百姓是不是对国家有信心有甚么关系?无论人怎么想,时间到了,该发展的自会发展;时间未到,再挣扎也是徒劳。吃得饱、穿得暖,于愿足矣。」我望着钟杰潼抬东西的样子比老公公还不如,反而是帮了个倒忙,笑了起来,「我看杰潼进不了官场其实是好事。」谁知道这样的好人做了官以后会不会变样?不知变通的话,说不定又会被吃了个骨头渣子都不剩。   「哗,我去考科举当官吏你却不反对,这原来是贬义吗?」   我抿唇一笑,也说笑道:「是啊,你现在才反应过来?」   「你们在说甚么贬不贬的?」钟杰潼满头大汗地走回来坐下。   我给他递了块手帕,「没甚么,就是飞翔在说我的学识不好,我不满意他在贬低我。」   管飞翔瞪大了眼睛,「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先贤是好样的,他的话老子认了!」   我偏过头,掩着嘴,笑到肩膊也震了起来。这是另类的「老子」向「孔子」求教?   「飞翔兄此话不当,章章……」钟杰潼很认真地在反驳管飞翔的话,啰啰嗦嗦的拽着文说了一大堆。   约好下次庙会一起去玩,我们吃过饭就分别了。我带着人去了黑州全商联的总部所在。   今天他们有一个会议,要决定是不是限制对其他州份减低煤的输出。因为时间踏入十一月,黑州的天气已经是可以预期会比往日冷,黑州自身的用煤量势会增加。虽然减低煤的输出会影响其他州的运作,但黑州的利益也要兼顾。当然,也有人说不减低输出量,采取提高煤价来作为补偿。   像煤这些大额的生意,黑州全商联会有统一的标准价,在保持垄断的同时减少恶性竞争。于是在这种时节,黑州全商联的干事都需要开会,而我作为新近加入的人虽然没太大的份量,也得出席。   「泽兰小姐。」黑州全商联的干事之一、东珠楼的老板方百里,在我刚一下轿就叫住了我。   「方老。」扶着燕甜的手跨过轿栏,我笑着打招呼。   「早两天,我的外孙终于拜在林牧大人的门下了。」方百里走过来跟我一起走进全商联黑州分会。   「那真是恭喜了。」   「都是多得泽兰小姐的推荐啊!林牧大人和李文显大人是名士风范,自致仕后就不轻易见外客,老夫多次求见也不得要领。如果不是泽兰小姐,我那外孙连山门都进不去。」   「方老说笑了,我说不上是正式的学生,哪有我说话的余地?我这妄议一句,两位大人中林牧大人更是尤其孤傲,少公子可以拜进其门下成为正式的学生,总得要他自己有真才实学的。」   「呵呵呵呵……泽兰小姐太抬举他了,那臭小子就是个调皮的,让他的母亲都操碎了心。」方百里笑得满脸红光,「不过别说我夸自家人,这臭小子也真是挺聪明的。」   我微笑着说:「当然。少公子本就不错,是方老的要求太高了。」   方百里的笑容更盛。   进得会议室,方百里向我告别,走去坐上前面的位子,跟其他人说话去了。我走到最后的位子,向坐在我旁边位置的另一个干事崔净打了声招呼才坐下去。   「泽兰小姐,今天的议题,你怎么看?」年届花甲的崔净笑着问道。   「我是新人,怎么好胡乱说话?还是先听听各位前辈怎么说。不知崔老板又怎么看?」   「哈哈哈,我手中又没多少煤炭的生意,哪轮得到我发表意见啊?泽兰小姐青出于蓝,该多多说上几句才是。」   我轻摇着手,「不敢当,不敢当。」   我跟他耍着太极,将话题绕来绕去的,双方都没给出个实话。   「是了,不知道崔老板那批东珠出货怎么了?」   崔净笑到眯起双眼,「哎呀,亏一点也没法子了,谁叫我笨,被骗了呢?东珠出不了货,放久了又会坏了颜色,哎呀,哈哈哈,要小赔一笔了。」   我点点头,「是啊,珍珠的生意不易做,得有稳定的客源才敢进货。早几天我在东珠楼瞧见黄州的骆干事来了,我听见他也说珍珠的生意难。」   「呵呵呵,是吗?」崔净捧起茶杯,向我拱了拱,「来,来,泽兰小姐。」   我也笑着捧茶回敬。   崔净刚刚进军东珠的批发生意,但进了货时买主又跑了,好大的一笔珠子正压着;黄州全商联的骆干事是做珠宝生意起家的,他正想换了给他供应东珠的商户。这两人刚好一拍即合,我便给了崔净一点小暗示,向他卖个乖。这消息全是我的手下说的,事实上我早两天根本就没去过东珠楼,不过是占它的名字正好合我的暗示,随口一说。   我们闲聊两句,又各自向其他的干事攀谈起来。不管是为了甚么事而来开会,大家一见面就有一堆的消息要消化和交换,如果有人消息不够灵通或是得了好消息也不会运用,那就错失一个个的商机。错失多了,这会议室也不会再有你的位置,我每次来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大型商业拚的就是占先机,只靠一句「老字号」的早晚都会被汰旧换新。   真是幸好古代社会的资讯和财产流动缓慢,如果这节奏再快一点,我肯定会给大量或真或假的信息给折腾死……   等我们这些干事都说得差不多了,全商联的黑州分会会长田故丞背着手走进来。   「田会长。」我们各个或坐或立的人都向田故丞问好。   「大家好、大家好。」田故丞年约五十来岁,身形相当健壮,双眼也很有神。   他来了,我们今天的主题才开始。会上你一言、我一语,主张减少出口和主张提高煤价的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我敬陪末座,一言不发。   「减少出口,这价钱也自会因为物以稀为贵而抬上来的,你们为什么死咬着不放?」   「嘻!我倒是想问一句,提高煤价以后买的人不是也会自然少了吗?不知道你又是为什么不愿松口?」   「今年天冷,你就算是提高煤价也不保证买的人会少了。如果最后导致黑州本土的供应不足,单是黑家的责难也是有我们受的。老兄,趁机赚钱,我看也得注意点限度。」   「同个道理嘛,天冷,减少出口我们不能好好的预期外界的价格会升到哪个地步,如果被别的州记恨了,或是开罪合伙人,我看这也是不好。来,泽兰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看我是新人不敢反驳你话,想拉我凑人头?我放下手中的茶碗,拿出手帕抹了一下唇角,微笑着说:「我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泽兰小姐,这做生意可不像女人买丝绸,还得可以东想西要啊。」   我依旧微笑,「你看,这黑州、外界、我们的赚头都同时要兼顾,说来说去,不就是个平衡?在当中找个平衡就是。」   「你说得倒轻松。到底是个小姑娘,看东西啊,简单了点。这除了民生,我们黑州产业的用煤量本就大,如果不小心点儿,会连其他产业都影响了。」   我本来不想说甚么,但我忽然想起州牧府铜矿一事,立即决定要压住黑州本土的煤量,便飞快地思考着,接口就道:「其实我想还是先不减低出口为好。黑州的情况,你猜外面会不知道吗?我想开始的几批一运出去就会马上被哄抬。到时候价钱上了去,那也是外面自己弄成的,和我们黑州一点关系也没有,合伙的也怪不到我们身上。等价钱上去后,后面批次的贷我们再按市价抬高出货价,理所当然。」   「利用市场和消息来分批暗抬价格吗?」会长田故丞托起了茶杯,用杯盖拨了一下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说下去。」   我向田故丞点了一下头致意,「说到用量问题,我们只要保证民间用煤的供货,压住不让民用煤价升高,黑家、官府和民间都不会说甚么的。」   「泽兰小姐,乱给意见可不好。」一个旗下有很多耗煤产业的干事开口反驳,「不减低出口、保证民用,你的意思就是要牺牲其他工业用煤了?少了工业,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会丢了饭碗,最后我怕还是会影响黑州的民生吧。」   我望向他,「总量少了,那就请遵从价格规则来竞争。价高者得,出得起价钱的总会要到足够的量,黑州本土如果出价够高,自然可以将煤产留在境内。这样的确是会增加其他产业的经营成本,」我的笑容愈发拉开,「但天冷本来就是煤商赚钱的时节,我们也不能为了让其他人赚钱就碍了煤商赚钱的路啊?」   有涉及产煤业的干事不用我说也自动加入助阵之列。   有人再反驳,「泽兰小姐,你这是要眼见其他产业的员工失业也不管了?」   我稍稍扬起了眉头,「自身经营不善就要赖到煤商的身上?」我不能让他将罪名栽在我身上,「这次说到底是天气的问题,但也总不能将责任也赖到天上去?这个行业不需要这么多的人手,人手自会流向其他行业,这是经济常态。我们是要顾及手下的饭碗没错,但我想这应该不包他们一辈子都衣食无忧?」我笑了起来,「我们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会一辈子都生意景气啊。做生意不是开善堂,真要可怜他们的,要不给钱安顿一下他们?可说来说去,起因还是有人为了节省自己的成本而辞掉工人,他们可不能将责任推到全商联的头上。」   最后,事情终于定了下来,可以预见未来黑州的工业用煤价会上升,而烧耗煤的产业也会因而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这些产业,当然也包括需要冶炼的铜矿业。州牧府为了他们私开的铜矿而急需钱,想逼我嫁给萧知府家好拿走章家的钱,如今我再抬起了煤价,想必州牧府更是会急到上火,即使上次知府公子萧矜闹出了事,情急下别无他法的他们在近日来一定会再接触我。   那就是时候让我如约,好好的再探一下州牧私矿的位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逼狗跳墙      「章小姐。」黑州全商联定了要抬煤价的那天晚上,小厮打扮的葵皇毅就堂堂正正地来了章府。他现在扮作州主簿胡冬年的小厮,低着头双手向我递上一张来自胡府的请帖。   我笑了一下,并不接。上次萧矜的事给了我很好的籍口来推脱宴会,连州牧府都不好再明着逼我,加上煤价问题,现在,所有主动权都在我的手上。摆足架子打发走了葵皇毅和他身边其他胡冬年的人,没多久,葵皇毅便低调地独自绕回来了章府,熟门熟路地进了我的房间。   「晚上好。」我拿起剪刀,剪着烛花。   「下一步就是拿到私矿的确切位置。」他坐到桌边,动手沏茶。   「不。」我放下剪刀,用手帕抹了一下手再坐到桌边,「我得先好好想一下如何安抚今天被我开罪了的人。」耗煤产业的全商联干事肯定会对我很不满──尽管他们在会议后都笑着称赞我年轻有为。   「和我没关系,我只要结果。」   「那你就别多问,等着我给你拿结果来就好。」我笑着接过一杯茶,呷了一口,发现这味道是刚刚好的,不是他平□□我做事时泡的浓茶。我捧着茶呆在一边的软塌上,任得葵皇毅自己去做事。他来惯了,不用我开口就会自己找出所需的东西,很快就开始着手办公。   我双手捧着茶,望向半掩的窗户。月光透了一点进来,但我却看不见月亮的身影。昨天燕甜跟其他侍女做了些糕点,王大力那些家丁都想吃,我要记得明天提一提燕甜,让她多做一点。这丫头肯定又会不情不愿,说着麻烦甚么的……   「先去睡吧。」忽然,葵皇毅的声音传来。   我甩了甩头,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我就失陪了。」   我起身出了房门,绕去了旁边的厢房和衣而睡。睡了一会儿,再次转醒时已是月上中天。我拍拍脸颊,稍事梳洗,看见我的房间里还亮着光,看来葵皇毅尚未走。我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转身便去了厨房做面。大晚上吃东西对消化系统不好,还会长胖,不过空腹真的不好受,所以还是去吃好了,真长胖了再说~   「葵大人?」我捧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回来,在门外叫了声。   话说这个房间本来是我的,他这是雀巢鸠占好不?   一个人影走近,打开门。   「不是让你去睡了?」葵皇毅接过我手中的托盘,侧身将我让进房。   我拿起裙摆跨门而入,边笑着说:「饿了。」   「你煮的?」他将面放在桌上,伸手推开满桌子的文件。   又嫌弃我的厨艺?我失笑着分了一对筷子给他。   他接过筷子,低头吃了一口,「还好。」   「呵呵,工多艺熟。」   他脸无表情地望着我,「我是说还好不会死人。」   我僵了一瞬,「那还真是失礼了。葵大人没死,真是太好了。天佑葵大人啊。」   「恼羞成怒就实行人身攻击,」他不望我,只转回去对着他面前的面,「章泽兰,你也不过如此。」末了他的唇角还小小的冷笑一下。   气死我了。「葵大人的就不算是人身攻击?」一上来就嘲讽我的厨艺,恶劣的是你好不?   「我只是以事论事。」   「……」   他将一口面条咽下,瞥了我一眼,「气量狭小,难成大器。」   我望着他,张了张嘴,噎了半晌后气到笑出来,「哈,对,您对,民女气量狭小,葵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别和小女子计较。」   他抬头望着我,「我还不是宰相。」说罢他又低下头去吃面。   还跟我扛上了不是?我盯了他半晌,最终失笑出声,也低下头吃面。跟他玩得太久,面都糊掉了。   都吃好了,我就收拾着东西,「葵大人,也差不多到时候收官了?」自他从隆清县出现在我的面前,已经将近五个月,再多的铺排也该预备得差不多,等私矿的位置都拿到,那上至州牧的罪证就都搜集全了。   「等到十二月。」   十二月?好时间。十二月间黑、白两州都会被大雪封路,就算黑州州牧被拿下了,朝廷也得好一阵子才能得到消息,那个跟黑州州牧勾结的中央高官想必也来不及反应。不过这时间好是好,也得葵皇毅有本事在黑州境内把握得住情况──总不能单枪匹马地亮出证据,却反过来被人灭口……囧。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别瞎担心些轮不到你来担心的事。」葵皇毅突然说道。   我将托盘放到一边,「我当然担心。」萧府若不能除,我可就麻烦了。「你也小心,十二月至一月的黑州,本来就因为各项资源短缺而气氛紧张,如果你的行动妨碍到州牧府的正常运转,导致有救灾工作延误,那朝中参你的人可不会手软。」就是黑州百姓也不会放过你。   「黑州的灾情,年年如是?」葵皇毅站起来,拿了一张黑州的地图出来,手指在上面点了几处,「单以报给朝廷的数目来看灾情主要集中在千里山脉一带,都是极北之地,常年受灾的范围不广。」   「是那边最严重没错,但人可是有脚的,」我走到他的身旁,也拢起袖,伸出手在地图上比划了几下,「天寒时会有很多灾民逃至这一带。今年的天气看来会很恶劣,我猜至少会蔓延到这一带。」   「全商联今天会议上没讨论这个冬天的物资流动?」   「有,但今天只论及煤。」   「你主张抬煤价。」他望着我。   「不涉及民用煤。」我也抬头回望,「煤价今年是一定会升的,这是不可能阻止的事,我只是转移视线将加价的重担放在耗煤工业上,煤商也是黑州全商联的一份子,他们会看着分寸来,既赚一笔,却也不会将耗煤工业的商人弄垮。」弄垮了他们,以后就没人光顾了。精明的商人不会杀鸡取卵。   葵皇毅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续道:「直接禁止或减低煤出口量,看似对黑州境内会最好,但实际上根本行不通,其他州府和全商联总会都不会容许的。另外,黑州只占一部分的煤,煤矿产量第一的红州可以顶着压力,均衡价格,黑州境外的煤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我点点头,「没错,境外市价实际上不会大幅上升,所以只要管好本地的民用煤,将加幅压在承受力更强的耗煤工业上,其余的让市场价格来调控、自然上升即可,没必要过多介入。」   葵皇毅顿了一下,问道:「你没想过耗煤工业的工人?」   「会有其他行业接收的,我看问题不大,最多多设粥棚就可以了事,等熬过这个冬天就会好。天灾是甚么人都阻止不了的。」我望向他,「说来州牧贪归贪,但如果没了他居中调度各项物资,我怕情况会更糟。现任州牧宋重富上任四年,从未有因天灾而逼到人民作乱之事。以黑州勇悍的民风来说,这是项了不起的成就。」   葵皇毅背着手,侧头望向我,「你对宋重富的评价还不低?」   我笑道:「你要上哪里找这么多既能干又品行高洁的官吏?不过是在矮子中拔高个儿罢了。那种一心为公、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名官吏,本来就不符合人性。没人会对官员有过高的期望,」我耸耸肩,「能各尽本份就已是皆大欢喜。」   及后的日子里,萧府对我百般求见,我全都推了开去。   这天,我正在庭院中看书,难得地闲下来时,萧矜又来了。   「小姐,萧府那个坏人求见。」侍女燕甜走过来,向我福了福身。   「不见。」我翻了一页书。   再等一等。   等他们最最着急之时,就会失去理智,任人鱼肉。   「小姐,那个混球要闯进来。」   「打出去。」我想了一下,有点缺德地补充一句:「顺道让些嗓子大的仆妇,将那天萧矜在胡冬年府上逼死侍女之事,给我嚷嚷出去。」我放下书,看着已经光秃秃的枯树,手摆在石桌上,头枕于其上,想着脂粉铺的生意。   「小姐。」隔了一阵子,燕甜又走过来。   「怎么了?」   「管公子和钟公子来找你玩。」   哎?我笑着站起,「快去迎进来。」   「我不迎,管公子都会自己跑进来的。」燕甜跟在我身后,一道走向大厅。   我笑道:「说的也是。」   离得远远的,我就已经听见管飞翔的声音,「阿章呢?我今天带了好酒来当礼物,够朋友了吧?」   再离得近一点,我又听见钟杰潼在唠叨,「飞翔兄,酒能乱性,你还是少喝点吧。」   「嘻!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啊?」   钟杰潼气道:「你一身酒气就敢到书房读书,不庄重,不象话!」   我拢着袖走进去,「就随得飞翔去算了。」管飞翔明摆着是在故意逗钟杰潼生气的,哈哈。   管飞翔将一个酒瓶扔向我,我略带手忙脚乱地伸手接着。   「谢谢。」我小喝了一口,然后笑起来。管飞翔送我的是甜甜的果酒。   「这大白天的……」钟杰潼皱着眉走过来,给了我一枝小糖人,「章章,上次庙会我看你喜欢,要玩就玩这个吧,别喝酒了。」他对着管飞翔甩了甩袖,气到头上的书生帽子都歪了。   我笑到合不拢嘴。看他们两个人,一个有意、一个无心地斗气,挺有意思的。   「来,阿章,」管飞翔将手臂搭在钟杰潼的肩上,站得歪歪斜斜的,「咱们去骑马吧!」   「骑马?」我失笑着跟在他们身旁往外走,「我可不会。」   「哎!」管飞翔拍了一下他自己的后脑勺,「怎么你和阿钟一个样儿?」   我笑眯眯地道:「没关系,反正你一个人也抬得起我们两个,落跑的时候有你在就可以了。」   「虽然跑路一事有失斯文,大丈夫理当不惧危险,」钟杰潼努力地扯着他被管飞翔拉到歪了的衣服,「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有万一,小生不反对跑路。」   我瞥了他一眼,「你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别总是……」去惹麻烦。   「章章,此乃舍生而取义……」他白净斯文的脸颊绷得紧紧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指向了蓝蓝的天际,作摇头晃脑之状。   我由得钟杰潼向着中午的大太阳诉说他对义利之辩的理解,偏过头来小声跟管飞翔道:「飞翔,你真的在跟杰潼念书?」说起诗书义理,钟杰潼准会进入这种……奇怪的状态。   「哈哈哈哈~阿钟说的道理其实也没错啦,等他真的说得太啰嗦的时候,直接打断就是。他又不会生气的,最多是跟自己生闷气。」   我斜睨着他,「你就欺负杰潼人老实,脾气好。」   「……你去跟远游城的各大流氓、有钱哥儿说阿钟脾气好试试看……」管飞翔的肩头缩了一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比我还会惹麻烦。」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很会惹麻烦吗?「飞翔,你跟杰潼住了这么多天,发现他的生存秘技没有?」钟杰潼无甚背景,却又总爱仗义执言,没死真是一大奇迹。   管飞翔一手肘撑在我的肩上,也学着还在啰嗦的钟杰潼望向蓝天,「好人,自然会有人帮的,」他又转回来望向我,笑道:「阿章不也是其中一个帮他的?」   我再次摇头失笑。呆子有呆子的福份,钟杰潼出不了事的。   「嗖!」   我们这边走在路上闹得正欢,冷不防一枝箭向我射来,管飞翔眼疾手快地将我拉开,钟杰潼呆了一下,也马上护到我的身边。我挥手让章家的仆从别追了,先回来护着我们再说。   「章章?」   「阿章?」   他们两个担心地望着我,我摆摆手示意没事,眯起眼睛盯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刺客当然是找不到了,捡起来的箭上也没有任何线索。来人是何人派来的?这到底是一个警告,还是有心想将我除掉?   因为是在繁荣的街道上遇刺的,其他的行人见状都慌张起来,还有一些人在大呼小叫个不停,拥挤的街道上愈来愈混乱,我和飞翔、杰潼都被人群冲散了,只有一部分的章家侍从还死跟着我。   「啊!」人群的另一侧传来一声惨呼。   我看见飞翔和杰潼就在那一侧。   不致命的箭、一场混乱、飞翔和杰潼……   不好!   是连环局!   我带着人连忙挤去他们那儿,却是为时而晚。   「我的儿啊!」只见一个老妇人跪坐在地上,抱着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子在哀号,「怎么就被歹人害了啊!」她布满皱纹的手指向飞翔和杰潼,「你们两个杀人凶手!我要告到上官府,让你们给我的儿填命!」   官府?我抿紧着唇,挥手要人去检查那个疑似死了的男子,却又有一队衙差「刚好」赶到,阻止了我的动作。   「官府办事,闲杂人等不得干扰!」身穿黑色官服的衙差领头扶着腰侧的刀,大声喝道:「来人!给我将那两个人扣下!」   官府。   这次分明是有人故意挑起事端,趁乱将人命案栽赃到飞翔和杰潼的身上。而对方这样做的目的,依近日之事来看,是为了我。   好一个州牧府。   我拉出微笑向被押走的飞翔和杰潼打了个手势。   连极道世家管家的独子都敢栽赃,看来我和葵皇毅这次真是将坐在州牧府里的那位官大人逼到要跳墙了。   我望着飞翔和杰潼被押走的方向,伫立一阵,然后转身轻声道:「回了。」   「是。」燕甜向我福了福身。   就怕你没有动作。   我垂下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术中有数      「打听清楚了。」家丁王大力小跑着进来书房。   我合上正在核对的章家账簿,抬头道:「说来听听。」   「是!」王大力口齿清晰地道:「当时小姐和管公子、钟公子走散的事,有城下的流氓说了,是他们当中有人收了钱,故意制造混乱的。那枝箭就是信号。」   这个我当时就想清楚了,「嗯,继续说。」   「当两位公子被挤走时,那个林老七一下子就撞到两位公子身上,然后大叫着跳开,没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他的娘就接着跑出来,说是林老七被两位公子打死了。」   「官府怎么说?」   「林老七的老子娘告上官府,现在州牧府已经受理,说是当时情况混乱,推撞间手误也是有的,会以过失杀人的罪名控告两位公子。」   我暗喝一声彩。过失杀人不会判死刑,那就不必将案件上报刑部,单凭州牧的权限就可以处理这件案。这样看来,这次出手的人是州牧本人,不再是州主簿胡冬年,怪不得行事方式有了不同,多了几分快和狠。   「尸体如何?」   王大力啧笑一声,「昨晚义庄失火,说是将尸体烧掉了,只剩下一张仵作的验尸单。那还不是任得他们写吗?小姐,你看咱们要不要将那个林老七找出来?我看他十有□□根本就没死!」   「不,出义庄的时候没死,现在也多半死了,不必再找。」杀个把人灭口,我看他们做得很熟练的。   王大力想想也明白过来,「噢,小姐说得对。」   「大力,你这次做得很好。」   「多谢小姐!」   我笑道:「好了,你先出去,顺道把文书的刘先生请来。」   没多久,我就从刘先生手中接到父亲今早寄来的信。等他走后,我打开一看,信中父亲除了说些好玩的事外,正事就只说了一句──他遇刺,无恙。我在书桌后慢慢落坐,将信纸放平在书桌上,一点点地抚平着上面的折痕,再将信收进抽屉里。   关上抽屉,半晌,我缓缓地扬起手,狠狠地用力朝桌面拍了一下。   「呯!」   简直是荒谬!荒唐!   我闭目深吸一口气,张开眼睛,起身走到书房的窗边,远眺着已经染上点点雪白的庭院。   这些混账还真的将主意都打到父亲身上去了。   黑州的富户不只我们章家,但背后最没有势力的就是我们,最人丁单薄的亦是我们。一但我和父亲都死了,章家本家又早已分家,无主的财产就会被没入官府。刺杀我和父亲,这是给我们一个警告──如果我们再不合作,他们下一次就会真的下杀手。杀人夺财的动作毕竟太大,如今他们还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想以我身边的人作威胁,让我主动服软。   说起来,葵皇毅会选上章家,也正是看中我们无依无靠这一点。父亲从商多年,经验老道,他守得住章家不代表我也可以。   天色渐渐变暗,悠悠的飘下了点点雪花。   我叹一口气,重新坐回书桌前,继续埋头处理章家的事务。   一直做到华灯初上,燕甜才来提醒我要去休息。走在回房的路上,我让燕甜去将一些陈年佳酿拿出来,以准备向管飞翔赔罪。他们这次的牢狱之灾,都是因为州牧府想要要胁我。   「小姐,那钟公子那份呢?」   「前些天送来的字帖,抄一份过去。」倒不是我吝啬,而是送真迹给钟杰潼,他是断不肯收下的。   「小姐,累了的话可以泡澡。」坐在梳妆台前,燕甜帮我按着肩头,「您不会是想省点柴火吧?」   我笑着转头望她,「怎么今天变得贴心起来了?」   「两位公子在坐牢,您在担心?您的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我低笑一声,「他们是坐惯牢的,他们在狱中的情况我并不担心。」我解下发带,「既然知道对方的目的,见招拆招就是,没甚么好担心的。」我单纯是觉得累而已。   燕甜虽然常常语出惊人,但她其实并不多话。她静静地帮我收拾好,服侍我睡下后就退了出去。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第二天的早上我差点起不来。四肢酸痛到不得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我看是有点生病了。   「小姐。」燕甜木着脸,将一碗姜汤锲而不舍地硬摆到我的面前。   「……其实,也不肯定我是不是得了风寒……」   「没风寒也可以暖身子。小姐您不喜欢喝就请直说吧,我又不是第一天跟您了。您自己也知道喝了好,就不要再跟我瞎扯了。」   真没她办法。我苦笑着喝下。   倒是真的精神了一点。   「使人到萧府,说我今天过去。」   燕甜歪了一下头,眨眨眼睛,「要我将小小和阿文都叫来吗?哦,文书的刘先生最近还请了很多护院来着,要都叫来陪您一起去吗?」   「……你打算拆了萧府?」   「您别说您不想。」   我轻拍了她的手臂一下,「再等等,现在我们先将计就计地示弱。前后落差太大,他们一定会自大起来。欲擒故纵,再等等就把他们一举给拆了。」   「小姐,最毒果然是妇人心呢。」   我笑着转身去换上出门的衣服,「谁叫无毒不丈夫?」   到过萧府,达成协议,中午时我就转到牢房去将管飞翔和钟杰潼亲自接出来,在东珠楼设宴,好好地向他们赔罪。   「岂有此理!他们真是欺人太甚!」钟杰潼将桌子拍到呯呯作响,脸色被气成了通红。   「你既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想勒索你,」管飞翔一脚支在桌上,望着我,「那现在我们被放了,是你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我给他们倒了杯酒,「我要赔罪都来不及,自然要将你们先放出来。别担心,我自有打算的。」我打趣道:「飞翔,你是想让管家来救你?我可记得某人正在离家出走的途中。」   钟杰潼猛地站起来,「不行,那简直是强取豪夺,我要告上去!州牧身为父母官,哪有觊觎百姓家财之理?」   我拉着他的衣袖,将他强行按坐下来,「我说了,我有打算的,没关系。」   「你答应了甚么?」飞翔抱着手臂。   「我答应跟萧矜订亲。」   「甚么!」钟杰潼又猛地站起来。   我再次伸手将他拉坐下来,「听我说,我已经想好了计划。」我挥手让燕甜去门外守着,才放轻声音续道:「我不会真的嫁过去。杰潼兄,你不用生气,」我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御史台已经来人。」   所以在我真正嫁过去以前将他们弄倒台就行。订下亲,关系更近,其实会更好套话,但我先前百般不愿就是怕被萧家的倒台牵连,或是被外人看出这次的事中章家起的作用。这年代姻亲关系甚重,订了亲就是很显眼的关系了。可走到这一步,我也没法子了,现在的关键是我要如何套到情报且又不会被萧家牵连进去。   到了这个份上,我一点都不能错。   「可是……」钟杰潼握紧了拳头,「章章,这对你的闺誉有损啊。」   啊,原来真的还有人会担心我的闺誉啊,钟书生你真是一个超级大好人。   「阿章,」管飞翔仰头将一杯酒一口喝得见底,嘭的一声放在桌上,手臂撑在桌上,「你这个人,我认了。你要是愿意的,我们今天就结为异姓兄妹,如何?」   我怔住。   我很喜欢飞翔,他聪明,却有着一副赤子之心,为人也够义气,问题是他背后的管家。这种黑道也是需要维持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远了,不好找他们合作;近了,又会扯上很多白道不该沾的麻烦。飞翔明白这方面的问题,此前的交往中他就很少跟我说起管家的事,因为反过来,他也是不好跟我这种商家女太接近。可他,今天依然提了要结拜。   「飞翔,」我轻声说,「我说了,我是自有打算的。这次的事本就由我而起,我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所以如果只是为了感激我,不必如此。   「但你本来不用这样做的吧?行了,要和不要,就一句!阿章你别老是磨磨蹭蹭的。」   好,管飞翔这个人我也认了。我笑了起来,举起酌满的酒杯,「那我就见过兄长了。」一个仰头将酒喝尽,我向着他倒转了杯子,示意杯子见底。   「好!」飞翔大笑着拍了一下桌子。   「等等!」钟杰湩拿起酒杯,不喜酒的他也皱着眉硬是灌下了一杯,「也算上我吧。」   后来,杰潼和飞翔为了序齿的问题吵了很久,两个人都争着要当大哥,最后还是年纪较大的杰潼当了大哥,飞翔是二哥,我是老三。我们闹得高兴,直至天黑了才道别。我也有一点喝高了,坐在轿上被晃到愈发晕眩。我扶着额头走进府,燕甜也怕我会摔倒,亦步亦趋。   推门进了房,燕甜去了给我拿水洗脸,我连蜡烛都没点就一把趴在桌上。   我将下巴枕在前臂上,笑了起来。   今天真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塞翁失马。   又过了几天,萧家就大锣大鼓地来章府下聘,急到其他的过大礼习俗都不做了,只管将聘书下了再说。萧府小姐萧贵也跟着队伍过来,她将我拉进后院,又在我房中坐下喝了几口茶,故弄玄虚了好半晌。我就是死不接她的话头,最终还是她先摊开来说。   「章家泽兰,你来求我们萧府帮你救你那两个朋友,我们做了。」萧贵盯住我,「你答应将章家作为陪嫁的事呢?若非我们一时周转不来,你以为……」她脸有羞赧之色,不耻于开口闭口都是说钱。   「萧小姐,既是陪嫁,自然是得等我嫁过来以后再说。何况即使是嫁过来了,女人的陪嫁也是她们自行管理的,萧小姐,」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你会不会是误会了甚么?」   「你!」萧贵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果然是奸狡使猾之人!」   「无商不奸。」我拿出手帕轻抿着唇。   「你……你……」萧贵深呼吸了几下,「你以为就凭你也敢耍弄我们吗?我们可以让那件案了结,也自有本事让它闹大!」   「我只是在商言商。你就没想过,萧家可以带给我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我付出我的嫁妆?」   「你竟是嫌弃我们?」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嫁入官家,当然可以获得庇护,但我本来就可以凭出让利益而获得庇护,这也是我们多年来和地方官的默契,我又何必搭上自己?你就没想过先前我为何要百般推开萧府的婚事?」我微笑着望向萧贵,「既是自家人了,你也得给出一点诚意。」我看似无意般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铜烛台。   「我们已经放了你的朋友,你别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那就贪给你看看。   「那误杀到底是甚么回事,我们都心知肚明。何必非用威胁这一套?萧家是为了甚么事而要我的家财,你得给我交个底儿,要不我可不会让我的钱打水漂。不过,两家始终是结了亲,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新年时章家商号会对账入库……那时就先给一万两,可以吗?」我把玩着手上的铜烛台,若有所指。   萧贵望着铜烛台,脸色变了数变,忍了又忍,终是拂袖而去。   州牧府来人刺杀我和父亲,警告我们无主之财会没入官府,可见他们猜出我知道萧家的钱最终是流向州牧府。不过,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已经和御史联手,这才认为我是想藉此从州牧府身上得到更多的好处,贪得无厌。她的防备不足就是我的可乘之机。   「燕甜。」我叫了一声。   「小姐。」   「我们安插在萧府的人,让他们今天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定要注意萧小姐的一言一行。」   「是。」   萧贵比她的哥哥萧矜要更聪明,在家中向来受宠,连今次铜矿的事她也知道一二。可惜她养在深闰,比萧矜更容易套话不在说,遇事也沉不住气。我多番追问,她会疑心我已经知道了更多的甚么。如果她在不安之下去和家人商量我和铜磺的事,那我派去盯梢的人或许就可以得手了。   铜矿的位置他们向来捂得紧,连潜伏在州主簿胡冬年身边的葵皇毅都查不出,我只有在萧贵身上找突破口。我也没把握这次是不是可以成功,因为计策太过迂回,只要有一环算错了也不行。再不行的我也只好正面逼她说出来了,但不到万不得以,我还是不想直接牵扯太多。   现在只能祈求我没看错萧贵的为人,让我不必走那下下之策。   飞翔和杰潼被栽赃一事我输了,在一直以来守着的订亲底线上退让一步,那下一步就不好轻易再退,一但退出底线我可就玩火自焚。   当天晚上,安插在萧府的人就传来了消息。   我计策奏效了。   萧贵向她的父兄追问起铜矿的事,被我的人听见。   我一边再递消息要葵皇毅立即过府,一边收抬好出行的衣装。我才刚刚收拾好,葵皇毅就推门而入。   我笑道:「有消息了。」他转身要掩上门扉,我抬手止住,「未知葵大人有没有雅兴出去走一走?」与其用说的,不如直接去一趟去核实铜矿的地点。   他想了数秒就点头应下,于是我们甚么人也没带就乘夜色出了门。据传来的消息,铜矿竟然就在州都远游城北面的不远处。亏我们还找了这么久,甚至有好几个晚上我和葵皇毅都在彻夜研究黑州的矿脉位置,却对私矿的位置始终不得要领,原来不过是灯下黑。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不能交与他人;为免走漏风声,行动也要快,所以我决定即日就起程。   城门早已被关上,但见葵皇毅将一个手令抛给守城的将士,他们看了看就放行,我也省了事,不用让那个一早被章家收买了的小兵帮忙。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我和葵皇毅在一处荒山的脚下停住了马。   「吁!」葵皇毅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同乘一骑的我也扶了下来。   我忽略掉身下的不适感,向山上指了指,「就在山腰。我看还是不要骑马上去,以免发出太大的动静。」看来我真的要跟飞翔学骑马,跟着葵皇毅一连狂奔了两个时辰,真的快到我的极限。   能下地走,其实我真心觉得很高兴,哈。   「嗯。」葵皇毅将马系好在隐蔽处,便与我一道踏着雪地、披着斗蓬,一步步向山腰进发。   时间已经踏入十二月,等最后的一着落下,也就尘埃落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奋了,晚上十时前再加更一章 ☆、第十三章 收官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今天双更了,这是第二更,请小心看漏了前一章。   「小心!」葵皇毅连忙伸手扶我。   「没事。」我扶住树干。   山路难行,晚路更难,加上雪地湿滑,便是难上加难。   我捡了枝粗树枝当成拐杖用,咬咬牙,跟在葵皇毅身后再向山中走。走了有半个多时辰,在我断气前终于来到一个村落。现在夜色已深,人们又都睡下了,眼前是漆黑一片。   我缩在斗篷里,搓着手蹲在草堆中,侧头望着蹲在我旁边的葵皇毅,低声问:「你想怎么做?」   他打量了一下村落,再瞥了我一眼,「你留在这里。」   我望着他眨,眨眼睛装傻,不说话。我也想早点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就是州牧府的私矿所在。   葵皇毅挑起眉头,「你还想怎样?敢拖我后腿的话,我就将你丢到千里山脉里去喂野狼。」   我狠狠地抽了一下嘴角。他现在是在恐吓吗喂?「我可以的。」   「你?」他一脸置疑。   「等我成功了,你要在我吃饭时给我吹笛子。」   「等你失败了我就将你塞进九彩江喂熊猫。」   啊哈?我没好气地说:「我一点都不好吃!」我一点都没有要给野狼当晚餐的意愿,熊猫也是不喜欢吃肉的。   他装模作样地抬手揉揉眉心,「连熊猫都嫌弃你,我也无话可说,你可以自己去投河自尽。」   我浑身无力地垂下肩膊。   「等着。」葵皇毅一把站了起来,没给我反应过来的时间就径直走了出去。   其实是谁去也没关系,将事情搞清楚就好。我坐在草堆中,伸手敲敲肩头、揉揉脚踝。   妈啊,累死我了……   骑马、走山路,还要去探听疑似矿工村落的地方,简直是堪比三项铁人赛。   只见葵皇毅走进村落没多久,村里的房子就都亮起了灯光,看来是整个村子的人都惊动了。我皱起了眉。他想干什么?不应该是偷偷的将某个起夜的村民敲一闷棍,再拖到别处严刑逼供?我倒是打算装成路遇贼人的柔弱女子,混进村里来着……   ……是不是我太阴暗了?   我摇头失笑。   村落灯火通明,照亮了山间。   再过一会儿,葵皇毅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些举着火把的村民。他站在我的身前将我扶起,借着身形将我和村民隔开。   「你怎么……」   葵皇毅将一方手帕覆在我的脸上,帮我系好在发间成一面纱,「替我当笔录。」   笔录?我抬头望着他,诧异地道:「你将身份告诉村民了?」这种时候,他只有以官员的身份来问口供才会用得上「笔录」。   他扶着我的手臂,稍稍用力扶我走出草丛,「天一亮就收官,时间紧迫,你最好给我写快点,不然你就自行悬梁自尽。」   我苦笑。很好,葵皇毅真是艺高人胆大,直接亮身份说服村民合作。这样说来,这里不只的确就是州牧府私矿的所在,他也早有后着,天一亮,就可以拿着口供去抄了州牧府。   被村民迎入村长的房子,我坐在葵皇毅的旁边,他问得得飞快,我也拚命地抄,最后就等村长拿来红泥,让作供的村民画押。一边听着,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轻易就站在葵皇毅这边,无它,不过是为了口饭。州牧苛待他们,当初铜矿出了意外,也没尽力救人,反而逼着他们承诺不得向外延医,这才肯开始救人。再后来,医药不足,村民连饭都吃不上,自然要反了。   将他们逼到这个地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我死扣着不肯给钱州牧府,连平日给萧知县的孝敬都扣下,又协助抬高煤价,葵皇毅还放出不好的风声,让其他商人都不敢再多给钱孝敬官府。州牧宋重富不是傻子,但没钱的情况下他也只得采用高压手段,最终逼到村民现在被葵皇毅策反了。   本来只是想赶狗入穷巷,我却想漏了被压在最底层的矿工、村民。   ……哈。   录好口供,就只等着葵皇毅的后着。他早已安排下,等他回去远游城时一声令下,城内的军队就会执他的手令封城,瓮中捉鳖。   原来他和军队已经联络上。   我蹲坐在山崖边,解下面纱,往手心呵了口气。   「心里不舒服?」葵皇毅一把坐在我的旁边。   「没办法再看着他们的脸。」我指了指背后的村落。村民还当我们是救苦救难的好人来着。我向后躺了在雪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葵大人,还有甚么吩咐?」   「起来,」他皱着眉,「胡闹!」   「不要。」我向外滚了一下。   他静了静,然后淡淡地说:「我向村民承诺会安置他们。这事的经费章家来给。」   我猛地坐起来,瞪着他。怪不得村民都将我们当成大好人……章家不可以跟这事扯上关系,只能暗中给他钱由他出面处置,所以章家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不给?」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花。   正当我心有愧疚之时,我焉会不给?   「哈哈哈哈!」我掩嘴大笑,「你行,葵皇毅。」从微处到大事,庙算谋略无一不是丝丝入扣,更是胆色过人。   他望了望我,轻哼一声,嘴角向上挑起一个带了几分恶质味道的弧度。   冷不防,他将一把雪直丢到我的脸上。   「……」我抹了把脸,「葵大人,如果我冷病了怎生是好?」几岁了你还给我玩雪?   「你在雪地滚了这么久,生病了也肯定不关我的事,绝对只是因为你自己本人的愚蠢。」   我拍落身上的雪,打了个冷颤。这个混蛋。   我们各自缩在披风里,却是谁也没提出要去村民的屋子里坐。   好半晌后,我再次开口:「葵大人,问你要一个报酬。」   「说。」   「吹一曲来听听。」   「我拒绝。」   「为什么?我可是洗耳恭听。」   「本官不是卖艺的。换别的。」   「那打一只野兔给我吃?」   「……我拒绝。」   我抱着膝,将头枕在膝盖上,「将你的披风让给我。」   「………………我拒绝。」   「………那你能给甚么?」小气鬼,过河抽板。   葵皇毅望了我一阵子,忽然伸手从后定住我的脑袋,硬是正对着山崖下一片片连绵的山影和州都隐约的轮廓,冷冷地道:「与其继续在隆清县算计一盒几分钱的胭脂水粉,你倒不如给我好好地望着更远的地方。」   我抿抿唇,「丰衣足食,平安和乐,不好?」   「是吗?那为甚么要进全商联?」   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不甘心每天都只能仰望着上天,祈求它给我丢下个不贪心又能撑门户的丈夫;不甘心婚后的每天,都要担心丈夫会不会纳妾,自己又会不会成为一个无子寡妇,任人践踏;不甘心,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也只可以怪自己学不会唾面自干。   我好像,有野心,心底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望。   「葵皇毅,你想要甚么?」指给我这条路的你,又是想要甚么才走到这一步的?   他冷笑一声,没回答。   或许他的目标不只是拉倒京中的那个大官,他还有要大得多的企图。是了,差点忘了,他貌似是跟主角作对的反派来着,当然有更大、更远的企图。   我笑了起来,「需知穿州过省是很辛苦的,从隆清县走到远游城就要了我半条命。」那条将马车都颠散了的破路。   他放开双手,「给我去学骑马。」   「学了。」学了上马。   「骑到像狗爬一样也亏你敢说是学了。」   ……你这个嘴毒的货。   我站起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起彩云国的地图。先是黑州,然后是邻近的白州,隔着个千里山脉、乌烟瘴气的茶州,不远处的黄州,还有听说很美丽的红州、蓝州、碧州,以及首都所在的紫州。天亮之时,我终于完成这幅图。   「你连县城都全记下?」葵皇毅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看着,「果真是闲到没事做。」   「没听过地缘政治?商业也一样。只有远程贸易才能累积资本,所以我要知道各地交通以保证供货和出货的路线,不同的气候条件也会影响当季的生产和销售,生意的扩张也要在战略性的地段布下棋子,还有更多更多的……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就没法展开蓝图。」   「远程贸易?我以为你这种乌龟会喜欢置办平稳的田产。」葵皇毅不无讥讽地道。   我笑了笑,「田产是必要的,却不是惟一。当今陛下雄才大略,大业年间国家自民生雕零中渐渐恢复生产,不复初时未及自给自足之况。如今农民除了供给自己的所需,还有大量剩余的农产品可以投入市场,农产品加工业会急速发展,带动其他手工业的发展,做成商品货币经济的发达,正是做远程贸易的好时机。当然,其中一个后果就是人们注意到货币的作用,从而有人冒险私铸货币。」我耸了耸肩。   葵皇毅背着手,围着地图走了走。   「家父说,做生意得看得清大势。」我丢开树枝,拍拍手,「我认同,不过觉得小处也很重要,比方说是小心计算贷物的单品价格。就说红州的橘子红胭脂,一盒就价比千金,」我笑了起来,「可不是小生意。」   他瞪了我一眼,「说你一句你还得一定要回上不是?」   「这句话,葵大人就说给自己听好了。」你才是嘴上找抽的人啊喂。   太阳慢慢升起,不一会儿就将地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我踏上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彩云国地图,看向葵皇毅。天都全亮了,他还不走吗?   「走。」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随手盖在我的头上,大步踏过地图,走向下山的路。   我拉好披风,围好充作面纱的手帕,也跟着走了。   回到州都远游城,已经可以见到士兵呈外松内紧之态,戒备森严。葵皇毅上前敲开了城门。进城后,我将一直收在怀中的官印和他的私印交还给他,我们对视一眼,随即分道扬镳。他自去指挥查抄州牧府的工作,我也得暗中回府,装作事不关己。转了好几次路,在章家的商号中又换了几次装,我才敢往章府的方向走。   如果章家和御史联手的事穿了,别人乃至下任州牧都会对章家有所忌惮。   「叩!叩!叩!」   「吱丫!」章家的后门半开。   我闪身而进,门后的燕甜快速地关上门。   「小姐,你和葵大人一出城门,城里的气氛就有了变化,天一亮守军就严守城门,还有人守住州牧府和各级胥吏的府第,城内其他地方也有士兵戒严巡逻。」她给我换上一件干净的披风,还塞给我一个手炉。   我快步走回房间,低声问道:「府内怎样了?」   「我和文书的刘先生商量过,觉得此事一定是和小姐、葵大人相关,便严令章府的人都不得外出。您放心,只有内院的人和刘先生知道小姐不在府中。」   「做得好。让他们今天都一概不得出府。」   「是。」燕甜转身去了吩咐。   我在另一个侍女的帮助下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倒头就睡。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燕甜侍候着我梳洗,一边说着外面的情况,「葵大人拿下了州牧、包括州主簿胡冬年在内的三十七个州牧府胥吏,以及萧知府。男的全被丢进大牢,女的则是软禁,另外也分了几路兵马出去,应是要捉拿其他县官。」   还真是席卷整个黑州官场的大风暴。   「燕甜,你不怕?」说这些的时候,这丫头还木着脸给我平稳地顺着头发,手也没抖一下。   「小姐都不怕,我怕甚么?」   我带了几分好笑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怕?」连月来纠缠在这事中,我可是熬得都生病了。   「您昨晚睡得比猪还要香,您别跟我说这代表怕。」   「啊哈哈哈哈……」实在是累了~   「小姐您别动,」燕甜冷着脸举起一枝金光闪闪的钗子,「您乱动我梳不了头发。」   看着燕甜手下锐利非常的钗子,我赶紧坐好,「王大力有跟我说过,他想娶你,你意下如何?」   「嗯?」燕甜又亮了亮钗子,还故意就着阳光反射出刺目的亮度,「小姐您在说甚么?」   「……不愿就不愿……」我叹着气道,「小甜,你愈学愈坏了。」   「跟您的时日多了。」她的双手灵巧地帮我绕出一个发髻,仅用一枝簪子就固定好整把长发,「王大力太机灵,跟我合不来的。」   「那你想找个甚么人?」燕甜开春就二十岁,该是时候嫁人了。   她张嘴就是一大串:「找个老实人,年纪大一点,知冷热会疼人的,有一门手艺谋生,有一点点骨气却不要多,养得活妻儿的。」   「要识字的吗?」   「最好识几个大字,会算数,但不必懂甚么诗词歌赋。」   「还有其他的吗?」   「相貌不要太好,但至少要端正。」   「好,」我望着铜镜中的燕甜,「我一定会用心找,你自己也要多留意,看中了谁就赶紧告诉我,我给你将他绑了来。」   「不要,」燕甜用平板的声音道,「强扭的瓜不甜,我又不傻。大不了我不要脸面自己去追就是,小姐您别添乱。」   「是,是我不好,我绝不会给你添乱的。」我转身握住燕甜的手。她也长成个大姑娘了,想当初我第一次看见燕甜时,她还只有四岁。在我穿越到彩云国后的第一天,我就看见这个小丫头了,可谓是看着她长大。当然,在燕甜看来大概是她看着我长大了,哈哈~   「小姐,你在意葵大人吗?」燕甜一边整理着我的首饰盒,一边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站了起来,「我的确很欣赏他,像他这样出众的人才可不多,却说不上其他。官府的人和商家女?」我伸手点了点燕甜的额头,「你也被萧家传染成猪头了?从商的和出仕的不多不少都有点不干净的地方,搞在一起不是互惠互利就是互相拖后腿,分寸要拿好,结亲更是下下之策。更何况葵皇毅这种一心向上的,我更是想都没想过。」   「是,您是对的。」燕甜弯腰帮我整理一下裙摆。   我笑了笑,带着她去了府中庭园的湖中亭,独自弹琴下棋。现在的情况不宜乱动,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十四章 续后      再过了好几天,等该捉的人都捉得差不多了,我又继续出门,如常般工作,不过就是要顶着别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好歹是我「未婚夫」的知府公子萧矜正在大牢里蹲着,大家都当我是强颜欢笑。   「泽兰小姐。」我刚进黑州全商联总会的大门,干事之一的方百里就迎了上来,「下月初一,远游城的乡绅都会一起设宴为监察御史葵皇毅大人接风,全商联的干事都会去,你看你……」方百里体贴地道,「如果你不想去的,我帮你推了。」   我是不太想再跟葵皇毅打交道,但却不是方百里想的那样。我刚要回了他的好意,另一把声音就□□来。   「方老,地点已经定好了。」同为干事、且有多项用煤产业的何茂德,大声笑着走过来,「我们决定在海明凌宵阁设宴款待御史大人。」他装作这才看见我的样子,「哎呀,泽兰小姐也在啊!怪我这张嘴,说甚么海明凌宵阁……」他恍惚真的很懊恼的样子。   海明凌宵阁是远游城、也是全黑州最大的青楼。   我笑着说:「是个好地方。我没去过,这次正好有方老你们陪着,就当是带我这个后辈去见识一下?」   方百里眯眯眼睛,笑着顺了顺胡须,「好,好,如此甚好。」   「泽兰小姐是不是不清楚这是甚么地方?」何茂德瞪着我。   「不是青楼吗?」我拉了拉衣袖,「我记得这是崔老板有份儿的?」   我们三人正在瞎扯,同是干事的崔老板崔净也走了过来。   方百里向崔净拱拱手,「看来海明凌宵阁是大家都公认的第一青楼了。」   「哈哈哈哈,大家赏脸而已。」崔净笑着摆手,「况且这次的地点并不是大家公推的,当不上甚么公认,当不上。」   「噢?」何茂德疑惑地问了起来。   崔净也不多卖关子,道:「田会长说这是御史大人指定的。」   葵皇毅指定去青楼?   这是在故意耍我不是?我噗一声笑了出来。   崔净望向我,「泽兰小姐?」   「没事,」我笑眯眯地摆摆手,「我只是对此行太期待了而已。你们知道,我以前可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过。」   他们各怀心思地笑了起来。   闺誉这东西,我确信我是真的全没了。   却也已经没关系。   来到正月初一,我想这天远游城里有头有脸的各府夫人大概都在银牙暗咬,因为这天她们的丈夫全都去了黑州最大的青楼海明凌宵阁,设宴款待将黑州官场搞了个天翻地覆的御史大人葵皇毅。   盛装打扮的我扶着燕甜的手下轿,抬头看向青楼的匾额。   「海明凌宵阁,名字起得响亮,字更是提得气势开阔。」我向燕甜赞了一声。   「哈哈哈哈,」身为老板的崔净尽职地走出来迎客,「得泽兰小姐一句赞,这是我们的荣幸啊。谁人不知泽兰小姐是林牧大人和李文显大人的高徒?」   「不敢当,只是得过几天教导、会下点棋而已。方老的外孙才是牧大人真正的弟子。」我笑道。   方百里走了过来,「哈哈哈哈,那个臭小子也就这点拿得出手了。」   「快进去吧!」后至的何茂德道,「我们一群全商联的干事都堵在门口是怎么回事?」   我笑着跟进,嘴上赔了句不是,「是我不好,刚才看海明凌宵阁的牌匾看呆了。」   他们的话题又转回了牌匾,大家都你赞我一句,我谦让一回,说得挺热乎的,我笑着附和几句将气氛炒热后,便闭口不言。进得大厅之内,更是热闹。名贵的装饰品,极艳的青楼女子,香风飘飘,灯照帘笼,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宾客间觥筹交错,粉饰太平。   「你……」一个不认识的乡绅就要来揽过我的腰,看来是将我当成□□了。   「哼!」站在我身后的两个家丁一起挡在了我的面前,还抖了抖身上的肌肉。   「小小、阿文,不得无礼。」我笑说,「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全商联黑州总分会的干事,章家泽兰,未知大人是?」   对方也不傻,马上收起动作,换上温和的表情与我寒暄,我们像是没发生过先前的事一样,愉快而客气地交谈着。我也明白问题所在,所以我在大厅间到处走动,确保该打招呼的人都一一见过,这才在位子上安坐下来。   有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却没人上前找事。   「小姐,」侍立身后的燕甜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在我的旁边道,「臭死了,吵死了。」   「看你说得夸张,」我挥挥衣袖,散去刺鼻的香风,「会晕,但我想不至于死的。」   「噢,」她若有所得地说,「怪不得男人到了青楼都会大晕其浪。」一句话说到跟在身边的家丁满脸尴尬。   我掩嘴笑了几声,然后正色地道:「小小、阿文,待会儿你们一人负责一个,一定要跟紧我和燕甜,知道了吗?」这到底是青楼,小心一点为好。   「是!」他们异口同声地应下了。   又等了几刻钟,我和身边的乡绅都已经混了个脸熟的时候,宴会的主角御史大人终于珊珊来迟。看见葵皇毅冰着的脸,乡绅们热切的脸,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好笑。我去信跟林牧和李文显两位老大人说了此间的事,李文显这位官场老狐狸回说,葵皇毅高调地去妓院会宴是在自污以避祸。黑州这趟他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得留点把柄让人参一下,以避锋芒。   他倒是个解风情的,就算端着个冷脸,不一会儿也逗到身边的□□都笑了起来,连黑州第一名妓都围在他的身边,气氛一片大好,看到其他乡绅纷纷钦羡不已。   我倒是形势一片大差……因为我年纪轻、资历浅,见人就得先饮为敬,酒宴开至中段我就得先行退席,避到外面去缓一缓酒劲。   「小姐。」燕甜给我递来一块奶糖。   我笑着一口吃下,顿时浑身舒爽,像是吃了灵丹妙药。突然,身后传来硄珰一声。我转头望去,看见胡子拉渣、一身小厮服饰的管飞翔正站在廊下的转角处,脚边还围了一地的碎碟子。   他大叫道:「……三妹!」自从结拜后,我和管飞翔、钟杰潼皆是以兄妹相称。   「怎么了?」我接过燕甜递给我的湿手帕,一边擦着手,一边望着他。   「你……!」飞翔在原地跳了跳,然后飞奔至我的面前,双手抓着我的肩头就是一阵猛摇乱晃,「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啊!三妹,你有困难的应该跟哥哥我说!大不了我将大哥卖了换钱!」   啊哈?「……你将大哥卖了也换不了多少钱的……」我被他晃到头昏脑涨,不得不伸脚踢了他一下。飞翔连连呼痛,我揉着额角道:「二哥,有话好好说。」   「三妹!」飞翔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去将你赎,啊不,我没钱,我去将你抢回来!」   这回我总算是听明白了。我好气又好笑地说:「二哥,你到底在想些甚么?」   「是你在想甚么才对!他娘的谁敢逼到我的妹子沦落青楼!老子去跟他单挑!」   「……」喂。   燕甜站在边上闲闲地道:「都是您,要我将您打扮成这个样子,管二爷才会将你当成青楼女子。」   你娘的。   「三妹,怎么几天没见你就变成这样了?快说给哥哥我听!」   哥哥你的头!   我没好气地应道:「对啊,我们昨天才见了,我怎么不知我英明神武的二哥会成了青楼的捧碟小厮?」   「啊!」又是一声尖叫从转角处传来。   我侧头绕过飞翔高大的身影,看见一个半老的徐娘正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还一把掐住飞翔的耳朵,来了个三百、不,太夸张了……是一百八十度左右的狠毒大扭转。   我咽了一下口水,退后一步,和燕甜对视一眼。   莫非飞翔原来有位相好名徐娘?   飞翔这次没脱线,马上反应过来,「你别乱想!这个只是管工大妈啦!啊痛痛痛痛……」   「你叫谁大妈?嗯?」徐娘揪着飞翔的耳朵,「臭小子,你给老娘我将这些碟子的钱都赔了再讲大话!」   我捂捂额头,随即也笑了。我这两位义兄的身边总是这么热闹。   闹了好一通,我帮飞翔赔偿了打碎的碟子,又解释清楚我出现在青楼的原因,好不容易才让场面冷静下来。我们走到庭园的一边,小小、阿文和燕甜他们守了在入口处。   「啊~」飞翔坐在湖边的围栏上,随手将地上的小石子丢进湖里,「结果又是让你收拾残局啦。」   ……他自己本人也好意思说这是「残局」吗……我拢好衣袖和裙摆,靠坐在石头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等着要钱用?」   他抓抓后脑勺,「总不能在大哥家白吃白住啦,他自己也不是有钱。哦,你别这样看我嘛!我好歹比大哥多得工资的!」   我额角的青筋不经意地跳了出来,我抬手压住,「……你是说连大哥都在这里打工?」   「啊哈哈哈哈……」   「……」甚么啊哈哈哈哈……   「大哥开春要上京赴考,其实我们是在打工筹路费啦,没甚么的。」飞翔的大手按在我的头上拍了两下。   「怎么这样大的事不跟我商量?」   「嘻嘻。」他擦了擦鼻子。   「好了,别再打工了,这次的路费我来出就好。」我扬手止住他的话,「真是的,要筹钱也该早一点打算,现在也已经临近考期,应该加紧温习才对。我别的没有,浑身就两个臭钱,这个时候不用难道等着带进棺材?二哥一向爽快,就别在这事上婆婆妈妈的。」   飞翔大笑起来,猛拍了一下我的肩,「好,反倒是哥哥我不及三妹爽快了!」   我又踢了他一脚──他的手劲太大,拍得我痛死了。我瞪他一眼,然后也笑起来。   闲聊一会,飞翔就去找还在打工的钟杰潼,我再歇一下也便回转大厅,继续应酬。场内的情景……矣,不少人已经跟□□在搂搂抱抱,不过也没人做太出格的事。我定定神,便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回去坐下。   坐在我邻座的一位乡绅显然很不自在,我便笑着向他举了举杯。一杯酒下肚,他也回复状态,跟我有说有笑。   尽管我已经尽力了,场内的气氛还是愈来愈排斥我这个女性的存在。也是,我想没人会喜欢狎妓时还有一个良家女子在看着,除非他是心理变态。我苦笑一下。也好,证明我身边的都是正常人不是?我抽空让燕甜先退下,再要小小跟着她,只留下阿文护卫。   我倒了一大碗酒,站起来向着我那一桌的人敬道:「章家泽兰初来报道,还望日后大家多多包涵。我先饮为敬。」酒穿肠,喉咙火辣辣地痛,我还得笑着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渍,向他们展示空碗。   「好!」他们鼓掌喝彩。   坐在我这桌的都是年纪偏轻的,我们斗起酒来,气氛也随之而变得热烈──   宴后,我躲在茅厕里吐个不停。   「呕!」真是有够狼狈。我不想被听见呕吐声,连一直跟在我身边护卫的阿文也被我打发去外面。   吐到胆汁都出来了,我才腿软地扶着门走出来。一打开门,就有一块手帕递到我的眼前。我抬眼一看,是葵皇毅。我望了他好几眼才接过手帕,半掩着口,低头道谢。他扶着我到廊边的石阶坐下,还给了我一杯水。我狐疑地盯着他。   没下毒?   「喝昏了头?」他冷声道。   我只是觉得这样好心的动作不适合他而已……很好,他的毒舌证明了我眼前的人是如假包换的葵皇毅,不是我认错人。我接过水,侧身漱口,这才将手帕放下。   「谢谢。」   「你要谢我的事还多着。」   我失笑。这人还真会蹬鼻子上脸。   「还笑得出来?」他斜眼望我。   「不然?」我指了指背后热闹的妓院主楼,「这次我长见识了,没想到青楼比州都的第一酒楼还要来得宏伟,酒菜也是一流。」   「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你还敢喝成这个样子?」   「不然?」我耸耸肩,环抱着双膝,「初来乍到,我还能怎样?没关系,我只是有点胃痛,我不会在此地喝到失去意识的。」我笑看着他,开他的玩笑,「葵大人那边我看倒是热闹啊。」   听罢,他也没说甚么,只是毫不客气地伸手将我头上的钗子逐一抽出。   「你这可是确确切切的人身攻击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就将我的发饰都拆了。   「胡闹!」他将钗子扔回我的手里,轻斥一声,「别人看着都要以为章家小姐是个品味低劣的暴发户。」   我又笑了一下,拿着一枝造工精致的金步摇在乱晃,发出清脆的珠玉碰撞之声。   一月的远游城覆盖着大片白雪。今夜月朗星稀,连茅房顶上的积雪都被月辉映出一层朦胧的光华。   葵皇毅忽然站起来离去,再回来时身后却是跟了两个小厮,抬了一架琴。我笑了起来,会意地坐到琴边,随手拨了两下琴弦。   身处青楼的一个小小后院里,旁边还有个茅厕。我随手拨弄着琴弦,想了想,一笑,弹起了高山流水。这是李文显闲时教我的曲子,我也不知道这和我原来世界的那一曲<高山流水>是不是同一首。李文显教我的这一首,带点文人墨客的人间烟火,也有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之意,在赞叹天地间不忘尘世人文。   弹了一小段,葵皇毅的龙笛也加了进来。   ……还是和得有点刺耳。   我们不时对视一眼,调整着步调,总算将曲子和了过去,愈奏愈顺畅。   曲终,他走到琴前,背着手俯身望我,「回去以后我会联络你。」   「葵大人,你就这么肯定你人在贵阳,还能使得动远在黑州的我?」   他挑了挑眉,「我不能?」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抚了一下琴身,笑了笑,没说话。如果他能继续帮得到我,我自然愿意帮他,互惠互利。   我们没人再说话,耳边只剩下寒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缘来份去      我和葵皇毅正默言无语地对峙间,不远处忽然传来管飞翔和钟杰潼的大叫声。   「三妹!」   葵皇毅转身就大步离去,衣服下摆在转身间带出嚯的一声。   我站来,向他离去的方向福了福身。   「三妹!」   我走向和葵皇毅相反的方向,迎向咋咋呼呼地跑来的两位义兄。   「三妹!」钟杰潼一手还扯着青楼的老妈妈,「你是不是被奸人骗来了?你说给为兄听,为兄一定替你讨回公道!这青天白日之下竟有人敢逼良为娼……」他滔滔不绝地道。   我看向飞翔──二哥,你到底是怎么跟大哥说的?飞翔向我无辜地摊摊手,我捂捂额头。亦是,钟杰潼的书生脾气一上来就听不进别人的话了。   「你这该死的小子!」老妈妈被气到脸上的粉都掉了下来,伸手就用指甲抓向钟杰潼。   钟杰潼白净的脸上被抓出一道血痕,犹自在道:「你别以为用强的在下就会怕你!你快给我一个说法,放了我三妹!你竟敢毁我三妹的闺誉,在下一定会讨回个公道!」   只见钟杰潼今天是一身在他身上平日难见的短打装扮,被老妈妈打着也不敢对女人还手,抱头蹲在地上却还对「救我」念念不忘。   飞翔捂了捂脸,示意他没眼看了。   我楞了又楞,然后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几天后,我们三兄妹结伴去了一处小酒肆用午饭,我看着钟杰潼就不时笑出来。自知摆了乌龙的他开始时还相当不好意思,不过被我和飞翔笑多了,他就生起闷气来。   「好了,妹妹向你陪不是了,可好?」我拉拉杰潼的衣袖。   「我没生气。」   坐在另一边的飞翔向我打了个眼色,就径自转开脸去喝酒,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叹一口气,「大哥,是我不好,你别气了。」   「……我没生气。」他撇开了脸。   我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正对着他,敛容道:「谢谢。」谢谢那天他误会了我投身青楼时,情真意切地想要救我。   杰潼眨眨眼睛,两颊红了起来,慌乱地避开我的眼,「没、没,为兄也没做甚么……」   我和飞翔都在杰潼看不见的角度偷笑。   杰潼人太好、太实在了。   哈哈哈哈。   「泽兰小姐?」员外郎家的一个公子在身后唤了我一声,「没想会在这种地方看见你啊,果然也是好酒之人。」我们是在前几天的那场酒宴中认识的。   我笑着跟他寒暄。   他说道:「是了,十五日御史大人就会回京,泽兰小姐会去送吗?」   「不了,那天我要回隆清县一趟,侍候家父。我想有你们在也足以让送行的场面风风光光的。」   「哈哈哈哈,是不是风光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御史大人也总算尽兴的。听说初一那天,是海明凌宵阁的第一名妓陪他过的夜,之后他还一连三天宿在阁中。我想葵大人总不会回京后再参我们远游城一本吧?」他打了个冷颤,「这次州牧宋重富一案,死的人肯定多了去。」   「是啊。」我微笑着应和。   十五那天的清早,我就带着章家的人马回转隆清县老家,趁着年后的空档在父亲的膝下尽孝。   「小姐,」坐在马车内的燕甜给我递来一方面纱,「路上风大,您又骑马,还是把它给围上吧?」   「嗯。」我笑着应下。   章府的车队整装待发,我骑着马来回巡视几次,最后来到队伍之先。我扭头凝视着京城贵阳的方向。   半晌,我转过头来,一挥马鞭,「驾!」   今年二月,朝廷举行科举会试,钟杰潼赴考,管飞翔亦同行去见识。三月放榜,钟杰潼仍然名落孙山,回转黑州。既是落榜,钟书生的心情自然是不好受,管飞翔每天都上蹿下跳地变着法儿去鼓励钟杰潼,但钟杰潼都只是一脸惨绿色地笑笑,转身便去了应征书斋的工作,打算此后就放弃科举了。   这天我再来州都远游城办事时,管飞翔拉上我就跟踪着钟杰潼,全程监控钟杰潼的求职之路。   「二哥,」躲在柱子后,我往前方望了一眼钟杰潼便转过头来,看着管飞翔。如此执着实在不像管飞翔的为人,「其实真考不上也就罢了,留在黑州也不错,过些日子大哥自会打起精神来的,他不是这么容易就垮下的人。」要我说,钟书生的意志力有时候真的惊人得恐怖。   「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但是,三妹,」管飞翔一手扶着柱子,嘴里叼着根草杆,「我果然是觉得如果这个国家少了大哥这样的一个官吏,真是太可惜了。以大哥之才,没道理考不上的,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我叹一口气。我也相当佩服钟杰潼的才学,只是考试运这种东西真的没得说,更何况京城的所谓会试是否真的公平公正也是未知之数,钟杰潼考不上也是有的。「大哥已经连败四科,你也得体谅点他的心情,」我劝道,「二哥就先给他一点时间缓缓?」   管飞翔抱着手臂,显得有点郁闷,我伸手轻拍他的肩头。   等劝得他放弃跟踪钟杰潼了,我便跟他一起到了巷子深酒摊坐下,酒过三巡后我才轻声问道:「二哥可是心里还有事?」我觉得管飞翔近几日的情绪差得过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管飞翔仰头喝了一口酒,脸上故意摆出不在意的神色笑了笑,「家里的老头子来了信,要我回去。」   算来管飞翔离家出走真的有好一段时日了,「家里人也是担心你。」   管飞翔斜睨着我,「别跟我说这些场面话。」   「真要我说?」我回望着他,「真要我说,我就是说你的确该回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喜欢我做官……」   我抬手止着他,微笑着说:「先别将事扯到我身上来。二哥,我问你,如果家里将你禁足了,你有本事逃出来吗?」   「当然有,」他扬了扬他那纹了龙形纹身的膀臂,「老头子可没办法关得住我九纹龙管飞翔。」   「那你为什么怕回去?」我偏了一下头,「回去将你想考科举的事说清楚,实在不行就再逃出来就是。」   「逃出来?」   我点点头,「二哥不是已经立下决心一定要做官吏吗?那实在无法可想时就逃出来好了。但是在这以前,我觉得二哥应该要先好好跟家里人商量,他们将我们拉扯大也不容易,二哥得体谅他们的心情。」   管飞翔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拍手,大笑道:「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回去跟老头子摊牌说个清楚,了不起老子就再跷出来一次!」他大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没想到啊,三妹竟然会鼓励我逃家!」   我抬手揉着被他拍痛了的肩头,苦笑一下。我的原意是劝他回家,可不是专门鼓励他逃家的,他听哪去了?我将来会不会因为教唆极道世家的独子逃家而被他家追杀的啊?我叹一口气,「是,逃出来时没地方去了,我家欢迎你。」不,管飞翔会跷家明显是他自己的问题,才不是我教唆的,绝对不是。   「真的没想到,」管飞翔拉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三妹不但不阻止我,还帮我啊。我以为你对官吏是深痛恶绝的,就是不反对我也绝不会是鼓励。」   我的左手拢起右手的衣袖,稍稍起身给飞翔和自己倒了一杯酒,「第一,我没有对官吏深痛恶绝,每个职业自有其好与坏。第二,」我坐下来,向飞翔举杯,笑着说:「既是二哥的决定,三妹自会全力支持。」人各有志,他自己高兴就好,「不过逃家毕竟是下策,二哥还是先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堂堂正正地进考为好。」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将回家的重要性再提提较好。   「没错,」飞翔拍了一下桌子,眉目间神彩飞扬,「老子就得堂堂正正!」   「……」管飞翔的重点到底是听哪去了?罢了,记得回家就好。我低头笑了一声。   「店家!」飞翔举高手挥了挥,「别小壶小壶地上了,整个酒瓶送上来吧!老子今天要跟三妹喝个不醉无归!」   喝酒会伤身的好不?我连忙叫道:「店家先别忙,将最好的巷子深来一壶即可。」见飞翔不满,我笑着解释道:「巷子深是得一小杯、一小杯地品才能品出味来的。与二哥在这里喝酒,我们自是得上最好的巷子深,是吗?」   「哈哈哈哈!」飞翔大笑起来,「三妹也会品酒了?喝了这摊子,二哥带你去骑马散散酒,回来再上海明凌宵阁继续喝。」   我苦笑一声。这酒和马可不是我自愿去学的,只是应酬往来日多,我亦不得不学。飞翔看了我两眼,理解地揉了揉我的头顶。   「学会也好,不会酒、不会马,简直是人生憾事。」   我笑了出声,「是,二哥说得对。」我举杯再敬。是管飞翔这个笨蛋才会说要带我去青楼喝酒的。不过我看着管飞翔又明亮起来的眼睛,觉得有时候粗线条一点,也是福气。   但是粗得像钟书生一样就不太好了。   某天,我提着一堆的补品上了钟杰潼家。他早几天在大街上又为了别人的事而仗义执言,被人打成了猪头。我一边帮他敷着热鸡蛋时,一边苦笑连连。亏得管飞翔还在担心他,这人不是还很有精神吗?   钟杰潼犹在朗声说着某骗子是多么的可恶,「……如此行径,实在可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岂可骗人?世风日下!」   「市井之间,」我转身将鸡蛋放下,「这本也是常事。」   「常事不代表它就是正确的啊!」钟杰潼瞪大了眼睛,两颊因着气愤又染上点点绯红,「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个人之修德,关键在于自身,不在于外在之制约;正道之正,其要紧处也在于自身的方向,不在于外在的标准。章章。」钟杰潼的食指与中指合拢,指向窗外明媚的春景,「正道不因世人的目光而改变,不对的就是不对的,即便众人习也为常,它也是不对!」   有那么一时半刻,我也认同管飞翔的话──彩云国如果少了钟杰潼这样的官吏,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想说让章家支持他继续考科举,可我终究没说出口。我既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也是觉得他这样纯粹的好人还是当个百姓更好。我背对着他收拾着东西,钟杰潼又再说了一下他的气愤之情,渐渐的,就没了声音。我转过身来,看见他的神情沉静了下来,抿着唇望着窗外。   「大哥?」我叫了一声。   「章章,我已经在百宝斋取得教席了,下月就上任。」   尽管我察觉出钟杰潼此时的情绪不好,我也只是轻声应和道:「那就太好了,百宝斋也是有名气的书斋,想必待遇会不错,大哥就不必让伯母再担心生计了。」   「是啊,娘亲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他恍若释然地笑笑,唇边残留着一丝苦涩,「是我不孝,让娘亲受累了。」   我张了张嘴,终究闭上嘴,坐了在他身边。   「月钱足有十两银,平日节俭一点,多过两年我就可以让娘亲换往一所较大的住处。章章,你说三进的院子好吗?还是四合院更好?」钟杰潼说着他对未来的打算,渐渐的,神色放松下来。   未来还是很美好的。我微笑着一一应和着他的话。   「大哥,你很厉害,真的。」最后,我这样道。钟杰潼的文章是当真写得好,连教我下棋的两位致仕高官林牧和李文显都是点头称许的。   钟杰潼望着我,忽地转过脸去。   我瞧见他的眼眶有点发红。我没说破,只是静静地告辞离去。   回到章家在远游城的宅第,侍女燕甜侍候着我更衣入睡。   「小姐。」   「甚么?」   燕甜用手拉起她的眼睛和嘴巴,装了个鬼脸。我噗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   燕甜放下手,面无表情地说:「小姐像个苦瓜一样,我想让您笑来着。小姐,我果然是个成功的卖笑人。」   我再笑两声。这个丫头。我伸手轻拍她的手背,「没事,我只是有些许为大哥觉得不值。」我叹一口气,「你说章家资助他再考一次,好吗?」   「这跟我和小姐有甚么关系?」燕甜冷着脸将我的手放回被窝,「这是大爷自己决定的,小姐支持就是。您不是最擅长冷眼旁观的吗?」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冷血。」章家一直都是大慈善家啊喂。我哭笑不得地瞪着这个老是埋汰我的丫头,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头。   「没说小姐是坏人,」燕甜将我乱动的手又塞回去,「只是很少见您会直接说出您的看法而已。小姐对管二爷不同,对钟大爷也是不同的。」   「与他们交往日久,」我望着床顶精美的绣花,「就愈发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很多不一样的人和事。」是我对彩云国的看法太片面了吗?   四月初,管飞翔便起行回去位于黑白两州交界的管家了。临行前我们一行三人去了游玩,为他饯行。   「啊~」天色将晚时,管飞翔一手乱搔着后脑勺,「不行,没酒就是不尽兴!」没等钟杰潼唠叨,他就自跑了开去买酒。   我和钟杰潼在黄昏下逛着集市,等待管飞翔回来。钟杰潼拿着一根簪子良久,我看那簪子的款式是老妇人用的,就知道他是想买给他的母亲,却是没钱在身。我轻拍钟杰潼的手背,拿过簪子,向店家问价。   「章章!」钟杰潼的脸热了起来。   我将买下的簪子放到他的手上,笑着说:「如果一点小事也办不了,我又缘何每天都往钱眼里钻?我的好大哥,你就让妹妹多少有点用处,好吗?」我笑了笑,轻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必在意。   他抿着唇没说话。等我们走出了店很远的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章章!」   我吓了一跳,「……是?」   「我向你提亲好吗?」他深呼吸一下,以震得我快要聋掉的声量大吼:「小生喜欢你!」   有那么一刻,我看着钟杰潼表情干净纯粹的脸,心跳有快了那么一点。   但是,求婚的时机太糟糕了。我眨眨眼,然后撇过脸去,抬手捂着脸。他这样我会以为他娶我是为了给他母亲买簪子用的……这个呆子。   围观的人群中,我清晰地听见管飞翔爆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我又看看钟杰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的脸,终究是忍俊不禁,捂着嘴也大笑起来。   五月,我和钟杰潼订了亲,章家资助他再考科举;而逃家多时的管飞翔也终于被管家的人禁足,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当官的理想,在家仍然用功苦读,并与家人约定要考一次。一次不成,他便会定下心来当管家的继承人。钟杰潼也不时去跟他一起读书,两人亦师、亦友、亦兄弟,这对豪侠和书生的关系好到让旁人都要以为他们有龙阳之癖。   至于我,则是在父亲的指导下稳步接手章家生意,闲时依然会去找林牧和李文显两位老大人下棋。   若不是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收到某人自京中专程寄来使唤我的信,那件问斩了超过一百人的州牧大案,只怕连点影子都不会在我这个平民百姓的生活中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下一卷。 ☆、第十六章 大比之年   三年后──   「小姐小姐!」青枣蹦跳着跑过来。   我坐在家中的小亭里,伸手在石制棋盘上落下一子,扬声道:「怎么了?」   「燕甜姐姐和她的夫婿来了章府向小姐问安!」   我笑着站起来,「也该是时候了。你先去备下给他们带回去礼物,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哎!」青枣清脆地应了一声,又风风火火地离去。   我摇头失笑。青枣今年只有十六岁,两年前燕甜嫁出去时她还是个吱吱喳喳的小丫头。如今顶上燕甜的位置成为我的贴身侍女了,还是不改活泼。   我快步走到内院的偏厅,看见好一段日子没见着的燕甜。   「近来可好?」我上前扶起向我福身行礼的燕甜,握住她的手。   「哈哈,」燕甜的丈夫王六给我行了一礼,裂着嘴着说:「小姐,我媳妇儿怀了。」   我惊喜地望着燕甜。   她倒是木着一张俏脸,「才两个月。别人说不满三个月就说出来,孩子会小气跑掉的。」   「呸!」王六一听就急起来,「小姐,您当我没说,当我没说过啊哈。」   我暗瞪了燕甜一眼。有她这样故意让丈夫着急的?还敢拿孩子说事?等我带着燕甜回内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燕甜才跟我说原来她这胎怀象不好,大夫说十有□□会保不住。   「你先在我这里住下,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找大夫十二个时辰守着你。」我轻拍她的手安慰道,「我不敢说一定会没事,可我们一起努力,嗯?」   燕甜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我本来就是打算来找小姐供着我的。」   我笑了出来。鬼丫头!   「是了,小姐。我来的路上又遇见有人在扛孀。」   我皱了皱眉。在穷乡僻县,为了彩礼而逼嫁寡妇的事真是屡禁不止。我站了起来,「是谁家的?我派人过去看看。」   燕甜拉着我,「我已经止住他们,跟他们说来章府求助就是。」   我楞了一下,然后掩嘴大笑,一手刮了刮燕甜的鼻子,「做得好,麻烦事就尽管往我们府揽来就是。」   「我就知道小姐是个管闲事的。」   她这张嘴!   我安排好燕甜住下,便去了书房跟父亲汇报今年的生意。年近岁末,也是时候好好总结一下一年来的成绩。谈过正事,我便扶着父亲到庭院散步,挥手让家丁在附近候着。   「泽兰,」父亲抚着雪白的长须,乐呵呵地笑着,「看来我想不认老也不行啊。」他给我看那把一丝杂色也无的长须。   「您说笑了,看您这脸色比我这个年轻人还要好上不知多少。」这可是大实话。我因为多有熬夜,脸色不好之余还有一对黑眼圈,施了脂粉才看不见;父亲将生意交给我后,每天自得其乐,反倒是红光满脸,精神百倍。   「你啊,快点生个孩子,等孩子长大了就可以帮轻一点了。」   「我一个人可生不出孩子。」真生出来你就该怕了。   「杰潼到底甚么时候才考上呢~」父亲仰天长啸。   「怎么?您先前不是不想让他去考的吗?」我抬手拨去挡路的树木垂枝。   「谁叫他死心眼,说要考上了才娶你过门?他已连败四科,到明年开春新科都二十九了,再不中……」   「二十九岁中进士也是算年轻的。那就再等等好了,我也不过二十,数年也是等得的。您知道他,书生脾气,与其让他接触商业,还不如继续考科举,届时当一个小县的父母官,我想他肯定会是个造福一方的青天大老爷。」   「他就只是个县官的料。」   「父亲大人,」我轻声道,「杰潼只是未坏到足以当大官而已。」   父亲笑骂:「女生外向!」半晌,他感叹道,「也是,如果钟杰潼能当上大官,我们一介商家,我也不会让你跟他订亲,不放心将你交给他啊。」   「您就放心,他今科很有把握,今科主考官也正是喜欢杰潼这种耿直性格的才子。不敢说有好名次,但他至少一定会上榜。再说,」我笑了笑,「他也没一根筋到只顾科举,不顾家人。今科不中,他也会先迎我过门的。」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杰潼是个懂事的。他现在回远游城了吗?」   「没有,他还在白州跟二哥在一起,打算到时候两人直接去贵阳应试,就不回远游城了。冬天大雪封路,再开路时考期已近,他们今年想早一点上路,在贵阳好作准备。我清点好家事,再绕去远游城看一下杰潼的母亲,然后也会在冬天前出黑州。新年入库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却还要劳烦您多看顾一下。」   「哎?我还以为你会过了新年再去的。早去也好,耐心看清楚,货比三家,再决定我们这次的扩张要往哪边发展。贵阳始终是都城,消息会更灵通。」   「是。」   「在生意上,我是不担心你了,就是闯点祸也没关系。」父亲轻拍我的头,「我是担心你在京中贵人面前会忍不住。那些人有个贵族身份就嚣张到找不着北。不过你也别隐忍太过,被欺负了去。你今次上京会见葵皇毅吗?有事就不要客气,直接找上他,我们章家也帮他做了不少事,暂时他不会不看顾你的。」父亲殷殷嘱咐。   「是。」   「葵皇毅也是个人才,前途无可限量。」父亲眯眯眼睛,「不过你也要小心他,此人城府甚深,我看他近来行事是日益老练啊。」   「文显大人也是这样说。」   「李文显也这样说?那林牧呢?」父亲饶有兴致地问。   「牧大人说,葵皇毅就是个外表上佳的大烂货。」   「哈哈哈哈……一样米养百样人,」父亲放开我的手,一个人背着手在庭园的小路上迈着四方步,「杰潼我就不说了,飞翔若是过得了国试这一关,他也是前途无可限量之辈,假以时日必能做出一番成就。到时候,管飞翔和葵皇毅同朝为高官……哈哈哈,二十年后的朝议一定会甚是有趣。」   我想象着这情境,也是不禁发笑。飞翔未来会如何,我是不知,但看过《彩云国物语》动画的我却知道,十多年后葵皇毅是板上钉钉的御史大夫,朝廷大员。父亲当的是目光如炬。   「父亲大人,二哥总是来蹭掉您的名酒喝,您反倒是喜欢他。」   「哈哈哈哈,」父亲大笑,「飞翔是你义兄,也就是我的义子嘛!老子疼义子,天公地道!」   ……父亲的说话方式近两年来是愈加粗豪了。我失笑半晌,也跟上父亲的脚步,踏着落叶在庭中慢走。   打点好一切,十一月时我也赶在下雪前从远游城出发,离开了黑州,前往紫州贵阳。   「小姐,」青枣骑着一匹小母马,赶至我的身边给我递上一瓶水,「您怎么就老让着钟老夫人?她都……」   「得了,」我道,「青枣,不要再让我听见这种话。」   「……是我不好,我知错了。」   她也是为我好,我不忍吓着她,便拉着她的手细细地解释道:「青枣你听着,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没人喜欢被别的人嫌弃,可她是长辈,为人媳妇我说甚么都是错的。你要真是为我好,你就别再说那种话,被人听了去,我们成甚么人了?况且她年轻守寡,一个人将钟杰潼拉扯大也是不容易,自然希望媳妇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看在这点上,我们也是一句话都不能多说。」   「是!青枣明白了!我一定会好好地管底下人,保管将钟老夫人侍候得妥妥贴贴!」小丫头又马上精神起来了。   我笑着轻拍了她一下,「别乱动,你才刚学骑马,别掉下去。」吓到青枣连忙抓紧缰绳。我暗笑一下,驱马去管理文书的刘加禾身边,「刘先生,路上都没问题?」   「是的,」他给我指了指方向,「虽然带着的东西是多了点,但是不出半月就会到砂恭,进入紫州地界。我们向那边取道,也正好借了漕运的官道,行程可以快一点。」   我苦笑说:「我倒是不赶,只是这路上的日子不好受,还是赶快安顿下来为好。」   刘加禾笑了几声,「早到也好,正好赶上去章二爷处拜年。」章二爷指的是我的二伯父,现在人在贵阳。   父亲说当年诺大的章家分家之时,族长遗训各房子弟不得过多接触,最好各向不同的方面发展。父亲是家中最小的三子,平日也是少有跟两位哥哥来往。我想了想,多问一句,「刘先生,二伯父如今是在哪里高就?」刘加禾跟了父亲超过三十年,一些事情他比我更清楚。   「章二爷已经退隐多年,家中人丁兴旺,早年的生意在缩小规模后交由三子和最小的六子管理,另外的大少、二少、四少都在过了州试后捐了官,正外放为县官。五少则是进了贵阳衙门当捕快。」   「过了州试就马上捐官?」正常人不应是再进一步去应国试的吗?没经过国试,除非是以资荫制进仕,否则难以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为官八品已是尽头。   我和刘加禾对视一眼。二伯父家是在守拙,在章家祖业的生意和子孙的仕途中取得平衡,以中庸之道治家。   看来二伯父也是一个妙人。   我笑了起来,向刘加禾拱拱手就驱马回去队伍的中段。   半月后,我们进入了紫州地界,暂时停在砂恭城休整数天。我让手下人去将从黑州带来的货物在砂恭散贷,也见了章家商号在附近的掌柜。这天我刚拜会过一个生意上的合作人,便抽空在附近走了走。   「小姐~」青枣嘟起嘴巴,「紫州的天气好热!这都快十二月了,怎么还是只有一点点雪?」   「哈哈哈哈,」一个卖豆腐脑的老伯听见,笑着插嘴,「小妹妹不是本地人吧?北方来的?老头儿我猜是是黑州。」   我一笑,拢起裙摆在摊子前落坐,挥手让跟着的青枣他们亦坐下,「劳烦您给我们各一碗豆腐脑。老丈说得对,您是怎么看出来我们是黑州的?」   「这个简单!」他熟练地刮起一片片的豆腐脑,没几下就盛好一碗,一个小童手脚麻利地送到我们面前,「这砂恭城是紫州在北方的最后一个城镇,老头儿在这里摆档数十年,甚么人没见过?这走南闯北的啊,不同的地儿有不同的味!小姐一行的衣着分明是黑州的风尚,这个小妹妹也是个说话爽利的,正是黑州小娘子的劲儿。」   「哎?」我舀了一匙的豆腐脑,「那白州的又当如何?」   老伯盛好豆腐脑,见没其他的事便跟我侃了起来,「白州的?白州娘子谁会跟你多说啊?不爽?直接上来踹人就是!」   「哈哈哈哈!」旁边一桌的客商闻言也大笑起来,「马大伯你说得对!我到了白州行商,最怕的就是当地的小娘子,一个赛一个的泼!」   「哈哈哈,阿赵你是吃了亏吧?」老伯也哈哈大笑。   我笑着续问:「那老丈,您看我们一行是甚么身份?」   客商阿赵笑着摇头,「这位小姐,我告诉您,您可考不着马大伯的。」   老伯自得地一笑,「小姐是哪家贵人吧?这通身的贵气可比贵族小姐,但又比她们大气爽快,所以老头儿我看啊,小姐是出自黑州的大富商之家,且是能撑门户的大小姐又或是独生女,好比那花木兰,现在正要到外面来闯一闯呢!」   「好!」青枣高喝一声彩,「老丈您真有眼光啊!说得真好!」   家丁阿文一口将豆腐脑吃下,大声道:「我自掏腰包,老头儿多给我一碗!」   「也给我多来一碗!」其他章家的家丁也纷纷跟随。   我笑到差点肚子痛。这位老伯眼光好是真的,但当中渗入不少恭维话也是真的。净捡好听的话来说,不愧是摆了数十年摊子的生意人。我摇头笑说:「怎么?我小气到多碗豆腐脑都不愿付了?」我笑了又笑,「还是我来结账。老丈,您也多给我一碗,好让我承您贵言,哪天真成了贵人。」   「好咧!」老伯笑着应了。   旁边的客商阿赵也凑趣道:「就冲小姐的这份雅量,假以时日定是贵人。」   「不过是个玩笑。」我笑着摇摇头,「是了,未知这位先生是做何生意的?」   阿赵拍了拍他身旁的大木箱,「我是做茶叶的,负责拿些茶样给大客户看,看中了,我再回去向茶农收购。」   「茶吗?产地应是多在蓝州一带?」   「这不同品种的产地不一,不过确实是气候温暖潮湿的蓝州占大宗。可不论是哪边产的啊,要想大笔出手,就得到黄州去,我现在正是要往黄州走。黄州是全商联全国总会所在,要联系由南至北的大宗生意,就得往那边去。」阿赵抚了一下他唇上的两撇胡子,「在下不才,也是在紫州全商联里挂了号的正当商人。」   「幸会。」我微微一笑。   「各地的商人有,」老伯一把将毛巾甩给小童去收拾桌子,「这进京赶考的,老头儿也是看过多回了。哟,今年又是热闹的年份啰!」   「天下英才,大半都是走学而优则仕之路。」一个算命的先生也坐了下来,「要我说啊,哼!却没多少真正的少年英才!」   「你还在记恨那两个年轻人?」老伯笑道。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书呆子,非要说我将字解错了!我算了多少年的命就测了多少年的字,怎么会解错!难道要我直说那字是客死异乡之相?哪还有人会来光顾我啊?他又不是客人,多管闲事!他身边那个流氓一样的兄弟倒好,帮着那书呆子拆我的档口,非要说我招摇撞骗。害我大冷天的也没个正经地儿呆着。」   ……我怎么愈听愈觉着不对?我给青枣递了个眼色,她马上机灵地追问:「竟有这样毁人营生的呆子啊?真是不懂事!哎,你给我们说说,他们长得是甚么样?」   「那个书呆子长得倒是白净俊秀,眼大鼻梁正,唇红齿白,就是有点不经打的样子。他那流氓大哥身上有一条九龙刺青,又会功夫,这才是真吓人。哎呀,这么的两个人竟然都是上京赶考的士子,你说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相士口中的捣乱士子,肯定就是先我一步起行的管飞翔和钟杰潼……我揉揉额角,暗自要家丁王大力在离开前偷偷给相士赔点银子。   「青枣,回了。」我叹一口气,「明天一早就起行。」   「哎!」她清脆地应了声。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再次起行,轻装前往正处于春闱之际的京城贵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初到贵境      「小姐小姐!」甫一进京,青枣就兴奋到小脸通红,「您看!那边的人好多!」   我笑着摇头,「我放你去玩,但要记得带着人,天黑前回来,知道了吗?」   「我……我先跟小姐到府中打理好再出去吧!」   「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不过是安顿一下行李,晚饭后再弄也不迟。」   「那……」青枣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马车上眼巴巴地望着我的侍女们。   我笑了一声,「好,都去。」   「哎!」女孩们齐声响亮地应道。   「小小,你领着家丁护着点她们。阿文,你先带人将行李带回府中,你们之后再出来玩。」   「是!」   都将他们打发走了,我的身边只剩下家丁王大力,连管文书的刘加禾也带上其他帐房先回了。我下了马,也在贵阳的闹市中四处闲逛。王大力帮我牵着马,嘲笑着瞬间跑了个没影的青枣她们。   「小姐,您迟早得把这些小妮子宠坏了。这个青枣,还带头闹了起来!真是个小丫头!」   「她早将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回去也只是按着箱子照搬出来放好的事。」我看了一眼王大力随手在小摊上拿起的拨浪鼓。   「小、小姐!」王大力局促地将拨浪鼓放下。   我抿唇一笑,「燕甜住在章府,她和孩子都会没事的。她都已经嫁了人两年,你也是时候再找一个姑娘成家了。」   「我……」王大力摸摸后脑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燕甜嫁了人,可我心里就只念着她。小姐,我知道我这人成不了甚么大事,燕甜在您身边见识多了,当年会看不上我也是正常。我没怨,真没怨!我……只想她过得好就是。您是不知道,她的婆婆老嫌她生不出孩子,一点都不体谅她才嫁过去两年!要这一胎没了……」   「别担心,我看她的丈夫王六也是疼她的。」   「哼!他要敢不疼……」   我瞪了王大力一眼,「你还想怎样?」   「没、没。」他的双手不停地摆动,显得有点慌乱。   「想买就买下,」我将拨浪鼓拿起来,塞到他的手里,「你也是疼她的孩子,是份心意。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许生别的事。」   「是的!小姐,我哪有这么笨啊!才不会给她惹麻烦。」王大力飞快地将拨浪鼓买下,然后收在怀中,引着我往别的摊档逛,「不过这孩子生下来也是姓王的,这不是跟我有缘嘛!」   ……我今天才发现王大力挺有阿Q精神的。   正说着话,前方忽然起了骚动。王大力挤去了过去打探,没一会儿就回来禀了,说是一家客栈在把闹事的客人赶了出来,客人不服,双方正闹着。我正想转身往别的方向走,忽然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   「你们这是黑店!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诈良民,你信不信小生把你告上官府?」   钟杰潼!   王大力也察觉到了,连忙护着我挤过人群。刚挤到事发的中心,我就看见鼻青面肿的钟杰潼。   「大哥!」我跑过去扶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管飞翔还叉着腰对店主在吼,「嘻!老子不是良民,但你敢动我的大哥我就……矣?矣?三妹?」他这才发现我的存在。   「二哥,你这……」   「我说你们!我打了就打了,又怎样!一群臭小子!」店主也大声怒吼,打断我的话。   「打了就打了?哼,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敢比我更嚣张的人。」一个戴着红宝石耳钉的少年抱着手臂,眯起眼睛盯着店主,「就凭你这种又破又烂的小店我本来还以为能撑个一年半载,可现在我看啊,是一天都撑不下去。你信不信我将你那个肥到要死的猪女儿沉到臭水沟里去,再拔掉你头上那少得可怜的数条头毛?我就让你永世都生活在地狱之中,感受一下被人打了一万拳的感觉!来人,」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猛地向前一挥,「关门放凤珠!」   啊哈?   我刚想开口问飞翔这人是谁,我扶着的钟杰潼又不安份地加入战团,义愤填膺地道:「郎郎乾坤,我相信青天自会还我一个公道!店主,我们且去衙门走一趟……」   这边杰潼还在长篇大论,一个以长发掩面的少年却一把扯住先前的耳钉少年,大吼着不知甚么。店主的人和飞翔又打了起来,耳钉少年抽空给了店主一个黑牶,痛到他在地上打滚,不小心扯下了旁边一个撑着拐杖的青年。   我看杰潼的精神头还不错,便先去扶起摔在地上的拐杖青年,「有摔着吗?」   「没事。」拐杖青年甩了甩被摔昏了的头,然后向我苦笑一声。   我一边扶着他,将拐杖捡回来,「那个,请问你也是跟杰潼和飞翔一伙的?」原谅我,我实在是想不出「伙」以外的量词。   「……我想可以这样说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拐杖青年望着鸡飞狗跳的场面,「说来话长。」   也就是要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事再说了。   「大力。」我叫了一声。   「是,小姐!」   「去附近买些炮仗或是烟火甚么的,给我丢过去。」   「是!」王大力马上跑去买,又立马回来,依命将东西丢进战团。   「劈咧啪啦!」吓到所有人跳脚。   「这位小姐,」拐杖青年轻皱了一下眉,「这怕不怕会伤到人?」   「没关系的,我这位家人丢爆竹是熟手技工……」话音未落,我就眼见管飞翔和耳钉少年抢走了王大力身上的炮仗和烟火,对着客栈和店主就是一通乱丢。   「轰!」大堆爆炸品乱堆在一起的结果,理所当然是爆炸了。   「咳!」我挥开眼前的烟雾,转身扶起刚才为我挡了一下的拐杖青年,「你怎么了?有伤着吗?对不起。」   「没事。」他虚弱地笑了笑,「有他们在的结果反正都会这样,不关小姐的事。」   我们同时默默地望向已炸成一片废墟的现场……   「哔!」一队人马吹着哨子跑来,「我们是贵阳巡捕房!你们这群扰乱贵阳治安的歹人给我站住!」   「……」我无言地看向拐杖青年。   「……」拐杖青年轻叹一口气。   然后我们同时被人一把扛起,猛地向前方跑去。扛着我的是掩面少年,耳钉少年则是扛着拐杖青年,而飞翔也扛着杰潼赶了上来。他们熟练地在大街小巷中逃跑、跳跃、跨过障碍物,一瞬间我的视线范围内已经失去了王大力的身影,只能期望一向机灵的他逃快点……   最后我们六人躲上了一处民房的屋顶上。   「给我追!」一队巡捕嘭嘭嘭地跑过。   「对不起!刚才冒犯了!」将我扛上屋顶的掩面青年向我道歉。   「没关系,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我。」我笑着安抚他。   「不,都是我们惹出来的事……不对,说起来根本就是黎深和飞翔的错!你们怎么能够乱丢危险品!」   哎?我好像幻听?似乎听到了某个奇怪的名字。   耳钉少年切了一声,「你怎么不说她?」他用下巴尖指向我,「分明是这个死丫头带来的烟火爆竹!还有你,如果我说放凤珠时你就走出来,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死、死丫头?不,等等,我好像真的听到一些很奇怪的名字。   「喂!你是在指责谁呢?」飞翔用他的脚丫踹了踹耳钉少年,「我三妹是为了帮咱们!不知感恩图报的小子!」   「红黎深!」掩面少年咆哮起来,「你再拿我的脸来开玩笑……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耳钉少年眼望天空,鼻孔也跟着朝天。   「你这个……」掩面少年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个人渣!」   「等等!」杰潼挡在他们中间,「需知君子交恶不出恶言……」   掩面少年惭愧地道:「是的,杰潼兄,你说得对。」   耳钉少年撇开了脸,「放屁!」   飞翔一脚踩上耳钉少年的脸,「你的屁股长在脸上的吗?嗯?臭小子,敢这样跟我大哥说话?」   「二弟、黎深,此等用语万不可放在唇上。凤珠贤弟,来,帮我劝劝他们啊!」   ……又吵起来了。   我的双肩无力地垂下。   「咚!」拐杖少年用手杖给他们一人敲了一记,「好了,都给我静下来。」   然后还真是所有人都静了。   很好,我终于明白我遇上的人都是谁了。眼前的三个陌生人,就是《彩云国物语》的「恶梦国试组」。虽然在剧情开始时「恶梦国试组」的人皆身处高位,但是除了各人的……「人品」各自有点问题外,重点是他们那一年的国试似乎是名传千古的「恶梦」。   反正杰潼也不当大官,不如我直接要他别考了、去捐官算了?飞翔很能挨打,就让他去死好了。   「这位小姐就是杰潼和飞翔的妹妹?」拐杖青年轻咳一声,向我温和地道,「你好,我是郑悠舜,紫州人士。」   掩面少年也连忙道:「你好,我是黄凤珠,黄州人士。」   「……」耳钉少年拽拽地不说话。   「黎深。」郑悠舜轻叫了一声。   耳钉少年这才用鼻子哼出一句:「红黎深。」然后又闭口不言,恍惚全天下的人都该知道他是谁一样。   我却是确实知道他是谁。   我暗叹一口气,然后打起精神来,「你们好,我是杰潼和飞翔的结拜妹妹,行三,章泽兰,黑州人士。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我笑了一下,「补充一句,我是杰潼的未婚妻。」   闹了一顿,天色也已经黑下来。我们先去找了一家客栈安下身来。我不好丢着身上有伤的杰潼一个人,惟有也留下,在心里向章府的人说了声对不起。我向客栈掌柜要了些伤药,拉着杰潼给他上药。   「大哥,」我用手指沾了些药膏,在杰潼脸上的青瘀处擦了擦,「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本来只是要找他们理论,没想他们这就动起手来。虽则是我们有错在先……」   飞翔骂道:「那他们也不可以打人啊!不就是拆了他们的大厅而已嘛!」   ……啊?   「啧!弄坏一个房间就大惊小怪!」红黎深不屑地道。   黄凤珠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他们打杰潼兄当然是不对!不过,说到底还是黎深你吧?一定是你!竟然去偷看店主女儿洗澡!我们这才会被赶出来的,还连累了悠舜和杰潼兄!」   「我去偷看?我才没有看那个肥妞,看完会十生十世都发恶梦被油淹死。喂,我说是因为你这张被诅咒的脸,才会害我们连续被十七家客栈赶出来吧?」   又吵起来了,而且听内容,似乎我应该对那位店主怀着深深的愧疚感才对……   我看着灰头土脸却精神奕奕的众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抱歉,」我捂着嘴,向停下来望着我的众人摆摆手,「失礼了,这几天,谢谢三位照顾我的两位哥哥了。」真是有活力的年轻人。   我去张罗着东西给他们洗漱,将飞翔和杰潼指使去铺床,也替受伤了的悠舜上药。红黎深一脸无聊地蹲在我旁边,飞翔给我打了个眼色。我想了想,笑着向红黎深道:「可以麻烦你给我拿那瓶药酒来吗?」   红黎深望了望郑悠舜,乖乖地去拿了。我抿着嘴笑起来。我记得,他们两个是好朋友来着。   「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请问,」黄凤珠也凑了过来,「我也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红黎深啧一声,「你给我滚远点就当帮忙了。」   「你!」   郑悠舜给我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我会意地道:「黄公子,可以请你帮忙沏些茶吗?我想大家都口渴了。红公子,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好吗?郑公子似乎有点痛,你可不可以坐在他旁边陪着他?是这样了,谢谢。」   我是幼稚园老师吗?   哈哈。   倒是作为镇定剂的郑悠舜对自己的作用毫无自觉,还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我拿着东西出去时,钟杰潼跟了出来。我转头望着他,他的眼神游移了好一阵子,支支吾吾地道:「为兄……又给三妹添麻烦了。」   我将东西交给店小二,然后拉着杰潼到了一楼的阳台。我抬手拨开他的额发。   「还痛吗?」   「不……」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局促地转开了脸,「对不起。」   「没事。」自从在远游城认识他和飞翔以来,我都数不清已经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了,神经都被锻炼得很强悍。   「不是,我是说母亲大人。」他低声道,「要你受委屈了。」   钟老夫人的性格是十里八乡都清楚的……嗯,强悍。如果不是我可以资助杰潼继续考科举,只怕出身书本网的钟老夫人是断不肯杰潼娶我这个商家女。杰潼事母至孝,自然不会在背后说母亲甚么,能得他这么一句话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放下手,抬头望着他,笑道:「抱我?」   「哎?哎哎?哎哎哎?」杰潼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不要?」我坏心眼地逗他玩。   「不是!」他飞快地答道。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这种时候他倒是不呆了。   杰潼伸手环抱着我,碎碎念道:「虽然有点于礼不合,不过圣人也有错,不会怪罪的……」   「你是说抱我是错?」我继续逗他玩儿。   他倒没犯傻,连忙道:「不是、不是,三妹没错,是为兄不好。」   我将头埋在他的身前,哈哈大笑。   「章章,」他紧紧地抱着我,「辛苦你了。」   「我甚么都没做过。」   他低下头,在我的耳边低声道:「此生得卿,夫复何求?」   我笑着拍了他的背一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在这个世界,也有卓文君的《白头吟》。   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开始,我愈来愈在意这个傻到不得了的呆书生。刚好,我们条件相配,得成佳偶,也算是侥天之幸。杰潼为人正直,顾家,也有才气,更非贪慕虚荣之人,遇到他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遇上一个这么好的人。   「章章,我知道你不稀罕,但来日高中,我必以八人大轿来迎你过门。」   「是说不中就让我另嫁他人?」   「才不是!」   「哈哈哈哈……」   他张口结舌了半晌,也跟着我傻笑起来。   「噗通!」有甚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和杰潼扭头望去,只见管飞翔、红黎深、黄凤珠、甚至郑悠舜都倒在了阳台半开的门后,标准的人叠人听墙角姿势。杰潼慌张地松开抱着我的手,气愤地道:「虽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捂了捂额头,然后在抬眼间,看见了黄凤珠的整张脸。   随后,我就脑中空白一片,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一叶障目      「唔……」再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我正躺在客栈房间里惟一的床上。我掀开床帘一看,只见钟杰潼、管飞翔、红黎深和黄凤珠睡了在地上,挤到手脚扭曲。明明有别的房间,为什么他们就硬要挤在一处?   「醒了?」坐在窗边的郑悠舜轻声问道。   我挂好床帘,「失礼了。」下了床,我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走过一地的「死尸」,坐在郑悠舜的对面,接过郑悠舜递来的茶,尴尬地道:「抱歉,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竟然晕了过去。   「是我们给章小姐添麻烦才对。」   「不,我家的两位哥哥真是麻烦你了。」   我们对视一眼,轻笑一声,同时举杯敬了一下,不再相互恭维下去。反正「死尸」们都是大麻烦就对了,哈哈。   「头还痛吗?」他问道。   「已经没事了。」我苦笑着揉揉额头,「明早我得向黄公子道歉才是。」黄凤珠的脸……怎么说,就是惊人的美丽,可是有一点点超出了常识的范围,所以会将人惊到晕过去。   郑悠舜又给我倒了杯热茶。我谢了一声,房间又静了下来。   隔了一阵,我起身,「我去拿些热水来?」郑悠舜的脸上浮出一层薄汗,还不时抚上膝盖,似是他不便的腿脚正在痛。用热水敷敷应该会好点?   「不用了,」他微笑着抬手止住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了。」   我稍稍侧了一下头。他这是顽固的类型?想了一下,我再问:「那用热水敷是不是会好点?」   「不是。」他温和地道。   「我去拿水来,你稍等一下。」分明是在说谎。   他无奈地冲我一笑。   我转身去了楼下厨房,给了店小二一点赏钱让他烧水。他应该是很痛了,连说一个拙劣的谎言都这样无力。郑悠舜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这位小姐,水好了!」   「麻烦你了。」我给了店小二一点碎银,然后捧着热水回到一楼。我将水放在桌上,将手帕放进去浸湿,再将郑悠舜放在膝上的手移开,蹲下身卷起他的裤脚,将热手帕敷了上去。我看着他的表情,「舒服吗?」   他略为尴尬地缩了缩脚,同时点下头,「谢谢。」   「我是个乡下来的姑娘,完全不懂规矩。」我又将手帕放在热水里浸了浸,扭干后低头给他敷在脚上,轻轻地按了按,「对不起。」   「不,这样好很多了,真的非常感谢。」   我抬起头向他笑了笑。那下次再痛起来的时候,坦诚一点让人帮忙,怎么样?   他似是看出我的想法,轻笑着摇摇头,同样没说话。   顽固的家伙。   又隔了好一阵,郑悠舜说道:「章小姐很会照顾人吧?」   我失笑起来,「我?」我将水盆也放到地上,半跪着,「我是被照顾的一个。我是家中的独女,母亲在生我的时候过世了,从小到大父亲大人都宠到我没边,谈何照顾人?我遇上了两位很疼我的老师,也受了很多飞翔和杰潼的照顾。」就是在穿越前,我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飞翔和杰潼?」   「是。」我抿唇微笑,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扬起的弧度,「刚刚遇见他们的时候,我正为了家中的事发愁,杂事都烦到我想抱着脑袋叫救命了。但是每次遇见他们时,总是能让我笑起来,那真是帮大忙了。」我小声地向他说:「如今心地好到这样纯粹的人,可不多见。」   郑悠舜又是一笑。   「失礼了。」我也摇头失笑。   「听起来,章小姐似是从一个很好的环境中长大呢。」   「似?」   「事实上章小姐不是很辛苦吗?看,脸上都有点憔悴了。飞翔他们经常提起你,说的可不是这样。」   「他们在说我的坏话?」   他但笑不语。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复又笑了。他总算是精神起来,都有心情开我的玩笑了。我收好东西,捧着水盆站起来,「天快亮了,你赶快去眯一会儿。」   「真是麻烦你了。」   「只是这样就叫麻烦的话,你是不是连束头发都要嫌麻烦了?」   出乎意料之外,束着整齐发髻的郑悠舜竟然是默认般微笑起来。   「噗!哈哈哈……失礼了。」我忍俊不禁。   这又是一个难搞的人。   在走出门时,我顿了顿,转过身来望着郑悠舜绿色的双眸,「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也没有权利将我的想法加在其他人身上,所以我很抱歉今天晚上强逼你了。但是这对我来说的确不是甚么麻烦的事,我会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请你不要太过介怀。」如果是一个顽固又难搞的人,大概他不会希望外人怜悯才对,我太过莽撞了。   他却是一点都没有要生气的意思,「章小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我?我笑着说:「你尽管向我说实话就可以,真正温柔的人是郑公子才对。」我转身走出去。   似乎,郑悠舜和我印象中的有点不同。   不过也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天亮后,我跟他们吃过早餐,也向黄凤珠道过歉后,便被吵闹着的章府人接了回去。失踪了一个晚上,章府没暴动还真是谢天谢地。回到房中梳洗,青枣遣退其他人,一边帮我擦着头发,一边贼兮兮地偷望着我。   「怎么了?」   「小姐,」青枣凑了上前,「京城的晚上有意思吗?」   我轻拍了一下她,「我才不是你。昨晚管少爷和钟少爷也在,我没事,别多想了,倒是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准你晚上出外的。」   青枣嘟起嘴巴,「我还没说呢!」   「不行就是不行。」   「啊~男人真好,大力哥他们问您要晚上的假时,您都少有回绝的。」   「那你是要跟谁出去?」   「小姐您准啦?我要跟小珠、丽儿、旻儿……」   「不行。」   「为什么~」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男生都不带。青枣,聪明的女人是不会将自己带进危险的境况之中,听到了吗?」   「……是~~~~」   如今虽是没战事了,但离太平盛世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并不认为女生们总是在晚间外出会是甚么好选择,所以我只能让青枣失望了。   我有种在带女儿的糟糕感觉。   来到贵阳,我先是跟此地的章家掌柜会面,抽时间去全商联的分会拜访,再来就是谈生意了。我这次来紫州是要谋求扩张生意。木材、煤这些黑州的传统生意大多已有家族把持,章家不好贸然插手,以免起了冲突,反而损害章家本身在黑州的根基。收购田产是可以,但这个年代土地的流动率不够大,田产保值的作用远大于增值。所以我思来想去,章家如要扩张就只能往外走。比起章家其他几房的中庸守成,我反其道而行,是因为作为女性的我只有剑走偏锋,显示实力,才能杀出一条生路。好在章家已经分家,我就是再扩张个十倍也远不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不怕会变成官府眼中钉般的地方豪强。   我还想着该如何下手时,意外地收到二伯父家的邀请。请帖是以二伯母的名义送来的,就是一般的女性聚会。我想了一下,也就备下礼物应邀前往。其实此前我从没见过他们。大寒那天我就过了府,他们的府第修得相当普通,但从下人乃至小姐、夫人们的吃穿用度,可以看出二伯父过得相当不错。   跟各个亲戚见过礼,也是一般的应酬对话。晚饭后,我被安排在女眷中跟小姐们谈着天时,五堂兄章泽池走了过来,说是二伯父在书房中等着我。   「妹妹来贵阳多久了?」章泽池跟我边走边聊。   「未满一月。听说堂兄是在衙门里当差?」   「哈哈哈,是啊,看来妹妹也听说过我了。我学文不成,算盘也不会打,就只会点粗浅的功夫,去衙门就最好了。」   「没了衙差贵阳就麻烦了。」   「哎,虽然你这是恭维话,但当此时节,我不暪你说还真少不了我们。」章泽池随手摘下一根草杆叼住玩,「最近的士子都不知道搞甚么的,没个安份!」   「……啊,是啊……」我好像在没多久前才跟某伙士子一起被衙差追着跑……   「是了,那个钟杰潼与你有婚约吧?」   「嗯,是的。」   他拉着我停下,挥退跟着我们的侍从,「我听说他是个没背景的?你最好找人跟着他,要他出入小心点。」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拿下草杆,低声道:「钟杰潼不是第一次进考了,他在京中本就有才名,加上上一次进京时他作了一篇长赋,可谓技惊四座。为免被亏科举不公,这次他是一定会榜上有名的。这可会碍着某些人的眼。」   「……这……」我不太明白。如今的科举和中国唐制有些许相似,都是开名的,素有才名的人多会因为名声在外而被考官注意。只是,五堂兄章泽池的话,我还是不太听得明白。   「妹妹别深究了,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章泽池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一家的掌事人,这才会说这么多,但也到此为止。」   我点头应下,「我明白分寸的,泽兰谢过堂兄的提醒。」事情不必多问,但出入要小心就是了。   说完事,我们便寒暄着再次举步前往书房。   大伯父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已经过世,而我眼前的二伯父亦年近八十的高龄,可喜的是精神颇佳,跟我谈了几句后还要领着我去花园逛。   「父亲!」章泽池装出一脸哭相,「算我求您了,大冬天的您出去外面干什么?」   二伯父一拐杖敲在章泽池的脑袋上,「不成器的家伙!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敢在妹妹面前出丑?」   我抿着微笑,上前劝了。   拜别二伯父一家,我刚回了府又接到另一封信。   「小姐,」青枣从小丫头们手上接过信转递给我,「又是没下款的信。」青枣眨巴着眼睛,贼兮兮地瞧着我,似是想知道写信人是谁。   我接过信,笑道:「写信人你是见过的。」   青枣神秘兮兮地将其他人挥退,然后凑上来,「是谁是谁?」   「靠近一点。」等她靠近了,我在她的耳边轻声道:「自己猜。」   「啊!」青枣尖叫一声,「小姐您又耍我!」   我无辜地摊摊手,「我没骗你。」不过当时你还不满十三岁,是外院中的小丫头,不会有机会知道他是谁就是了~   青枣向我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气哼哼地转身去铺床。   我暗笑了一下,便拿着信走到烛台的旁边拆开细阅。这开头的第一句就是「卿卿见字如面」。我捂捂额头,上次的信里我真不该告诉葵皇毅说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这个小气的人果然记住了,还用上这种让人恶寒的辞汇。三年来的通信,这个狡猾的混蛋已经很清楚要怎样惹我讨厌。   一边写正事还一边开这些冷笑话,他也是个奇怪至极的家伙。   「小姐~」青枣出去一趟后又小跑着回来,「钟大爷和管二爷又被人从客栈丢出来了!现在正跟朋友在街上流浪来着,有章家的人看见了。」   很好,我确信我的神经真的已经很坚韧。   我将看过了的信放在烛火上烧了,「青枣,去准备一下,我要出去一趟。记得叫上阿文和小小。」   「那我呢?」   「不准去。」   「……其实大爷和二爷也丢不了的,您这么晚也别折腾自己了。您才刚应付完亲戚呢。」   「我就去瞧上一眼而已。」我也知道,可我不想少看一眼又让杰潼身上添了甚么伤。有飞翔带着他是死不了,但难保会摔个狗啃泥甚么的。   说起来,他们两个为什么不住到章府?红黎深和黄凤珠是彩七家的贵族,更不愁没地方住,只有郑悠舜……我一惊,莫不是郑悠舜还有吸引同性的功能?   「小姐~准备好了~」   我哈哈大笑。   「小姐?」青枣站在门边,不解地望着我。   「没甚么。」我肯定青枣不会想知道我在想甚么。   郑悠舜的后宫……哈哈哈哈~我直笑到弯下了腰。   隔了几天,我在清晨间围着面纱去了葵府。青枣到这个时候才记起来葵皇毅这号人。她扶着我下了马车,上前敲了门再回转,向我吐了吐舌头。   「小姐,我不问了。」   「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啊。」我笑眯眯地道。   青枣打了个冷颤,「算了,小姐不告诉我是为我好。那一次上刑场的人,听说将整个刑场都染红了,去看过斩头的阿文哥都说怕。我还是不要知道这个御史大人的事为好。」   我诚实地点下了头,「青枣,你总算是聪明一回了。」   「你有站在别人家门前说主人坏话的习惯吗?」葵皇毅打开了大门,冷声道。   「您有听墙角的习惯吗?」我在他的示意下进了葵府。   「事无不可对人言。」   「真的?」我侧头望他。   「假的。」他瞥了我一眼。   我笑了出声,扶着青枣的手走进大厅。侍从上过茶,所有人都退下后,我这才伸手解下面纱,「一别三年,葵大人,真是让人感动的久别重逢。」   「给我将正事都办好了再玩。」他将一份文书交到我的手上。   我翻了翻文书,「茶庄?」   他落坐在我的对面,「你不是想扩张吗,这里的茶庄看不上?还是价钱不对?」   「是不对。」我将文件盖好,放在右手边的茶几上。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我就算明白他作为官吏不好自己接下这些好庄子,也没道理白让给我。我才不相信他手下没人从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有眼光挑出茶这一项。   「我是出于好心。」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脑袋撞坏了?太阳一向是在东边升起的。算了,我对你的脑袋不抱期望,只要你还能搞清楚事情给我将事办好就成,你是不是神经病都跟我没关系。」   「……」我的双肩无力地垂下。   「要,」他屈指敲了敲茶几,「还是不要?」   我无奈地道:「喜欢玩你就玩好了,不把事情说清楚我是不会应的。」   「麻烦的家伙。」   我失笑,「这句话还是留给你自己比较妥当。」   「紫战袍。」他盯着我,提出了条件,「我要流落在当铺中的紫战袍配件。」   我皱了皱眉,「是在哪儿当出的?」   「贵阳卢诚押。不过店家说已经转了手,也不肯说去向,说是商业秘密。」   「这是当然的,紫战袍这么珍贵的东西,得了的人自然不想交出来。」去要别人的商业秘密是得罪人的事,那他用这些茶庄来换也是合理,「我去找全商联的朋友问。先说明,我不一定能行的。」   「一定要拿回来,不行的就自挂东南枝。」   啊哈?I beg your pardon?   「好,我答应你。」我叹一口气。这似乎是葵皇毅的私人请求,我不好不帮。   「还有一件事。」   「请说。」   「我要见你的堂兄章泽池,你帮我私下安排一下,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在衙门工作的五堂兄?我抿抿唇,点下了头。   不知道他又在打甚么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两相不疑      「……打扰了。」我迟疑着敲开了眼前破破烂烂的大门。   「三妹!」管飞翔飞奔出来,手劲大到将危殆的大门都扯掉了,他还是笑得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终于来打救我们了!」   青枣在一旁惊呼,「二少爷!你你你……你……」她掩着鼻猛地向后退,还不忘伸手将我一起扯向后面。   管飞翔的全身上下都沾满了一些土黄色的粘结物,发出阵阵快要具现化的臭味。   我抬手捂着脸。   本来我是不想打扰他们,这才没理会他们在大街上闹事至贵阳再没一间客栈肯收留他们的境况,最多是在远处瞧上一眼。听说他搬进了朝廷专为进考士子而设的预备宿舍,我还以为他们这伙人终于都消停下来,却没想……飞翔所在的破烂宿舍,四周被摆放了不少驱邪的供奉物;沿路走来,本该守卫森严的外廷却没一个侍卫值班;还有一些士子全身□□地倒吊在树上,口念经文……单凭这些就可以确定飞翔他们仍然在为害一方。   贵阳的人民,辛苦你们了。   「三妹?」   先搞定他再说,「二哥,你先去洗洗再说话?」   「噢!好!那你在里面坐坐啊。黎深!你别欺负我妹子,悠舜你看着他一点。」   「杰潼不在吗?」   「他已经先去洗了。」   「……」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青枣,你过去帮帮他们。」   「是~」   我在门边敲了敲,向坐在里面的郑悠舜和红黎深打了一声招呼,「你们好,又见面了,希望你们还记得我。」   「你好,泽兰小姐。」郑悠舜要起身相迎,被我止住,便复又坐下,「你是来给飞翔和杰潼送慰问品的?」   「不介意的也请试一下?虽然不是我做的,不过味道应该更有保证才是。」我的厨艺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谢谢。」郑悠舜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这里没甚么好招待你的,就请用一点橘子茶吧?」   「是我擅自来打扰了。」   红黎深忽然哼了一声,「知道自己是来打扰了就别来!还厚脸皮地说甚么『又见面』了,明明之前就像只背后灵一样老是鬼鬼祟祟地在我们四周晃。」   「黎深!」   「被发现了。」我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抱歉,我有点担心两位哥哥,所以才会跟在你们身后的,请不用担心,我不是变态跟踪偷窥狂。」   「……不,」郑悠舜忽然用诡异的目光瞥了红黎深一眼,「我分得清谁是变态跟踪偷窥狂的,泽兰小姐请不用担心。」   「悠舜,」红黎深忽然一屁股坐了过来,「我要。」他指了指郑悠舜放在我身前的橘子茶。   「自己泡。」   红黎深的脸色黑了下来。   我正想帮忙泡的时候,郑悠舜用眼神止住了我。没过一会儿,红黎深就慢吞吞地自己泡了起来。我瞪大了眼睛。郑悠舜……是在训练小狗?   「你这个死丫头看甚么?嗯?」红黎深用极其恶劣的口气对我道。   ……孩子。   我笑眯眯地说:「要用点心吗?」   「不要。」   「是,那我打扰了。」   我和郑悠舜边用着点心,边闲聊起来。又过了一阵,红黎深忽然用手指戳了我的肩一下。   「点心。」   我笑着递给他,「是,请用。」   「其实飞翔和杰潼都是相当有分寸的人,」郑悠舜向我温和地道,「泽兰小姐请不用太担心。」   「珍惜的人事,无论如何都是放心不下的。」我用手帕擦了一下手,苦笑了一下,「我也知道我有点紧张过头。」   「放着不管也完全没问题的。」   「无论是谁,放着不管也一定没问题。不过,那样的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没法体现了。」我侧了一下头,半开玩笑地道:「也有人说,我这种算是婚前焦虑症,所以大概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你和杰潼的婚期定下了?」   「嗯,就在三月放榜那天。」我给他和红黎深添了茶,「我们说好了,无论放榜的结果如何,这一天都一定要开开心心的过。」   「那我就先恭喜你们了。」   「谢谢。到时候如果不介意的,也请一定要到。」让恶梦国试组来贺婚,应该会很好玩的……用好玩这个词,应该没错?   「当然。」   没过多久,飞翔、杰潼和黄凤珠都回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青枣向我做了个鬼脸,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一场来到,我就应邀留下跟他们吃了晚饭再走──反正他们也完全没有要静心温习的样子。青枣去了帮忙烧火打水,我也去了买食材。   我想了想,向红黎深道:「红公子,请问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买食材吗?我一个人拿不到这么多的东西。」   「三妹!」杰潼猛地跳了起来,「我去!」   不,你就算了。   「这样的话,我去帮青枣丫头打水吧!」飞翔蹲在塌上,举举手,「大哥和凤珠待会儿洗食材。」   「哎?」凤珠惊叫,「那谁来煮啊?不会是子美吧?我不要!」   子美?   飞翔向我解释道:「刘子美,是住在隔壁宿舍的考生,紫州州试第二名。晚饭的时候也会过来凑热闹的。」   真的是很热闹……我已经吐槽到吐无可吐了……   红黎深哼哼唧唧的,到底还是应下了。和他走在外面时,他的脸色很冷,也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他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一样,完全不理会外界的事。我笑了笑,也没再向他搭话,只是用心挑选着东西。   哎……或者应该叫上青枣才对,我其实并不擅长挑食材,最多是会看米、麦等粮食。不过,按着价钱来挑就应该没问题的。   「你是蠢材吗?」红黎深将我手上的东西拍下,「烂成这样的东西能买回来?」   「你会挑?」   「当然。」   他只扫了摊档一眼,就飞快地挑出一些食材。我不会看食材,却能看见档主的脸色变得极差。店主开口报价钱时,红黎深舌头不带打结地数落了店主一通,用恶毒的语言将对方的东西说成一无是处,然后以超低价成功交易。   ……恶魔。   我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你笑甚么?」   我给心灵受到重创的店主一点银子作补偿,跟红黎深一起抱起食材往回走,「真的,完全没想到红公子这么会砍价啊?」   「被你破坏了。为什么要多给钱?悠舜说要省着点用的,」他切了一声,「要不我才不跟那些人说这么多,直接将整个市场买下就行了嘛。回去以后让悠舜骂,你可别拉上我,要不然我就用菜虫子丢你。」财大气粗,不愧是红家的直系公子。   我失笑道:「是,是我不好,我不会看价钱买东西。」   「你真的是商人吗?不会是假扮成有钱人家的女儿来骗杰潼吧?」   我是与不是,他会看不出吗?我又笑了一声,不跟他争论下去,「我说不过你。」   「哼。这里没旁人了,有说话就讲。」   我顿了一下,缓下笑容,「或许红公子都发现了,似乎有人想对平民出身的士子不利。」   他又哼了一声。   「我听说杰潼在京师也算是有名的,」我皱了皱眉,「我怕他会出事。还有郑悠舜和你们刚才提过的刘子美,都是平民出身而有上榜机会的人……就劳烦红公子多留心一点了。进了预备宿舍,我也不好再在杰潼身边晃。」   「为甚么不跟飞翔说?」   「飞翔粗中有细,我的反常他应该察觉出来了,不用再跟他说他也会小心的。不过,」我向他苦笑起来,「我果然还是要再拜托一下才会觉得安心。」   要暗杀士子,而五堂兄章泽池又不肯多说,这事肯定是不简单的。   「那凤珠呢?」   「黄公子的话,还是专心备考比较好。」黄凤珠除了一张超出常识的脸外,只是一个好好青年,这种事就别打扰他比较好。他还是个少年。   「我呢?」他直接跳过了杰潼和郑悠舜……   「红公子不是很闲吗?」我侧了侧头,笑眯眯地道,「我想稍为打扰一下也是没关系的。」或许在这些事上,红黎深会比黄凤珠更可靠?   「不,我不要。」   「是吗。」   「你一副吃定了的表情很恶心,去掉!我拿盐来丢你哦!」   「对不起。不过,拜托你了。」我向他深深地躹了一躬。位于皇宫外城的考生预备宿舍,实在不是凭我就能插手的。   「……哼。」   「请你吃我亲手做的饭做答谢?」   「不要,你刚才对悠舜说了你做饭很难吃。你想毒死我就早说,我先将你给做掉了。」   做、做掉……   我哈哈大笑。   「喂,你是脑子有问题吗?」   「我想没有。」至少比你好,我非常肯定这一点。   他静了一下,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搞上杰潼的?」   搞、搞上?   我瞪了他一眼,「发乎情,止乎礼,大哥从来没对我做过越矩之事。」   「哼,还说快三十了,杰潼的手脚真慢。」   「……等等,我怎么觉得话题愈来愈……」下流?   「女人要甚么?」   啊哈?「这个,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   「真麻烦。」   我盯了他半晌,叮的一声,想明白了。   「你笑得这么贼干甚么?你这个恶心的女人!盐!狗血!」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哈哈哈哈。   「啧!」   「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不要!」   我想了想,「我和杰潼好像也没甚么……只是有一天一起出去玩,然后回来时他就在街上忽然大叫着要向我家里提亲了。」   「蠢死了。」   「是有点。」我笑了一下,「抱歉,我没办法给出更好的意见。」   「……」   「但是有一点,」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微笑着说,「听到喜欢的人告白,真的是很高兴的。我想,大部分的女性都是一样,男性也应该是。就请你好好加油了。」   红黎深撇开了脸。   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彩云国物语》的动画,是没有红黎深的夫人这一号人的……所以说他最后还是失败了吗?   可怜。   回去以后,我看见一个犹有风韵的……男子。比起娘娘腔,我觉得这位刘子美更适合用风韵一词。如果他还是个少年的话,他就当真是美丽到雌雄莫辩了,好在他的脸尚未达到黄凤珠的高度。幸好、幸好。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哈哈哈。   刘子美却是有些地方和其他的「奇怪士子」不一样地奇怪,总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他用筷子的方式不比常人,似是无法很好地控制他的手指。等等,他这个样子根本无办法用好毛笔。彩云国和中国的唐制差不多,选官要依身、言、书、判来选人,而书就是指书法。无法写得一手好字,刘子美怎么可能成为紫州州试的第二名?   坐在我对面的郑悠舜,此时向我笑了一下。   或许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我想了想,稍稍起身帮子美夹了一块肉。   「哎呀~真的是位贤良淑德的小姐呢~」刘子美嗲着声音道。   我噗一声笑出来。   「泽兰小姐……我可以叫泽兰小姐吧?哎呀~麻烦你给我撕点鸡肉好吗?」   「好的。」他的手看来是真的有点不方便。   「泽兰小姐~很可爱呢~嫁给杰潼真的是浪费了~不如……」刘子美伸手一指,指向黄凤珠,「选小珠珠好了。他又乖又听话,还是个能养家的好男人哦。泽兰小姐不是不怕他的脸了吗?」   「我?」黄凤珠恍惚受了惊吓般差点掉下椅子,「我已经在跟百合小姐约会了……一脚踏两船?不、不、不……」   他真是日后的户部尚书黄奇人吗?我捂捂额头。真的是对我太失礼了的反应。   「此言差言!」钟杰潼猛地站起来,「三妹与在下……与在下……」他忽然噎住,然后求助般转向我,「章章,你不会嫌弃我吧?在下、在下可以去妓院打工赚钱的!」   「哈哈哈哈……」其他人笑倒在地上。   这个呆子在说些甚么啊?我拉着他坐下来,「没,我没不要你,我此生非君不嫁,好了?」哈哈哈,他一被逗就脸红了。   他咽了一下口水,憋了老半天,突然转身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大声吼道:「小生非卿不娶!」   「哈哈哈哈!」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   我也失笑。杰潼被人耍了也不知道吗?   飞翔一个跨步硬塞在我和杰潼之间,一人一边地用手臂揽住我们的脖子,「你们两个,这是在炫耀恩爱吗?嗯?是不是忘了我啊?」   红黎深忽然道:「我知道了!」   「甚么?」我们全部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杰潼和泽兰是在乱伦!」   ……啊……哈?   杰潼在飞翔的手下挣扎着道:「三妹……啊……不、不,我和章章才不是在乱、乱……黎深,说话是不可以乱说的!需知君子当谨言慎行……」   我拍拍飞翔的手臂,侧头低声道:「想想办法,再玩下去,大哥就要被玩坏了。」红黎深嚣张地大笑的样子和杰潼气到帽子歪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飞翔勾起一边嘴角,坏笑着说:「三妹对大哥上心啊~」   我笑眯眯地一手肘撞在飞翔柔软的肚子上。   「哗!你!」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跟我说了一句,复又大声对着其他人道:「来,让我们预祝大哥和三妹百年好合!」   「锵!」大家一起举起了酒杯,碰了一声。   我看着他们。「恶梦国试组」也不是很可怕,飞翔和杰潼都能够认识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我相信贵阳是很坚强的。   晚饭后,杰潼送我出门,青枣这个鬼灵精早就嗖的一下先跑了。地上有点积雪,杰潼小心地扶着我,一步步地慢慢走着。   「大哥。」   「怎么了?」   我抬手正了正他头上的书生帽子,「歪了。」   「啊……对不起!我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   「太灵活了也不好。」会跑掉的。   「……三妹真的是这样想?」   「嗯。」   他拉着我停下,「冒犯了。」然后就弯下腰,轻轻的抱着我。   我没多问,只是轻拍着他的后背。   「章章。」   「嗯?」   「我会努力的,然后好好地将你娶进门。」   「是,请你努力了。」   「……章章不会嫌我老?」   我差点笑歪了嘴,「不会。」实际上我可要比他大。   「章章。」   「嗯?」   「将来,我们生两个儿子,一个跟我从文,一个跟你从商。」   「好。」   「不,还是女儿好。最好跟章章长得一样素净。」   「好。」说我不够艳丽你可以直说的,我不生气。真的。   「还是儿子和女儿都一起要好了。」   我笑着捶了他的背一下,「好。」当我是母猪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可怜之人      「请问是黑州隆清县的章家小姐章泽兰吗?」一天我正从贵阳的全商联紫州分会出来,一伙人突然冲出来拦住我的去路。   我身边的家丁马上护卫在我的身前。   「误会了误会了,」一位有着黄色微卷长发的美人向我走过来,「章小姐,我只是想跟你谈一下。」美人温婉地笑了笑,「我叫百合,是红黎深的家里人。」   百合?这不是跟黄凤珠正在约会的女生吗?可能是重名。   「我是章泽兰,这边请。」我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进旁边的一家酒楼。   「是这样的,」店小二端上茶后,百合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优雅地道:「红家希望跟章小姐合作。」   我拿起茶杯,「愿闻其详。」   「章小姐最近不是有意进军茶叶市场吗?红州气候温和,比起蓝州而言也有一些上好的茶叶品种,未知章小姐是不是有兴趣呢?」   「商人总是对能赚钱的行当有兴趣的。」我不将话说死。馅饼掉下来了不能随便张嘴,可能会中毒的。我是想不通堂堂红家找上我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百合摸了摸茶杯,「章小姐是不是愿意换一门亲事再跟红家合作?」   我楞了一下,然后将茶杯放下,「我不能够答应。」   「请你先听我说。那个……我知道这是为难你了,不过对方也是个年轻有为的人!也是过了州试的,论才华绝对不会比不上章小姐的未婚夫。矣……人品,人品方面可能比不上,不过也只是一点点比不上而已。矣……或许再多一点点……但他是一个好人……应该……大概……可能不是。」   「……」刚才还相当优雅美丽的百合,忽然陷入了奇怪的歇斯底里之中。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啊,这些先不说,他惟一的卖点就是钱多,家财多到让夫人绝对不愁衣穿,想要过多奢华的生活都可以。请你放心,他的性格虽然可能、不……但他的脸长得很正常,是水平以上,常识以内,不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危险的。」   「……」她好像变得愈来愈奇怪。   「拜托你了!」百合瞪大了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诚恳地望着我。   我侧头想了想,然后伸手给她再倒了一杯热茶让她冷静下来,「这样说,百合小姐是想代人向我提亲?」   「是的。」   「抱歉,我是不能够答应的。」   「……聘礼要多少都可以。」   我微笑着说:「抱歉。」   她失望地低了低头,然后又热情无限地回望着我,「性格温柔、不贪财,绝对是黎深妻子和绛攸母亲的适合人选!章小姐,虽然我只能够开出钱财上的条件,但还是请你再考虑一下吧?附赠一个很聪明可爱的养子哦。」   养子绛攸小朋友,是附赠品吗。   「……百合小姐,你是替红黎深来向我提亲的?」彩八仙在上,这是多么的难以置信。   「啊,说漏了。」她捂着嘴,「对不起,因为终于找到适合的人选,所以我都太兴奋了。」   终于……吗?我失笑。还有,「说漏了」?她是想骗婚吗?哈哈哈哈~   「抱歉,我真的不能够答应。而且,我想百合小姐最好去问一问黎深的意愿。我跟他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如果不算我偷偷地跟着的次数。   「这还不够吗?」百合疑惑地望着我,「会有小姐愿意跟他见第二次面,我本来以为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出现的事。章小姐还跟黎深同住过一个房间呢。」   啊,不,这话就有点太过奇怪了,「那天是我失礼了,但当时我的未婚夫、义兄和其他朋友亦在场,并无苟且之事。」   「那已经是一件很伟大的事。」百合站了起来,向我低下头,「章小姐,请你一定要答应嫁给黎深,否则他一定会孤独终老,最终因为心理扭曲而引发全人类的灭亡。」   「……我想黎深应该没有要毁灭人类的意愿……」虽然我对他的中二程度和破坏力不予置评。   忽然呯的一声,红黎深一脚踹开了包厢的房门,一手粗鲁地拉着百合的后衣领,「你在说甚么失礼的话?嗯?」   「黎深你别打扰我,我在办很重要的事!」   「啊?你这个家伙是要将我朋友的妻子抢过来吗?真是有够卑鄙无耻。」   「我才不想被你这种人这样说。」百合一副她不跟黎深一般见识的样子,「啊哈哈哈哈……失礼了,章小姐,但我刚才说的请你好好考虑!」   我望望他们俩,噗一声笑了出来。   黎深真的是很可怜。   我笑眯眯地说:「百合小姐,你是想找一位既温柔又不贪财,还要能够每天都对着黎深的人?」   「哎……虽然家世背景才能等等都很重要,但确实是能够找到这种条件的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红黎深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继续道:「那么,百合小姐,请问你已有婚配了吗?」   「我?没有啊。」   「那为什么不能够是由百合小姐嫁给黎深?」   红黎深切了一声,「死丫头你的脑子坏了?谁要娶她啊?百合在跟凤珠约会呢。」   百合闻言也再次瞪大了眼睛,「我?」   我也傻眼了。三角恋?不对,是红黎深在搞甚么才对。看表现,他在意的人应该就是百合了──我亦不认为红黎深的对象会很容易冒出第二个,太珍稀了──但他又说不是想娶她?明明就在问我要怎样哄女人来着。   他是笨蛋吗?   「嘘嘘!」门边有人在偷偷地给我示意。   「……」是戴着熊猫面具的……郑悠舜。   他指了指红黎深,然后稍稍掀起面具,给我作了个口型:笨蛋。   好的,我明白了。   「噗!」我捂着嘴,最终忍无可忍地一头伏在桌上。   「泽兰小姐?」百合问了一声。   哈哈哈哈!   可爱的青春~   趁着红黎深和百合在纠结,我静静地退出房间,向郑悠舜点点头,「悠舜怎么……?」   他轻轻的关上房门,揭开面具,苦笑着道:「是黎深将我拉出来的。」   我伸手扶着他下楼梯,笑着说:「紫州和红州的州试第一名都没在温习,考在下面的人一定会气疯了。」   「我本来是想静静地看一下书的,只是今天不太成功。」   我又笑了一声,「这个熊猫面具倒是做得可爱。」手工精致得堪比艺术品。   「是黎深找来全国首屈一指的工匠做的,专门用来……唔,掩饰行踪。」   「……我怎么忽然觉得那位工匠……」很可怜。   「不,泽兰小姐不是有错觉。」他理解地对我浅笑一下,将手上的面具递给我看。   我接来看了看就还给他,「还是算了,曾经有人威胁过我要将我丢去喂熊猫,我现在总觉得不太想面对熊猫。」   「噢?竟然有对女性这么过分的人?」   「是有点过分,但是我想这只是人品问题,和我的性别倒是没关系。」   「……我怎么觉得被泽兰小姐这样说,那个人是更可怜了?」   「……是悠舜的错觉。」葵皇毅才不会可怜。   我将悠舜送到楼下的大厅坐好,叫来几个章家的家丁护卫他,便带着人先走了。中午时我去拜访了一家押店,拿过东西,再去见一个潜在的合作伙伴,下午时便让其他人先回,仅仅带着青枣、王大力、阿文和小小,前往葵府。我换过衣服、围上面纱,便坐进从外顾来的轿子。   「小姐,」青枣小声地敲了敲轿子,在轿窗边道,「我好像看见贵小姐了。」   贵小姐?我掀起帘子,顺着青枣指去的方向,看见了隆清县前任知府萧芜的女儿,萧贵。   「停轿。」萧贵似乎在跟别人争执,「青枣,你去打探一下。别露了行迹。」   「哎!我晓得。」青枣转身就小跑着过去,没一会儿她就回来,「小姐,原来贵小姐已经嫁了人,还生了个男孩子,不过她的丈夫是个王八蛋,要将她典当出去呢。别人听说她好生养,都过来求。她丈夫正在跟人谈价钱,贵小姐不愿意,正要死要活地闹。」   我皱起了眉。怎么天子脚下百姓还有这种习俗?所谓典妻,就是将妻子借给别人,通常是付不出彩礼而又想找良家女子留下后代的男人出钱来租,到约定的期限一过,妻子就回到前夫身边,仍算前夫的妻子,不过在「出租」期间所生的孩子则归后夫。   这种事不合伦理,法律上是明文禁止的,但亦和逼嫁寡妇一样是屡禁不止,也有不少女性自愿这样做以帮补家计,但我没想过连在京师都有人敢来硬的。   我想了想,道:「去叫巡捕房的人过来,小小陪着青枣去。叫过来以后你们再留心事情的发展,回来再报给我听。记得不要让萧贵小姐发现。」   「是。」   「是。」   说罢我就放下帘子,再向葵府而去。   葵皇毅已经等在府中,王大力刚敲了两下门他就来迎了。他的生活还真是节俭,以他的身份,却也就一个门房和两个仆从。   「开始感慨你的奢华生活了吗?」   「你真的不能够好好说话吗?」一上来又拿话刺我了。   「习惯了。」   我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间。   「你和一个人很相似。」我道。   他瞥了我一眼。   一步跨进大厅,我拿下面纱,笑眯眯地道:「红黎深。」嘴巴的恶毒程度简直是相当。两相比较起来,红黎深的是会将人刺激到想一头撞死,而葵皇毅的则是让人混身无力、心情的颜色瞬间灰到不得了。不过就结果而言,也是同样让人想轻生没错。   上次葵皇毅见过我二伯父家的五堂兄章泽池后,章泽池亦向我连连抱怨从哪弄来这么一个难搞的御史大人。   「你眼神也不好使了吗?」葵皇毅轻哼一声,「本来就没几样好的,连眼睛都不行了,章泽兰你没救了。要不要我给你用雪水醒醒脑袋?」   我失笑,「您尽管说,我当您是恼羞成怒就是。」   他又瞥了我一眼,然后撇开脸径自沏茶,「我不管你是哪根脑筋搭错了,反正也没救。」   我笑着将手上抱的东西放在他的面前,打开包袱,「是你要的紫战袍配件。」   他泡好了茶才接过来细看,看好后放下,冷冷地盯着我,「你这是甚么眼神?」   少见他有这么烦恼的表情而已,「没甚么。」我若无其事地捧着茶,轻嗅一下。嗯,很好的茶香,有段时间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他忽然叹一口气,揉揉额角,「知道哪家押店信誉好吗?」   「有不少,章家是其中之一。」   「自卖自夸。」   「我是正当商人,不用那种手段的。」我笑了笑,「我不会做自砸招牌的傻事,留住回头客才是长久之理。」   「章家涉及的生意倒是多。」   谁要跟他说商业机密啊?「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行,就章家。」他没再追问,也转回话题,「你再吩咐下去当他来的时候再多补点钱,多出的让人找我要。」   我望了望他。   他再次撇开了脸,「吩咐下去,让章家押店的人对旺季大人客气一点。」   我:「………………………………………………………………………」   「你这是甚么眼神?」他回过头来,冷着脸瞪我。   「不,我甚么都没说。」紫战袍不只是造工和材料珍贵,更因它拥有代表王家的紫色,更表示它是尊贵非凡,如无王令是不得打造的。但据押店的人说,来典当紫战袍的人傻呼呼的以不到其价值百分之一的价钱出让了……原来,这位天然呆就是当今贵族派的首领旺季大人啊……他不是反派吗?怎么沦落到要典当象征荣誉的紫战袍………………………………   「你别给我来这套。想说就说。」   「真的?」旺季是葵皇毅的养父,如果我说了旺季的坏话他不会砍我吗?   「不,假的。」   「我就知道。」我想了想,侧着头道:「葵大人,辛苦你了。」还要千辛万苦地将典出去的东西给找回来。   「给你自己说吧。」   我摇头失笑。也是,千辛万苦的人是我才对。任务完成,一壶茶过后我就走了,葵皇毅送了我出府就回转。   回到章府,被我派去看望萧贵的青枣也回来了。她说巡捕暂时是止住了典妻的事,但这也非长久之计,萧贵的丈夫始终是不死心。我叹一口气,也明白这一层。我再想了一下,就要青枣去找人假扮成萧贵的亲戚帮帮她。如果她只是一时急需钱财,那好办,我给她钱就是;如果是丈夫心存贪念……就问问萧贵想不想离异,我可以用钱诱她的丈夫签下放妻书。   「小姐,您又是何必?」青枣嘟了嘟嘴,「我也觉得她很惨啦,因为三年多前的那件州牧案子,父亲被砍了,哥哥又在流放途中死了,母亲又吊死了自个儿……可……可她这么对小姐,还帮着她哥对小姐逼婚……」   我笑看着青枣,不说话。   青枣捂着脸,「好了啦,我也觉得她真的很惨,能帮帮她也是好的。」   我笑了出声。当初萧贵的兄长想借酒来对我不轨,萧贵提醒过我,我是应该回报她的。不过,她现在大概对我这个活得很滋润的「前未来大嫂」恨之入骨,我不好亲自出面。   谈好事情,我再看一下章家的文书就去了梳洗,上床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却是恶梦的开始。   「小姐小姐!」我在书房看着东西时,青枣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我将最后一笔写好,这才放下手上的笔杆。   「钟、钟……」青枣哭丧着脸,「刚才宫里有人来了,说……说钟大爷没了。」   我愣住。   半晌,我慢慢地站起来,望向青枣,「你刚才说,钟杰潼怎么了?」   「小姐,宫里人说,钟大爷没了!说是在宿舍里没的!」   我抿住唇。   「小姐!」青枣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垂下眼帘,轻声道:「备轿,我要去考生预备宿舍。」   「……哎?哎!是!」   青枣跑出去后,我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几乎喘不过气来。   杰潼。   说着要我跟他一起白头到老的钟杰潼,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弦断      下了轿子,我带着青枣走进位于皇宫外围的考生预备宿舍。青枣问过路人,我便径直向着案发现场走。离得远远的时候,我已经看见有些考生围在那边,当中还有不少熟悉的脸孔。   离得近了,我看见飞翔就在一旁狠狠地踢着地,双眼通红。   「泽兰小姐。」黄凤珠首先见到我。今天,他忘了找东西蒙着脸,吓坏了不少路过的官兵。   我向他点点头。   「……三妹。」飞翔叫了一声,猛地跑到我的面前,却又呐呐地说不出话。   「二哥,大哥在哪?」   他的嘴张张合合,最终闭上了嘴,颓然地伸手一指。我扭头看去,只见一块大麻布盖在地上,四周只有零丁的几个官方人员。   我摆手让青枣站在原地,独自走了过去一位官员的面前,「请问我可以去看一看死者吗?」   「嗯?随便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样的话,官方的搜证工作应该做得相当随便。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踏进去,就怕一个不小心,在人们来得及发现甚么前就已经破坏了现场。   「我们已经看过现场了,小姐可以放心。」一个面色苍白如鬼的考生向我道,「我是姜文仲,他,」他指向一个面目严肃的青年,「他是来俊臣,我们都曾经在官衙当差,会看一点凶杀案。」   我记得姜文仲是白州州试中名列前矛,而来俊臣也是去年黑州州试的第一名。更重要的是,他们说他们懂查案。   我向着他们福了福身,他们也躬身回礼。   「未知尸首是不是已经检查过了?」我问道。   「仵作已经来过,」来俊臣道,「我亦看过。」   「仵作……」   「已经先走了。」   我皱了皱眉,「是否可以劳烦两位陪我去看一看尸首?」   他们对视一眼,来俊臣点下头,「当然。」   「三妹!」飞翔走了过来,「我陪你过去。」   我摇摇头,「就劳烦二哥看好青枣了,她一个小女生,看不得这个场面。」说罢我就转身走近了麻布的所在。   来俊臣蹲在白布的身边,用眼神询问我是否可以掀开了。我抬手止住他,然后自己也在麻布的另一边蹲了下来,伸手拿住了麻布的两角。同围都很静的,只有官员不耐烦的打呼声,围在外面的郑悠舜、红黎深、黄凤珠、管飞翔、青枣,以及在我身边来俊臣和姜文仲,都没一个人开口催促我。   我眨了眨眼睛,动手一掀。   麻布下盖着的,是已经死了的钟杰潼。他的双目微睁,脸无血色,嘴唇青紫。   过了好一阵子,我听到自己这样问:「请问验尸的结果是?」   来俊臣给我指了指杰潼的脖颈,「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相信是脖子的这处伤口为致命伤。」他用手在自己的颈间比划了一下,给我演示一次,「大概是这样,有人从后将凶器伸到杰潼的面前,快速一拉。从伤口的形状看来握凶器的人是从后来的没错。」   「凶器是?」我再问。   站在旁边的姜文仲此时也蹲了在我的旁边,「小而尖利,应该是小匕首一类。」他顿了顿,「切口平滑,这柄匕首的制造工艺和用料都是上佳。」   我侧头望着他,「你是觉得匕首的形制和官方作坊有关?」不然他没必要含糊其辞,略显避讳。   姜文仲抿抿唇,点下了头,「我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没看到凶器,我没法下定论。」   来俊臣也补充一句,「现场没发现凶器。」   我再看了看杰潼,然后拉回麻布,「请问案发后有没有封锁附近的出入口进行排查和人员比照?」   姜文仲道:「考生都有点过名。」   「只是考生?」   他们都点点头。   搞甚么鬼?   我站了起来打算去问一下官员,郑悠舜走了过来拉住我,「泽兰小姐,你先等一等。」我望向他,他续道:「考生预备宿舍一直有一个传说,是说每逢临近考试就会多出了一个本来不在名册上的考生,而这个考生在开考前就会再消失,因此被称为幽灵。期间,有不少考生死亡。」   郑悠舜当然不会是只想告诉我一个传说,他是说凶手是在考生当中。   来俊臣加了一句,「凶手下刀狠准,但奇怪的是有颤抖的迹象,似是握刀不稳。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就只能是推断为凶手不能好好地控制他的手。」   下刀狠准的凶手,当然不可能害怕杀人,「你们是说,刘子美?」那个曾经同桌吃过一次晚饭,而不能够好好地控制双手的紫州州试第二名,刘子美。   姜文仲站了起来,拍拍手,「他已经失了踪。」   不对。如果凶手就是他,飞翔没理由不大吼着去找刘子美的。以红黎深惊人的头脑和郑悠舜的智慧,都不可能放任一个会杀害他们朋友的人同桌吃饭。我转向郑悠舜,「你不相信是刘子美下的手?」   「据我所知,他的目标不是杰潼。」   没否认刘子美是杀手,却否认他是凶手。   这是甚么见鬼的宿舍。   我还是走向了官员,「请问你们有封锁出入口对所有人排查吗?」   「啊?你不都听到了吗?凶手就是这个宿舍的考生,我们都查过了啦。没发现就是没发现。」   「你是将目标指向被称为『宿舍的幽灵』的杀手。传说中多出的考生只有一个,而现在可以确定就是那个将自己叫做刘子美的人。他却不是凶手,你为什么还认为凶手就一定在考生当中?因为有『宿舍的幽灵』,杀人的就一定是他吗?」   「啊?你在说甚么啊?你是来捣乱的吗?杀人的不是杀手是谁?」   「我没说不是杀手杀,而是你不能够确定杀手一定是考生中的人。在这以前,将所有人都排查一次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甚么。来人,将这个搞事的给我拖出去!」   「等等!」来俊臣拉开我,郑悠舜接手去安抚那个官员,来俊臣续道:「你跟他说不通的。没怀疑到其他仆从等的出入人等是我们的疏忽,不过最大的嫌疑还是在考生身上,毕竟会在晚间留在宿舍的,还是以考生为主。你稍安无躁,我们自己再去查就是。」   我停了一下,然后道:「荒天下之大谬!」我望向那个官员,「对象是考生,那只是最合理的怀疑,不是确定的答案,你因此就放过了其他的线索?」   那个官员大怒,「嘻!我说你这个女娃娃懂些甚么!不都说了就是幽灵吗?不是他还有谁?」   「一句幽灵杀的就想将事情盖过去?你没考虑过其他考生的证词?他们说了,不相信是刘子美杀的,那就是疑点。你的责任不是应该将这一点查清吗?」   「三姑娘………」来俊臣还想再劝。   我低声对来俊臣道:「宿舍出勤名册。」这是由官方保存的,这么重要的线索我今天就要先拿到手。他们办事这么随便,谁都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他会意过来,也不再劝,顺道拉开了悠舜和其他人。   我踏前一步,盯着那个官员,「你以为今次可以和以往一样,以一句幽灵作祟就推诿过去?」   他怒道:「来人!」   「你敢!」我拔下头上的钗子,比在喉咙间,「依据法例,威逼人致死最高可判流放三千里,你即便是官身,如果今天将我在这里逼死了只怕也是难保完好。」   「你……你……」官员气到脸色通红,浑身发抖,「你竟敢威胁我!你这个刁妇!」   我信手将钗子一划拉,「你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你!」   「你不愿意深入调查,莫非是你与此事有何关联?」   「你别信口雌黄!」   「不是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查考生以外的人?你若是清白的,自然不怕将出勤名册都拿出来给我们看个清楚。」   「你!」   最终还是逼得他将宿舍的出入纪录、执勤人员等等的名单都拿出来。   「都在这!」官员将这些东西都丢在了我的脚前。   我放下钗子,抽出手帕捂住伤口止血,「未请教?」   「哼,本官是大理寺的问事,申靖康!」他吹胡子瞪眼地道。   我蹲下来,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名册。   「你以为凭这么些东西就可以查出甚么吗?小娃娃,真有人作坏的怎么会登记?」申靖康一脚踢开册子,「我呸!」   我将东西又捡了回来,站起,「麻烦哪一位可以将笔拿来吗?我需要将它们抄录下来作一副本。申大人,也麻烦你待会儿在我抄好后再盖一印,免得日后有人弄虚作假。」   「你要就拿走,别来烦我!」   「你以为是谁弄到我未婚夫新丧也要站出来的?」我逼近他,「不就是官府无能吗!」   「你……你……简直是刁妇!刁妇!」   「我这里和官府各存一份,那就谁也弄不得假。」   黄凤珠捧着文房用具过来,「泽兰小姐,我来帮你抄!」   我向他福身道谢。其他人也纷纷示意帮忙,所以没一会儿就抄好了。等大理寺的申靖康用了官印,副本就算完成。   「你给我记着!」申靖康恶狠狠地道。   「无能。」我冷冷地道。   他甩袖而去。   来俊臣望着申靖康的背影道:「请将不如激将吗?」   「有这么容易就好了。」我轻声说,「来公子、姜公子,可以请你们给我说说我该如何用这些东西吗?」   姜文仲道:「那就遂一排查,核实各人的不在场证据。不过,三姑娘,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事繁杂,易有疏漏,更未必有线索,倘若找不到……」   「我明白的。」只是,一根头发我都不会放过,「各位,」我向他们行了大礼,「过去的几个月谢谢你们照顾杰潼了,万分感谢。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可以,请你们专心备考。」   郑悠舜将我扶起,另一手拉过红黎深。红黎深看了看我,大吼着说:「我去让红家的人出动!就是将皇宫给炸了我亦要将凶手找出来!」   「不,」我拉起红黎深的手,轻拍了一下,「谢谢你了。」   「……」   「真的,不怪你。要怪,那亦是凶手的错。」   「……」   「如果考完试后我还是没能找出凶手,到时候,黎深,你能帮帮我吗?」   他抿着唇点下了头,脸色黑到不得了。   「二哥,」飞翔走了过来,我转头望向他,「回去好好备考。各位,我的二哥也拜托你们了。黎深,我也可以再一次拜托你吗?」   他楞了楞,然后重重地点下了头。   「谢谢。」   等所有人都散去了,我让青枣也退到远处,这才再一次走到杰潼的身边。我半跪在麻布的旁边,双手轻轻地将布拉开。   杰潼的脸色,很差,很差。   我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指尖滑过他的五官,触碰到他冷冰冰、僵硬的皮肤。我再拉下一点麻布,然后伏下身去,将头放在杰潼的胸口上。   没心跳了。   当然的。   再也没心跳了。就算我再靠上去,也不会再听到那个乱跳个不停、噗通噗通的声音。   鼻梁一酸,一直干涩地睁着的眼睛,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我抿抿唇,很清楚地知道泪水的味道是又咸,又苦。   直到腰背都有点酸的时候我才慢慢抬起头来,转到杰潼的脸上。杰潼是个手无搏鸡之力的书生,脸颊也瘦瘦削削的,但是他一直都是很有精神的样子,直直的鼻梁就像他的人品一样,正直到无可挑剔。   我的双手抚上他的脸,最后停在脸颊,捧着他的脸。我再次弯下腰,印上他的唇。   杰潼他,一次都尚未吻过我。   那至少,该让我吻他一次才对。   我喜欢的人,是一个端方君子,他叫做钟杰潼。   杰潼,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有轮回,那我们就来世再见,你说好不好?还是,你不想再遇上我了?   如若没有,那也好。   也好。   我死死地抿紧着唇,用力地抱着杰潼的头,泪水一下子就布满我的脸、他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才再次站起来,却是一下子就摔了在地上。   「三妹!」飞翔树林里冲了出来。   「不是让你回去好好温习了吗?」我搭着他的手站起来。   他用力地将我扶起,「大哥……我怎么可能不理大哥!那个畜生!我一定会将他揪出来的!」   「乱说话。」我轻声说,「别忘了,你跟你的父亲约好了只考这一次,如果这一次考不上,你就要回老家继承家业,再也没办法实现你的理想了。」   「可……你让我怎么考!」他瞪得大大的眼睛渗出两行泪水。   「不考,就让你和大哥这几年来的努力都白费了?」我抬头看着神色憔悴的管飞翔,「不想做一个好官了?不想,连同大哥的份儿一起努力下去了?」   他用力地抱住我,在我的耳边传来呜咽声。   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然后不知道甚么时候,我也再次泪流满脸。   将飞翔留在预备宿舍,我在青枣的掺扶下也回了府。一回去,我就叫来文书和帐房等等所有用得上的人,先将预备宿舍的出入名单都排查一次再说。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便先去休息一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青枣。」   「哎!」她马上推门而入。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刘先生他们都用过午饭了吗?」   「还没,刘先生自小姐吩咐过后就一直带着书房的人在整理您带回来的东西,连休假的家丁都全部被叫回来了。」   「去让他们排个值班表,别有人倒下了。」   「小姐,」青枣红着眼睛,「别倒下的是您才对!」   「我没事,」我摆摆手,「去过书房了,你再给我静静的找个大夫来。」我一定要入睡才行。   「哎!」   青枣带上门后,我又呯的一声倒回床上。   再一下下,再撑一下下就好。   喝过药后,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才醒来。塞了些东西进肚子,换好衣服,我也去了书房帮忙。另外我也找了人去了打探消息,不出半月就开始发现,国试似乎是一潭很深、很深的水──   「小姐!」青枣小跑着过来,附在我的耳边道,「御史台的葵皇毅大人便服过了府。」   「去清了内院的其他人,我等在听雨亭。」   「哎!」   我站了起来,走到建在章府小湖中心的亭子。   我因为喜欢水,每座的章府府第都有一个小湖和湖中亭,无一例外。杰潼还说过,等我们都有空了,我们就一起去蓝州,看看真正的湖光山色。   「小姐!」青枣叫道。   我垂下扶着亭柱的手,转身看向随着青枣大步而来的葵皇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扯线木偶      「你好。」我屈身向他行了一礼。   他一开口就是一声斥责:「胡闹!」   我直起身来,轻声道:「青枣,你先下去。」   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葵皇毅,「哎!」   葵皇毅背着手,灰色的眼眸盯着我,冷声道:「你不要命了还是怎么的?国试刺杀案是凭你也敢大摇大摆地查的吗?你当自己是猫吗?有九条命?你有几条命够丢的?想死的现在就给我跳下湖,别给我丢人现眼。」   我轻声道:「我还怕没人来找我。」   葵皇毅冷笑一声,「来了又怎样?你是可以捉得住?我看先死的是你。愈来愈蠢。」   「我从来就只有胡闹过这一次。」我转过头来,抬头望着他,「我有很大机会不会死。我愈是高调、他们愈是聪明,他们就愈不敢动我,以免让他人察觉出端倪。反过来,除非我完全不再查,否则就凭我这样的小人物,敢私下查的就肯定会死无全尸。」   他的嘴角挑起嘲讽的弧度,「看来你也很清楚。很聪明?嗯?聪明到用自己的命来赌?」   我别开了眼。   「你在黑州的父亲呢?不要了?你那个义兄呢?甚么都不要了?嗯?」   我叹一口气,「你有事的就请说。」   「国试刺杀案我已经接手了。」   我看向他。   他望着我,「你查到的是城下的挡箭牌。民间一向有关于国试的赌局,以士子取录的结果为下注的对象。有人或许会为了从赌局中取得更大利益而依下注率对士子进行暗杀,但是将刺杀延伸至位于皇宫外城的国试预备宿舍,不是民间力量可以做到的。」   我接口道:「能够做到的必是可以出入皇宫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贵族和官员,他们自是有更深一层的理由要下手,所以负责纠察百官的御史台也就盯上了此案。」   「会下手的理由,想到吗?」   我抿抿唇,「是不想让平民出身的士子上榜。这样说范围可以收窄至贵族官员,而且是子弟有人从科举制进仕的。有贵族会弃资荫而考科举,一是家学渊源,二是族中的官位未高到或是足以资荫全部的子弟为官。前者我想可以排除,既是家学渊源就不需要为了空出位子而进行暗杀;而后者,就是指地位不够高或是家族庞大、资荫不及的人。」   「主事者地位够高,只是他的家族庞大和党羽太多,才会打上科举的主意。」他抱着手臂,「亦可以说是一群见光短浅的人,为了所谓的贵族利益和名誉而排斥平民士子上榜。」   「你已经知道是谁?」我顿了一下,「是他?」三年前我和葵皇毅一起查黑州州牧案时,葵皇毅说过他的目标是那个站在州牧身后的中央大官。   「要来吗?死都要来?你现在收手的还可以当成甚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在说笑吗?你会来找我,不就是肯定了我不会就此住手不查吗?」   「但我给你选择的余地。」   「不,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在亭中的石椅中落坐,「在你看来这样做或许真的是很蠢,但是,人有时候总得做一点蠢事才算是活着。不然,就索性做个木偶好了。放心,我会尽力活下去的。」   亭中静了好一会儿,葵皇毅拿过桌上的披风给我披上,然后落坐在亭子的栏杆上,靠着亭柱,远眺着亭外的景色。   又隔了好一阵子,他才道:「不,我没觉得你蠢。」   是吗。   「真的?」   「假的。」他站起来,「你先继续做下去,接下来的事我再派人给你送信。」   我亦站起来,向他点点头。   他望了望我,转身就大步走了。   「小姐,」青枣走了过来,「您早先约了在今天下午去见全商联的人,您还去吗?」   「去。」   青枣跺了跺脚,「小姐!」   我轻拍她的手,「我知道自己该做甚么的。我会按时休息、按时吃饭,你别担心了。」   「……是。那现在请您先去用饭吧,再不用就赶不及下午出去了。」   「嗯,好。」走了两步,我问道:「青枣,给钟老夫人送信的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昨晚回的。」   「钟老夫人怎么说?」   「她说要亲自上京,亲自将钟大爷带回黑州。」   「是吗。」   「老爷也说了要来。」   「父亲大人吗?」我略感意外。   「哎。」   也好。「嗯,知道了。记得要预备好院落,也别让钟老夫人和父亲大人住在附近,将他们两个有多远就隔多远。」   「哎,我晓得。」   我处理着事情,很快又到了晚饭的时候。青枣像是怕我食言似的,不停地催着我去用膳。我让她将饭菜送到内院书房旁的隔间,说是方便我待会儿回去做事。在隔间中,我吃了几口饭,然后看向侍立一旁的青枣,「你也去休息吃饭,别在这呆着了。最近你也辛苦了。」   「……哎。啊,是了,下午的时候红府送来了慰问信。」   「红府?」   「是红黎深公子的府上,署名是百合。」   「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写回信,你帮我预备好回礼,由你替我送过去。」   「哎。」   吱丫一声,房门关上,我重新拿起碗筷,复又放下。呆了好一阵子,我再拿起碗筷,夹了一口菜进口,但没咬几下就受不了地吐出来。   我放下碗筷,伸手掩面痛哭。   完全没办法吃下东西。   我是真的知道应该做甚么,但我没办法做到。没办法。   我捂着嘴,缩起身子,扶着桌边滑落至椅子旁,伏在椅上哭。   我紧紧地抓着椅子。   好一会儿后,我擦了擦脸,爬回椅子上,尽力将东西塞进肚子里。不吃东西是不行的,我知道。   一定要好好吃饭。   一边吃,我却还是一边在哭。   用过饭,我就回到书房继续处理事情。杰潼的案子、日常的事务,再加上现在正值章家扩张的关键时刻,有些事是不能出错的。   又隔了好几天,我收到了葵皇毅的信。我依着他的指示,去了找一个专门接洽暗杀生意的人。   那人就在一家外表平平无奇的小酒楼里。我让青枣待在外面,只带着家丁王大力走进去。我走到柜面,店家热情地招呼着我,我用平淡的声线道:「我是来买猪肉的。」   「甚么?」店家面色一变,「你是在捣乱的吧?走走走!我这儿可不是猪肉铺子!」   「我是说,我要三斤猪肉。」据葵皇毅的信上说,我有一大堆的暗语要对上。   「我不就说了我这儿不是猪肉铺子吗?」   「不是吗?」   「不是。」   ……对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店家才将我带到一个地下室里。他伸手拦住王大力,不让他进去。我向他点点头,便拿着烛□□自走了下去。在地下室中,坐着一个中年女人。   说是女人,但她的骨架却未免显得过大了。   我侧了侧头,确定他是男扮女装。   我忽然想起亦有女性气质的刘子美,那个自称为士子刘子美的杀手。   「小姑娘,看够了没有?」一出声就是明显的成年男子声线。   我走到近前,坐在他的对面,跟他隔桌而视,「我见过一个跟你很相似的人。」   「我?」他大笑起来,「跟我相似的,」他扬起诡异的笑容,「有很多人。」   「是吗。」   「小姑娘,」他对我眨眨眼睛,「你不想再问下去?你不好奇吗?不想套我的话?」   「我套话你也不会说的。」   「真是可爱的姑娘。」他伸出手来要挑起我的下巴。   「请缩手。」   「你凭甚么?」他凑到我的跟前。   「将前来的女顾主先奸后杀是你的规矩吗?」   「你有生意给我?」   「不然我来这里是为何?」   「嘛~最近不太平嘛~谁知道你是不是官家人,又或是那个发了疯要找甚么凶手、杀手的章家小姐?」   「原来我这么有名吗?」   「在我们这个圈子是已经出了名没错哦。不过,章小姐不否认吗?」   「你已经知道,我也没必要否认。」   他收回了手,笑看着我,「那章小姐来找人家是为了甚么呢?想杀了我为未婚夫报仇?先说明,他不是我下的手哦~~」   我轻叹一口气,「我是有生意要给你,我早就说了的。」   他眯起眼睛,「是谁?」   经过长长的试探,总算是进正题了。我垂下眼帘,冷声道:「我要买下殿中侍御史葵皇毅的人头。」   「理由是甚么?」   我皱了皱眉,「杀手接生意也要理由吗?」   「哎啊,我这儿可与别家不同,不高兴就不接了哦,死掉都不接。小姑娘,要不要叔叔给你介绍别家店?」   「不,就你好了。」我伸手绕了绕素色的裙带子,「他污辱了我。」临时乱说的。   「……」   「别望我,」我面无表情地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发甚么神经。我们是旧识,所以我才会大意让他得逞了。我已经决定要为未婚夫守寡,他既毁了我的清白,我就得要他的命。再跟你多说一句,你成事后我就会自尽以全贞节。这个理由,够了吗?」   他皱了皱眉,忽然伸手将我拉过去,猛地一把拉起我的衣袖。   「真的没守宫砂?」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甚么破玩意,我根本就没点过。我站起来,重新拉好衣服,「你是接,还是不接?」   「嘛~虽然是一点都不有趣的理由,但既然是可爱的疯子小姑娘的最后一个愿望,我就亲自为你服务哦~」   「你?」我看向他不停地抖动的腿。   我话音刚落,他已经用一柄匕首从后架着我的喉咙。   这个姿势,我记得。   「小姑娘,不要怀疑叔叔比较好哦。」   「这个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我的事做得到就好。」我伸出两指移开他的匕首,转身坐下,抬头望着他,「我先给你一万两订金,事成后,我再给你一万两。」   「出手真阔绰。买那种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文官,五千两就够了。要不,你陪我一个晚上也成。」   我解下腰间的钱袋子放在桌上,「这是银票。」   他拿起钱袋子随手地抛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刮了些粉末出来嗅着。   我皱了皱眉。他的身手这么好,却有时无法控制手脚,不时会有鼻水流出,精神状态也显然有点不稳、喜怒不定……   「你有毒瘾?」我问道。   他笑了笑,向我眨眨眼睛,「疯子姑娘想试?噢,这可不适合你。啊,是了,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到时候让我送你一程?保证干脆利落。」   我的手指又绕了一下裙带,「你们的人都是下手干脆利落的吗?」   「是的哦,不会太痛苦的。我免费为你服务。」   不会……太痛苦的。   我站起来,「可以,就等你来向我收尾款之时。」   「想要俏,一身孝。」他歪歪斜斜地坐回椅子上,「疯子姑娘,也别太怪责人家葵大人了嘛,谁叫你未婚夫没福气呢。啊,不对,他没死,你也不会穿素了。」   「你的话太过了。」我转身拂袖离去,「告辞。」   攀上楼梯,推开暗门,重见天日。   「小姐。」王大力迎了上来。   「回了。」   「是!」   坐在轿子中,我将头上惟一的一根钗子拔下,凝视着它锋利的末端。我右手拿着银钗,随手在左手手心中一个快速的划拉,顿时血流如注,痛到我泪水如泉。   下手利落点就不会太痛?怎么可能。明明,就是很痛。   当尖利划开柔软的脖子时,想必是剧痛。   我用手帕包扎好左手,然后掩着嘴痛哭不止。   当天晚上我只带着王大力就去了葵府。我们在葵府的后门敲了敲门,一个仆从就打开门,我和王大力闪身而进。我们跟着仆从来到葵皇毅的书房,王大力和仆从留在外面,只我一人走了进去。   「办成怎样了?」葵皇毅关上门。   「可以了,那个人说他会亲自来刺杀你。」我在书房中央的小圆桌前坐下。   他也落坐,倒了一杯热茶给我,「他自己来?」   「他是这样说的,我看是真的。」   他挑了挑眉,「那就更好。他是那该批杀手的接头人,勉强算是首领,所有的生意都是经他接洽的。」   我单手拿起杯子,「他们是甚么人?有毒瘾、男扮女装、精于暗杀。」   「他们是军队的暗杀部队,退役后因为旧伤或是精神状态而染上毒瘾,为了购买毒品而再次以暗杀为生。因为对军用武器和皇宫熟悉,好几年前国试刺杀的生意就由这批人垄断了。他们的组织很松散,接不接是随心的,很难引他们出来。」   「不是尚有毒瘾吗?」竟还随心接生意。   「毒瘾起了,除了吸毒,还可以自杀以解脱。作为曾经受训的军人,有不少人受不住刺杀普通人的生活而选择了这条路。他们的数量已经愈来愈少,要找紧时机揪他们出来。」   「军人吗。」我呷了一口茶,「只是普通人而已。」因为是普通人,有良知,才会受不住刺杀的生活。这和军人甚么的,我猜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国家大义、军人荣誉,在肚子都填不饱的时节,和我们这些百姓有多大的关系?   「你可怜他们?」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我轻声道。   「战争结束时你尚未出生,你不明白。」   「我却觉得不明白的是你。」我再抿了一口茶,「打仗时我已经出生了,虽然也已经是临近末尾之时。我记事早,现在还记得饿死在街上的贫民,记得在河边为去了打仗的丈夫而哭泣的女子。荣誉,似乎不是我们一般人会在乎的东西。葵大人,你始终是贵族出身。」   「你说的我都记得。」   「只是,理解有点不同。」   「不论是否有相同的理解,将他们逮捕归案都是必要的。」   「是的。」   「你不赞同我的话。」他用肯定的语气道。   「我只是觉得不理解的就做不到以后的工作了。葵大人,将他们都斩了,问题就解决了吗?军人也是百姓,不知道百姓要甚么,你想怎么做?」   「那你想怎么做?」   「我?」我放下茶杯,「我理得好自己的事就已经是很好了。」   他定睛看了我好一阵,这才平淡地道:「闲聊结束,将你的排查结果拿出来吧。」   我将文件都拿出来,和葵皇毅逐一讨论着有可疑的人。   如此,又渡过了一个安静的寒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漂亮话      「青枣,」一天上午,我揉着有点酸痛的脖子,放下手上的笔,「离国试开始还有多少天了?」   「三天。」   「你去宿舍看看二少爷,看他有甚么需要。」   「小姐,管二爷会没事的。」青枣拍了一下手,「啊,是了,不如我带点糕点和酒过去?再让厨房做上几个管二爷喜欢的菜。」   「都好,记得要带上其他人的份。跟他一个宿舍的几位公子,还有帮忙过查案的来俊臣和姜文仲,你也要送些慰问品过去。如果他们问起我,说我没事就好,别的不要多说。就连二少爷,你都不能说其他事,包括葵大人的事都不能说。」   「哎!我晓得的!」   「去之前你去换过一件衣服,穿得太素过去会让人不适的。你给我看看二少爷,让他专心备考。」为免影响飞翔和其他人的心情,我就不亲自去了。   「哎!」   这么快,就到了二月的国试会试之日了,钟杰潼已经走了一个月有多,大雪也在初春间融化得差不多,就是偶有几阵寒风。本来,我亦还有一个月就要结婚了的。   「小姐!」青枣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怎么了?」   「钟老夫人来了!已经到了十里亭,快到贵阳城门。本来是明天才到的,但安在老夫人身边的人说,老夫人忽然连夜赶了路,他们也来不及回禀小姐。」   我抬手捂捂额头。好不容易才将一堆事开始理顺,新一轮事的又来了。   「让人给我泡一壶浓茶过来,再备车,我去接老夫人。青枣你办好这些事后,依旧去宿舍探望二少爷。记住,别多说,暂时别让他知道老夫人来了。」   「为什么嘛!」青枣不满地嘟嚷道,「不让我跟去就算了,可钟老夫人一向对管二爷很好的,有他在,钟老夫人就不会为难小姐了!」   「我说过,不得在背后议论老夫人,你都没记住吗?」我抬眼望着青枣。   青枣抿抿嘴,低下头,「是我一时嘴快,不会有下次的。在外面我可从来没说错过话的,小姐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我拿起笔,继续看文件,青枣就一直站着。我其实就想吓一吓她而已,没想真把她怎么着,没过多久我就重新放下笔,叹一口气。   「你不是说钟老夫人快要到了吗?还不去准备吗?」   谁知青枣却是红着眼、跺着脚,「小姐!我是该罚的您就罚得狠一点!您就是这么个软绵绵的性子才会让钟老夫人给压着的!气死我了啦!」说罢,青枣就飞快地跑出去。   我愣了一下。我对她好这丫头还发我的脾气?   我轻叹一口气。青枣跟在我身边的时日尚短,如果是先前跟了我多年的燕甜,她肯定会用一大堆不重样的词语来让我清楚地知道,我有多恶毒。   最毒妇人心啊,青枣。我才刚坑了一个据说身世很可怜的杀手先生来着。   我将双脚收了在椅上,抱着膝,窝了在红木大椅里。   「小姐,都准备好了。」门外响起家丁王大力的声音。   我深呼吸一下,站了起来,正正衣襟,「我先去收拾一下,你在二门候着。」   「是。」   我去换过一身出门的衣服,准备要去挖一个坑来埋掉钟老夫人──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年纪也不小了,五十来岁,又历经风霜,以现时的人均寿命而言她就是立时闭眼亦有可能。我真怕她会有个万一,我就愧对钟杰潼了。我清楚地记得,他有多孝顺。   得想个法子将老夫人安置好。   只是老来丧子之痛,我又可以做些甚么?   我皱了皱眉,往脸上擦了些脂粉,掩去脸色。   当我乘着轿子来到城门时,刚好遇上钟老夫人到达城门。我下了轿子,让家丁去拦了她的马车。我远远地望着,只见前去拦人的王大力一脸苦哈哈地往回走。   「对不起,小姐,」王大力摸着后脑勺,「我拦不住。老夫人不肯住到章府去,说是要另外找客栈。」   「不怪你。」从她没预先通知一声就到了贵阳,我就知道她的态度了。我走到好歹是停下了的马车前,喊了一声,「老夫人,是我,章家泽兰。」   嚯的一声,车帘被掀起。脸目憔悴之极的钟老夫人冷冷地看着我,「你还有脸来见我?」   我仰着头,「老夫人,您先到舍下休息,后事我们再作商量,好好安排。」   「不用了,」她撇开脸,「我们家虽然财用拮据,但接儿子回家的能力还是有的,就不劳章小姐了。」   「您来到贵阳,怎能不住到章府?」   「我怎么不能?」她回过头来,冷笑一声,「你我是甚么关系?老身自有去处,不必劳烦事务繁忙的章小姐。章小姐要是有个甚么客户要见的,尽管去,不用管我。你贵人事忙,只要别忘了带我去接一下杰潼就行,其他的,还请章小姐别多管闲事。」   「喂!这边的,怎么堵住城门口了?」二伯父家的五堂兄章泽池,一身衙役服饰,佩着刀、带着人走了过来,「是兰堂妹?你这是怎么回事?」   「堂兄,」我向他屈了半身行礼,「这是刚从黑州而来的钟老夫人,杰潼的母亲。」   章泽池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行,你快一点。」   「章小姐果然是相识满天下,」钟老夫人道,「老身就不阻你了。老王,我们走!」   车夫为难地望着挡在车边的我,「这……」   「老夫人,」我扬手止住车夫,「请您先到舍下再说,好吗?」   「老王,你没听见吗?」老夫人一甩帘子,缩了回车内。   我暗自叹气,再劝,「老夫人………」   「老王!」   车夫看看我,又看看车内,被钟老夫人大声一喝,不小心将马鞭打了在马上,马车向前走动,将旁边的我拉倒在地上。我的手上和膝盖都盖在了地上,磨出了血,好在章泽池及时将我拉开,我才没被马车撞伤。车夫见出了事也已经立即止住马。   「喂,这家老太太是怎么回事?」章泽池将我扶起的时候小声问道。   我摇摇头,低声回道:「如你所见。」   钟老夫人掀开车帘,看了看我,「章小姐没伤着吧?」   「没有,没事。」   「那就请章小姐让开,以免伤着哪里!」   我上前一步,拉住车边,「钟老夫人,请您先跟我回去再说,我不能让您流落在外。」   「我一个老婆子流落到哪去也不关你的事。」   「如果杰潼在天有灵,他会担心的。」   「你还给我提杰潼!」她忽然大怒起来,扶着车边走了下来,「章家泽兰,我们钟家是欠了你甚么,让你对我们死缠不放!」   「老夫人,如果您不想看见我,我会注意不出现在您面前的,可您一定得让我照顾您的起居。」   「我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惹人厌了,但如果这次不将她请回章府,她以后一定不会肯让我照顾她的。   「你……」她气到脸色通红,「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克夫之女!」她一巴掌呼在我的脸上,力度出乎意料地大,将我打到再次跌在地上,「当年你上一个未婚夫的丧期未过就跟我儿订亲,我就该知道你是个妖妇!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让杰潼给你害了!你怎么还有面目来纠缠!」   「钟老夫人,」章泽池扶着我,用掩过老夫人的洪亮声线地道,「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因为你的儿子不在了,就要毁我家妹妹的闺誉,让她给你儿子守一辈子的望门寡吗?我家妹妹是去偷了还是抢了?我看你也是个识字的,怎的说话比我一个大老粗还要不知分寸!」   大老粗?章泽池才不是,他这话里头的道道可多着。   不能再闹下去,我想了想,向着钟老夫人行大礼跪下,「老夫人,您要打要骂也先请您到府上去,世上断无让长辈流落在外的道理。」   一直梗着脖子的老夫人终于流下泪来,哭喊着来大力拍打我,「你这个妖妇!妖妇!如果不是你,杰潼早就不考科举了!他就不会来到这害人的京城了啊……」她大哭着,「都是你给害的!都是你这个克夫的女人害的……」   我伏在地上挨着,对章泽池和章家的仆从摆摆手,让他们别插手。   我安排在钟老夫人身边的人说,她自从知道杰潼去世的消息后,整天都在发呆,要不就是比平日更常地冷嘲热讽,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如今终于哭出来了,谢天谢地。   老夫人哭够了、打够了,便浑身无力、精神萎靡,由得我将她扶进章家的轿子里。我拿出手帕擦擦嘴角,向章泽池和城门处的官兵、进出的百姓屈身行礼。   「家中有丧事,碍了各位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我转身将腰间的钱袋递给章泽池,「劳烦堂兄代我向各位差大哥设宴陪罪了。」   章泽池将钱塞了回来,「这么点事我还处理不来吗?你快回去!」   「好,谢谢堂兄了。」   「快回去。」章泽池摆摆手。   我乘着轿子,又回到章府。我擦过药、换过衣服后,侍候老夫人的人传话来,说老夫人已经睡下了,没吵,也没闹,还问过一次我的伤势。突遭巨变,不是从此一病不起,就是继续走下去。老人家一辈子都这样走来,我相信她会好起来的,就是身边的人得放多点心机去照料。我想我给老夫人的坑已经挖得差不多,再努力将土填满,那就大功告成。   用过午饭,我去了全商联一趟,计划着要去蓝州那边亲自巡看一下新置的茶庄。傍晚回程时,我被葵皇毅在路上截住。   骑在马上的他,束着冠、戴着绣有家纹的头带,身穿官服。他勒着缰绳,低头问坐在轿中的我:「刺杀集团的头领捉到了,要去看吗?」   我撑着轿帘,想了想,点下了头。他向我伸出手,我便低头走出轿子,信手将袖中的面纱戴上,扶着他的手,借力上了他的马。   「你们先回。」我对章家的轿夫道。   「是,小姐。」   葵皇毅扶我在身前坐好,然后一手拿稳缰绳,一手挥起马鞭,「驾!」   天黑的时候,我们来到郊外的一处石造建筑前。   他翻身下马,再伸手将我扶下来。   「这里是?」我轻声问道。   「御史台的一处牢房。」   我望着他,他挑了挑眉,「不敢进?」   我摇了摇头,「你还能把我关进去不成?」   他给守卫看了令牌,便带着我走进大牢。大牢的主体建筑是在地底,我们要向下走上好一段的石阶梯。   「你去问是谁顾用他们的,要他确切地说出名字,还有画押。」他冷硬的声线在石室中回响着。   「……虽然我就知道你不会纯粹是好心地带我过来,不过我也确实没想到你会这样使唤我。」   「不满吗?」   「不满有用?」   「没用。」他走下最后一个台阶,「你就给我收起没用的言论,好好地找出更有用的东西来。」   我叹一口气,「是,知道了。」   葵皇毅站住,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最后一个牢房。」   我独自走到大牢前。   「哟~」在铁栅后混身是血的杀手先生向我挥了挥手,「是疯子小姑娘啊~被你摆了一道啊,枉我还以为疯子姑娘真的被邪恶的官员污辱了,怒气冲冲地跑去暗杀呢。不过,最后的日子里还能看见漂亮的姑娘,真是幸福呢。」   「如果对你来说这么简单就能够获得幸福的话,为甚么还要做这种事?」   他一怔,然后拉开嘴角,「这种事?这就是我这种人惟一能够做到的事。」   「是这样吗。你惟一能够做到的事,就是夺去他人的幸福吗?」   他的笑容僵住。   「我本来再有一个月就要坐着八人大轿,嫁给一个无可挑剔的好男人。现在,他不在了。虽然不是你下的手,但作为接生意的人,我想你不会说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再次笑起来,「甚么啊,原来是来自家属的谴责?真是没趣呢。」   「笑对死者家属的谴责,这不是潇洒,」我直视他的双眼,「而是你有甚么事情搞错了。」   「我?」他哈哈大笑,就算嘴角流出鲜血也没有理会,「我搞错了甚么?」   「做错事了被指责的时候,正常应该是流露出愧疚之色,这才是正确的。」   「是啊,我呢,我们这一群人,都不是正常人呢。将死去的未婚夫挂在嘴边,冷静地将我引入死地的疯子小姐。」   「疯吗?」我叹一口气,「疯的是你。偏出所有的常理而仍然将笑容挂在脸上,你的心里很好过?」   「你打算用这些来说服我?」他嗤笑几声,「没用的哦,人家才不高兴告诉你呢。你完全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是的,你说得对,我在谴责你,我相信我有这个权利。而你有权利去咆哮的人,不是我。」   「你见过和我相似的那个人,」他又大笑几声,「是装成今年的幽灵去宿舍里的那个吧?」   「是的,他说他叫刘子美。」   「他不是刘子美,而是刘子美的朋友。不过,刘子美也是我们这样的人哦,可是他的结果是自己上吊死了。他的朋友就拿着他的考生牌子,成为我们的一员去刺杀了。奇怪,他们两个,一个说想成为官吏,一个则是说着遇到王以后要好好地向他骂几声娘,说说我们的问题。都和小姐说的差不多呢。」   「那你又想怎么样?」   「我?我不想死,」他笑着望我,「却又很想死。我很清楚谁都不会帮得到我。」   「和你说的一样,我不明白。我自小受的教导是,无论遇到甚么事都要好好地吃饭、睡觉。我没经历过你所经历的时代,所以可以说一些漂亮话。」   「哈哈哈哈~真的,疯子小姐的话听起来是多么的正义、多么的漂亮啊!」   「但是你依然觉得我的话很漂亮。」我轻声道,「会觉得漂亮,也就是说,你也认同我的话了,是不是?正义、自立、幸福,多么天真漂亮的词,这是无论出生在哪个时代的人、像我们这么不同的人,都同样觉得漂亮的东西。」我侧了侧头,「疯子先生,你不是也还未完全疯掉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发奋了,双更,这是第一更,第二更将在晚上十时以前放上来 ☆、第二十四章 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今天双更了,这是第二更,小心看漏了前一章哦   进了大牢的半个时辰后,我拿着画好押的口供走出。有了这份口供,先不说其他人,这个杀手是死定了。   走出大牢回到马边,葵皇毅向我递来一个水壶,我接过喝下。大牢里的气味让我很难受,喝过水便好受一点。   「你的口才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好。」   「不,」我摇摇头,「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有着死者家属的身份,说出来的话更有份量;他被用过刑,而且你应该也没给他毒品,那他的精神状态一定是处于低位;最后,他不是一个完全疯掉的人,只是被逼入绝境、良知未泯的普通人。」他们凭喜好来接案子,会自尽,可见他的品性,「所以我才会成功。其实我说的,还是一堆无用的话。」   他望了我几眼,然后翻身上马,伸手将我亦拉上去。   「驾!」   他将我送回章府。坐在马上时,我远远的就看见章府的门户大开,灯火通明。再离得近一点,我就看见了,有三个人正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人。   刷的一下,我泪水滑落。   ──我的父亲和两个老师,都来了,从遥远的黑州来了。   「吁!」葵皇毅将马停住,扶我下马。   「小小兰!见鬼的你去哪去这么久啊?冷死老子了!」林牧跳起来嚷嚷道。   李文显则是依然坐着,向我笑了笑,挥挥手。   须眉皆白的父亲站了起来,向我张开了双手,「欢迎回家。」   我抿抿唇,然后提起裙摆,飞扑向父亲。   「是,父亲在,」父亲顺着我的长发,「泽兰已经做得很好了,乖,嗯?我都知道了,知道杰潼不在了,知道飞翔现在不在你的身边,知道钟夫人打你了,我都知道。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就好,你就负责好好地哭吧。」   我抓着父亲的衣服,埋头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父亲的到来确实让我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不少,章家商号的日常运作完全可以交给父亲处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要继续处理新建立的章家业务就可以。林牧和李文显则是占据了庭院中的湖中亭,继续他们十年如一日的棋局,身边还跟了一个学生──就是当初我推荐过去的黑州全商联干事方百里的外孙,崔昌丰,今年也不过十岁。   一天上午,我捧着一杯热茶倚站在书房的窗边,看见钟老夫人和父亲正有说有笑地在庭院散步。   「怎么了?」葵皇毅站在我的背后。   我伸手指向父亲,「本来我以为以他们两个人的脾气,绝对会吵起来的。」却没想到父亲对钟老夫人打我的事不置一词,反而对她客客气气的,几天功夫就让钟老夫人引他为知交。甚么啊,完全就不用我担心。我叹着气道:「结果,要被担心的还是只有我一个吗?」   「今天的态度还算谦虚。」   「……为什么我总觉得应该被这样说的人是你才对。」   「要不要我介绍个御医给你看看眼睛?虽然我不认为会有多大的作用。」   「葵大人,气大伤身。」一整天都变着法儿奚落人,小心会变成地中海。   「哭多了也会伤身的。」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正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葵大人,有心了。」自从几天前扯着父亲放声哭了一通,我已经好多了,只是有些事我想还是需要时间来冲淡的。   「国试会试已经开始,」他走回书桌边,「只是证据还不够。」   「你是想在成绩公布前结案?」我也走到他的旁边,看着摊在桌上的贵阳城地图。   「不,我本来是想在开考前结案的,不过为了引出所有的杀手,时间不太够,赶不上会试。」   「为减低对这次选士所做成的混乱,你希望至少赶在殿试之前?」案发后不少士子会被黜落,葵皇毅这是尽量减少所引起的混乱。赶不上会试了也没办法,但在殿试开考前就结案,至少可以有一定的时间来重排最终的名次。   他轻点了一下头,「杀手已经全部落网,但只凭他们的一面之词还不够。」   我顿了顿,「宿舍的幽灵,扮成紫州州试第二名刘子美的那一位也落网了?」   「嗯,是在他刺杀郑悠舜时捉到的。他不是凶手,杀死钟杰潼的,是另一个扮作考生的杀手,也已经捉到了。」   我稍稍撇开了脸,「杀手还是在考生中吗。」今年的幽灵,有两个。「我们先前怀疑过的那几个行迹可疑的宿舍工作人员,你有结果了吗?」   「我再排查一次后将他们捉了,他们有一部分人涉及国试作弊案,但和官吏没关系,我已经移交刑部。另一部分人和这件案也有关,负责帮杀手和城下的人传递消息。」   我的手指在地图上花街的位置来回划了几下,「我一直想不通,上位的人是用甚么方法来让城下的人帮他们做掩护的?」那个利诱的饵,是甚么?「而且,杀手和城下的人之间既有消息传递,那国试的赌局就不仅是一个被动地拿来作挡箭牌的民间游戏,而是有深涉其中了。开设赌局的人在这件事中,到底是扮演甚么角色?」   葵皇毅瞥了我一眼,「那就是下一步。」他的手指也放在花街的位置,敲了两下,「我们下一步要攻陷的就是贵阳的黑帮,将他们和中央官员勾结以图操控国试结果的证据拿到手。」   「你是想让我来负责这部分?」   「做得到吗?做不到不要应下,敢拖我的后腿……」   「就要我自挂东南枝?」我没好气地道,「还是想将我丢去喂熊猫?」   「不,」他抱着手臂,「熊猫估计会嫌弃你,你还是跳下护城河一死以谢天下来得干净。先说明,真将我的事搞砸了,我不保证会不会将你的尸首揪起来鞭尸泄愤。」   我无力地垂下肩头,「……」是说死了也不让我好过的意思吗?「葵大人,你近来的说话内容愈来愈血腥暴力了。」   「不满吗?」   「小的不敢。」我叹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放在地图上,「我去处理是可以,但你需要给我支援。」   「你需要甚么?」   「有将贵阳黑帮全部挑起的能力吗?」   他扯起一边的嘴角,恶劣地浅笑,「这样的蠢事我不会做。」   不会做,但他有这个能力。   这就是所谓的民不与官斗。黑帮的势力再大,要是官方下定决心、大军压境,他们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因为利益牵扯,没人会这样做而已。我看向他,道:「我不会真的这样做,可手上总得要有筹码才能谈。」   「要我给你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他稍稍抬起下巴,「那个杀手说得你没错,疯子。空手套白狼,被反咬一口你才知道是怎么蠢死的。」虽然他这样说着,但神色间却见不到一丝反对的意思。   真的是说我说习惯了。   「你别管我。总而言之,杀手、城下都拿下了,还欠最后一个,官员的证供。历年来到底是谁给了大理寺指示,让他们以幽灵作祟为由,将士子的死亡草草结案。将这份证据都拿到了,那就大功告成。当然,如果将仙洞省都搞进来,让他们开一份贵阳没鬼的证明,那就更为完美。」有没有鬼不是重点,但加上仙洞省的文书,借势加重案子的份量,那才是重点。这是李文显给过我的暗示。   「要加上仙洞省吗?都是些麻烦到不得了的家伙。」他揉揉额角,难得地轻声抱怨了一句,「其他的你别管,给我乖乖的将城下的东西拿到手就可以了。我给你制造城下兵马调动的假象,也仅此而已,死了在那边的我不会管你。」   我转身走到一个上锁的书架前,拿出收在怀中的钥匙开锁,将先前抄下的预备宿舍出入记录副本以及连日来的整理报告都拿出来,移交给葵皇毅。   「官方的事我插不上手,就拜托你了。」   「你不是不相信官吏的吗?为什么突然态度变好了?」   「葵大人,你是用官员的身份来跟我说话的吗?」我将已经没作用的锁和钥匙放在桌上,「你是不是有甚么误会了?是不是官员和我判断一个人其实没有必然的关系。」   他眯了眯眼睛,顿了一下才道:「你相信我?」   「我可以吗?」只是这次的话。不借助他方的力量,我没有把握将害死杰潼的人全部揪出。   葵皇毅拿起东西,转身大步离去,「那是我的案子。」   我扶着桌边,垂下眼帘。他的能力我倒是信得过的,绝不鲁莽出手,出手必是一击即中。这个案子既然被他看上了,那我至少可以对结案放心。我深吸一口气,撑着桌边落坐在椅上,用手托着额头,闭目养神。   只要做好接下来的功夫就成了。   外面传来了小鸟的叫声,我抬头一看,窗外的的阳光直直地照了进来。我眯了眯眼睛,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外面的人依旧下他们的棋、谈他们的天,章家的仆从也来来回回地走动,扫洗着廊道和园子。走在石板路上正往外走去的葵皇毅,在湖边小桥下的花丛边驻足。   紫蓝色、粗生粗养的二月蓝,刚刚开始绽放,带来冬□□院的一抹亮色。   葵皇毅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我。   我向他屈身施礼,他向我点点头,复又往外走去。   我扶着窗框发了一会儿的呆,青枣便推门而入。   「小姐,红府的百合小姐来了。」   「将百合小姐请进外院的大厅,我去换过衣服就来。」   「哎!」   刚好,我也有事想请红府帮忙。   等我换好见客的衣服后,我便走到外院,「你好,百合小姐,久等了。」   「不,」她微笑着说,「是我打扰了才是。」   我伸手请坐,青枣捧着托盘递上茶。   「是蓝州新采的龙井呢,」她拿起茶杯,稍喝一口,「看来章小姐已经决定好章家的方向?」   「形势造就,凑巧遇上合适的庄子而已。」我轻摇着头。   「本来还想着会有机会让章小姐到红州发展的。虽然合作不成,但红家依然很乐意帮忙。」   我望着她。弦外之意,是她主动表示愿意帮助我了。   亦是一位体贴的小姐。   我稍为转开脸,定了定神,续道:「我确实是有求于红家,本来还打算上门来求的。」没想,她竟然先主动来访,「这次,拜托你了。」我站起来向她福了福身。   百合也站了起来,伸手扶起我,「别这样说,钟公子是我家那个任性少爷的朋友,我也应该做点甚么的。」   我又摇了摇头。没人应该要做些甚么,这是红府的心意。   「百合小姐,未知我是否可以拜托你让花街的进货供应减少,维持在勉强营运的阶段?」这样既有威吓的作用,亦不过分损害红家的生意。   「没问题。」她一口就答应下来,「还有其他我能做的吗?」   「我对贵阳的情况并不熟悉,我想请教,红家如此动作后,其他控制贵阳进货的家族会有别的举动吗?」   「红家全面的行动代表了我们的态度,小商户会暂且处于观望状态,不会有别的动作。至于势力可与红家抗衡的蓝家,他们的宗主现在就在京城。既然红府都知道了国试刺杀案,他们没理由不知道,我想他们不会擅自插手的,章小姐可以放心。」   我侧了一下头,「虽然我也有想过会泄漏消息,但是事情发展到这步,我想这件案由御史台接手的事已经是盖不住了?」臣不密则失身,这会不会影响到葵皇毅的行动?   「这倒无妨。」百合轻声道,「王知道,红家知道,蓝家也知道,不代表还有其他人亦知道。」   这就是上层的游戏了。我不再多问,只向百合点点头,「我明白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再有一件。」百合笑了笑,「黄家直系亦有来人,对方是全商联总会的干事,亦是黄家直系二子,黄凤珠的二兄长。我相信凤珠公子亦有跟他的兄长打过招呼。」这就是说,我能够从黄家得到帮助。   这一局的收官,看来会出乎意料地顺利,这都多亏了杰潼是一个会让朋友帮忙的傻书生。   只是短短两月的相处,却收获了这么多的善意。   送走百合后,我马上让人去黄家投了拜贴,求了上门。对方没有多摆架子,中午就传来回音,我下午便带着人去了贵阳黄府。刺客集团被捉,我相信对方总会察觉出一些端倪,所以之后的行动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妙。   再从黄府出来时,已然天色全黑。   「小姐,您要回去了吗?」青枣帮我打起轿帘。   「不,去花街。」   「小姐!你连衣服都没换就坐着章家的轿子去花街?这可怎么行?」   「有甚么不行的?」我拍拍她的手,温言安抚,「全贵阳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章家姑娘是个疯子的?就是不知道的,单以钟老夫人在城门口闹的一幕,我也不用再说甚么闺誉的了。那就没必要因为这些事而束手束脚。」   「可……我不管了啦!」   「不管就对了。」我转身向跟在身边的家丁阿文叫了一声,「阿文,你先送青枣回去,之后再去给葵大人家说上一声,说我晚些时候过府。」   「小姐!」青枣跳脚。   「好了,听话,你还要回家准备一下,三天的会试明天就会结束,我们还要接二少爷回来的。你先去准备好用品,嗯?」   「是~~~~~!给管二爷住哪比较好?我看就安排在老爷旁边?他喜欢热闹一点,应该不想一个人住一个院落。」   「嗯,你去安排就好。」青枣办事也是信得过的,我便不再多言,转身上轿,出发去花街。   我在花街的入口处停轿,走了下来,身边跟着王大力、小小以及其他早就等在这儿的数十个家丁。我刚要走进去,路上的人就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径自走着。   「喂,小姑娘,」一个流氓拦住我,「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要捉奸呢,也别在这儿闹。」他身边的人都哄堂大笑。   等他们的笑声静下来了,我才道:「我想见你们的头领,可以吗?」   「我们的头领是你想见就见的?放屁!」   「不见吗?那以后会发生甚么事情,请别怪我了。」我看着渐渐围过来的流氓。我身边带了这么多人来,一看就知道是来闹事的,他们的反应也属正常。   双方对峙了好一阵子,另一个看起来应该有点身份的流氓走出来,向我拱了拱手,「这位姑娘,这天黑才是咱们做生意的时候,你这样堵住了花街的入口,不太好吧?断人财路,可犹如杀人父母啊。」   我向他屈身一礼,「这位大哥,我是想见一下贵阳的头目,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这才采用这种手法,还望海涵。」   「你是?」   「我是章氏泽兰,一个来自黑州的小商人。」   他闻言皱起了眉,「章家姑娘最近一个月来可是频频动作,扬言要为未婚夫报仇啊。」   「正是不才在下。」   「怎么?这次想将火烧到我们贵阳的黑帮吗?小姑娘,我劝你还是别乱来的好。」   「我听说贵阳向来有关于国试中榜的赌局,因而深感兴趣,特意前来求教。」   「你倒是知道不少。」   我拢了一下衣袖,「那请问我可以见你们的头领了吗?」   他沉吟半晌,「你想见哪个?」   我侧了一下头,「谁?」   「喂!你这是在耍花样吗!谁不知道我们贵阳有十位头目!」众人都在鼓噪,甚至收缩了包围圈。   章家的人马也围了上来,一时间花街的入口处有过百人聚集。   嘭嘭嘭嘭,一大队贵阳巡捕房的人带刀赶至,其他围观的民众被驱散,巡捕都挤了进来横向分隔开章家和花街的人。   「喂喂!这是在干什么?嗯?」五堂兄章泽池穿着官服,右手扶在腰间的大刀上,「闹事吗?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走了进来中心位置,大声喝道。   我径自拢着衣袖,不说话。   刚才跟我交谈的那个流氓向章泽池又是一拱手,「章爷,咱们亦不是第一天在这块地儿混了,我们甚么时候给你们贵阳府衙添过麻烦了?这不是有人来找麻烦了嘛。」   早已跟我通过气的章泽池装作全不知情的样子,转向我,「你在搞甚么鬼?嗯?要发疯的回家里去!你五堂兄我还没死呢!」   我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那流氓哈了一声,「原来是章爷家的妹妹啊?我就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来,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周二,」章泽池冷声道,「你别给章爷我来这套!我不吃!泽兰,你也回去!今天就当卖我个面子,你们两边都散了,要不别怪我抓人!」   我向花街的方向福了福身,「今天章氏泽兰多有得罪了,不过我相信后会有期,章府恭候贵阳头目的大驾。谁也成,能拿主意的就成,是十头目还是大头目,我也没意见。」   旁边的一个流氓喝道:「去你她娘的臭婊/子!怎么说话的!我们的头目也是你可以随便这样说的?」他们又鼓噪起来。   「好了!」章泽池喝道。   我再次一福身,然后转身上轿离去,转道葵府。   我今天本来就没想要见着人,只是来敲敲锣,好戏尚在后头。   轿外的王大力大声道:「起轿!」    ☆、第二十五章 大龙      「刚才又去胡闹了一通?」我刚一踏进他的书房,葵皇毅就坐在书桌后冷冷地道。   「你的消息真是灵通。」我摘下面纱。   「你闹到这么大,想不知道都难。说你是疯子真没错,不会用婉转一点的手法?一定要将你开场的锣敲得这么响?你是脑子尚未长好的小姑娘吗?非要将事情都弄得轰轰烈烈才算有面子?嗯?」他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斥责,「笨蛋!给我用用脑子!」   「反正我走了明面的路线,只要对方不知道我和御史台有联系,那我再闹也不会出事的。」我瞅了瞅他,「对方亦只会以为是个脑子尚未长好的小姑娘在胡闹,不会坏事的。还可以给你吸引开注意力,一举两得。」我在书房中央的圆桌边上坐下。   「我还说错你不成?嗯?」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自己在发脾气就将事情推到这个份上乱来一通,胡闹!」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望他。   「名声不要了?」   「反正都没了,就别让虚名束住了手脚。这是你以前教我的。」   「给我坐过来。」   我瞅了他的冷脸两眼,确定安全才捧着茶杯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他又哼了一声,「还知道怕?」   「我不是怕,而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忽然一怔。这句话,杰潼也常常在说的,通常是在惹了事后跟飞翔一起逃跑时说的。   「你把我当甚么人了?我还会打你不成?」这个常常说着要将我吊死的货如是道。   我回过神来,给他说了说我对城下事情的计划。   他抱着手臂,想了想,「你让红家限制对花街的货源,是想等他们慢慢觉出红家的态度有不对,然后再主动来找你商谈。为什么不让红家立即切断货源?」   「一,若有似无地控制货源,他们会愈想愈多,在确认是我在搞鬼前已经给他们造成一定程度的心理压力;二,我不想给红家惹麻烦,做到这个地步就可以了。」   「红黎深那个蠢材也就这么点用。」   我摸了摸杯缘,不说话。房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   「生气了?」隔了一会儿葵皇毅才问道。   我轻声道:「他帮了你,你何必还这么说话?」   「我没要他帮。」   小孩子吗?我没好气地道:「可结果是你的案子亦借用了他的力量。」   他顿了顿,似乎有点艰难地抿抿唇,最终还是绷着脸道:「利用可以利用的力量来办案子是应该的,这是两回事,我还是没办法否认红黎深是一个蠢材。」   「……」小孩子,「多问一句,黎深他哪里惹着你了?」   「他蠢到家了。」   啊哈?我捂捂额头。明明红黎深就是一个天才……矣,准确一点来说,是行为和性情有时候不算是正常人而似是笨蛋的天才。我轻叹一口气,「反正红家今后是我的恩人,可以请你至少别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吗?」   他挑了挑眉,「我说又怎样?他蠢还不能让人说?整天就只知道粘住长兄一家还有郑悠舜,再不是就跟你的义兄管飞翔去御林军偷酒喝、领着黄凤珠去吓路人,在国试期间惹是生非,简直是比夏天的蝉鸣还要烦人的害虫。还要是会走、会蹿,强力杀虫剂都没办法去掉的超级麻烦巨型级害虫。」   ……好、好不留情面的说法。   悲哀的是我无法否认他的话。   我无力地捂了捂脸。   「……先不说这个,」我拉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了?」   「大理寺的问事申靖康死了。」   我愣住。是那个当天我去案发现场时与我针锋相对,最终被我逼到将宿舍出入记录册拿出来的官员。   葵皇毅用平静的声线道:「他查到了不该查的,让人灭了口。托他的福,官员的非正常死亡反而让御史台有籍口可以进驻大理寺搜查。他查到的东西我已经拿到手,按着他的线索追上去,不出半月会有结果。」   「是吗。」这位看似不负责任的官员,最终还是为了他的职守而死。激将、用将,最后,我害死了他。   葵皇毅站了起来,走到圆桌那边倒了杯热茶,又走了回来,抽走我手中早已凉掉的茶,再将热茶塞到我的手中。我不想害死了人还矫情地说些甚么,只能沉默地撇开了脸。   「下次做事用点脑子,考虑清楚甚么人是扯进来也没关系,甚么人是扯进来死掉也没关系,甚么人是绝对不能扯进来的。」   我没说话。不知道应该说甚么。是我被愤怒淹没了理智,考虑事情不够周全,这才会扯进一个本来可以明哲保身的官员。   「定案后,申靖康的功绩会被报上去,他的遗孀会得到照顾,儿子亦会得到资荫。」葵皇毅站在我的旁边道。   「可以给我他的资料吗?」我想亲自照顾他的家人。不是上门道歉,估计对方也不会想见到我,可是不出面也能够做到一点事的。   葵皇毅忽然抬手揉了揉额角,「你是不是真的对朝廷体制一点都不肯信任?」   「你信?」我抬眼看他,「给官员遗孀的抚恤金过了几重手续,能剩多少?一个寡妇如果还有些不讲理的亲戚,夺了她儿子的资荫也是有的。还有丈夫遗产、族田、如果她想改嫁等等的问题,单是一个钱字就可以逼死他们。」   他哼了一声,「我就看你能揽多少事上身。看着不蠢,事实是天真愚蠢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我胸口中闷着的气又再闷了闷,然后一下子泄了,无力地耷拉下肩头,「……这个时候可以请你用点客气些的字眼吗?真的,我拜托您了。」   「是你这个笨蛋不用此等字眼不足以泄愤。」   我捂住脸,「风吹旗动,是风的动作,还是站着不动的旗不好?」你自己脾气不够好却赖到我身上?   「当然是挡路的旗子不好。」   「……葵大人英明。」你行,你对,你全对。   将手中的茶喝尽,我站了起来告辞。他将我送到后门的时候,问了我一句:「章泽兰,你今天下午去黄府做了甚么?」   「去答谢他们的慰问,顺道看看能不能亦借上他们的力量。」   「那结果呢?」他偏过头来盯着我。   「如你所见。」我向他屈身行礼,转身走出了葵府。   坐在一摇一摆的轿子里,我抚着左手手心的一道划痕。害死钟杰潼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即使是所有人都说不能碰的贵阳黑帮也不例外。   疯了,就疯了好了。   不疯疯癫癫的,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连我的老师林牧和李文显,也只得一个放浪形骸,一个避世而居。   第二天的黄昏,一连三天的国试会试终于结束,我让青枣去了接管飞翔来章家住,却没想连其他人都请来了。郑悠舜、红黎深、黄凤珠、来俊臣、姜文仲,所有据说和杰潼有交情的人都过来了。   目瞪口呆后,章府的仆从都慌慌张张地去了准备更多的客房,期间因为这群人的破坏力而倒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钟老夫人因为高兴看见儿子生前的朋友,父亲也凑着热闹,两位老人出了来跟他们聊天;林牧这人就更不用指望他会安份待着,见了飞翔就直拉着他去喝酒,而李文显亦意外地和来俊臣很谈得来。   说起来,为什么来俊臣要带着一口棺木来到别人家借住?他出自黑州,而作为黑州的一份子,我可以很义正辞严地表示,黑州绝对没有这种奇怪的习俗。   「啊!」青枣尖叫着跑来。   「怎么了?」我用手帕轻擦她流着冷汗的小脸。   「有……有……」青枣的脸扭曲着,「……有鬼啊!」高分贝的尖叫声差点刺破我的耳膜。   飞翔摆了摆手,「啊,不用担心!那肯定是姜文仲。」   ……啊哈?   就算姜文仲的脸真的长得比较……矣,青白,也不必说他是鬼……矣,或者可以用更婉转一点的词汇。   总而言之,会试结束后的这天,章府突然热闹了起来,被闹了足足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他们所有人都终于去了睡觉时,章府的仆从恍惚劫后余生,一脸魂不附体的样子。我除了留些人往外工作和看门,其他人都放了去休息,午饭和晚饭,我看还是从外面买来算了──厨子不知道为什么亦被折腾了,反正就是惊魂甫定之态……   我回书房处理了好一阵子的事务,中午时也有点受不了,去了庭院稍为坐了坐,转换一下心情。   「大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飞翔走了过来,一脸肃穆,一反昨晚如常嬉笑斗酒的样子。   「放心。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他拍了拍我的肩膊,在假石上坐下,「别说那套虚的,给我说实话。」   我垂下眼帘,终于给他说了实话,连瞒着葵皇毅的事也向飞翔和盘托出。   飞翔听罢,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笨蛋!这么危险的事,你竟然自己一个人做!」   「难道你要我拉上你?」我拉过他的手,「飞翔,你绝对不能有事的。」   「那你怎么样?」   「我?我亦会没事的,看着危险而已,事实上把握有不少。飞翔,这些事你留给我就好,你的任务是,好好的做官。」我抿了抿唇,「那是你和大哥共同的梦想。」   飞翔狠踢了一下地,「我知道。他娘的我这次一定要考上!」   是啊,考不上的话,已经答应了家里只考一次的飞翔,就再亦没办法去实现梦想了。只是我记得「恶梦国试组」这一年是出了名的少人被取录,若是……   「别担心了,」飞翔伸手揉揉我的头顶,「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嗯,二哥亦说得对。」静了一阵子,我坐到飞翔的对面,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二哥,我想大哥了。」   「嗯,我也是。」他一向大大的嗓门也放轻了不少,像是叹息一样。   我们相视无言。   想说话,却又能够说甚么?   已经无法改变甚么了。我疲惫地弯下腰,将额头靠了在飞翔的膝上,滑下了泪水。飞翔大力地拍着我的肩膀。   我带着飞翔回饭厅用午饭时,他说:「先不说葵御史那边,你那边亦是在殿试前解决的吧?」   「嗯。」   「那些黑帮来的时候,我陪你去见他们。」   「二哥,你……」   他打断我的话,「不影响考试就行了,是不是?那些根本是坏了行规的人渣,就让老子来收拾收拾。」   飞翔的心情,我是很明白才是的。「好。」我没再拒绝他插手杰潼的案子。   来到饭厅时,郑悠舜也在,其他人却全都尚未起床。我让侍候的青枣下去休息,挽起衣袖给他们盛了碗粥。午饭本不该吃粥的,但闹了一晚,又喝了酒,我想还是吃得更清淡些为好,便让人去买了粥回来。听说是出自贵阳一家有名的粥店来着,应该不算失礼的。   「喂!」飞翔突然站起来捉住我的手臂,「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啊,是钟老夫人……我听说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拍打两下……」   我拉开他的手,将粥都分好了,坐了下来才道:「好得差不多了。」   「我说你,钟老夫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给她好好的说道说道,还能被打了?你给我在远游城打群架的劲儿呢?不行的就将她绑回章府再说!」飞翔将饭桌拍到呯呯作响。   我盯住飞翔,飞翔回瞪。   我转开脸,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才说:「你跟长辈比谁强有意思吗?」况且,你还不知道是谁坑谁才对。   飞翔一下子噎住,拍了我的后脑勺一巴掌便自去喝粥了。我向一旁微笑着看我们的郑悠舜点了点头,「失礼了。」   他笑道:「是我们打扰了府上才对。」   我摇摇头,好意我还是分得出的。他们是好意想来看望杰潼的家人,而红黎深和黄凤珠这两位彩七家贵族的直系公子也住进来,更是为我造势,给我增添筹码。   「我们也知道府上这个时候未必想看见跟杰潼有关的人,」郑悠舜一下一下地搅拌着热粥,「但总觉得,如果这次我们不来了,泽兰小姐以后就更不会肯接受我们这伙人了。就请你原谅我们的鲁莽吧。」   结果,被担心的人还是我吗?   「请不要这样说,杰潼、二哥,还有我,也受了你们太多的照顾了。」   「不要这样说的是泽兰小姐才对。事实上即使我们放着不管,我相信泽兰小姐也会没问题的,但是借用你以前说过的话,在意的人事是明知道对方没问题也放心不下,然后去多管闲事,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况且,」郑悠舜歪了歪头,笑得相当和蔼可亲,「是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以他们这伙人而言的话。」   我看看仆从都去了休息、冷冷清清的大厅,扬了扬嘴角。   杰潼在预备宿舍的生活,其实我并不清楚,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这么多的好人在短短的日子里成为朋友的。但是我想,像他这样的呆子,自有呆子的福份。   真的,有点想念这个呆子,止不住地想。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耐心等着花街来人,一边在疯子般的大张旗鼓下,隐秘地借黄家之力搜集着另一些东西,蓄势待发。   大概半月以后,花街终于来人。来的,是贵阳黑帮的第二头目,据称他叫做独眼龙,是黑帮十头目中军师一样的存在。   我让所有人回避,只我和飞翔留在外院的大厅会客。   「章小姐当日好胆色啊,」独眼龙先是笑脸迎人,「还是第一次有女流之辈敢来挑场子啊。」   「是吗。」我拿起茶杯喝茶,不再言语,给了他一个没脸。   「哼,」飞翔跷着二郎腿,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你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的。这不是你的地盘,你最好给我看清楚一点。」   独眼龙收起笑脸,在在椅上落坐,「未请教?」   「章家小姐的二哥哥,黑州九纹龙,管飞翔。」   我暗瞪了飞翔一眼。身为进考士子他还敢这样介绍自己?   「很好,既也是道上的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管兄,你这位妹妹似乎做了些很不得了的事。」   「你给我等一等,谁跟你同是道上的人?我是进考的士子,与我那钟大哥都是堂堂正正过的州试。况且,道上?你哪道上的?混得没规没矩,早说了这不是你的地儿,你给我放聪明点,有话就快说。」   独眼龙笑了一声,「说到底,不亦是为了那位钟姓书生吗?姓管的,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和飞翔对视一眼。   总算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劫道      我坐在一旁沏着茶,听管飞翔和那贵阳黑帮的二头目独眼龙在扯皮,将我家的桌子和椅子都拍得呯呯作响。   他们的手没知觉的吗?   飞翔帮我将开场的气势作得差不多、对方也被噎到没气之时,我这才开口:「我们要的不多,就是,」我指了指天花板,「将他扯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贵阳的头目们我想还不会说要对那位大人尽忠?可以合作的对象有很多,贵帮又何必跟我们这些被怒火掩住双目的人死磕?」   独眼龙人如其名,只有一只完好的眼睛。他眯了眯那只单眼,「章三姑娘,我听说有贵人住到你的府上?」   「京城的贵人多的是,你指的是?」   「既然章三姑娘不愿意给个准话,那管二少,你说,你们到底想怎么?」   飞翔一只腿放上了椅上,放在椅背上的手臂向我指了指,「我妹子说要怎样,你没听见?别给我装傻充楞。将朝廷上那个老混蛋拉下来的证据,你是给,还是不给?你们帮他给刺客集团拉线的事,我们早就查清。」   「虽然说管二少也快要是官身,但终究不是,更别就说章三姑娘一个女人家了。你们真以为能斗得过那位大人?现在收手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们向大人们说说情,最多我们贵阳头目给你们摆个和头酒,将钟大少的事了了,怎样?」   「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我放下茶杯,插言道:「二哥,还是别跟他多说了。要我说,还不如全部挑下才解我心头之恨。官身吗?你看得见我们背后有红家撑腰,就没看见别的吗?」   独眼龙面色一变,「果然,京城军营最近针对花街的频频调动,都是你搞的鬼。」他顿了顿,向我们拱了拱手,「两位,这次杀错了贵人,是我们不对,你们呢,是要我们认错,还是赔礼,就尽管说,我们贵阳黑帮就当是交个朋友。何必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章三姑娘年纪尚轻就有此等勇谋,管二少也是指日可待的官身,咱们就再凑合凑合,将这事了了,如何?」   飞翔哈了一声,「我们可不像你们一样没皮没脸的,我大哥的事一定要有人出来祭旗。还是那一句,证据,你是给,还是不给?」   我看向独眼龙,「二当家,何必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的是你才对。贵阳黑帮就单单是靠一个国试的赌局营生吗?将这个营生弃了,交些证据、交些人出来,一时是会有切肤之痛,但来日再找一个更聪明的官大人合作,另谋出路,不好?早闻二当家是贵阳头目中的军师,想必是智计过人,难道不明白何谓弃卒保车?」   「看来,章三姑娘都准备好所有的后路,就等我们这些人一脚踏进去啊。」   我站了起来,向他福了福身,「多有得罪了,只是我要的是甚么,又是为了甚么,二当家应该很清楚才对。」   有了下台阶,独眼龙也顺梯而下,「好,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三天后,你们就找个人来,你要的,我都给你。」   「想必三天后红家对花街的供货也会回复正常,军营的各位军爷也只是在演练而已,二当家不必过分在意。」   互给了承诺,就是送客之时。令我意外的是,心存愤懑的飞翔代我送客出门,替我做全了与贵阳黑帮和解的戏。   回转时,飞翔向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侧了侧头,便站起来挽着飞翔去吃饭。   大丈夫能屈能伸。   「那起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流眼泪,」飞翔哼了一声,「你早该让我来的。」   「怎么?二哥亦觉得我一个姑娘家不应该做这种事?我不怕的。」   他笑骂了一句,「你丫头就是胆大包天。」说笑了两句,他便轻声问道:「黄家那边怎样了?」   「黄二公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葵皇毅那边亦是,只等将城下黑帮的一节也拿下,」我止了步,看着廊外的第一阵贵阳春雨,「最后就等殿试之日。」   沉默了一阵子,飞翔笑道:「这样的话,殿试之日会推迟,我又多几天时间可以温习了。」   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开着玩笑道:「就这么几天,有用?」   「喂喂,不要恃着你自己学问好就取笑我!」他的双手握成拳头,使劲地揉着我的两边太阳穴。   「啊啊啊……」痛、痛死了。我一脚将他踢开,跑开几步转过身来无奈地瞪了他几眼,「甚么啊?你们这些应试文章我是真的不会写。」   「啊?你真不会?我还以为你是说笑的呢!那以前大哥教我四书的时候你凑甚么热闹?」   「……那个,是你以前的基础有点……」是太差了。想当年飞翔连三字经里的典故都读不通,连我这样的也教得来。   「啊~~!」飞翔惨叫,「我原来是被这样的人教导过啊?我这次会试死定了!大哥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啊~~」   「……真是对我太失礼了。」让杰潼成名的那类万字长赋我是写不来,可我也没差到让人嫌弃的地步啊,我也有乖乖读书的……   不过,真的希望飞翔这次能中了。   「一大清早的管飞翔你这个笨蛋又在吵甚么?」一把阴恻恻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我扭头一看,咽了一下口水。   是脸色依然奇差的姜文仲。   「……早……早安。」我向他打了声招呼。   「啊,三小姐早。」他死气沉沉地道。   我和他们两人一起走往饭厅,问道:「说起来,文仲公子和俊臣公子都是叫我三小姐?」   「啊,三小姐不必客气,叫我的名字就好。那是因为我们早就听说过三小姐的事了。」   矣?   「我是在白州州都的衙门当胥吏出身的,以前总是有个住在黑白两州交界的白痴三不五时就因为闹事而被丢进大牢里,但每次经过调查后都会发现,他不是被冤枉就是为了帮人甚么的,弄得我每次都要努力奔走,还他一个清白。为了这个混蛋真是耗尽我的心力,谁知有一次他失踪了一年回来,就又带了个脾气倔到要死的呆书生一起闹事,大大地增加我的工作量。说他们几句,他们就总会说我不如他们的三妹温柔体贴。」   「……」……我一点都不想因为这种事而被这位先生听说……   姜文仲犹自睁着他的死鱼眼在说:「去他娘的温柔体贴,我还不够好吗?我自问对这两个呆子已经是仁至义尽,绝对是他们要用一生来感激的大恩人。」   ……爆、爆脏话了……   披着大斗篷出现在大厅门前的来俊臣也道:「我亦是早听说过三小姐的。我是在北方的一个小衙门工作的,连同州都远游城,黑州东北五镇谁不知道你们三个的威名?」他瞄了一眼在傻笑的飞翔,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大哥钟杰潼是个看上了甚么不法事情就会死缠不放的二楞子;二弟管飞翔则是帮着他哥,一出手就是砸人铺子、大闹一场;三妹章泽兰则是专门收拾残局、打救一方,就是用上群殴亦在所不惜的黑州姑娘。」   我捂了捂额头。他们愈说,我就愈是无地自容……虽然我早知我的闺誉是没了,可没想到会「名声远扬」到这个地步。   「当然,」姜文仲笑了笑──有点吓人的笑容──向我道,「那时也没想过章三小姐就是一位如此温柔的姑娘。」   「……谢谢。」总算是挽回一点形象了。   「温柔?」飞翔不识时务地大吼,「三妹才是最流氓的一个!被骗了被骗了,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矣?」伴随着拐杖声,郑悠舜也走了进来,「飞翔,你又在说甚么失礼的话吗?」   跟在他身边的红黎深啧了一声,「他甚么时候不失礼的?」   挤在郑悠舜另一边的黄凤珠则是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最失礼的是黎深才对!你昨晚将屁股睡到我的脸上了!」   ……我明明给他们各人都各安排了一个房间的,为什么又睡到一起去了?看着捂住额头的郑悠舜被围在中间,我无奈地扬了扬嘴角。喂喂,太热闹了,待会儿老人们也出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别是也闹一份儿……   「三小姐,」来俊臣帮我倒了杯豆浆,「我看还是不要管他们为好。」   「谢谢。」我认同地点点头。   三月杏花飘香之时,会试揭榜。这天我早就派了人去看榜,自己则是等在了附近的酒家,而这些个借住在我家的士子们则是兴冲冲地一起去了挤着看榜。   矣,出乎意料之外,看榜的人其实很少……   是自知没上榜机会,别的士子甚至不来看了吗?   总觉得空旷的黄榜前有一种悲怆的味道。   贵阳的人民,辛苦你们了。   「中了!中了!」家丁王大力跑了过来,「小姐,管二爷中了!」   我轻呼出一口气。中了,飞翔中了。基本上如无大错,再考殿试时只是定最终名次,不再黜落。   飞翔中榜了。杰潼,飞翔中了。   「其他几位少爷怎样了?」   王大力笑道:「中了,都中了!」   ……啊哈?都中了?   「来俊臣和姜文仲也中了吗?」说起来,姜文仲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有听到过?   「是的!几位公子都全中了!」   我怎么不知彩云国的中榜率如此之高?   我站起来,带着青枣和王大力走下楼,来到黄榜之前。彩云国因为有资荫制并行,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名额不过一百人,而今次的榜上,仅有三十多个名字,除了郑悠舜他们,其他的名字都与国试刺杀案有所关联,我已是知道他们案发后必会被黜落的。   就是说,今科真正中榜的只有六人。   那就是「恶梦国试组」吗?   「三妹!」飞翔大叫着向我跑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举高高,「我中了!」他大笑着道。   金榜提名时。我的眼睛有点酸,但还是扬起笑容,「是,恭喜你了,二哥。」他将我放下来后,我也向其他人行礼道贺,「真的,恭喜各位了。」   「切!中个榜有甚么的啊?」红黎深不屑地道。   我失笑一声,泪水滑了下来。   「喂!」黄凤珠猛地打了红黎深一下。   「切!杰潼没死的话亦一定会中啦!明明就是没甚么了不起的破试。」   「没事,」我用衣袖擦擦脸,笑着说,「真的。青枣。」我从青枣手上接过一瓶酒,「这是早几年我和杰潼、飞翔一起酿的状元红,虽然比不得名酒,但还是希望大家赏光喝上一口。」   「当然。」郑悠舜对我温和地一笑,率先喝上一口。   会试放榜后他们就都搬了出去,继续祸害贵阳的其他地方,章府又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枕头有点湿了。   收拾好妆容,我拿上一些文件,围上面纱,出门去了葵府。葵皇毅早就等在了他的书房中,正在看着本不知名的书。我伸手摘下面纱,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拿到手了?」他将书放在一边,盯着我问道。   「葵大人那边亦好了?」   「当然。」他灰色的眼眸冷盯着我,「章泽兰,如果你在打甚么主意的,现在也可以说了。」   我将一份文书轻放到他的面前,「最后,你答应将这件事都一并处理了的话,我就将城下黑帮指控朝中大官的证据都一一交到你的手上。」   葵皇毅翻看了一下,然后将之扔到桌上,手肘撑在其上,十指交叉拢着,眯起眼睛,「说你没脑子真没说错。你去找黄家帮忙的事,就是让他们收集好足以将贵阳黑帮砍上十次头的罪证?」   「世界上消息最灵通的人不是御史台,而是商人,你会找我成为你在黑州的棋子,葵大人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我撇开脸,轻声说,「黄家和全商联,凭他们的能力要找到这些东西,轻而易举。我连其他和他们有勾结的官员、会参与清除黑帮的相关官吏和军官等人的一些把柄,都全部交到你的手上,只要你愿意,顺道将贵阳黑帮清掉并不是难事。」   他玩味地勾了勾嘴角,「即使这样做我会得罪很多人?」   我笑了笑,「这和我并无关系,不是吗?葵大人,你还怕会得罪人?」   「对我亦用激将这一招,不嫌低手吗?」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东西在你手上,能不能够找出对你最有利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那是你的问题。你不答应,我不会将城下的证据交给你。」   「我没记错的这也是你未婚夫的案子?你用自己都在意的事情来威胁我,可笑。」   「葵大人可以不接受我的提议,那就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敢不将东西交给你好了。」   我抬头与他隔桌对视半晌,葵皇毅头痛地呼出一口气,轻斥一声,「净是胡闹!」   我默默地再次撇开了脸。跟他搭话主动上送门去让他奚落的是笨蛋。   「拿来。」他沉声道。   我抬眼瞅着他。   葵皇毅伸手在腰间一扯,将他的官印抛给了我。   「我在殿试的前一晚办了花街,那边完事后你将官印还给我,我再将国试刺杀案的报告书盖上官印,殿试那天的清晨就进宫揭了此案,这样可以相信我了?」   我看了看官印。   「是啊,是假的,」葵皇毅瞪了我一眼,「你可以咬一口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又不是金印,我咬了也分不出来是不是真的啊。倒是可以用眼睛看的。我仔细地检查过官印后,将收在怀中的另一份文件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收好官印。   这样一来,我可以做的都做了。   「这才是你的棋吧?」葵皇毅忽然道。   聚了一大堆的棋子形成大龙,人多欺人少,再来个中途打劫,换掉对方重要的棋子,然后,按次收官。   我笑了笑,「你看如何?」   葵皇毅将桌上的东西一推,拿了一个棋盘出来与我久违地手谈一局。最终,他还是以少许之差败了给我。   我挽袖收拾着棋盘,「棋盘毕竟不是实际,葵大人不必太过介怀如此小道。」   「的确不是实际,」他随手将棋子放回盒里,「棋盘上你少了那份疯劲,棋局流于阴柔。」   「阴柔……」这回轮到我头痛起来,「葵大人又是为了甚么将棋下得如此堂堂正正?」若他下棋有平日的半分狡猾,亦不至每每败在我的手下。   「我这是为了世界爱与和平的正道。」   啊哈?「啊,是吗,那我这算是邪能胜正了还是以柔制刚了?」还跟我说爱与和平……   「你那是疯招百出。」   「……葵大人,我可以跟你打个商量吗?」他面无表情地抬眼望我,我苦笑着说,「你能不能别整天用疯子来说我?」   「这个时候才知道羞字怎么写吗,设局的时候亦不见你露出半点愧疚之心。」   「……不……也不是羞不羞的问题……」我捂着额头,「算了,葵大人大概永远都不知道客气为何物。」   「想让我客气的,」他站起身来,「那就等你爬上来再说。」   我愣了愣。   爬上去?   「榆木脑袋。」他又斥了我一句。   「……要不你试试看一天不骂人?」看看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办完事的就滚。」   「……」愈、愈来愈不客气了。我清咳一声,道:「顺道提一句,那些官员把柄甚么的,有一部分是由红黎深友情赞助的。」黎深似乎觉得收集这个很好玩来着。   葵皇毅皱了皱眉,「别跟那伙人混多了,死了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请你说话客气一点……   他顿了一下,然后出言提点了我一句,「那不是你愿意加入的世界。」   「葵大人,有心了。」我自然明白。   那个大贵族、大官员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  第二十七章 捡子   来到殿试的前一晚。   我几乎不敢相信,原来钟杰潼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似的,却又恍如昨日。   「晚上出来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你身边的人太大意了。那个叫青枣的侍女,你太宠着她。」葵皇毅一边向我走来,边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让给我。   「青枣年纪尚小,况且今天我让她先去睡了,没让她知道我出来的,不怪她。」我拢好披风,站在城楼顶远眺着贵阳花街的方向。整个贵阳城在入夜后都渐次暗下灯火,惟有花街是愈夜愈亮。   再等一会儿,只怕会更亮。   「守军布防已经准备好,」葵皇毅抱着手臂,瞥了我一眼,「因为先前本就佯攻花街,这会儿反倒是不用多调动,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意外之喜。」   「不是预先想好的?」   「……我可没这么神。」真的。   葵皇毅哼了一声,「我看亦是。」   喂。   「官印还给我,你先回去。」他看我摇头,额角似乎隐隐有青筋冒出,「章泽兰,你到这一步还怀疑我会不守承诺,不办贵阳的黑帮?」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糟糕,我先前太过嚣张,好像将葵皇毅惹毛了,「我只是想去看着事情完结而已。」   「……待会儿你想跟去?」   「……不行吗?」   「当然不行,笨蛋吗你,脑子净当是装饰品。你会舞刀还是弄枪了再来说这句话,免得到时候还要分兵来救你。」   「……抱歉。」我也明白那种打打杀杀的时候我绝对是拖后腿的存在,只是说说看而已,不过,「你会去?」   「这次是基于御史台的证据而出兵的,涉及的有京城守军、刑部、贵阳府衙,我要去看着点,免得出了差错。」   我接口道:「也免得被抢了功劳?」   「这个还用问吗?」   「……我刚才问的可不是这个……」   他冷冷地盯着我,「那你是对我去现场是有甚么疑问吗?」   「先前去请那个杀手先生来杀你的时候,我说要出二万两银,结果他说……」要不要将原话说出来?我想了想,还是老实地继续说:「他说像葵大人这样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文官,五千两就够了。他还说,要不就让我陪他一个晚上也行。价钱这么便宜……」所以,葵大人,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是不是应该也考虑一下别去了?说起来,当着他的面说他只会三脚猫功夫,我感到很爽。   「果然是个笨蛋。一户普通农民,每年的平均收入也只有二十余两,你的『便宜』是按甚么标准来的?奢华至极。」他忽然挑起了一边嘴角,露出一个极度恶质的笑容,「给五千两,或是你的一个晚上,还听不明白吗?就是你的一个晚上值五千两,你愿意说自己很便宜,那我亦没关系。」   「按这种算法,我的一晚上等于五千两等于葵大人的人头……葵大人,你真的不觉得自己很便宜?」   「整件事里最让我掉价的是你而已。黑市中一个七品御史的人头大概就开价一千两左右。」   「……你是想说自己特别值钱?」   「我是想说那个杀手肯用你来换五千两太过火了。」   喂。我耸拉了一下肩头,「怎么说也好,总算是让我知道在这种时代里女人比男人的优势在哪了。」一晚上就能换来葵皇毅的人头,我倒是莫名的觉得自己被抬价了。   「你去将自己卖进花街试试看,一晚上能过一千两的我将项上人头给你。」   好过分。   等等。我捂着额头,为甚么我要讨论我的一个晚上值多少钱这种诡异的话题?无价,是无价才对。我抬眼望向葵皇毅,觉得他浅笑中的恶质程度上升了百分之八十。   「走了。」他转身离去。   我向着他的背影屈身行礼,「是,请你小心,祝愿你万事顺利。」   然后我就站在城楼上看着葵皇毅在城下翻身上马,跟着大队人马出发。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花街的方向便燃起了洪洪的火光,火舌直冲天际,在黑夜中狰狞地张牙舞爪。喊杀声,也隐约传来。   无辜而死去的人,我想也会有。   我无法否认自己此刻手心发凉,逐拥紧了披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张开眼睛,注视着远处火光大作的花街。   「小姐。」家丁王大力走了上来,「您要先回去吗?」   「不。」   「我可以禀报一件事吗?」   我将头转回来,「嗯,可以。」   他笑着说,「小姐,我想跟旻儿成婚。」   「……」   「小姐,这次我是问过她的意愿的了!您别老是记着燕甜拒绝了我那回事!」   「……」我只是记着你一副对燕甜阿Q地痴心的样子而已。   「小姐……」王大力摸摸后脑勺,嘻嘻嘻地笑道,「您看……」   「可以,哪有不准的道理?三十而立,你也该找一位妻子了。以后要好好地对人家,知道吗?」   「是!」   「你们想甚么时候成亲?」   「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哪有这么多规矩?吃个饭、一对红烛就成事了。不过,钟大爷才刚……所以我们打算等下年的春天再说,现在就是先禀了小姐,免得被人说章府的规矩不好,我们仆从私下来往。」   我笑了笑,「这是哪来的道理?守丧的是我而已,你们不必跟着。最近也辛苦你们了,该好好高兴一下才是,我们章府也很久没办过喜事了。大力,你不介意的话就等府里帮你办这次婚宴。一生一世的事,要好好地操办,也让其他人沾点喜气,放松一下。」   「小姐!是!这当然是好啊!当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家人都因为打仗而死光了,我那时又尚未懂事,如果不是老爷收留,我早就不知哪去了!可以在府里办当然是好。」   我轻拍王大力的肩头,「你愿意就好。旻儿还领着我房里的针线差事,她如果来不及做嫁衣了,就让她到外头找绣娘接下府中的活,她先专心绣好嫁妆再说。请人的银子亦由府中来出,让她不必担心。」   「是!谢谢小姐!」   我们又再多说了一阵子婚礼的事,王大力才退下。我再转头望向花街时,那边的打斗似乎已经停止了。   我楞了一下,低下头,微微笑了起来。王大力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说要娶旻儿的,好让我分散注意力,不必盯着那处带血的火光。   手中的温度,好像渐渐回来了。   我呼出一口气,仰头望向晚空,嗅了嗅从风中飘来的烟火味。我转身回了楼里的房间,沏着茶,安静地等待着葵皇毅。   吱丫一声,葵皇毅终于推门而入。   「欢迎回来。」   他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拿起放在他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挑了挑眉。   「熟能生巧。」我笑了笑。因为有心进军茶叶一项,我学习了不少关于茶的知识,沏出来的茶也有进步。   他瞥了我一眼,将杯中的茶喝尽。   我却是看见他手腕间的血迹。我皱了皱眉,「葵大人?」   「没事。」   我叹一口气,「你是想天亮时去玩血谏吗?」我站起来要去找伤药,葵皇毅给我指了指,我便在房间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伤药。   葵皇毅坐了下来,揭开衣袖,右手前臂上有一道不算小的伤口,只被草草地包扎过。我瞪了他一眼。伤口被感染他就知道甚么叫糟糕了。我去拿水将伤口洗干净,再往上洒了药粉,最后才用绷带重新绑好。哎……处理伤口的程序我想没甚么大问题,只是包扎出来的样子……唔,不太美观。   葵皇毅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住我。   「……抱歉。」我尴尬地笑了笑。   他撇开脸轻叹一口气,用完好的左手揉了揉额角,「针线你总会了吧?」   「……」   「不是让你绣花,」他将额上的头带扯下,扔给我,「一点缝补而已。针线就在刚才那个柜子的左边。」   他对城楼倒是熟悉。我去拿了东西便坐在茶几另一边的椅子上,开始努力地补着头带上被撕开的一道口子。最后,我将补好的带子还给他,「葵大人,我不是天女。」你不能苛求天衣无缝。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他瞄了一眼头带,再次面无表情地盯住我,揪着头带的末端将它从我的手中抽走。   「我没学过,母亲大人早逝,父亲大人不逼着我学这些。家里的事亦有人做,用不着学的。」   「……」他盯着头带犹豫了好一下,然后重重地叹一口气,「替我系。」他的右手刚包扎好,不方便用力。   我站起来绕到他的身后,拨起他的额发,将头带绑好。我转回他的面前,再拨了拨他的额发,笑了。头带的口子开在一旁,用额发挡了一下其实不太瞧得见的。   「玩得很开心?」他灰色的眸子动亦不动地盯住我。   「没有。」我摸摸鼻子,退开。   「你要熟能生巧的事还多的是。」   ……我好像被嫌弃了……   「走吧,去吃早饭。」他将袖子扯了下来,站起身。   「早饭?」我跟着他走出去。   「都这个时辰了,你是想回家梳洗过、换件衣服头饰再出来等我下朝吗?要在殿试开始前入宫,五更前就得动身。」   「嗯,我知道了。还有,」我侧头望向他,「葵大人,你想嘲笑我是不事生产的大小姐可以直说的,不用语中带刺。」   「不,已经够了。我已经不想再说你蠢了。」   「……」是刺我也刺累了的意思?   他下了城楼,解开系在马栏的马,「生气了?」   「没有。但是我真的不用学那些,我看葵大人倒是要。」   「不嫁人了?」   「……不学亦嫁得出的。」我又想起了总是赞我学问好、没嫌弃过我半句的钟杰潼。   「走吧。」   「嗯。」我向王大力摆手让他先回,便上了葵皇毅的马,跟着他去了宫城附近。   简单地在一个摊子用过早饭,再将官印还给葵皇毅,他就去了上朝。我等在了摊子里,不停地吃着小吃,等着最后的结果。可要说紧张却亦没甚么,那只是一场已经安排好的大戏上场而已。   我不是演员,甚至不是观众。   再等他回来时,已是中午。   「胡闹。」他扫了一眼我桌上的大堆食物,轻斥了声。   我将手中的烧饼都吃光了,这才问道:「顺利吗?」   「门下侍中刘至清、大理寺丞陈材忠,当场下了狱,连同其他名单上的官员,暂定抄斩三家共二百四十五口,还有其他亦判秋后处斩、流放、降职的人,相关的新科进士也全被黜落。当然,亦会有女眷被没入官府为奴。」   「是吗。」   「怎么?没像上次一样要我将某个被没为官奴的小姐救出来了?」他略带讥讽地说。   「我又不认识她们。」葵皇毅说的是原本要成为官妓的前隆清县知府小姐萧贵。   「不想吃就别吃。」他皱着眉将我又要去拿肉包子的手拍下。   我照拿不误,「有句谚语说,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做的事天打雷劈也得做。」我是在穿越前从网上的一段短片中看过这句话的,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句话我看过后就一直都忘不了。   「杀手、黑帮、官员全部人都拉下了,开心了?」   「谁说的?」我向他笑了笑,「葵大人,谁说报仇是一件愉快的事?」   黑帮和官员联合企图控制国试结果,利用杀手来除掉士子,前者通过赌局的赔率来得利,后者欲为自家子弟谋得官位,这件案子在经过三司会审后总算是定了下来,最终以超过三百条人命作结。亦是在此案后,国试制度再次改革,严行糊名制度,让士子即使在外名声有多大,最终都是看临场的表现为准,考官评卷时不再知道考生的名字。   殿试因此案改期,最后也得以顺利再次举行,飞翔他们全部都顺当地过了这一关,正式成为新科士子。   红黎深最后在闹了一场后也和百合在一起了,据说他直接将百合绑进新房……实际情形不得而知,等我收到他们结婚的请帖时一切已成定局。我有丧在身自然不便前往,即使飞翔他们都说无碍我亦没有到场,只是送上一份礼,祝他们百年好合。矣……不过这样一来,黄凤珠就失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刺激过度,他开始戴上了黎深送他的奇怪面具,连外人将他的名字改成「奇人」来嘲笑他,他也没有反应,甚至在公文上也用「黄奇人」的名字来签上。其实我倒是觉得这位与我接触不多、但每次都极其友善的少年,大概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脸容而引起混乱,这才会戴上面具的。   当然,真实原因我依然是不得而知了。国试刺杀案后我就病倒,病到昏天地暗,没办法再理会外间的事,连郑悠舜在实习期结束后被派往危险重重的茶州时,我都无法亲自送行。   五月初钟老夫人终于启程扶着灵柩回黑州,我本来亦要跟去的,但亦因病而未能成行。章家的向外扩张事务都暂且搁置,父亲留了在贵阳照顾我,将事务接了过去,好让我专心养病。   如此,一个夏天便亦过去了。   等我再次站起来之时,已是秋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病去如抽丝      「咳!」喉间一痒,又是几声的咳嗽,我连忙用手帕掩嘴,却还是被听到了。   「小姐!」青枣叉着腰站在我面前,啰啰唆唆地数落着我,「您又偷跑!让您多穿件衣服您偏不听!」   「……不……我是想秋天应该用不着狐裘甚么的……」我被包成了严严实实的模样,青枣才肯放我出庭院溜两圈儿。养小狗吗这是。   「又被骂了?」正坐在湖中亭摆弄着棋盘的老大人李文显,笑眯眯地望着我。   他和林牧也跟父亲一样,留了在贵阳陪我。   我笑了笑,在他的对面坐下,收拾着棋盘,「您别老是看我的笑话。您怎么一个人了?牧大人去哪了?」   「我们又不是长在一起的,」李文显的两只手都拢在袖中,「为甚么我在,他也一定要在?」   「……」不,在我眼中你们两位就是长在一起的。   「他带了他那个小学生去玩了,别管他。」   「……牧大人出外了?」   「怎么?」   「我只是觉得贵阳的人民已经受够了。」我将已经分好棋子的棋盒摆回,自执黑子而下。   「别担心,阿牧能闹甚么?不外是翻翻白眼、用话刺刺人家,」李文显伸出手,在石制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再不就是发点疯。老胳膊老腿的,想闹也闹不起来,一拳头就可以将他搞定了。」   ……一针见血。「好的,是我想多了。」我想了想,亦落下一颗黑子。   「那小兰呢?你又受够了吗?」   「人生如若是受够了,亦就离死不远了,」我笑道,「您是想我这样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身体自个儿要病我也管不了,其他的事哪有闲心再管?惟有慢慢调养就是。」   「你能这样想就好,」李文显气定神闲地笑看着我,「我还以为小兰已经急起来了呢。」   「是我急躁了。」因为不想再卧床,这才老是躲着青枣偷跑出来。   「这个躁你不去掉,你的棋不会进步的。遇事感到愤怒,那就宁愿甚么都不要做,等静下来再从长计议。证据跑了一个,还有第二个,对方既是做下了,你还怕揪不出甚么来?真揪不出,也是你自己的功夫不到。」   「是。」李文显是在说我误将大理寺的问事官申靖康扯进国试刺杀案,以致他查到不该查的东西而遇刺身亡一事。那个时候,我刚刚看过钟杰潼的遗体,有失冷静,有失仁义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自己放到明面上,避开敌方暗下杀手的可能,这一步棋倒是尚可。」   我轻声应是。来了,先扬后狂抑,李文显式的斥责要来了。   他说的自然不是我们正在下的棋,还是国试刺杀案。都已经是七月末了,给足了我心理压力和反省的时间,他终于要来给我做一个赛后检讨。他这份沉气的功夫我一时半会真学不来。说起来,林牧和李文显两人中,李文显才算是我真正的老师。林牧只管跟我下棋耍玩,从不说别的事,而李文显则是教导了我很多不同的事,还包括了读书,我们之间不过是差一个正式的拜师礼而已。   「对钟夫人的苦肉计,看在让她重新振作起来的份上,给你个一般的评价。将自己的名声都搞臭了,要想任性胡闹发脾气也没你这样弄的。」   我苦笑道:「是,我记住了。」   「骗了刺客头领让他落在葵皇毅的手上,再趁火打劫利用刺客的心理弱点套取口供,加上骗了贵阳黑帮,假意与其和好,实是套取证据再一举灭之。」李文显的目光放在棋盘上,轻缓地落下一子,一眼都没看我,「结果是不错,但手段流于阴柔。不知其正何以用奇?目光不要一味落在奇策上,先将正攻学好再说。」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是甚有压迫感。   「……是。」被骂了被骂了。我被骂得一脸冷汗涔涔。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似攻不攻,不攻为攻,进军城下黑帮的一着,尚可。」   我坦诚地说:「……最后的兵马调动其实是葵皇毅着手的,我也没想到先前的守军佯攻可以掩饰随后真正的调动。」   「那就还是一着臭棋了。」   「……是。」我无奈一笑。   「却亦无妨,你选了个好搭档,可以将你的优势发挥到最尽。」   「……」切。我也下着棋子。   「怎么?」他抬眼望我,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我头皮发麻。   「葵大人最擅长的就是将别人利用到最后一点价值都不剩,」我皱了皱眉,「总觉得有点不爽。」   「不及人家聪明,就心生嫉妒了?」   「……」我哪有?   「好好学着,玩得过的就好好玩,真玩不过的就远远避开。」李文显轻轻巧巧地又下了一子,将我刚刚形成的大龙屠掉,「葵皇毅心思太大,你没那爬上去的想头就不要随便靠过去。」   我望着棋盘,暗自咽了一下口水,「是。」要真那样,我绝对要先远离李文显。李文显当过门下侍中,胸中的丘壑也非常人能及。   「小兰,上一局在黑州,你们平手,此局却因为关己太甚,错漏百出,比葵皇毅要稍差一着。劫道倒是真的逼得他不错,挺爽的,可惜的是葵皇毅将清理黑帮的过程处理得不错,没出大漏子,看不了他手忙脚乱的笑话。」   「……我还以为您挺喜欢他的啊。」李文显对葵皇毅的评价一直都很好。虽然他对管飞翔的感觉也不错,但对飞翔实际上并不亲近,对钟杰潼亦如是,惟有说起葵皇毅时,他的语气才多了一些对自家后辈的关怀。   「喜欢他才会喜欢看他的笑话。」   「……」这是何等扭曲的爱。   「当年他的父亲就没这么好玩。」他再下一子,开开心心地劫掉我的棋子,「他爷爷倒是个不错的,可惜去得早,不然……」他止住话头,没再说下去。   「您认识葵家的人?」   「同朝为官,多少打过一些交道吧。葵皇毅的祖父与我同年入朝为官,同在翰林院待过三年。」   「您寿与天齐。」   「想骂我怎么还老不死就直说好了,」他落下最后定局的一子,抬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绝对不生气的。」   「不,我绝对没这样的意思,真的,此心日月可鉴。」信你的就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哈哈哈哈。」李文显顺利地将我的棋子杀了个七零八落。   我无奈地道:「文显大人,胜不骄啊。」   「胜而不骄是聪明,但胜了而不懂得高兴的,」他站起来,轻拍我的肩,「是天字第一号笨蛋。」说罢,他就双手拢在袖中向外走,「明天我和阿牧要进宫一趟,老臣子回京总要按礼数回去谢恩的,就不陪你了。」李文显愈走愈远。   我望着他的背影半晌。   胜了要高兴吗?   我苦笑一声,摇着头再次收拾棋子。知道他是好心安慰我,但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而高兴得起来?   明天就是秋后处决的日子,国试刺杀案中落马的官员、刺客集团和贵阳黑帮,通通都在明天上刑场,我正是处于心浮气躁的时候。   要说掌握谈话的时机,我还差李文显十万八千里。   下午的时候,飞翔从宫里下了班也过来章府用晚饭,晚上他则会宿在宫城外另置的房子,没跟我们住。飞翔看来以后亦会在贵阳长住的了,置下自己的房子亦好。   「来来,章老爷子,」飞翔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的,「你儿子我给你带了御林军的好酒来呢!」   我瞪了他一眼,「你又跑去偷酒了?」   「没,这次真没。」飞翔笑着在大厅的木椅上落坐,将手上的酒瓶放在几上,「这是跟他们斗酒赢来的。哈哈,要是没考上,跑去当御林军也是好啊!」   为了酒去当官,你以为你是阮籍?   ……矣?阮籍?   我坐在他的旁边,侧头望着他,「工作有不顺心的吗?」才无聊到跑去御林军斗酒。   飞翔摆摆手,「新丁总是这样的,没事。」   我笑了笑,「嗯,没事。」都没事,到家里来了,就甚么事都没有了。   飞翔伸手过来揉我的头,「总瞒不过你。」   我耸耸肩,「这屋子里你瞒不过的人可多着。」   「……你是从哪找来一大堆的老爷子啊……」飞翔装模作样地在仰天长啸。   我瞧见父亲已经走了过来,掩嘴失笑。   父亲一巴掌拍在飞翔的头上,「整天就知道酒吗?嗯?」   「酒有甚么不好的?」林牧从窗户跳了进来,跟父亲吵开了。   李文显淡定地拢着手走进来。   我和飞翔相视一笑。   饭后老人们去了庭院散步,飞翔则是带着我躲开青枣,偷偷出了门。   「……那个,二哥,」我艰难地提着裙摆,在草堆山石间走着,「你怎么不早说要带我上山?」早说我就不来了。   「啊哈哈哈哈~这有甚么关系的啊?」   啊哈哈你的头。后来实在是走得辛苦,飞翔便要来背我。我摆手示意不用,弯下腰索性将裙摆都撕掉算了,马上就变得行动利索起来。   飞翔嘶了一声,「我说你,这么一套轻飘飘的裙子要多少钱啊?你可真是眼也不眨一下就随手毁掉。」   我拉着他的手,借力向上攀了一步,「总比碍事要好。怎么?以前可从来都不听你说起钱的?」   「怎么说呢。」他摸摸后脑勺,「这每月的俸银连让我吃饱也不够,要是没父亲派人来接济我,我根本没能力在京中置办房子。」   「于是开始心痛起钱来了?」   「亦不对。反正就是不想浪费了,不过该用的还是得用。」   我笑了一声,「你会这样想真好,我还怕你一个人住会不懂得打理自己的府上,每个月都花得没一文钱剩。」   「……啊哈哈哈哈哈……」   「……你这是甚么意思……」   「真没钱剩的意思。」   「……」我捂捂额头,「你府上有请人打理吗?」   「没。」   那他的屋子肯定是不能住人了,改日得好好去看一下飞翔的家才行。「二哥,我这些天来身体不好,都没注意到这事,对不起。」   「喂喂!我可不是来抱怨你的,」他大力地拍拍我的背,「你又婆妈起来了。」   我被他的手劲拍到差点栽在地上,又瞪了他一眼。   「反正你不够用的就跟我开口,我是你妹妹,别忸怩。」我也拢起袖子,可着劲地猛拍他的背,「记住了,你三妹生财有道,别给我省那么一点。那些乱七八糟的孝敬你先别碰,等慢慢摸清了门道再说,不急。」   「我一点孝敬都没要!我才不会那样呢!」飞翔手下一用力,将我一口气拉上了山顶。   站在顶端,我没说话,只是深呼吸一口气,远眺着山下的贵阳全景。静了好一阵子,我才道:「二哥,为官有为官的难处,倘若你真的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别担心,没人会怪你的。」   「我不会的。」   「水至清则无鱼。」   「我知道。」   我略为抬起头望他,他对着我一笑,双手从后按着我的肩头,也看向山下的贵阳,「阿三,你就看着吧,我不会的。管飞翔就是管飞翔,外面穿的是脏衣服还是官服,都一样是管飞翔。咱黑州来的哥们,没贵阳人那么多的唧唧歪歪。」   「嗯,我看着。」我侧头望着他,笑了笑,「二哥,别忘了我也是黑州的姑娘,是黑州哥们的后盾来着。我别的本事没有,可听哥哥发点牢骚还是成的。」   「哈哈哈哈~」他又揉了揉我的头,「阿三,明天你打算怎样?」   「二哥想怎样?」   「我会去看。我亦不喜欢看这种东西,又不是变态的,但总觉得要去看看,大哥的事才算有个完结。」飞翔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已然沉了下来。   「嗯。」终究是被岁月在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你去吗?」   「我还没决定。」说谎的。   「难受的就别去了。」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我觉得这不是难不难受的问题。」   飞翔也坐在旁边的地上,「听我的,别为难自己。」   我笑了笑,没说话,跟他一起在这个小山丘上看着暗影重重的皇城,吹着宜人的秋风。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又有点发热,吓到飞翔连忙去给我熬姜汤,给果被青枣撞了个正着。青枣日渐凶悍,挥着一根烧火棍将飞翔训到头都抬不起来。飞翔向我杀鸡抹脖子般打眼色求救,我捧着热腾腾的姜汤,笑眯眯无声地眨眨眼,表示爱莫能助。   「小姐!」就在我开开心心地看戏的时候,青枣一双精灵的大眼就带着凶狠之色扫过来,转而训起了我。   「三妹,」飞翔小声道,「青枣丫头让你□□成这个样子,她还要不要嫁人了啊?比我堂堂九纹龙还要凶!」   我也压着声音回道:「这可不关我的事,那是她自己长的。」   「不关你的事?上一个燕甜,她那张嘴我还记忆犹新呢!一个就算了,两个都是厉害的妹子,你还说不关你的事?骗鬼呢!」   「我说,」青枣啪的一声,将烧火棍在灶头猛敲一下,「二爷和小姐到底有没有好好反省的啊?」   「有,」我笑着马上表态,「当然有。」我其实完全没听到她在说甚么,哈哈。   喝了姜汤,发了身汗也就好了,隔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很精神,可青枣就是偏要跟我吵,从头发到脚指甲都给我挑刺,非要将我说成是重症濒死的病人。   「小姐,」家丁王大力小跑着过来,「葵大人来了。」   葵皇毅?我在结案后就没看见过他了,今天他还亲自上门,莫非是又想使唤我?我一边怀着最大的恶意来脑补葵皇毅的来意,一边走到外院的大厅会客。 作者有话要说:  此卷未完啊亲们 ☆、第二十九章 举手不回      「小姐,您的脸色白得很,要不要补点粉再出去?」青枣阴魂不散地道。   我捂了捂额头。我发誓,我今天的气色非常好,休养了一季的我比以前老是带着黑眼圈的样子还要健康来着。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正背着手站着的葵皇毅。他在打量我挂在大厅的一幅画卷。   「这是林牧大人的画作。」我走了进去。那是一幅大气磅礡的泼墨山水长幅画。   他转过身来,「你倒是一向不喜欢摆设古董。」   我笑了一声,「我喜欢看,却不喜欢摆在家中。小商人的习性,不值一提。」   「会看比不会看却摆满一屋子古董的要好。」   我望了望他的神色,「受气了?」看这话说得,像是在发谁的牢骚一样。唔,我猜他肯定是受了某个暴发户上级的气。相处久了,会发现葵皇毅的性情某程度上是个标准的贵族公子哥~   他瞥了我一眼,没回答,转而道:「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   我扬着嘴角,得胜般转向在身后瞪着我的青枣。我知道的,青枣是不想我去刑场看杀头,这才会故意挑我的刺,想阻我出门。   这丫头心疼我,我是知道的。   「小姐!」青枣连日来特地板起的脸垮下,嘟着嘴在跺脚。   我走过去轻拍她的手,「我这是有正事才出门的,没事。」   「可……」青枣眼眶一红,「小姐,您怎么……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去看那玩意!」   我失笑,擦了一下她的鼻尖,「千金甚么?红州的橘子红胭脂就价比千金,你是说我跟一盒胭脂没分别?」   青枣被噎到脸色通红,我坏心眼地笑了起来。   「小姐!」   「怎么?」我笑眯眯地望着青枣。   「行了,」葵皇毅走了过来,「去给你家小姐拿一件披风,」他看了看我,「衣服就算了,别换了。」   青枣看还是劝我不住,重重地对我哼了一声,跺着脚跑开了。   哎,闹得过了,待会儿回来的时候要好好地向她赔礼才是。她亦只是,担心我罢了。   「胡闹。」葵皇毅说了我一句。   「葵大人,八月天就不用带披风了……」古装是很热的,请相信我。   「先带着。」   「……」切。   「你就这么肯定我是来带你去哪儿?」   我叹一口气,无奈地笑笑,「要不你怎么选今天来我家?」   「哼,带你去卖了也说不定。」   「能将我卖掉也是你的本事。」   「嗯,要找人买你确实有点难度,看来你亦有自知知明。」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人来找架吵的吗?我瞅着他,他也板着脸斜看着我,半晌,我失笑出声。算了。   「小姐。」青枣捧着披风出来。   我接过披风,叹着气轻拍她的手,「青枣,看着我。」她委委屈屈地抬起眼来,「这是我的决定,听到了吗?没事的。」   「……哎。那……那我也去!」   「不行。」   我带上披风就跟葵皇毅出了门,也没带其他人。他的马就停在门前,因我穿着裙子,他先是将我扶上马侧坐好才也坐上来。他勒了勒缰绳,略走了几步就开始慢跑起来。   「吃了早饭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   「先去吃饭。」   「我怕待会儿会吐出来。」   「明知道怕还要去看?」   「如果我不去,文显大人只怕会将我斥责个体无完肤。」我苦笑道,「你不知道,他昨天才训了我一顿,将我之前做下的事说成个蠢材一样,我不能够让他再失望。」   「你自己不想去看吗?」   「不想,又不是喜欢看杀头的变态。」我顿了顿,「但我会去。自己做下的事,我得去看个清楚。」   「我从来不去看。」   「所以,」我转头看向坐在背后的葵皇毅,却只看得见他的下巴,「你真的知道自己都做了甚么吗?」   他避开我的问题,反而断言道:「李文显是你的老师。」   我笑了笑,没回答。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想吃甚么?」   「烧饼。」   「……」   「……沉默是甚么意思?」   「你还给我吃上瘾头了?贵阳的地道吃食你还没去尝过,别给我咬死了要烧饼,蠢材。」   「……你早就决定好的就别问我,我也没说不听你的。」葵皇毅的询问根本就是通知的意思。   「……真想要烧饼?」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不,随口说的。」真的。   葵皇毅带我去东市的一家酒楼吃过早饭,正要带我去刑场那边,我拉住了他,「你先等一下,抱歉。」我转身回去了酒楼,要了些酒菜带走。我因为出来得急,没带钱在身边,便将头上的银钗和腰间的玉佩抵了出去。   葵皇毅皱着眉止住我,「你有乱扔东西的习惯?」   啊哈?「这只是以货易货而已。」   他抬手揉着额角,「你不应该找李文显当老师。」他用他的钱将我的东西换回来,「不拘小节别给我用在这里,蠢材!」   「如果我是男子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是不是?」女性将贴身之物交出去,在大户人家中按规矩来说是不太妥当。   「我是好意怕你失面子。」他甩了甩手中牵着的玉佩,「甚么货色都戴上身,你这样从商真是奇迹。」   「非要戴个几千两银子的玉佩才算好?」   他顿了一下,瞧了那玉佩几眼,「刀功奇差,你自己雕的?」   「……」被他这样说,我是认好还是不认为好?那是小时候林牧带我刻着玩的。   「小姐!」店小二拿着一个大篮子过来,「你要的都好了!」   「有劳了。」我吃力地双手提着篮子,葵皇毅转身就走了。我快走两步追上去,「生气了?」   「没有。提着东西别给我用跑的,小孩子吗。」他接过我手上的东西,将银钗子丢回给我,「将头发绑好,待会儿马跑起来的时候别碍事。」   我失笑。明明是好意,非要用这种方式说话。我依言用钗子将头发束好,他扶我上马,将篮子交给我抱着,便也骑了上马,带着我前往位于菜市口的刑场。   太阳逐渐升高,时间已将近午时。到了附近我们就下了马,刑场附近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为什么看砍头的人会比看黄榜的人多?   「堂兄。」我向带着衙差巡逻的章泽池挥挥手。   「这种事你也来凑。」他拍了我的头一下,转身要手下帮我挤出位置,让我顺利挤到前排去。   「请托关系办事这一套你还真熟。」葵皇毅冷声道。   又来了。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今天的刑场相当热闹,排着队等砍头的人,多到不得了,数也数不过来。等了好一阵子,监斩官终于到场。他先是让人诵读犯人的罪状,名单长到让人站得脚软。念好了,就是让家属前去探望犯人,问一问遗嘱,喂最后一口饭。犯人有的本是孤身之人,有的家属已然被流放他方或是没为官奴,有的根本是全家都在,有的,则是没人敢来看,以免被牵连。   监斩官又再问了声,问有没有要上前探看的人。   囚犯被绑成一排排,真正的凄凄惨惨戚戚。   在监斩官问第三声时,我抿抿唇,从葵皇毅手中接过大篮子,成为惟一一个走出去的人。我去了刺客那一排,先是给那个被我坑了的刺客头领喂饭。   「哟~」面临死亡,他还是笑着,「是疯子姑娘啊。怎么,不舍得我吗?」   我半跪在地上,将东西从篮子中拿出来,「不。」   「那是可怜我吗?」   「是。你可以拒绝的。」   「那么,」他扬起一个灿烂到刺目的笑容,「你是要原谅我们吗?」   「不,」我抬起头,直望着他,「我不会原谅你们。」   他哈哈大笑后便不再言语,吃下我喂的饭菜,喝下我给的酒。其他的刺客,有的没接受,但大多喝了一口酒。来到那个下手杀掉钟杰潼的刺客面前,我不发一言地依样给他喂了饭菜和酒。他说了,说他有一个多么悲惨的过往。   我静静地听着,然后我说,我不会原谅他。   没办法原谅。   虽然,我未必赞成死刑。   旁边一些犯人亦问我要酒,我一一应了。我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伪善的事情。我亦见到了那个曾经前来我家找我和飞翔谈判的贵阳黑帮二头目,他完好的一只独眼狠狠地盯着我,我回视半晌,然后移开眼,径直走过。   「时辰到!」一个官员朗声道。   我带着已经空了的篮子走出刑场,葵皇毅就在边上,面无表情地等着我。我就站在他的旁边,屏息等待着那一刻。监斩官听侍从禀明时辰,又望了望太阳的方位,便从案上的木签桶内执起一块令牌。   「斩!」   令牌应声跌在刑场之上。   「喷!」刽子手口含着酒,将之喷在大刀之上。   第一个被斩的,就是那个刺客头领。他忽然扭头过来,向我笑了笑,又转了回去。刽子手缓缓地举起大刀,眼看着就要挥刀砍下──   忽然我的眼前一黑,一只手盖了在我的眼睛上。   ──喀嚓!   我听到了砍头的声音,听到了旁边的人们在惊呼。   我楞了楞,手上提着的篮子应声掉在地上,抬手就想去拿开那只盖住我眼睛的手。   「别动!」葵皇毅低喝道。   「你给我放开!」我也低喝回去。   他不答,只是站到我的后方将我向后摁他的方向,抵着我的背,手上更用力地盖住我的眼。   ──喀嚓!   又是一声刀下。   我用力地挣扎起来。葵皇毅也不再说话,另一只手直接捉下我在挣扎的双手,然后将我的双臂连腰一把扣住,用力地向后摁,压住我的动作。我的上身被他抱住,动弹不得,脚下便狠狠地踩了下去。葵皇毅闷哼一声,手上的力度依然不放松。我终究是大病初愈,挣扎了没多久就没力气了。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一下又一下,数都数不清的头颅被砍下。   葵皇毅制住我的手,一直都没放松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砍头的声音终于停下,人群也渐渐散去,葵皇毅还是紧紧地制住我。   「可以了?」我轻声问道。   「我带你离开再说。」   我自然知道现在的刑场上会是甚么样的光景。   「不行。」   「不行。」他也沉声回道。   「我一定要看。」   「我说了不行。」   「葵皇毅!」   「章泽兰,我说了不行!」   结果我几乎是被葵皇毅拽着的出了菜市口。出了去,他总算放开盖着我眼睛的手。我抿着唇盯着他,然后就要转头往回走,被他一把拽了回来。我扬了扬手,他也定睛与我对视。我终究是没能挥下这一巴掌。   我耷拉下肩膊,葵皇毅却没肯松开拽住我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我拉到身前,稍为低下头与我对视,「章泽兰,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我抬头望着他,「不看我怎么知道?」那些我有份儿送上刑场的人,有一些根本是无辜的稚子,仅仅是因为抄家连坐而被砍头。   「你不是清楚后果才做下的吗?」   「我清楚,所以用我的眼睛去记住就是我的责任。」   「甚么责任?逼疯你自己的责任?」   「我不会疯,那么善良的事我不会做。那些人是我送上去的,连我自己都没办法面对的话,那我算甚么?那些人算甚么?」   「根本就没人在意你算甚么、他们算甚么!」   「我在意!」   我们对视着,然后他放开拽着我的手,面色铁青地一伸手臂,指向菜市口,道:「好,那你去。」   我望着他半晌,转身就提着裙摆往菜市口的刑场跑。等我跑到时,看见的是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满地血色,尸首被堆在了一旁,随便地用麻布盖着。原来应该是米黄色的麻布,亦已被染成血红。   一地的血水,一片的血腥气。   我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屏住气,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刑场。   「满意了?」葵皇毅走了过来。   「我做下的。」我转过头来,抬头望着他。   「嗯,你做下的,亦是我做下的。」葵皇毅冷声道。   一件又一件的大案之下,是由尸体堆积而上的案宗。   我呼出一口气,再次转回头,看着刑场一点一点地被役者打扫干净,最终只余下被陈年血渍染成暗红的地面,以及空气中的腥气。太阳,也已然从中午向西移。   葵皇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眉间皱着,似有不耐,然后将我今早从家里带出来的披风盖在我身上,转到我的身前,帮我系好,连帽子都给我戴上了,拉着我往外走。   「为什么说我是李文显的学生?」连父亲都没猜出我到底是谁的弟子。   「当年李文显在京师行事低调,惟一的怪癖就是秋决时没事做就直往菜市口跑。」   「……不……我想这不是可以用怪癖来形容……」葵皇毅你丫说话给我客气一点……   「学生和老师一样的蠢。」   「……葵皇毅,你别以为我不晓得生气……」   「哼,以为你不生气的都是笨蛋。脾气坏到像爆竹一样。嗯,跟李文显一样。」   我抿抿唇,停住脚步,拉住葵皇毅的衣袖。   「怎么?不服气?」他挑了挑眉。   我眯了眯眼睛,然后伸手上去,双手一扯,将葵皇毅的脸颊往两边扯开。   「……」葵皇毅额角的青筋暴跳。   「噗!」我笑了出声。   「章泽兰,不想死的就给我缩手。没规没矩!」   我笑着收回了手,继续向前走,「那你可要记得以后别再说文显大人的坏话了。」   「蠢材!」他也背着手跟了上来。   我笑了一阵,然后低声道:「谢谢。」   他瞥了我一眼,「后悔吗?」   「落子无悔。」   刚走出菜市口的附近,我就看见青枣向我跑来,「小姐小姐小姐!」   「怎么了?」   「这个!」青枣将一封信递给我。   我拆开一看,然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回去说一声,今天晚上加菜,大家一起高兴。」   「哎!」青枣也笑着应了。   我看葵皇毅望我,便说了句:「你还记得燕甜吗?就是在黑州时我的贴身侍婢。」   「她那张利嘴要人忘记也挺难。主仆都一个样。」   我不理会他的奚落,「她不久前刚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这下好了,不用再担心她了。」   葵皇毅打量了我几眼,没说话。   「三妹!」在路口前方乱转的管飞翔向我挥了挥手。   我顿了顿,敛下笑容。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与我有一面之缘的人──宿舍的幽灵,自称为紫州州试第二名的考生,刘子美,也是一个刺客。   他不是被抓了的吗?   「因为在这件案中他没真正下手杀过人,国王特赦了他。」葵皇毅这样道。   我看看葵皇毅,又看看向我走来的飞翔。   「三妹。」飞翔略带不安地望着我。   我侧了侧头,看见站在刘子美身边的尚有黄凤珠和红黎深。我想了一下,越过飞翔,向刘子美走去。我抬头望着他,「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刘子美如今已再无一丝女气,精神也好上了不少。   「是的,在我走以前,我想见你一面。」他向我点点头,「章姑娘,我会去其他的州份,然后重新读书,用自己的身份来考国试,有朝一日成为这个国家的官员。」   我向他低下头,屈身一礼,「祝你一路顺风。」我抿抿唇,「杰潼和飞翔,受你照顾了。」我想我可以相信,他和杰潼的死其实并没关系。   「请你别这样说,」他有点手忙脚乱地回了礼,「是我受到杰潼的照顾才是。」   我抬眼望他。   他笑道:「他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那样的一个好人。」   我亦微笑起来。   「章姑娘,我的真名是刘志美。」   「你好。」   飞翔走过来搭着我的肩头,「走吧!我们去吃好的!」   「整天不是吃就是喝!猪吗你?」红黎深不屑地说着,却跟着我们一起走。   「猪的是你才对,」黄凤珠从面具下透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红黎猪。」   ……为什么刚刚看完砍头,这些人还可以吃得下东西?   我回头一看时已经不见了葵皇毅的身影,青枣向我指了指左方,我向那边看去,只来得及看见葵皇毅的一片衣角。   「这次的事,葵御史也出了不少力。」飞翔道。   红黎深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个混蛋不过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已。」   「怎么说也好,」飞翔大力地拍了一下我和红黎深的头,「这事总算是完了。」   我应道:「嗯,是的。」便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吃饭。   我知道这事还没完的。   这不是一盘已经完结的棋局,而仅是我人生中的一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往事如烟      「父亲大人!」我刚一进房门,就看见父亲晕倒在地。我连忙扶起父亲,扬声叫人来帮。   大夫来看过后说是没大碍,只是父亲上了年纪,操不得心而已。我亲自将大夫送出门后,倚在门边,轻叹一口气。是我不好,近日都只顾着自己的事,却忘了家中尚有老父。   「小姐。」青枣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   我拢了一下衣袖,转身回去,一边轻声道:「今日书房当值的人,全部黜落到庄子上去。」这次好在父亲没有大碍,要是真出事了却没人在身边,很大可能会失救而死的。   「……是。」   这是我第一次罚得如此重,看青枣的样子,似是被我吓着了。我停下脚步,拉过青枣的手,温声道:「青枣,你也得帮我看好内院。近日府中事多,我顾不过来,你要帮着我一点。」   「……小姐,」青枣的眼眶红了起来,「是我不好,小姐生病了我却没管好府中的事,让底下人都偷懒了。」   「没事,」我笑了笑,「现在也为时未晚。青枣,你是内院管事,我这次罚你停了半年的月银,你可服气?」青枣是孤儿,吃用都在府中,平日我也没少她的零用,没月银也对她影响不大的。   「哎!」青枣大声应道,拍着胸口向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看着内院的!」   我笑了起来。青枣到底是年纪小,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来了。我回去跟管理章家文书的刘加禾商议一下,预备重新将生意再接回来。我的身体也已经大好了,其他的也不过是等时间再冲一冲而已,没必要再让父亲受累。而且,有点工作对我来说,也好。   天色暗下时我回转父亲的房间,侍候他喝下药。父亲挥退了其他人,半靠着床头,握着我的手,「泽兰,为父老了。」   「说甚么?」我微笑着替他擦了擦嘴角,「我耳朵不好来着。您是说老当益壮?」   父亲哈哈大笑,差点儿笑到气咳,「你也会忌讳说死吗?为父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不懂得害怕是很恐怖的事,这是您教导下的。」我侧身将药碗放好,再伸手扶了扶父亲,「您是有吩咐?」害怕去想父亲不在的光景,但这不是就此驻足不前的理由,况且,时间是你留也留不住的。   「泽兰,你十五岁的时候我问过你一次你的终身大事要怎么办,你当时说让我决定就好。如今我再问一次,你还是这个答案吗?」   我摇摇头,苦笑几声。结果父亲最担心的,还是这个问题。「父亲大人,我不愿了。是遇到也好,遇不到也好,都是命,只要您不怪我他日没继承人时将章家散尽就好。」   「泽兰,看开点,那也是命。」   「我知道。」我轻声道。我和钟杰潼有缘无份,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一不小心的,我就让不好的情绪跑了出来。我的心思瞒得过他人,却是瞒不过长辈。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活了这么久,尚未到食古不化的地步。你想怎样就怎样,」父亲伸手轻抚着我的长发,「知道了吗?」   「现在章家泽兰的名声已经算不得好了,您还任得我玩去吗?」我半开玩笑地说。   「哈哈哈哈!」父亲再次大笑,「人生下来不玩,那是生来守规矩的?我呸!我章三郎这辈子就没守过甚么破规矩。要是守了,当年我也娶不到你娘了。」父亲悠悠的又给我说起了他的往事。   我就坐在床边,点着头轻声应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是家中的幼子,比起另外两位伯父,即使章家家风以稳健为主,父亲却是更要敢于进取,年轻时的生意也走高风险的路子。直至后来年纪大了、我出生了、母亲去世了,章家大宗的生意便一举转至平稳的田产,另再分散小额投资,带着我静静的就住在了黑州偏远的隆清县里,最多是一年间有数次要往州都打理生意。这一住,就是十九年,因着我,父亲才再次上京。   中秋过后,李文显和林牧两位老大人便要回去隆清县了。我相送至贵阳城外,折下一枝垂柳交到李文显的手上,然后敛衽行礼,「有劳两位了。」   「嘻!」林牧一手抽过杨柳枝,随手插了在头上,「小小兰也学会了附庸风雅?这个鬼城,」他指着贵阳城门,「来不得啊,来不得,将兰花也染上恶习了啊。」   我笑了笑,「是在嘲笑我现在形容似鬼?」病后我消瘦了不少。   林牧背着手向外走,没回头地道:「大鬼小鬼各怀鬼胎,心魔孽障通为混账~~小小兰花碾落成泥,不堪入目啊不堪入目~~~~~~~」   我掩嘴笑了一声,扬声向他叫道:「兰花成泥才可以做成上佳的香料,不经一番寒澈骨,何来扑鼻之香?」   林牧转过身来,背着路倒走着,「小小兰卖花赞花香,不害羞~」   我侧头笑了一下,「商人习性,见笑。」   林牧哼哼唧唧的就带着他身边的一个小学生上路了,只剩我和李文显犹站在城门边。李文显的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地说:「早点回来。」   经此一役,我也明白我先得将章家在黑州的根基再稳固一下,才好谈发展之事。要是下次再出意外,我不能再总是依靠父亲,否则也就失了让我独撑门户的原意。我向李文显点点头,「待家父身体转好,我也会启程回黑州。」   李文显在我的扶持下上了等在一边的马车。他半掀着车帘,对着马车下的我道:「也别疏懒了。」说罢他就让车夫驱车。等马车走至徒步先行的林牧旁边时,李文显还在车窗边对林牧挥挥手,这才扬长而去,气得林牧哗哗大叫。   我再次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静立一会儿,也就上了马车回转城内。   「小姐,」家丁王大力在车外叫道,「是先回府吗?」   「不,先去一趟全商联。」   「是!」   虽然仍以固守为上,但也不能放弃此次来贵阳所得的大好机会。这天我在全商联中和其他商人磨了一整个下午,回到家中吃过晚饭,又得到书房与刘加禾等文书上的智计商议接手葵皇毅转下的蓝州茶园一事,再侍候父亲睡下了,我才得一息的空闲。难怪人人都说小病是福,有病了,停下来了,也是福气。   浙浙沥沥,外面又下起了雨。   我让青枣先去睡了,自已灭了烛火,独坐在窗台上,将双脚也屈了上去,抱着膝。我伸手往窗外接了些雨水,然后在旁边画了个笑脸。唔,太单调了。于是,我又再加数笔,给笑脸添上胡子和尖帽,将之画成了一个圣诞老人。   滴答,滴答。   哭鼻子了。   九月深秋,父亲在休息过后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我便准备离开紫州。临走前我送了信要去见葵皇毅一面,谁知这个混账竟然说我麻烦,不见。我便拿来一张熏了七七四十九天香料、味道庸俗至极的粉红色笺纸,提笔便道:「蠢材,有要事相商。」这封信送了过去,不消一天就有了回音。他送来的笺纸,做工上佳,熏香也恰到好处,恍惚是在嘲笑我低下的品味一样。再细看上面的字:「蠢材,明日戌时西施桥。」蠢材二字刚劲有力,铁划银勾,端的是大气磅礡。   我哭笑不得。那不就是说我应约了就等于我是蠢材吗?就是知道我这趟是有事要麻烦他,他有必要这么抗拒见我吗?说他一次蠢材还被他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我如约到了西施桥上,侍从都退到了远处。我看着桥下的松涛河,一片片的落叶正随静静的流水远去,潺潺流水映照着星光。我抬头看了看,今夜是新月,没了月亮,反倒是衬得众星更为出彩。   「下朝晚了,抱歉。」葵皇毅急步走了过来。   「我早到了而已。」我笑容可恭。   他挑了挑眉,冷哼一声,「未到有求于人之时你都不知收敛为何物。」   我笑了笑,「葵大人,随便你怎么说。」再不愿他这次还是不会拒绝我的请托,所有他才会特别的恼火啊,哈哈~   「说吧。」他抱着手臂,转身背靠在桥栏上。   「葵大人,下年度全商联干事换届时,我想请你帮忙将我推上黑州全商联分会的副会长一职。」   他扫了我一眼,「就凭你?」   「我也知道我的资历太浅,所以才会想请葵大人帮忙。」我拢着袖,侧头笑了一下,「若是我独自争取未必无一争之力,但我希望做到有十成的把握。」   「为什么突然积极起来?」   「权势有谁不喜欢吗?」我随口笑着敷衍道。   葵皇毅一伸手就是在我的头上敲了记狠的,「实话。」   我瞪了他一眼。谁跟他说实话就是大笨蛋,我们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关系来着,我没这么容易上当。我抬手揉着太阳穴,道:「葵大人来日还有用得着民女的地方,您就别太计较了?」   「这个时候才用敬语你以为有用吗?」他又是一声冷哼,灰蓝色的眼珠子将我从头到脚地鄙视了一遍,「实话。」   说要实话,但其实我们谁都没预计对方会推心置腹,他只是想让我亮出底牌、开条件而已。「蓝州。」我轻声道,「葵大人的其中一个目标是蓝州?」他转手给我的蓝州茶庄都是地处要点,没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是拿不下的,这说明葵皇毅早就在留意蓝州的动向,并在当地有所布置。   葵皇毅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冷冷地望着我。我偏头避开,不与他对视,只垂头把玩着裙带,保持脸上微笑不变。   「我的事,你敢掺进来?」他直起身来,向我走近了一步,低沉的嗓音只在我们两人听得见的范围内响起。   我也压下了音量,轻声回道:「我的底线一直都很清楚,葵大人大可按着我所能给的,来衡量你愿意给我的帮助。」明买,明卖,价码不合,大可散伙。   他冷笑一声,「只是这种程度就敢甩开我独自闯吗?」   就说了吓唬我是没用的。「不敢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望葵大人爱惜棋子了。」价码太过不合理,那我就是不想走也得走,这是商人的法则。如何用我、要不要用我,葵皇毅大可自己想。各有各的算盘,这才是合作之道。   静默了半晌,他才说:「蓝州的章家分号,到时候按我的指示做事,不得推托。」   我抬眼望他,没回话。   他皱了一下眉,「知道你底线。」   他好歹是承诺了不会让我做太过火的事。我只是要求他助我一臂之力,远未到就此为他卖命的地步。我笑着说:「合作愉快。」成交。   葵皇毅又是一声冷哼,眉宇间有着不耐之色。   我噗一声笑出来。   「神经哪里又不对了?」他冷着脸问道。   我的心情大好,「连你都觉得应酬我是很麻烦的事,总觉得自己很厉害。」   「不要将你跟本官相比,蠢材。」   我大笑不已。   「章泽兰,你就爬上来看看你自己弱到甚么程度。」他举步便走,「知道了,回去待着。」   我笑着向他的背影福身行礼。   等他走远了,我依旧站在桥上,抬头望着星空。   就算不爬上去,我也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了啊。   没过一会儿,葵皇毅竟然又走了回来,还抛给我一包东西。应该不会是炸弹?我打开在外的油纸包一看,是一卷糖。我瞧瞧他,在他的示意下咬了一口。唔,香软可口,好味道~   「这是糖卷果,」他抱着手臂站在我旁边,「山药、大枣,配以其他瓜果制成的,是贵阳的着名小食。」   我咬着糖卷果的动作猛地一顿,然后瞄向葵皇毅。都说了我没有沉迷吃烧饼,他大可不必努力将我扯离烧饼之道的。我将嘴里的糖卷果吞下,用手帕擦擦嘴角,这才道:「葵大人,请问您这是在干什么?」   他以极其平板的语调道:「宣扬贵阳的旅游业。」   我静默了好一瞬,然后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葵大人,你果然是卖笑的人材。」   葵皇毅的脸色黑了一点,「章泽兰,你再口不择言本官就将你踢进松涛河里醒脑袋。」   咳,一时不慎,将以前和燕甜之间关于卖笑的玩笑话也说出来了。我勉强止住笑,「是,抱歉。」噗~葵皇毅这张脸说冷笑话真是太有杀伤力了。   他扫了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去,我追上了几步。   「生气了?」我问道。   他却是在唇边挑起了一个恶劣的弧度,「只是试试看你会不会追上来而已。」   ……啊哈?   「要追就给我跑起来,像只乌龟一样是到死都不会追得上来的,给我清醒一下脑袋,这里是天下之首的贵阳,你那套天真的想法给我赶快扔个干净。再有胡闹之举,我会杀了你。」   我耸耸肩,「乌龟和兔子相比,前者才是最终的胜利者。葵大人没听过那个童话?」   「太慢了,追不上就自己去死。」   你为什么就如此执着让我去死?我停下脚步看着葵皇毅远去,再次哭笑不得。   不,我不会盲目地追上去,却也不会轻易地死去的。   章泽兰就是章泽兰,就算已经有甚么改变了,我还是章泽兰。   要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再次抬头望着满天星斗──我该如何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中活下去?   两个世界所相隔的,何止是一条银河。   抑或是,我本身的世界观就已经是一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第三部:君之瓮 ☆、第三十一章 棋子守则      又是一个三年后──   茶州,金华城。   「小姐,」门外映出甘草屈身行礼的身影,「柴进大人来了。」   我暗叹一口气,「说我不在。」我顿了顿,再多加一句,「甘草,这次,态度差一点。」   「是的,小姐。」甘草在门外对我再行一礼才退下。   我放下手中的笔,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桌上的卷宗。茶州真的是一个很麻烦的地方,都怪我先前冒进,为黑州全商联的分会长田故丞所警惕,这才一脚将这件麻烦事踢给了我。可我能怎么办?没记错的,混乱的茶州要直到《彩云国物语》剧情开始时,才在女主角红秀丽的手下得到解决。所以,即使我明知道金华太守柴进是位正直的大人,我也没办法承诺帮助他。我只是一个商人,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   我再叹一口气,站起来剪了剪烛花。   还是先做好自己的工作再理会他人之事为好。   我这次来到茶州是为了要达成和茶州地区的商业合作。由于茶州没有甚么天然资源,州内所需便要由外州供应,因而成为彩云国中的大买家。问题是这个潜在买家是一个落后贫困的州份,还有作威作福的彩七家贵族茶家盘踞,要如何开发这个地区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我此行的身份并不仅是代表黑州全商联,因为我已经是黑州全商联的副会长,开始接触全商联的全国性业务。这次的任务就是先以黑州为先锋,倘若合作成功了,就是整个全商联大举进驻茶州的时候了。任务的重要性使之关乎到我本人在全商联的声望,成功与否就代表着我能不能再向上进一步。   真令人头痛。   早阵子我才刚刚离开黑州而到蓝州巡视着章家在当地的茶庄业务,就被人一纸书信急派至茶州,分明是趁我不在就故意为难于我。茶家和州府对立,茶州,就是一烫手山芋。   「小姐,」甘草在门外福身道,「柴进大人走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   「是的,亦请小姐小心身体,早点安置。晚安,小姐。」   我放下手中的剪刀,重新坐在书桌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着茶州的资料。   完全不能用。   不理看多少次,我还是觉得茶州的官府和此地的全商联分会完全不是可以合作的对象。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和茶家勾结得太过,局外人实在不宜插手,以免惹祸上身。   「小姐。」半夜时份,家丁王大力在门外敲了敲门。   「有事?」   「郑悠舜大人到访。」   不急。「不见。你且好生招待郑大人。」   「是!」王大力退了下去。   被人踹到茶州来的,还有当年「恶梦国试组」的状元郑悠舜。他实习期后就来了茶州当州尹了。我记得,他亦是协助女主角肃清茶州的关键人物。   可并不是现在。   我摇摇头,吹灭烛火,在书房的隔间中和衣睡下。就先养足精神再说。   当初我在贵阳养病大半年,病好后顾不得拓展生意就先回黑州重整根基。多亏父亲的才智,使得章家不向黑州蓬勃的木材业、煤业等发展,反而是致力于黑州本土的粮食生意。获利虽然不多,但发展至今,章家已经是黑州本土最重要的粮产商,是黑州对外买粮时重要的谈判筹码。再加上章家多元化业务的收益稳固着章家的根基,我籍由黑州粮产的特殊地位以及葵皇毅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在两年前晋升为全国七个全商联分会和一个黄州总会中最年轻的副会长,这才腾出手来继续往外州拓展生意。   谁知道就转个头的功夫已被下套,身处在泥潭般的茶州金华城中。   隔天外出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一块香喷喷的肥猪肉,要不怎么这么多人等着要给我下套?   「抱歉用这么无礼的方式来见章小姐,」身材高大的男人无礼地走进包厢之内,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对面,高傲地望着我,「不过,章小姐一直不应我们茶家的邀请前来作客,不识抬举在先,也就怪不得我了。」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持刀围着我的人。想在酒楼里将我堵死?我眯了眯眼睛,这样说来,这家酒楼的东主也是茶家的人?抑或是被茶家胁逼的?我猜,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反正不是现阶段能用的人。   「这一位,大概是茶家第三辈的大公子,草洵公子?」我向他笑了笑,一边摆手要王大力和甘草不要轻举妄动。   茶草洵摸了摸下巴,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你也知道我吗?当然,不知道亦是你的孤陋寡闻。」   我依旧笑了笑,没回话。   「长话短说,你们黑州全商联也想跟茶州做生意,可以,只要你将黑州的专卖权交给茶家,一应的交易都要经过我们茶家的准许。」   好大的口气。   我噙着微笑低头理了理衣袖,「茶公子,我不太明白你的话。我只是来和茶州全商联的人谈谈看,有机会的就做上一、两笔生意而已,何解会牵扯上整个黑州对茶州的出口贸易生意?」   「不明白?哼!」茶草洵轻蔑地哼了声,「女人就是女人,全商联的人都是死人吗?竟然派个没用的女人过来。我不管你明不明白,」他将一份文书抛在我的面前,「将它签了就了事。」   我拿起文书,站着就看了老半天,看到对面坐着的青年都不耐烦了,这才笑着道:「原来是茶家有意和全商联合作吗?」   咣当一声,茶草洵手上的酒杯摔了在地,不可置信地道:「你看了这么久就看出这个?」   我侧了侧头,「我的理解有甚么不对吗?」   他烦躁地道:「够了,赶快给我签!」   「但是,」我将文书放下,「我没有带印章出来。」   「来人,给我将她的手斩了,将手指按上去!」   「那也不行,」我笑眯眯地道,「全商联虽然不是甚么严谨的机构,但亦没可能单凭个人就指挥得动整个组织。要令这份文书有效,必须要用代表着黑州全商联副会长的印章才行,与我个人无关的。」此话半真半假。道理上是这样没错,但如果签下的是某个声望极高的人,那有没有全商联的印章也无太大的分别。真话,是谎言的最大帮凶。   「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将文书交回给我!」   我笑着向他屈身行礼,「茶公子,慢走。」   他盯着我很久,我也一直维持着屈身的姿势。良久,他才站起来,用姆指和食指拑起我的下巴,凑到我的面前。   「你最好不要给我耍甚么花样。」   我缓下笑容,「茶公子,请自重。」去你他娘的。   「章泽兰是吧?我就是现在要了你,你能怎样?」   「为了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人将事情搞砸了,不值。」我推开他的手,直起身来,「如果我受辱,自然不会再处理这件事。」我拿起桌上的文书,「到时候要再换一个人来,一来一回的,你猜要多长的时间?半年?还是一年?不如这样,茶公子今后三天在烟火楼的使费,就当作是我的一点心意,如何?」烟火楼是金华城中最大的青楼。   「你不愿意侍候我?」茶草洵阴沈沈地道。   「茶公子是能娶我做正妻?」   「做梦!」   「那就是了。以我卑微的出身,茶公子连妾位都不会许我。我怎么说也是清白人家出来的,不愿意没名没份不是很正常的吗?」   总算是将茶草洵耍走。此人是茶家当家的弟弟的大孙子,一个地位尴尬的直系子弟,也难怪他做事有点急于求成。我隐约记得,他好像也是剧情人物。   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也不太记得清了。   「小姐!」等茶草洵一行人都走了,小小、阿文等数十个章府家丁从隔间走出来,一个个磨拳擦掌,恨不得揍茶草洵一顿似的。   我这才坐了下来,笑着安抚他们,「好了,没事。」就依这里的人数来说,刚才群殴茶草洵其实并不是问题,「先吃饭,大家都饿了。」   「小姐!」阿文嚷道,「您每次都用吃的来堵我们,当我们是吃货啊?」   厢房里顿时哄堂大笑。   我也轻笑出声,「好了,是我不好,想吃甚么的就都去叫好了。」就好好地放松一下,为接下来的考验做好准备。   回到暂时租住的府第,我在书房中看了一阵的账簿,甘草又来报,说金华城太守柴进又来了。我再说了一次不见以后,让甘草退了下去。   「真是顽固的人。」我苦笑了一下。   「那就去见一下,如何?」突然,一把女声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顿了顿,转身过去,看见一个穿着利落马装、英姿飙爽的美丽少女。   「请问有何贵干?」   少女向我行了大礼,伏在地上,低下了头,「擅自闯入,非常抱歉。我是金华太守的女儿,柴澟。」   柴澟。在那日渐褪色的穿越前记忆中,我倒还记得她的。她是郑悠舜未来的夫人。   我温声道:「我记得你和你的弟弟现在都加入了茶州的全商联,是吗?」悠舜的夫人,呵呵。   「是的。」   我笑了笑,「都是很出色的人。但是,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她抬起头来,「章副会长,您已经决定了要和茶家同流合污了吗?」   「你请先起来。伏在地上也不方便谈话,是吗?」   「失礼了。」   我将柴澟带到内院的偏厅中坐好,让人上了茶、上了果品,才开口道:「柴小姐,出行不便,招待不周,还请你不要介意。」   「不。」她红润的唇弯了弯,「能够与您坐在一起品茶,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我失笑。是在拿话刺我苛待她的父亲吗?「抱歉,我为如此无礼的待客向你道歉,请你原谅。若有机会,我定必亲自向令尊道歉。」   柴澟也笑了,「看来悠舜大人没说错。」   「是指州尹郑悠舜大人吗?」我拢了一下衣袖,动手沏茶,从烫壶到置茶、温杯,慢慢细细地做着,「你从他那儿听到过我?」   「是的。悠舜大人说黑州全商联的副会长是一位温柔至极的美丽女性,他一直都仰慕着您。」   ……他绝对是在说谎啊喂。我不知道我此刻的脸色已经变得有多古怪……不敢向人家柴澟小姐表白,就拿我当挡箭牌吗?   「啊,」柴澟不好意思地抬手掩了掩口,「我还以为您是知道的。」   「我和悠舜大人只是有缘在京见了几次,数年来只有一些问候书信,柴小姐,你别误会了。」   她笑得带了几分促狭,「看来悠舜大人还得加把劲呢。」   郑君,你是看死我不会发脾气是吗?还是你认识的女性实在是太少了?我苦笑着说:「抱歉,让你见笑了。」   「不,是我出言莽撞才对。」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件事留给郑悠舜自己解决,便不再多言,转开话题,「柴小姐,为什么你会来找我?」   「一如我刚才所言,我希望你能够见一见家父。」   「抱歉,那是我所无法答应的。」   「悠舜大人还说,章副会长的人品也是可信的。」   又在试探我吗?我还是摇摇头,「柴小姐,有些事情是我所无能为力的。」   「那就要向茶家低头吗?」   我模棱两可地道:「以退为进,反进为退,似退不退,似进不进。」   「章副会长!」柴澟正色地道,「只要低过一次头,有些事情就无法回头的了。茶家在茶州只手遮天,弄得民不聊生,如果我们不强硬地将之推翻,那茶州将永无宁日。」   「柴小姐,」我将茶放在她的面前,「是悠舜大人让你来找我的吗?」   「不。」   「那你为什么会来?你对我的印象都是从悠舜大人处听来的,为什么不相信他的判断?」   「悠舜大人也有亲自来访,只是依然无法见您一面而已。」   「他真的想要见我吗?」   柴澟疑惑地望着我。   「频繁前来拜访而被拒,可以表达出来的意思有非常多。」也包括制造出我有可能站在茶家一边而拒绝州牧府的假象。   柴澟愕然了一下,「看来是我鲁莽了。」   「柴小姐只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忠孝之心而已。」   「那样,」她直直地望着我,「我可以理解为章副会长是站在悠舜大人的一边吗?」   「不可以。」我笑了笑,将杯推过去,「柴小姐,何必心焦?不如先品茶。」   「茶州的人民尚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无法安享奢华。」   「我现在无法给出任何诺言。我代表的是黑州全商联,我需要为我的言行负责。柴小姐,请你见谅。」   柴澟皱了皱眉。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灵丹妙药,一剂下去就能治百病,我最多是一颗用好了就能对茶州有利的棋子。柴小姐,不如你先好好想一下要怎样用好我、如何才能使得动我?一番慷慨激昂之词固能振奋人心,但是没有实际的计划,柴小姐真的有把握用好我吗?我这颗棋并不是万能的,有我能走的地方,也有就算你用刀架着我的脖子都走不到的地方。我能做到的,是如何保护好我所代表的一方。各出其策,我认为这才是合作之理。」   「您的意思……」   我笑了笑。   我当然不否定和州牧府合作的可能性,毕竟我预知了剧情,毕竟,州牧府尚有一个鬼才郑悠舜。只是我是否在此时出手,也得看他们能给我甚么条件。我总不能牺牲黑州的利益来帮助茶州,否则我连自己在黑州的地位都保不住,还谈何助人?正如遇上空难时,大人无论有多心焦,都必须先为自己穿好救生衣,之后才为孩子穿。   「看来确实是我鲁莽了。」柴澟也听明白我的话了,当即起身告辞。   我不再多言,起身送客。   「章副会长,」临走前,柴澟扬了扬她的英眉,「我相信假以时日,这个千疮百孔的茶州也可以成为一个繁荣的商业都市,百姓安居乐业。」   「繁荣的商业都市,背后支撑着它的是雄厚的经济基础。柴小姐,我认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微笑着故意将一盆冷水泼过去。   「我知道,可我不会放弃的。」柴凛的火却是烧得正旺。   好女孩。   我笑了笑,送客出门。当然,我依然对她的父亲柴进避而不见。现在还不是我见官方人员的时候。将柴小姐忽悠走了,我亦要好好想想要怎么接着忽悠那个还等着我按印章的茶草洵。   「甘草,麻烦你帮我预备热水,我想泡个澡。还有,传话给文书的刘先生,让他想想法子加强保安。我不希望再有人能闯进我的书房。」   「是的,小姐。」   我抬手揉揉太阳穴。   头痛。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更,现在补上.   抱歉因为网路问题,2/7的更新现在才放上来.   晚上十点会放3/7的更新上来的. ☆、第三十二章 促膝长谈      我揉了揉额头,坐在对面的郑悠舜笑着望我。   我一早起来刚梳洗完,一个不知名的青年就破窗而入,向我笑到露出一口白牙,然后二话不说地将我扛走,将章家的仆从一个不剩地全挑了。再等他放下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久未相见的郑悠舜。   「早安,郑悠舜大人。」我叹一口气,向他行了一礼。郑悠舜也想起身行礼,却被我止住,「请你不要客气。」   他笑了笑,「我还没虚弱到连起身行礼都不可以。」   「是,抱歉,是我失礼了。」我转向那个将我扛过来的青年,「这一位想必就是最年轻的茶州州牧,浪燕青大人了。」   浪燕青抬手揉了揉他那一头乱发,「嘻嘻嘻,你好啊,章家大姐。」   ……大姐?   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来的果然都是笨蛋吗?   我失笑出声。   「抱歉,」悠舜歉意地道,「我们家的笨蛋州牧失礼了。」   「不。」我笑着摇摇头,向浪燕青行了大礼,「初次见面,浪州牧,民女是黑州全商联的副会长,章泽兰,请多指教。」   「呀~」浪燕青跳了起来,「大姐别行礼,这么正式,我会混身不自在的。」   悠舜起身我扶起,「一别数年,泽兰小姐过得还好吗?」   「托福。」我顺着他站起来,「悠舜大人,你也过得好吗?」   他收回手,含着笑道:「托福。」   大家的状况,亦是心知肚明了。   「能够看见泽兰小姐如此精神的样子,真的是太好了。」   「悠舜才是。」我皱了皱眉,「总觉得悠舜的身体不怎么好,你要好好保重才是。」   「我倒是自觉精神头很不错。」   我展开眉头,笑了笑,「是,那就是我多事了。」   「你别这样说……」   等我和郑悠舜寒暄过后,扭头一看,望见浪燕青正蹲在椅上,托着头,眼珠来来回回地在我和郑悠舜之间转着。   「果然是不得了了~是个很难打倒的对手!」浪燕青感叹道,「那就是悠舜你说喜欢的小姐啊~」   打、打倒?说起来,我好像尚有一件事要找悠舜算账的。   我望向悠舜,他倒好,面不改色地点头,「是的,我一直仰慕泽兰小姐。」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原来在感情面前,郑悠舜也会有变成笨蛋的时候啊。他这么内敛的人却会跟柴澟说起甚么喜欢的人,那他喜欢的对象,应该确是柴澟没错。郑悠舜听见我的笑声,望了望我,总算是露出一点尴尬之色,半握起拳头掩口清咳了几声。   我笑得更开心了。   「呀~」浪燕青不知道怎的惨叫起来,「莫非你们是两情相悦?糟糕,太糟糕!情况一片大坏!」   郑悠舜走过去,一拐杖敲在浪燕青的头上,「州牧大人,就请你开始回复正常了,好吗?即使你的正常就是这样,在贵客面前就是装亦请你给我装出正常的样子。」   要来了吗?   我低头整理一下广袖,「那样,是不是可以请悠舜大人给我说一下,我现在身处何方,州牧大人找我又是所为何事?」   他给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各自落坐。   「这里是金华府衙门,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将你请来。泽兰小姐,听说全商联有意开发茶州?」   「悠舜大人言重了,只是小商人看见有利可图,想来分一杯羹而已。」   「那就是全商联也觉得茶州有可为之处?」他说的可为,指的自然是清除茶家积弊、振兴茶州之事。   一上来就如此锐利地进攻吗。我没有看他,而是转而拿起几上普通的茶杯,「悠舜大人知道这个杯子的来历吗?」   「不,愿闻其详。」   「其实我也不是说很清楚,」我笑了笑,「但是,上面的青花要烧制和上色至这个程度,是百多年前才兴起的技术。经过百年来的发展,终于普及为随处可见之物。」   悠舜接口道:「是的,时间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呢。」   「是的,我亦是这样认为。一点一滴,将没有的东西变成有,亦可以化有为无。真的是让人看不透。」茶州的前途会如何,现在是一片的昏暗,让人摸不清。   「要完全看透是没可能的吧?未来是没人能够完全确定的,连『预知』的神力也不可以。」   「嗯。」如果不算上「剧情」的话。   「正因为不可以看透,那才有趣,不是吗?泽兰小姐认为呢?」   「但是也得循着一定的方向去慢慢探索才行,乱来可不行。如果连土质都先选错了,何来如此美丽的白瓷?」   「会是美丽的土质的,茶州的话。」悠舜歪了一下头,「不好的,就清除害虫,再施点肥,总能成的。」   「那还真是辛劳的工作。」你真强悍。   「会开花结果就好。」   「就怕会是无用功。」我笑眯眯地泼着讨人厌的冷水。   郑悠舜连一点的动摇都没有,「总要踏出第一步的。先踏的人,自然会走得最快。」   拿未来的商机来套我?「先走的人走得快,也可能会是先摔倒的。大不了,后来之人跑着追就是,何必一定要争先?」   「如果最先走的那个一开始就乘在马车上呢?后来之人就追不上了吧?」   「那就要看这是甚么品质的车了。」你能开给我甚么条件?   「总能选到合适的车。黑州全商联商户十年内出口至茶州的关税一概是其他州份的七成,如何?」   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难喝。   「噗!」悠舜笑了一声,「抱歉,不过是些乱泡的下等茶。」   「不,是我失礼了。抱歉。」我尴尬地道。   「那不知道泽兰小姐喜欢哪品种的?」   「这种茶也不错,上品的也是相当甘香,但我还是比较喜欢黑茶。」   「是这样吗。黑茶相比起其他的茶,是更能够长期保存,而且愈陈愈香呢。也适合高寒地带的人饮用,确实是与泽兰小姐相当相称的茶。」   我轻笑一声,「此话怎讲?」   「泽兰小姐不是出自北方的黑州吗?」悠舜轻敲了一下拐杖,「是一位古道热肠的黑州姑娘呢,就有如那上品的黑茶一样。」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惜我不答应。   我笑而不答。   「那如果我说,首三年完全不收税呢?」悠舜再道。   我暗叹一口气。本来我就没想要在今天见他的,如今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失先机,也只能让我来先将事情挑明了。如此一来,我就在这场谈话中失去主动权,却也没法可施,「悠舜大人,抱歉,我完全看不见你的诚意。」我扭头望着大厅门外的蓝天,「我今天本来是要去见茶家的大公子茶草洵的,但是如今却成为州牧的座上客,看来茶家一定会以为全商联耍了他们。要选边站,也只能选州牧府了吗?」   「抱歉。」   我再叹一口气。一点歉意都没有的道歉。「货物免税或是减税,对商人来说是优惠,对茶州来说也是刺激经济增长的良方。」   「两方得益,岂不是良策吗?」   被逼入穷巷。   我惟有撤底挑明,「若是撇开茶家而私下达成协议,此举定必惹怒他们。州牧府本来就跟他们在角力,自然不差这一次,但是全商联不同。要冒险的只是全商联,而州牧府完全是坐享其成,我并不认为这有何诚意可言。」   「我们是官,全商联是民。泽兰小姐是不是有些许忘记了这一点?州牧府做得好,民生亦随之而改善,反过来促进商业,岂不更美?」   「那就等悠舜大人哪一天真正将茶州州牧府拉到如此高位再言此事?此地的高位者,是茶家还是州牧府也说不定,你怎么知道依靠茶家的力量不能更大地促进茶州的发展?民间是会自己顺应时势而发展的。身为局中人而假装不是吗?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千古名言。悠舜大人,你是不是亦忘记了官员本身也是民的一份子?以高位俯视,只会甚么都谈不成。」他再想转移视线瞎扯,只要我咬紧了不答应,他也没办法。   被求助的是全商联,求人的是他,那就是我的底牌。   郑悠舜顿了顿,然后悠悠开口,「如果说无需得罪呢?」   我转过头来望向他。   他道:「假意应承,阳奉阴违,未知泽兰小姐敢不敢?」   「不是敢与不敢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的问题。牵进这种事,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是吗?悠舜大人应该相当清楚才对。」   「那泽兰小姐的意思是?」   「经济特区。」我拿出一早预备好的方案,「我希望能够在金华城成立一个全商联经济特区,让所有进入茶州而目的是在金华城交易的所有全商联货物,十年内免除所有茶州境内的税项。当然,这项特权在此期间也不得赋与其他人,只此一家。以现在来说,商税仅仅是留在地方自用,无需上缴中央,想必这个决定是可以由州牧府作出的。」我微笑着说,「十年内,金华城一定会成为茶州境内最大的商业城市,带动州内的发展。民间富足,想来州牧府亦会便于管理。」   「茶州是能够发展起来没错,但如果州牧府在十年后收回特权,金华经济便将会受到重大的打击。那就是泽兰小姐的所谓双方一起得益?」   要全商联冒险,可以,但州牧府也需要承受经济政策长期为全商联牵制的代价。金华发展得愈好,州牧府就愈不敢动全商联。   「我并不是没有给出诚意的。」总比你想甚么都不付出要厚道得多,「倘若悠舜大人同意,我马上就可以去见茶家。若是不同意,」我收了收衣袖,「我就要立即动身离开茶州了,以免被茶家追杀。」比起身败名裂,就此退走日后再图东山复起,也未尚不行。章家的根基未弱至承受不住我在全商联中地位滑落的打击。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道:「就此定下,一言为定。浪州牧大人,等我们起好文书,就麻烦你拿去盖印了。」   总算是平手收局。我是占了全商联身处优势的便宜,郑悠舜是吃了茶州州牧府处于劣势的亏,况且我们亦非敌人,无需不死不休,这才让我板成这个局面。   郑悠舜真是位让人头痛的人物。   当我们正式将文书定案后,我笑了起来,「悠舜真的在茶州过得很精神。」   「倒是泽兰小姐,辛苦你了。」   我苦笑着道:「被悠舜小看了。」   「泽兰小姐将我看成喜用诡计之人才是。」悠舜笑着将文书和一柄钥匙交给浪燕青,让他去收好,「愈陈愈香,那就是泽兰小姐的计划吗?」   「让你见笑了。易地而处,只怕悠舜会做得更好。」   「泽兰小姐做得很好,无需过谦。一时的挫折并不代表甚么。」   看来,他也知道我来茶州是被人硬塞的苦差事,「悠舜还是和数年前见面时一样的温柔。」   他笑了笑,「泽兰小姐,已经快要四年了。」   钟杰潼已经走了快要四年了。我垂下眼帘,没说话。   「三年丧期早过,未知泽兰小姐是不是有打算再许人家?或许是我多事了,但是现在做的事,其实并非泽兰小姐所愿吧?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平安和乐地过下去,想必杰潼在天之灵也会感到高兴的。」   我苦笑着扶悠舜坐下,然后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你和二哥说的都一样。」管飞翔整天就跟我父亲大人合谋要拉我去相看人家。   「因为泽兰小姐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他轻声道,「和那个时候,相差太远了。」   「总觉得,再亦没办法找到个和杰潼一样好的人了。」我也轻声回道。   「哎,民间不是说,愈是坏的男性,反而更加能得到女性的喜爱吗?」   「……」我怎么不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种东西在彩云国也有所流传?   「……或许泽兰小姐可以试试看坏一点的?只是坏一点,其实为人相当正直,亦无不良习惯,身体状况也不错……嗯,不是俊美的类型,但也长得很有气质,收入……和泽兰小姐比起来不多,却绝对可以养家,可以保护妻儿……虽然可能会有出卖的时候……」悠舜似乎有点艰难地道,「总而言之,卖点相当多,只是有一点点的坏……矣,或许嘴巴会比较坏。那样其实不错吧?」他定定地望着我,「只是人品有一点点坏的人,泽兰小姐或许可以试试看?坏、坏人也是挺有男性魅力的!」   ……………………………啊哈?   「不,明知道对方不是好人亦栽进去,好像有一点傻的感觉。」我摇头失笑,「对我来说,独身说不定会好一点。」   悠舜清咳了一声,「我记得泽兰小姐是独生女?」   「是的,家父一直都相当担心他百年归老后要将我如何托付。现在的世界里,女性的生存,有点困难。」   「泽兰小姐,你是有想做的事吗?」   我抿抿唇,看见悠舜温和的双眸,想了一下还是续道:「有的。矣……只是一点想法。」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我觉得,如果世界可以变到让女性更好过一点,那就好了。有丈夫、有儿子的妇人,处境要好一点;二缺其一,情况就会变得糟糕;两样都没有,妇人想安身立命也只能身如浮萍。唔……悠舜有听说过扛孀吗?」   「有的,茶州也有这些事。」   「就以扛孀为例,妇人就算不愿再嫁,若是被逼过了新婚之夜,按例就会被判为婚事已成,就算报官也最多被罚彩礼没入官府。但是,这明明就和□□之罪的行径并无分别,只是因为对方做足了娶寡妇为妻的习俗,这强逼妇人之事就可一揭而过?记得此法定下之时有一个王写下判语,道是既已事成,寡妇无节可守,就不必追回。这种看法,荒唐至极。」   「你是想废去此例?」   「不仅仅是这样的。」我摇摇头,「我觉得这是社会的问题。就算废去此例,被辱的妇人也会被人看轻,家中若无依靠,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大家的看法不改变,这些荒唐的事就不会变,法律仅仅是社会现况的反映。」   说着说着,悠舜就去拿了律例书和一些地方案例,与我长谈──   「喂~!」将文书盖了章回来的浪燕青蹲在大门处喊道,「午饭的时间都过了,你们不知道吃饭最大吗?」   「先去吃饭?」我合上案宗,笑道。   悠舜点点头。我们一道走出去的时候,他忽然问道:「泽兰小姐,既是独身一人更为难,为何你又说如此便好?」   「我不愿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人身上。社会地位和经济力量可以让女性取得更多的独立,所以,我想去试试看。」大放厥词后,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想怎样,其实我觉得相夫教子也很幸福,但反过来若是男子想休息,让夫人外出工作的话,大概是会为人所笑?是不是工作也好,是男是女、想如何我都觉得没问题,问题是这是自己的选择,而非社会赋予的定性。矣……悠舜,你不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   「不,」他一如既往地笑得相当温和,「想这个世界变得让人好过一点,何奇之有?」   我楞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因为身在外地,上网不稳定,又迟了。我会尽量准时的! ☆、第三十三章 和风细雨      午饭后,悠舜又忽然有点局促地问道:「……泽兰小姐,你就真的决定一点机会都不愿给予他人吗?」   「……也不可以这样说,只是随缘而已。」他今天实在是有点奇怪,我忍俊不禁,「悠舜,你这是怎么了?」   「咳!」他又半握起拳头,掩在嘴边清咳一声,「不,没甚么,只是泽兰小姐这样优秀的人,我看应该会有很多人求娶,就想让你多去试试看而已。」   我侧了侧头,打趣道:「怎么?悠舜莫非真的仰慕于我,而非那位英气不让须眉的小姐?」   他尴尬地一笑,「昨晚泽兰小姐见过柴澟小姐了。」   「你知道她会来找我?」   「可以猜到的。」   「不阻止?」   「如果让澟小姐见你一面,我认为会比较好。」   我稍稍低下头,微笑着。悠舜是想让我去说服柴澟,同时让她跟我见面,为有意在全商联发展的柴澟铺路。真的是一位温柔体贴的人,幸好他和柴澟以后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啊!」一直大口吃着饭、边听我和悠舜谈话的浪燕青,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大姐你见过澟小姐了?」   我点点头,伸手给他递了块手帕──浪燕青口中的饭都掉了。   他又看向悠舜,「是你让澟小姐去见的?」   悠舜点点头。   「竟然这样!」浪燕青双手抓着头发,「悠舜,你太过分了!你竟然要澟小姐去见大姐,太残忍了!呜呀~真想不到你是这么烂的男人!」   ……啊哈?   我很恐怖吗?   「不,燕青,」悠舜正色道,「泽兰小姐只是比你大上数年,你还是换一个称呼吧?这样对泽兰小姐太失礼了。」   「悠舜,」浪燕青嚷了一声,「你搞错重点了……呀痛痛痛痛!」   悠舜收回打浪燕青的手,微笑着道:「好,安静了。」   你当浪燕青的头是甚么机器的开关吗?我笑了一声,「一句称呼而已,我没关系。」   「呀~~」浪燕青傻笑着摸摸后脑勺,「啊哈哈哈哈~」   这天我在金城府衙中也见过太守柴进,与他一番长谈,待了一天一夜才被茶家的人上门要人。我会在事情谈好后也一直待在府衙,就是为了做出我被官府强行劫走的假象,好瞒过茶家的人,不让他们注意到我是站在官府的一边。我假意说我已经被逼跟官府签了协议,推翻茶草洵先前狮子开大口的建议,再另立文书,以出让交易额的百分之五为条件,顺利使茶家同意金华城开设由全商联主导的经济特区。   事情来到这一步已经不难行,难的是日后的操作──要小心把握和茶家交往的分寸,再伺机帮州牧府一把。可这也不急在一时,先尽力办好经济特区为要。商人才是我的正职。   过了几天,我再次到金华府衙与郑悠舜相谈。我问他茶家会不会有人看出我们的谋划,他笑着给了我几个名字:当主茶鸳洵、茶英姬夫妇,以及当主弟弟的次孙,茶朔洵。   前两人也是有心肃清茶家的,但茶朔洵……我皱了皱眉。   「无妨,」悠舜笑道,「他不是会理这些事的人。是了,泽兰小姐还会留在金华多久?」   「不出一月。待我和茶州全商联商议好经济特区的事,我要再去蓝州一趟,说服蓝州全商联也一同参与经济特区。我已经将此事快马传回黑州和黄州总部,他们都没问题,但能否将特区经营得好,还得看有多少商人愿意参与。」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总不能强买强卖啊。」   「蓝州出产丰富,确实是一个好选择。但是,为什么不是红州?」   我轻笑一声,「红州的人,要说服他们有点困难,还是先做出成绩再等他们主动加入为好。」   悠舜也笑了起来。   红州的人文风气与在州贵族红家一样,都是有点高傲顽固的人。当然,他们也是相当稳重而有魄力的人,只要发展到邀得红州全商联也加入的时候,金华经济特区就算是成了。   「泽兰小姐,」悠舜将一份卷宗递给我,「那样的话我想它会对你有用的。」   我接过一看,这是蓝州全商联的详细资料。这可是一份大礼。我再看看卷末,看见署名──御史台侍御史,葵皇毅。我抬眼看着悠舜,以眼神相询。   他笑道:「这是葵御史的报告书,我想你也会有用的。」   但为什么它会在郑悠舜的手中?悠舜一笑,不作回答,我也不便再问,就此打住。   我刚走出府衙时,浪燕青就追了出来,大叫道:「章家大姐!等等」   跟在我身边的甘草听见燕青的称呼,皱了皱眉。我轻拍她的手,示意无妨。   「请问浪州牧大人还有事吗?」   「呀~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甚么?哈哈语?我笑了出来,「浪州牧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呀~是这样的~那个,」他用姆指指向旁边,「那个青年才俊想跟向大姐你求婚。」   我转头望去,看见一张很熟悉的脸。   ……完全是男版的柴澟。   男版柴澟冲了过来,一把捂住浪燕青的嘴,「我甚么时候说要求婚了?你这个蠢材州牧!」   我笑看他们打闹,好一会儿男版柴澟才向我低头道歉,「抱歉,那个蠢材说了些蠢话。章副会长大人,您好,我是金华太守柴进的儿子,柴彰。听说家姐已经见过您了,想来您是知道的,我也加入了黑州的全商联。」   「是,初次见面。」我微微颌首。   「那个,」柴彰深呼吸一口气,「请问您是不是能够跟我去约会呢?」还双手奉上鲜花一束。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章家大姐,」浪燕青搭着柴彰深的肩头,向我露出一个见齿的笑容,「我们是冒着被悠舜杀掉的风险来跟你约会的,你就答应了吧?求求你了。」   浪燕青、郑悠舜、柴彰……柴澟?我反应过来,掩口失笑,假装甚么都不知道,笑眯眯地说:「热情直接的邀约是茶州的风俗吗?」   「啊~是的!」浪燕青信誓旦旦地说:「相信我,绝对是年纪小的比较好!」   他是想说悠舜年纪大?不行,真的快要把我给笑死了。我轻吸一口气,忍着笑道:「是吗?那请问到底是柴彰公子还是浪州牧对我邀约?」   「当然是柴……痛!」浪燕青被柴彰狠狠地踩了一脚。   柴彰推了推眼镜,「当然是两个都对您发出邀请。」他向我弯下腰,「未知您意下如何?」   我先是收下他的花,轻捋了下这盛开的菊花。第一次收到花,却是菊花吗?我又笑了声,正要说点甚么来作弄一下他们,就被甘草打断。   甘草向我福了福身,「小姐,那边有一位公子正向你示意。」   我转头望去,看见已经好一段日子没见过的葵皇毅。今天的他,身穿便服,头上也没有系头带。原来他也在此地,那就怪不得悠舜手中会有他的报告书了。   「抱歉,看来我们只能来日再约了。」我向浪燕青和柴彰笑了笑,「我正有客来访。」   「恕我多问一句……」柴彰打量了一下葵皇毅。   浪燕青却是打断他的话,直接就问:「那是章家大姐喜欢的人吗?」   我想了想,改变主意,不打算再多加作弄他们,便抬手挽着已经走了过来的葵皇毅,向他们笑道:「是的。我果然还是认为年长的比较好,抱歉了。」悠舜的私事还是等他自己解决比较好,我亦不便多掺和,就此抽身。   葵皇毅瞥了我一眼,倒是没拆穿我。   浪燕青和柴彰互扔了一堆的眼色,便也向我告辞。   我多加了一句,「柴公子,虽然很遗憾不能答应你的邀约,不过谢谢你的花。」   「不,不客气。」   「请代我向令姐问好,」我笑意满满地道,「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柴彰楞住,然后向我低下头,「此事与家姐无关的,章副会长大人,抱歉!」   「抱歉!」浪燕青也知事败,连忙向着我双手合十道歉。   我不想吓着他们,便温声道:「没事。但是以情谋事,似乎不是大丈夫的所为?」莽撞的年轻人。   「抱歉!」他们齐声道。   「好了,我说了没事。我相当期待金华的发展,柴公子,请你努力。人才是不可或缺的。」   「……是!」   等他们走了,我便收回挽着葵皇毅的手,挥退章家的仆从,捧着菊花,跟葵皇毅并肩在路上随便走着。   「收到菊花也觉得开心?」他低沉的嗓音在我旁边响起。   「他们还年轻,送错花也是有的。」我又拨弄了一下花朵,「现在正是菊花的花期,看,它们开得正好。」   他背着手,侧头望着我,「要去吃点甚么吗?」   「也好,我还没有时间好好地在茶州走走。」   「第一次来茶州?」   「嗯。怎么说,虽然民生确实不好,但是……」   他接口道:「山水却是一样的。」   「嗯。也是别有风情。」   我们随意地聊着。虽然我们不常见,但书信一直都没断过,现在也不觉得太陌生。   「葵大人,你刚从蓝州而来?」   「嗯,我会再去一趟。」   「……」   「你有话就说。」   「不,我只是在想葵大人这回是不是又想给我甚么事情做了。」虽然即使是不见面的时候,他该使唤我的时候还是相当的毫不留情地使唤。   「不是。」   我稍为意外,仰起头望他。   「这次是路过而已。」   「这样啊。」不过他最近几年都没出过京,这回……「你是要高升了?」趁着升任高官前,再出来地方走一趟。   「勉强算是吧。」   「原来如此。恭喜你了。」   他顿了顿,然后向我点点头,「谢谢。你也差不多要升了?」   「我还未想好。比起当会长,我还是觉得副会长更适合我发挥。我才几岁?没必要贪功冒进。」我摊摊手,「这不,刚升为副会长没两年就被坑了。」   他哼了一声,「不招人妒是庸才。」   这是在安慰我吗?我笑道:「是,谢谢。」   走了会儿,我们去了一处酒家的二楼雅座。点好菜,店小二退下后,葵皇毅接着刚才的话题,「手软了?」   「不是,我就算不自己升上去,也会让会长今年就提早卸任。说起来,当初你到底是找的谁荐我进干事会的?现在能说了吗?」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黑州全商联的分会长,田故丞。」   「……你现在让我收拾他,还叫得挺顺口的。」   「我是为你好,蠢材。不听就算了,以后被整了别罗里罗唆地抱怨。」   我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其实留他也没关系,还可以用架空的方式。」   「不必顾忌我这边,你杀了他我亦没异议。」   「……」啊哈?杀人?难道我的表情很凶残吗?和气生财、以和为贵啊大人。   葵皇毅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仍旧冷着脸说:「田故丞将你踢来茶州,你看不出他是想置你于死地?」   「我不是打算将他踢下去了吗?没必要的,我不想大动干戈。」   「妇人之仁。」   「……」切。   他冷盯住我,「敢扯我的脸我就让你知道后果可以有多严重。」   我没好气地道:「你当我是孩子吗?」   「不是吗?那刚才在胡闹的是谁?」   说起刚才戏耍浪燕青和柴彰,我又想起悠舜的事了,顿时乐不可支。   「又在笑甚么?」   「没甚么,」总不好说悠舜的私事,「只是觉得再聪明的人在面对感情时也会变得很可爱。」   吃过饭,再随便去逛了一下,葵皇毅就送我回去了。站在大门前,他问道:「你甚么时候去蓝州?」   「我吗?大概三、四天后。刚刚已经找到最适合接手管理金华特区的人了。」   「柴家姐弟?」   「嗯。绝对不会跟茶家同流合污,也和官方有联系,足以抵抗茶州全商联内的虫子。」   「而且他们够年轻,得你提携,日后便会成为与你交好的人。」他用平平的语调说着,「你在茶州毫无根基,找他们正是合适。」   「大概悠舜也是这样想的,才会设法让我见柴澟。」互惠互利。   「你亦想得很清楚嘛。」   「面对这么厉害的人,不清醒一点会有大麻烦的。」我叹一口气,「到处都是麻烦的家伙。」   「你不是早就知道才走上这条路的吗?」   「抱歉,是我失言了。」连日来的杂事,让我也抱怨起来。   「不。」他抱着手臂,「方便的,让我和你同行。」   「也没甚么不方便。」同路而已,「那到时候我再找人通知你。你现在住在哪?」   「金华府衙。」   「……」甚么?   「收起你的笨蛋表情。」他转身,「只有郑悠舜知道我在。」说罢,他就大步走了。   ……御史果然都是蜘蛛侠!金华太守柴进连自己的府衙住了个御史都不知道,真是太可怜了。   竟然是府衙。噗!哈哈。   「小姐。」甘草走了出来,向我屈身行礼。   「天色晚时出来,」我转身和甘草一起走回租住的庭院内,「你也得多穿一点才行,要不就让王大力来,知道了吗?」   「是的,很抱歉,小姐。」   「青枣那边有消息吗?」   「青枣姐姐已经绣好嫁衣,就等着小姐回去主婚。」   「……她总算是绣起了。」   「小姐,恕我直言,青枣姐姐只怕是偷偷从外顾绣娘帮忙的。」   「……甘草,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了。」青枣这个丫头真是的。   「是的,小姐。」   青枣接替燕甜成为我的贴身侍女亦有五年多了,如今也终于轮到她嫁人。先前我在蓝州时她和一个蓝州的小伙子两情相悦,我便应了她,让她嫁过去。为了备嫁,我将她留了在蓝州,这次来茶州便带着接替青枣的甘草。   不知道甚么时候,甘草也会嫁出去?   「小姐,我想嫁在府中。」回到房里的时候,甘草忽然道。   「怎么说?」   甘草向我福下身,「很抱歉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但是我希望小姐知道,我想留在章府。以后即使嫁人了,我希望小姐亦会允许我留在府中做管事娘子。」   我望着她半晌,点下了头,「都应你的,但你无需委屈自己,想怎样就只管说出来,知道了吗?」   甘草严肃端庄的脸上难得地拉开一个柔软的微笑,「不,小姐,这正是甘草希望的。」   我轻拍她的手,「好,都应你。」   过了几天,浪燕青和郑悠舜就回了茶州州都琥琏城,柴澟暂时接手了看着金华经济特区建立的情况,我亦动身前往蓝州,葵皇毅依前言与我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洛城花      「叩叩。」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扭头看向门边,「请问是?」   「我是葵皇毅。」   「请稍等。」我站起来收抬好桌上的文书,将重要的文件都掩好了,这才走过去打开门,「抱歉,久等了。」   葵皇毅扫了我一眼,抱着手臂,「知道收抬东西,就不知道收拾一下自己?」   没有打扮有甚么问题吗?「现在可是晚上,头发总是盘起来会头痛的。」我侧身让进,「你试试看上妆一次,你就该知道天天上妆有多痛苦。」   「你自己犯懒就别胡乱抱怨。」   我胡乱抱怨?我关上门,没好气地瞅着他,「葵大人,要不要我现在就为你上一次妆看看?」我想象一下葵皇毅上妆的样子,噗一声笑了出来。   他一掀袍子,踏上塌,在茶几边上坐下,「你的脑子终于都变成完全不能用了吗?」   「是,你就随便说好了。」我自去沏茶待客。等我慢条斯理地沏好了,给他奉上一杯,我也自捧了一杯,坐在茶几的另一侧,「找我有事吗?」   「明天就进入蓝州地界,我想请你给我做一下掩护。」   果然。葵皇毅找上我同行又岂会没目的?我笑道:「葵大人这是在蓝州惹事了?」   「没有,只是不想被人知道我又回转蓝州。」   「先明查,再暗访?」   「你别管。」   「那我就不管。」我可不想傻呼呼地被利用,不说是甚么事就休想我出力。   葵皇毅举着杯,瞥了我一眼,「真要听?」   「你别吓唬我了,」我笑了出声,将热腾腾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侧过身来正对着葵皇毅,「要真不能说的,你也不会告诉我啊。」   他亦将茶杯放下,稍为侧身望着我,「一部分我是可以说的,可我不觉得这是你想听到的。」   「当没听到过就行。」总得将事情弄清楚的。   他面无表情地瞅了我几眼,「蠢材,说这些的时候你还笑甚么?」   「哎?」喂,我可不是傻笑的类型,「只是今天心情不差而已。」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莫非要人人都像你一样?冷笑?板脸?要不就是用瞪的?果然是烦恼的表情最有趣了。」   葵皇毅闻言,冷盯着我,「胆子大了,就不知道本事有没有见长。」   我耸耸肩,笑眯眯地道:「民女不敢。」   他盯了我半晌,忽然抬手揉了揉额角。   我捂嘴大笑,「哈哈哈哈~果然,烦恼的表情是最有趣的。」   「算了!」他撇开脸,「我去蓝州只是查点东西,没想现在发难,扯不到你身上的。我会掩好身份的,这样你满意了?」   「我又没说不帮。」   「给我收起你那套。难缠的家伙。」   「是,葵大人的赞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谁赞你了?脸皮也增长了?」   「是的,那未知我是不是可以厚着脸皮请葵大人再说一下,想查的是甚么?」房里静了下来,我们对视着,桌上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我们的影子也照得摇摆不定。我率先转开眼,「葵大人,我的性格想必你也已经很清楚。我没甚么好奇心,只是,希望有一个安全的环境而已。」不想听的可当作不知,但我应该要掌握好情况的,否则事到临头却两眼一抹黑,那才是真糟糕。总是缩在龟壳里掩耳盗铃,其实没有用。   「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踏进来这个世界。」他冷声道。   「但怎么办?」我理了理衣袖,笑了笑,「已经踏进了。」   静默一阵,他忽然道:「有想过退下吗?」   他说甚么?我错愕地抬头望向他。   「随口一说,」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边,「也轮不到你选择。我去查的是蓝家,你既有兴趣在蓝州发展,这样正好。」   「该说我一点都不惊讶你会盯上彩七家吗?贵族派的新贵,葵大人。」我叹一口气,「为什么总是要选最危险的路来走?」   「看来你在朝中也另有消息来源。」葵皇毅转身过来望着我。   「消息闭塞那就糟糕了。」朝上贵族派和国试派之争,就算我不是穿越来的也自有方法打听得到。   他冷笑一声,「你这么清楚情况,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他们。彩七家势大,总是恃着特权无视法纪,连朝廷也需要顾忌他们。必须将地方权力收回,朝廷才能做到更多的事。」   「那也不应该操之过急。就现在来看,老实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朝廷能做的就比地方贵族要多。茶家确是不堪,但不亦出了一位杰出的当主吗?其他的州份更不用说。你无办法否认彩七家培养了很多人才。作为贵族,你应该也很清楚,比起连字都未必能认多少的平民,你们师承良吏,从小耳濡目染,比平民有着太多的优势。在将彩七家清掉以前,你是不是应该先想一下由谁来顶上他们的位置?权力真空会做成的后果,可以想象有多混乱。」   「你是说没了彩七家不行吗?」   「就现时我所看见的,」我直视他的眼睛,「我的确是这样想没错。」   我们再次对视半晌,率先转开眼的人是葵皇毅。他抱着手臂,背靠在窗框之上。   「不必担心,我有分寸。」他放轻了声音。   我轻叹一口气,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他。不同于州牧或是京中大官、贵族甚么的,作为全国贵族之首的蓝家,实力雄厚,根本就不是一人、一时、甚至是一代人所能撼动的。   「我不会掺合这个游戏的。」我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要怂恿我向蓝州发展?」   他没回答。   「葵大人,人始终不是棋子,有脚,会逃掉的。」   「我不会为难你。」   我忍不住说了他一句,「信你的就是大笨蛋。」明明刚才就来找我给他打掩护来着。郑悠舜将我扯进茶家,葵皇毅似乎也一肚子坏水,当官的都是满口谎言的大烂人。   「你怕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不懂得害怕。」   他顿了一下,走过来,又顿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按上我的肩头,手下稍稍用力,「我有分寸。」   我苦笑一下,「你这样的神经病也叫有分寸?」其实我是信得过葵皇毅的手腕。   「我抢了疯子的名头,那你叫甚么?」   我扬头瞪了他一眼。   「叩叩!小姐,是我,甘草。」   葵皇毅收回了手,我扬声道:「怎么了?」   「抱歉,打扰小姐了,只是现在夜色已深,想问您要安置了吗?」   「不,还没。」我还没有睡意,「你和其他人先睡,不用等我了。明天一早还要继续上路,你们好好休息。」   「是,那我先为小姐铺床吧?」   「嗯,麻烦你了。」   甘草推门而入,然后愕然地望着站在我身旁的葵皇毅。只见她强忍着话,一脸不不满之色地去了铺床。我暗笑了一下,看看甘草能忍多久。葵皇毅坐了下来,瞥我一眼,没说话。   「小姐,」甘草转身走过来,向我屈身行礼,「我这就先下去了,请您早点安歇。」   还能忍?我笑眯眯地向她点头,「好的,辛苦你了。」   甘草向葵皇毅也福了福身,要起身离去时,终于忍不住,黑着脸道:「葵大人,也请您早点回去安歇。」   「嗯。」他就只嗯了一声。   甘草的脸有着狰狞化的趋势,「是吗?夜路难行,要不我先打灯将葵大人送回去?」   「不必。」   她的脸终于彻底变成母夜叉的样子,「葵大人,出门在外,想来您亦是有所疏忽了。被人看见您在小姐的房间出入,似乎不是太好。」   「是吗。」   甘草被意简言赅的葵皇毅气到抓狂。我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着倒向一边。   「小姐。」甘草抿着唇瞅着我。   「……哈哈哈……好了,甘草,」我直起身来,笑道:「我和葵大人是旧识,不必介怀小节。」   「……是的,甘草僭越了。」嘴上这样说着,甘草却还是暗瞪了葵皇毅一眼才转身离去,还将房门开得大大的。   「哈哈哈哈……」我笑到不行。敢给葵皇毅脸色看,甘草,你丫头有前途!   「看着正常,结果却都是这样吗。」葵皇毅没好气地低声道,「蠢材,有你这样□□侍女的吗?」   「完全不关我的事!」我乱摆着双手否认,「我不否认我是很喜欢她们的脾气,但是这是她们自己长成的,我可不是调/教系这么邪恶的人!」   「……」葵皇毅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声道:「去妓院了?」   「……不多,总要去谈生意的。」没少去是真的。不过我会「调/教」这种东西倒是与此无关。真的,三次元的都该明白我是在说甚么。   他呼出一口气,「没想睡吗?」看我点头,他站起来,「去下一盘棋吧。」   「嗯。哎……你怎么往外走?」   葵皇毅绷着脸道:「去外面下。自己去多带一件外衣。」   我再次大笑起来。啊,要让他注意到不能随便走进我的房间,真的是不容易啊。「我说,」我拿出一个木板折迭式棋盘,葵皇毅伸手接过,「现在才注意到会不会迟了一点?」   「不是你和你的侍女在胡闹,用得着这样吗?」   第二天,我们一行人终于走进蓝州地界。走走停停间,我到各处商号拜访,葵皇毅也不时消失去做他自己的事。   这天,葵皇毅又失了踪影,负责管理章家文书的刘加禾和我一起听过手下人的回报后,他向我进言,请我考虑让章家脱离葵皇毅发展。   我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与葵大人的合作甚为不妥,如此人物实在和我们不相称。」葵皇毅行事日益老练,但那种胆大包天的作风却从没改变。他做事的风险太高,一但有朝一日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不过,他做事看着危险,但分寸还是有的,我们还是再等等看。」暂时继续再合作一段时间也无妨。   「是的,小姐,我明白了。」   我们转而商议起别的事。   从茶州到蓝州的一路上,只看市集上的人民就可以清晰地辨出两地的发展程度。愈接近蓝州州都,经济就愈繁荣,人民甚至更加风雅起来。   「比起贵阳,蓝州的人更像是天子脚下之民。」在蓝州的街头上随意地走着,我向旁边的葵皇毅感叹了一句。   他少有地为贵阳说了句好话,「贵阳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朝饱受战火摧残,与偏安一隅的蓝州不同。」   在彩云国里,受彩八仙庇佑的贵阳倒真是个特别的存在。「说到这个,葵大人,你相信真的有彩八仙在守护着贵阳吗?」   他扫了我一眼,背着手,「没法否认神迹的存在,但我不信。」   「不否认却不相信?」我想了想,也明白过来。亦是,彩八仙到底是否真的存在,和我们也没甚么关系。光是想着彩八仙,他们也不会就此降下神迹来帮助我们啊。更何况,紫仙貌似是贵阳那个恶劣的霄太师来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   「没甚么,」我笑着摆手,「就是觉得如果真的有彩八仙存在的话,一定是性格都相当恶劣的存在。」命运,总是弄人的。   「有空想有的没的来弄坏你本来就不好的脑袋,」葵皇毅带着我走进一家首饰店,往内扫了一眼便拿起了一枝珍珠簪花,精准地插到我的头上,「先将自己收拾好再说。」   「这位夫人,您们的感情不只好,您夫君的眼光可也是真好!」店员笑容满脸地走过来,「您看,这是上等的蓝州珠。」他极力地向我们推销着。   我往店里的铜镜瞧了瞧,不得不说葵皇毅的品味是真的好。我长得不够艳丽漂亮,太夺目的颜色根来戴不来,有着低调光华的米白珍珠,衬我却是正好。   话说回来,他给女人簪花的手势太纯熟……我不怀好意地转头望他,葵皇毅连一个眼角余光都没有给我,给掌柜付了钱便径直走人。见簪花戴得正好,我也就没除下,直接转身就跟上他的脚步。我侧头望了望他。不知道如果我打趣他的私事,他会不会生气?   「想说甚么就说。」他冷声道。   我忍俊不禁,笑眯眯地说:「葵大人,蓝州的虫二楼,要我请你去不?」虫二楼当然就是蓝州最大的青楼。记得他以前好像连黑州的花魁都拿下了来着。   葵皇毅脸色不变,手下却是扯住了我的一边脸颊,「闭嘴。」   ……果然一时贪玩是要不得的。我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他转手就顺下我头上的银钗。   「太素。」   「要不用金的?」我哭笑不得。他有必要总是在计较我的衣着吗?没像以前一样总是戴到满头金钗我觉得就已经很好了,他却是连普通的饭后闲逛都要来埋汰我的品味。   他瞥了我一眼,「不生气?」他背着手,「那个口没遮拦的店员。」   「是真的,别人说不是也不会变成不是啊。」不是真的,再说也不会变真。   「人言可畏。」   「蜚短流长,何必在意?谣言止于智者。」我伸出一只手指,笑眯眯地道。   他斜眼望我,「三人成虎,虎可伤人。」   我接口道:「那当驭虎之人不就好了?」   「现在被咬的是你,蠢材吗。」   我失笑着摇头,一边跟他胡扯,一边和他并肩走向此地的一处名胜。   又过了大半个月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蓝州州都,美丽的水之都,玉龙城。   一连数天我都去了拜访此地的蓝州全商联,可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要谈好茶州经济特区的事情,只怕还有得磨。这天我正头痛着回到此地的章府时,却赫然看见葵皇毅浑身鲜血地躲在我的房间中。   我望着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自扰      葵皇毅怎么会受了如此重伤的?   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快速地转过身来,挡去后面甘草的视线,「甘草,你去让内院的人别胡乱走动。」   甘草虽然不解,但还是顺从地向我福身行礼,「是的,小姐。」   等她走后,我刚走进去关好门就听得身后呯的一声。我转身就看见葵皇毅摔在地上,连忙上前去扶他,却听得他一声闷吭,亦不敢再乱动他了。   「你想我怎么做?」   他压着声音,「先扶我去内室,包扎伤口。」   我卷起衣袖,艰难地抗着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的葵皇毅进去,扶他在床上半靠在床柱上。我这时才看见他腹间有一道极大的口子,鲜血淋漓。我走出外间随手拿了一件披风,盖在身上掩去刚才沾上的血迹,快步去了书房找跟了章家多年的文书刘加禾。   刘加禾颇通医术,听我说了情况便也拿过用品,与我一道避着人走回我房内。   葵皇毅皱眉瞪向我,我向他道:「你如果信得过章家,那你也可以相信刘先生的。」他这才肯让刘加禾帮他治疗。   我再次走了出去,拘束外院侍者,一如内院中不得再胡乱走动,关紧大门,我也吩咐家丁王大力去打探蓝家现在在城内的消息,这才回转,等在外间。   「小姐,」刘加禾掀帘而出,「葵大人伤势太重,绝对不能再移动,只能多加护养。」   「劳烦刘先生了。我刚叫了王大力出去,刘先生,外院的事就请你先理着。」   刘加禾对我点点头,「小姐放心。」   可我看他神色,一点都不是像是放心的样子。亦是,谁知道葵皇毅这次是惹了甚么事、会不会累及章府?我暗叹一口气,向他点过头,便走向内室。刘加禾也走出房间,吱丫一声,掩上门扉。   「要喝水吗?」我坐到床边,看着脸色发白的葵皇毅。他望望我,突然就要坐起身来,我赶忙伸手去扶,「你这是怎么了?刘先生说你不能乱动的。」   「他特意指出这点,不就是在烦恼不能将我送走吗?」   「是很烦恼没错,但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他冷笑一声,「你凭甚么以为我会肯留在这里?」他扬了一下手上一直都没放开过的一份卷宗,「章泽兰,你以为我有信任你到这个程度吗?」   我轻叹一口气,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转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不相信我的,那你这个时候跑来我这儿干什么?不怕我给你多补一刀?」我走到床边重新坐下,「葵皇毅,你当我章泽兰是甚么人了?」   他就着我的手喝下水,「你不是怕吗?」他靠坐着床头的木板。   我拿着水杯转了转,想了想,问:「有人看见你走进章家了吗?」   「应该没有,但我不肯定。」   「有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除了你家和蓝家。」   我站起来,将茶杯放在一旁,弯下腰扶他躺好,「你暂且留在这里。这份卷宗你给我看,外面的事你交给我处理。」   葵皇毅盯着我半晌才将卷宗交给我,然后便闭目养神。   这个胆大包天的蠢材。   我走到一旁的软塌上坐下,打开卷宗一看,皱起了眉头。他果然还是惹上蓝家了。这份卷宗,是蓝家和蓝州盐商间的账目。   坏事了。   现任国王紫戬华就跟汉武帝一样,亦实行盐铁归公,盐税也成为朝廷的重要税源之一。只是谁也知道当地贵族不可能就此罢休的,蓝家私下和蓝州盐商有所交易,扣下部分盐税,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国王也是默许的。国王能够从蓝家手中抢去部分盐利已是很了不起。   但是葵皇毅这个蠢材,竟然冒大不讳去查盐税的事吗?   我紧紧地皱着眉。   「怕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床上传来他死撑的声音。   我将卷宗收到塌下的暗格,回转到床边,「你发烧了。」我坐下,拿出手帕俯身给他擦了擦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灰蓝色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   「将事情搞砸了你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吗?」我无力地垂下肩膊,瞅着他,「你为官多年,怎么就不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装聋作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听没用的话?」那可是蓝家,我当然不可能当没回事,却也没办法就此不理会葵皇毅。   他没作声,只是了然地望着我。   「文显大人说得对,我本来就不应该和你这种人走得近的。」我轻声道,「蠢材,要向上爬的方法有一千种,最要不得的就是冒进。你最近几年本就做得很不错的,为什么又忽然冒进起来?」就跟我们初次在黑州见面时一样,胆大包天。   「是我大意了,但我自有主张。」他伸手覆上我放在床边的手,「章泽兰,你帮我做一件事,」他很平静地望着我,一点都没有惹了事的样子,「做成了,我帮你看着茶州经济特区的事,你回黑州去过你想过的生活,我以后都不会再找你。如何?」   回黑州去?   过我想过的生活?   我怔住。   「你一点都不喜欢从商。」葵皇毅断言道。   我苦笑起来,「你在说甚么啊?」我垂下眼帘,「回去?然后怎样?嫁人生子?我还可以嫁给谁?如果嫁错人了,我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一个与外界全无接触的无知妇人,而丈夫儿子又通通都靠不住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来找我。」   啊哈?我顿了一下,然后抬眼望着葵皇毅。   「出了事的话,来找我。」   葵皇毅他……我愕然地望着他。我想,我还不傻。葵皇毅没避开我的眼神,定睛望着我。我抿了抿唇。他覆在我手上的手,渐渐收紧,最终,变成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好像也已经认识了快八年了。不经不觉间,我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我惹上的是你不能管的人,也可以来找你吗?」我问道。   「那就不要嫁一个身份太厉害的人,蠢材。将章家的产业卖了,和丈夫儿子住到哪个乡下去。这还能惹出甚么大事来,亦只能说你蠢到不死也没用而已。」   我失笑,「这样说,你只是给我一个不会实现的承诺吗?」   葵皇毅静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另一只手,抚上我的侧脸。我没避开,只是转开眼睛,没再与他对视。   「兰,我说了就是说了。」   我不答。   「去找个蠢材嫁掉,安静地做你的新娘,我护着你。」他沉厚的嗓音,轻声道。   我沉默了好一阵。   最后,我说:「我不信你。」我可以与家人祸福与共,但我没办法将自己完全交托给任何人。要于此间立身处世,我一定要靠我自己。   葵皇毅放在我脸侧的手掌,轻轻抚了我的脸几下,然后擦过我的颈侧渐渐垂下,连同他握住我的手,一同慢慢收回。   「那你就更要帮我做这件事,事成后自有你的好处。」他敛起多余的表情,回复平日有点冷的语调,「章泽兰,你代我去蓝家走一趟。」   「我?」我抬眼望他。   「以蓝家之能,他们没道理不知道你和我有联系,不必顾忌我们有所合作的事会被揭穿。商人和官员有联系本就不是奇事。」   我直起身来,眯了眯眼睛,「你到底想怎样?」   「我早就说了我这趟没打算掀出甚么,我只是要知道蓝家私盐的概况。你将那卷东西抄下,然后正本去还给蓝家宗主。」   「但蓝家知道账目被你看过,那不是会打草惊蛇吗……」我皱了一下眉,「你的目的正是打草惊蛇?」葵皇毅到底有甚么目标?   「不要问多余的事。蓝家自然看得出这与你无关,你不必担心会牵扯到章家。」   「若能与蓝家宗主直接见面,我自然是高兴的。」一但被他们认可,或至少是不反感,那我在蓝州全商联的行动就会畅顺得多,「但是我怎么能见着他们?」蓝家宗主,当然不是想见就见的。   葵皇毅挑了挑眉。   我抽抽嘴角,「……是要我自己想办法的意思吗?」   「听说只要爬上九彩江的龙眠山,就可以见到蓝家宗主。」   「恶鬼吗你?」闻言,我无力地垂下双肩,「我可是听说了的,进入九彩江的人九死一生,这个地方也就因而成为自杀胜地。」加上我到底是穿越的,哪能不知道九彩江的危险?   「我已经很温柔和蔼地提供了方法,你不受用那我也没办法。」他冷着脸在说自己很温柔……   我正想说甚么来取笑他的时候,忽然一怔。   他这是一语双关。   我望着他,他也正望我。   良久,我伸手给他拭了拭汗,然后转身出了房间。走了两步,我停住,转身凝视着房门。其实他一直都待我不差,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我走。以他的为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容易了。我深呼吸一下,然后再次转身离去,也吩咐了甘草守着房间。   我来到前院书房时,负责文书的刘加禾正在房内等着。   「小姐,您决定如何了?」   「还能怎样?」我苦笑着伸手请他同坐下来,「你难道要我将葵皇毅交出去吗?」   「未尝不可。」   「如果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自然懂得要如何做。」我拿起了几上的茶具,一步步地慢慢沏茶,「只是现在尚不到那个时候,我们绝不能这样。」   「小姐,以我们现在的规模,可以合作的对象已经不只是葵大人一人,官道上的合作对象,并非非他不可。您有考虑过转人吗?葵大人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似乎与我们章家的作风不符。」刘加禾再次说起了日前我们商讨过的事。   「自然是有,依我看来葵大人也是有如此想法的。」   「是吗?」刘加禾略带惊讶,「葵大人与我们多年来合作愉快,如果可以和平拆伙,自然是最好的,但是我原本还以为他不会轻易放手呢,毕竟他也花了不少力气栽培我们。」   我也没想到。「刘先生也别只看我们章家好,葵大人也是不容小看的。虽然多年来他的官位都没怎么向上调,但是御史本来就是走位卑言重的路子,他一天未坐到御史大夫的位置,那官位低一点也是自然的。」   「您是说……」   「八年前他是监察御史,然后转任殿中侍御史、侍御史。」我屈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御史台下的察院、殿院、台院,三院都被他依次历任,却没凭着一堆的功劳一举升往其他部省任高官,刘先生还看不出他所图为何?」   「是想要拿下御史台啊。」刘加禾拍了一下大腿,「葵大人果然非池中物!现在朝中正是闹着太子之争,国试派和贵族派也斗得激烈,他不去贵族本营的门下省,反而另谋出路,实打实地累积功劳,他日葵大人要更进一步时,其他人就再无籍口阻拦,御史台也就被纳入贵族派的掌中,攻下一城了!」   「所以凭葵皇毅之能,他在商界又岂会只有我们一个眼线?只怕比我们更有力的合作者也是有的,没了章家也无甚相干。我们既是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小姐在全商联中的地位日显,您又是这样的为人,章家始终是颗很好用的棋子,葵大人只怕还是不会轻易弃掉。」   「我的为人?」我失笑,「连刘先生都想说我是妇人之仁吗?」我摇摇头,将泡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别的不说,就是要拆伙,我们今次也要先保下葵皇毅。多年合作,说弃就弃,我们不能做这过河抽板之事。章家在上层的眼中到底只是小虫子,蓝家应该还没降格到随意出手对付我们的地步,葵大人之事并非不可为。其他的,容后再议。」   「是。」刘加禾笑着接下茶。   我看看他的笑脸,「你不反对?」   「就是老爷,我想他也会这样做的。那一位可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主。」   「我可不行,」我笑着捧起茶杯,向刘加禾敬了一下,「不到逼不得已,我也不敢玩这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游戏。」年轻时的父亲,听说也是个胆大妄为的主,不时为了别的事散尽家财,偏他生财有方,总能复起。这种几乎媲美陶朱公的手腕,我一个俗人可学不来。最多,就是衣食足而立品罢了。   「都依小姐的。」他也举杯回敬。   现在剩下的,就是要如何见上蓝家宗主一面。要是这事顺利解决,那连带在蓝州全商联中跟那些人扯皮的功夫也可省下不少,我能够尽早回茶州看紧金华经济特区的建立。   刘加禾退下去后,我轻叹一口气,低头间这才发现自己尚戴着披风,尚未换下染上葵皇毅血迹的衣裙。我伸出手,抚过已经不再温热的血迹。   我在书房中又坐了一阵,将一壶茶都喝光了,便回转房间。   「小姐。」一直守在房外的甘草向我屈身行礼。   「你先去休息,今天晚上就不用过来了。没我吩咐,不用进房。」   甘草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应是,没多说一句就离开。我进得房内,见葵皇毅正睡着。我去拿过衣服到隔壁的厢房换好了,再回到房内看着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我俯身看了看他,见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探了探他的额头,原来是在发高烧。可药也喝过了,该怎么办?我去找刘加禾来看看他,两个人忙活了一夜,好不容易才让他的热退下。   但家丁王大力却又传来消息,说是章家的人似乎都被盯上了。   蓝家的事,我得在他们强行来抢回卷宗以前解决掉,以免陷入无回旋之地的情况。被抢回和主动送还并见了宗主,意义可大不相同。后者代表的是,这次的事双方都暂时不打算追究   我再次叹一口气。   头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犯傻      回到房中,我帮葵皇毅拭过汗,便放好手帕,坐在窗边看着已经大亮的天色。   蓝家。我记得蓝家真正的本邸并不在州都,而是在九彩江,以我这样身手、家世通通都没有的情况,是没办法进入九彩江的……还有甚么办法让我可以见上蓝家宗主一面?我抿抿唇,然后站起来走出去,叫来了王大力。   「你去探听一下,蓝家直系最小的公子蓝龙莲现在在哪。」   「是!」   蓝龙莲年纪虽小,但地位可比宗主,那我将账目交给他也是一样的。谁也无法掌握的天才蓝龙莲,行为却极其引人注目,要找到他应该比蓝家宗主更容易。虽然,要真的找着他也绝对不简单就是了。   踩着一地的落叶枯枝,我走到庭院的湖中亭,坐在石椅之上。   如果我选的人是他,我要冒的风险有两个,一是「蓝龙莲」能代替宗主的意义只有上层的人才知道,我却企图利用他,难保不会触及蓝家的逆鳞;二是即使找到蓝龙莲,我亦未必能和这位思维完全跟常人不一样的人沟通。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外人既不知「蓝龙莲」的意义,那我和他见面也无法借其势,和蓝州全商联商议的事还是得靠我自己来。   「呜──────────!呜呜呜呜─────!」突然,一阵刺耳之极、难听到了极点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脸色发白地捂住双耳,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生、生化袭击吗?还是六指琴魔再现江湖?袭击先生你穿越了啊喂!   我勉强辨出声源,走了过去不远处的草丛间,低头一看,看见一个孩子坐在草堆中正在吹笛。   ……原来、竟然是笛声吗。   「能请你停下来吗?」我蹲下去与他平视,「我不太受得了。」   孩子这才停下。   我虚弱地笑笑,「蓝龙莲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要进去喝杯茶吗?」他身穿的是只有蓝家直系才能穿的正蓝色衣服,加上这手笛艺,想不知道他是谁也难。   「要拿就拿来。」他面无表情地道,深紫色的眼眸中平静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竟然有这样的神色。   「你不是知道我的吗?为什么还要露出这种表情?你的世界里,没有仙人的概念吗?」   我怔住,微微张嘴。可他到底是个孩子啊。过早地学会平静,不是太过悲伤了吗?   「不,」半晌,我对着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蓝龙莲微笑着说,「有的,只是我不相信而已。」   「为什么?」   「其实我也不确定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但是有和没有,跟我根本就没关系。自己不努力的话,再去祈求仙人也没用。在彩云国的传说中,不正是有了苍玄王,神仙才肯出手吗?所以,我说我不相信。」   他点点头,「你的想法也并非和这个世界的人有很大的分别,有某部分不甚风雅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我失笑,「是,我失礼了。」   「两个世界的人都没分别吗?」   「是。」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辛苦?」   我理了一下裙摆,跪坐下来,「我觉得有分别的不是人,而是环境。不同的环境塑造出不同的人,所以彩云国的人和我既无不同,也不尽相同。」   「人是没分别的吗?」   「您是想说聪明、愚蠢?还是风雅与庸俗?」我笑道,「笨蛋也有可以变得聪明的方法。在家世面前,个人自身的条件会被打破,男女之别也会被打破;反过来,如果有人特别的出色,他就可以打破家世的约束。打破来、打破去,再不就是安稳地待在框框里,人真的有分别吗?」   「真的没分别吗?」   我侧头想了想,「说有也成,比如我并不希望葵皇毅出事,但是街外的一个陌生人出事的话,我想我是做不到现在这个地步去帮的。」   「那你到底是觉得有还是没有?」   「有分别吗?想清楚了,又不能当饭吃。」除非是做哲学大家,哈。   「那你不回去你那个世界,也没分别吗?」   我再次怔了一下,然后问他:「有方法回去吗?」   「有分别吗?」   我苦笑,被问倒了。「我不知道。」回去?那我这边的亲人要怎么办?不回去,我在那边的亲人又怎么办?   「那就是两个世界还是有分别的。是吗?」   「大概,让世界有分别的人只是我而已。」我向他笑了笑。   「要回去吗?」   「真的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倒是坦白。   我捂捂额头,「那为什么我还要想这个问题来庸人自扰?」都想要爆青筋了。   「原来如此。」蓝龙莲忽然跳着站起来,猛地伸直手臂,拿着笛直指蓝天,「人类就是世界中的牛肉丸!」   ………啊哈?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甚么。我揉揉额角,对着这位草丛中的小公子道:「您真的不进屋歇一下?」   「不,再在这个破烂的地方呆下去我会疯掉的!我要出发了!」   「……哎……请等等,我还要将东西交给你。」   蓝龙莲收回笛子,扬手一掀他的披风,「为了欢迎由世外垃圾场而来的庸人,你要跟我来一趟超级无敌九死一生九彩熊猫之旅吗?」   去九彩江?我笑着摆摆手,「谢过蓝公子的好意了,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蓝州全商联还是由我自己慢慢磨好了,蓝家宗主和九彩江这种危险到过了头的东西,我就还是不去见识为好。   我走回房拿了葵皇毅交给我的蓝家私盐账目,转交给蓝龙莲,这个穿得很奇怪的孩子就跳上了屋顶,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这就是彩云国的「时间全知者」、彩八仙中蓝仙的载体,蓝龙莲吗?记得《彩云国物语》的动画好像并没有多提蓝龙莲,但是当初我很喜欢这个角色,也就是我惟一有上网多找其他资料的角色了。小说中的他,好像就是蓝仙。   虽然,那也已经是些非常模糊的记忆。   我静立在亭中,看着蓝龙莲的方向。   幸运地迅速解决了此事,总算是可喜可贺。我笑着摇摇头,转身回房,却在房门前顿住了脚步,默然了好一阵子,我才伸手推门而入。看过葵皇毅的情况尚算稳定,我这才到了隔壁的厢房睡下。   「小姐,是时候起床了。」可感觉上我还没睡多久,便又被叫起了。   「唔……」我揉揉眼睛,想要抬手去床柜拿来外衣,却忘了这不是自己的房间,摆设是不一样的。   甘草给我递来外衣,侍候着我起床梳洗,「葵大人尚未起来。」   「待会儿我出去时让王大力跟着就可以了,你留在府里照顾葵大人。」   「是的,小姐。」   葵皇毅伤势未愈,不便走动,我便决定索性将房间让了给他,暂时留在厢房,甘草也帮着我将所需用品搬过来。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我早早的起床换上一袭湖绿色的素色衣裙,多加上一件披肩。甘草帮我挽起耳侧的头发,用一枝银钗固定好。再略扫上一些脂粉,我这就走出房门,打算带上家丁王大力、阿文等人出门。我的前一位贴身侍女青枣明天就要嫁人了,虽然新房等等用品我都已经吩咐人去办好,但我还想亲自再买一份礼物给她。这些天来我都事务繁忙,一直拖到今天才有空外出。   我正往外走去,身后就传来葵皇毅的声音。我转过身来,快步上前扶着站在房门边上的他。   「你身上有伤,怎么起来了?」   「想给你将房间换回来。」   我点头向甘草示意,她向我行了一礼,自去收拾房间和厢房。既然蓝家事了,葵皇毅也不必再躲着,甚至比来时更光明正大也是可以的。   「你要出去?」   「嗯,要去买点东西。」我扶着他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青枣明天就要出嫁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买点甚么。」我笑道,「本来想买一串青枣给她耍弄她一下的,可惜季节不对,所以想还是正经给她买一份礼物,为她添妆。」   「那个叫燕甜的,如何了?」   「她已经在为儿子找启蒙老师,也刚怀了第二胎。」   他侧头望着我,「她们倒是好福气。」   我摇摇头,轻声道:「燕甜和青枣那两辈的,都是父亲大人收留下的战争孤儿。姑且算是苦尽甘来。」   「那你收下甘草又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是罪官家眷,小心惹祸上身。你要可怜她的,就将她及早嫁出去,她看着也不小了。」   我失笑,「我有没有笨到这个程度啊?当然是信得过甘草才会让她留下的。」   「胡闹!没见过人将自己府中人事理到一塌湖涂的。」   「……」切。等我告诉甘草说葵皇毅看她不顺眼,他就会知道惹了女人是甚么下场的,哈哈。   他抱着手臂,斜眼望我,「说你蠢你也不听,等那天蠢死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没好气地道:「是,我最笨,你最聪明,那您满意了?」   「比笨的话,还有比你更笨的,放心。」   我笑起来,「今天你倒是精神了。」刺人的功力回升至MAX。   他哼了一声,「不然你那刘先生真不知道还要耍甚么白痴。一府的怪人。」   我侧身倒在椅上大笑起来。大概是因为虚弱的葵皇毅整起来特别有成功感,刘加禾和甘草这一老一少,老是变着法儿在整他。今天这个要喝苦药,明天那个又在说啥啥啥不合于礼……哈哈哈哈~   「哼。」他再次冷哼一声。   我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真的不认为是你太讨人厌了吗?刘先生和甘草的修养都是在府中排得上号的。」   「那是你府中的质素太低了而已。」   「哈哈哈哈……」   葵皇毅盯着我,忽然抬手拿起我的一缕额发,慢慢地将之拨好在我的耳后,指尖擦过我的耳际。我望着他,他却站起来,背着我道:「要出门就趁早吧。」说罢就走了。   我楞住了,甚至忘了要去扶他,由得他径自离开。   我低下头,攥了一下裙子,复又松开手,慢慢将它皱掉的地方逐少理平。我抬手绕了一下已经被拨好在耳后的头发,抬头望向葵皇毅离开的方向。   我想,我真的不傻。   却知道自己开始犯傻了。   他也是。   我站起来,轻呼出一口气,出门而去。   「小姐,」走在街上,已经在玉龙城混熟了的王大力给我指着路,「那边的都是卖首饰的,这边的是布庄。其实您要的章家商号也有,何必一定要出来选?」   「章家有的早就给她放在嫁妆中了,就是想出来买些蓝州的东西给她。我们又不常在蓝州,得给她多点防身的东西。」   「……小姐,青枣丫头这是去嫁人,又不是去干什么苦差事……您说得像是那丫头要去甚么危险地方似的。」   「她孤身一人,我怎么放心得下?」我们说笑着走进一家首饰店。我一眼就看中了一串由白玉雕成枣子形状的头饰,这简直是比订造的还要合我的心意。   「我要这一件。」却被一个身穿正蓝色衣服的青年抢先要下。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单是因为对方身份的问题,这又是对方先要下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好开口。   「怎么?小姐想要吗?」青年转过身来,微笑着望我。   「是的,未知蓝宗主是不是愿意出让?」他的年龄和红黎深差不多,应该就是蓝家直系三胞胎,三位共称蓝雪那的篮家宗主之一。   「那是自然的。」他笑着让店主将东西转让给我,「那就当是我送给小姐的见面礼吧。」   「如此就多谢了。」他这是在唱哪一出?   「未知小姐是不是愿意跟我一起去走走?」   「蓝宗主有此雅兴?」   「章小姐不愿?」   我可以说是吗?   蓝雪那见状笑得更开怀。   「失礼了。」我也失笑,应邀而往。蓝雪那相邀,我不能拒绝。   蓝雪那并没有多说其他,他带着我去游这玉龙城时,温柔体贴,名胜典故信手拈来,是一位极佳的游伴。我也就放松心情,过了相当愉快的一天。末了,他还特地带着我去蓝州全商联的大楼转了一圈。我连忙推拒,不愿借他的势,他却是稍稍弯下腰,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眨眨一双桃花眼,就牵着我的手,大大方方地逛了一圈。   「……蓝宗主,您这是?」黄昏时,我们走出被惊吓了的蓝州全商联,我抬头问着终于松开我手的蓝雪那。   蓝雪那指了指对面街的一家红家铺子,「那个笨蛋知道自己对朋友的事一点忙都帮不上,却被我搞定了,绝对会跳脚的。」   我顿了顿,然后忍不住掩着嘴爆笑出声。原来是为了气红黎深吗?   「那个,」我好不容易地止住笑,「黎深是对我照顾良多,但是我想如果要玩的,我果然还是不够份量的。」要数效用最显着的,当然还是红家大哥和郑悠舜。   「哎呀,我可不想惹上红绍可老师,他会生气的。」   因为我是小虫子,所以要帮要踩,怎么玩都可以吗?我无奈地苦笑,「这样的话,看来我只能放弃蓝州全商联了。」   「为什么?」他抱着臂,微笑着看我。   「虽然在你们的眼中我的事不值一提,通是一个玩笑罢了,但在我的眼中,我不能够做给黎深添堵的事,所以如果蓝宗主是抱着这种目的来帮我的,我就没有办法接受了。请恕我失礼了。」我向他屈身行礼,「今天真的是渡过了相当愉快的一天,谢谢。」我笑着说,「我先告辞了。」   既然不接受帮助,也就等于不能再去找已经被蓝雪那打了招呼的蓝州全商联了。   唉,麻烦。   「如果说是为了葵皇毅呢?也不愿接受?」蓝雪那微笑着问道,「在蓝州好好发展,对葵皇毅会大有帮助的吧?所以,你要接受吗?先前拒绝的话我可以当成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思量      竟然在我这么苦恼的时候尚提出这种问题。我抿抿唇,轻叹一口气。这是何等恶劣的人?我道:「不愿。」即使是为了帮助葵皇毅,我也不愿放弃这点坚持。   「你倒是有趣。」   我失笑一声,「那您玩得高兴吗?」任性。   「一般般吧。只是想看一看是谁人胆大到敢将主意打到龙莲的身上而已,还以为是个借红家势的跳梁小丑。」   这就是警告来了,「我倒是没想到会惊动蓝宗主。」   「你没想到?」   我侧了一下头,「只是以为会有杀手甲乙丙对我扔扔手里剑甚么的。」   蓝雪那笑道:「不,我倒是宁愿将人踹进冬天的池塘里,活着受罪才是王道。我只是来看看而已,章小姐,」他对我伸出手,「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再让他牵我的手,只笑着点头应了。   他也不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像个温文的贵公子一样与我说笑着,送我回府。站在章府的门前,蓝雪那拢了一下他的衣袖,歪着头笑道:「不改变主意了?现在的话,我答应给你摆平蓝州全商联哦。你不肯借红家之力,那就是亦不能去红州全商联了。下一步,你还想怎样?在蓝州的几个月就浪费了呢。」   我笑了一下,「蓝州山水天下闻名,也是不虚此行了。」   「原来如此。」他向我挥挥手就转身离去。   我呼出一口气,也走回章府。   我只能转向其他州份了。算了,没关系,日后再徐徐图之就是。   我回府后跟刘加禾商讨半天,重定大计。回到内院时,已经是大晚上了。   「晚上好。」我向靠站在院门前的葵皇毅笑着问好。   他直起身来,走向我,「甘草说你没吃晚饭。」   「哎?甘草吗?竟然会跟你说我的事?」我随着葵皇毅向我走近的步伐,逐渐仰起头,望着他。   「你以为对我来说套话有很难吗?」他斜眼望我。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嗯,这样说甘草现在一定是在发脾气了。」自尊心甚强的甘草被葵皇毅套出了话,她肯定不爽至极,「我去看看她。」   我就要转身,他却拉住我的手腕,道:「先去吃饭。」他哼了一声,「发脾气就随她发去。」   「你怎能这样说?」我没好气地瞅着他。   他拉着我,一直拉到厨房才放开我,自去折起衣袖下厨。   「你来做吗?」我坐在一边,托着头望他。   「放心,绝对比你的好上很多。」   又埋汰我了。我笑着说:「也是,你家快要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了。」我还记得葵府就一个门房、两个男仆从。   「要你去学你就给我当成没听见。麻烦的蠢材。」   「我家明明不用我做啊。」我哪有时间学这些?   「以后嫁人了,你别给我说你还打算一顿饭都不做给丈夫吃。」   「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我微笑着垂下眼帘,「整天就想着将我嫁掉。葵皇毅,我已经有这么碍事了吗?」   「蠢材,你敢碍我的事我早就将你吊起来打了。」   「……不,我还是宁愿你将我丢去喂熊猫。」吊起来打是怎么回事啊喂……   「你这个人分不清好话吗?」他利落地盛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过来,「我再说一次,放下这里的事,给我回黑州的乡下蹲着去。」   我拿过两对筷子,给他递去一双,「好笑,又是你说我是个不会向上爬的榆木脑袋,现在又想将我一脚踢回去,当我是笨蛋啊?」   「我不想你出事。」   我顿了一下,「皇毅,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我隐约感觉到葵皇毅在做的事愈来愈危险。啊,是了,差点又忘了,他好像是饰演反派来着。   「别问。」   「那我们分道扬镳不就行了?各干各的,你的事从此与我无关。说起来,虽然你给了章家不少方便,但是近几年章家遇到的危险,几乎全部都是因你而起。」   「不满吗?」   「不是,只是,」我向他笑了笑,「似乎是到了分开的时候而已。你的游戏并不适合我玩。」   「将章家提携起来就想将我甩开吗?好大的口气。」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所以是觉得除非我回去了、章家不在了,你才觉得解气,才肯放手吗?」我抽了抽嘴角。   「我是觉得如果有这么好用的棋子在,我没可能放手不用。真想不干了,就给我下定决心滚回乡下去。」   「……变态吗你?」我瞅着他,半晌还是失笑出声。果然是做事毫不留情的葵皇毅。   「吃饭的时候大笑,蠢材吗你?」   「……」我有掩着嘴、很有仪态的……切,「我倒是怀疑蠢材是不是你的口头禅,似乎觉得自己很聪明的葵大人。」   「是对着你的口头禅而已。」   「……」我眯眯眼睛。   他慢条斯理地吃下一口面,好整以暇地望着我,「脾气也见长了?果然是李文显的学生,虚伪君子之下是喜怒不定的卑鄙。」   我抿抿唇,伸出双手掐向他的两边脸颊。我让你再说!   他额角的青筋爆起,「章泽兰,我警告过你的。没规没矩的蠢材!」   「哎?」我笑眯眯地扯着他的脸,拉啊拉的,「抱歉,我是一个乡下姑娘,不会甚么规矩啊。」我扯,哈哈哈哈~你说我虚伪,那我现在就不虚伪给你看看,哈哈哈哈哈~~~   他答的一声将筷子放下,迅速抬手将我的手捉下,「想死的话和蔼可亲的我当然会成全你。」   和蔼可亲?他在说甚么啊?   「啊!痛痛痛痛!」他扯我的脸!这次是真用力的扯!「蠢、蠢材!有你这么大力的吗?」   他一手扣着我的双手,一手揪着我的脸颊不放,冷冷地道:「是你找死在先的。」   「你是小孩子吗?就开个玩笑而已,用得着这么大力?」竟然真的掐下来。   「痛吗?」他挑起一边的眉。   「……你要不要亲身试试看?」我瞪了他一眼。   葵皇毅的手渐渐放轻了力度,却没离开我的脸,转为轻抚着。我垂下眼帘屏息了一下,复又抬眼望着他,四目相对。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黄澄澄的烛火和窗外被云层半掩的月光。   他渐渐低下头靠了过来,我也慢慢地合上了眼──我没想过要避开。在我的眼睛完全闭上时,他的吻也轻轻落下。我没敢动,只是由着他一手捧着我的脸,一手握着我的双手,在我的唇上辗转轻吻。力度有时轻,有时重,却没有深入。我的耳边,只余下他的呼吸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半晌,他放开了我,我也张开眼睛。   我们沉默着坐好,安静地吃着早已凉掉的面。都吃好后,我收过碗筷去厨房外的井边,挽袖打算将它洗干净,葵皇毅帮着我打水。我蹲在一旁洗碗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的他忽然问道:「你今天是遇见蓝雪那了?」   「……你的消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灵通。」人造卫星吗你?   「你打算怎样做?」   「我拒绝了蓝家,」我耸耸肩,「我大概会转道去白州全商联。转一下计划而已,并没太大关系。惹了对方的逆鳞,没死就已经很好。」   「好。」   甚么?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带了点冷酷,让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么,「章家这次为了我的事,不只一点得益都没有,反而惹上麻烦,是我欠了你们一次。我不喜欢欠人东西,既然章家不愿,章泽兰,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以后章家是壮大还是回黑州,一概都别来烦我。」他勾起一边的嘴角,像是和以前毫无分别地恶质冷笑,「当然,如果我以后给了足够的条件,我想你也不反对和我合作少许的,是吧?商人。」   他……「是我自己决定找蓝龙莲的。你傻了吗?」我放下手中的碗,「你这是要放弃我这颗棋子?」   「你以为我没了章家不行吗?」   「你不是说放着合用的棋子不用而故意绕远路是笨蛋吗?」我站了起来,「利用掉应该利用的,才能爬上去,不是吗?」合作多年,他手中明明有不少章家的把柄,何必如此轻易地让我们走?他不是应该将我们利用到废掉才弃子吗?等我们逐渐疏远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现在手中的把柄就未必见得再管用了。   茶州全商联的事虽然麻烦,但我还是有把握的,几乎可以预见我在全商联中的地位会上升。   他真的就这样不用我了?   「别这么多没用的废话。」他冷声斥道,「给我假笑着说谢谢,然后趁机会头也不回地逃掉,一点把柄都不剩下!你在磨蹭甚么?我傻掉了你的脑子也有问题吗?不知道甚么叫把握机会吗?竟然在说服我将章家用到废掉,笨蛋吗你。」   我抿紧着唇,皱着眉望他。葵皇毅,你到底在想甚么?   他望了我一阵子,随即转身大步离去,一次都没回头。   在十二月底的时候,我先前的侍女、活泼可爱的青枣终于要嫁人了。青枣没有亲娘家,章府就是她的娘家,我让她在蓝州的章府出门。   「劈咧啪啦!」一串串的鞭炮被点上,热热闹闹地响起。   「青枣也是个大姑娘了。」在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中,我帮她小心地戴上蓝雪那送我的那一串白玉枣子头饰。能给她的保护我都给了,再戴上这个,总该很足够了?   「小姐!」刷的一下,青枣的泪水就滑了下来。   「啊……别哭。」我瞪住她,「化了一整天的妆容,可别给我哭花了。」我稍弯下腰,轻拍她的手背,「青枣,以后要好好过日子,有甚么事就来找我。以后也别任性了,为□□子,要好好照顾家庭,知道了吗?当然,他敢给你委屈受的,也别死忍着。啊,也别忘了夫妻是要互相忍让的,你也别欺负人。」   「哎!」青枣强忍着眼泪,扬起笑容,「小姐就像我娘一样!」   我佯怒轻拍了她的背一下,「我哪有这么大的年纪?」   房内的侍女都笑成了一团。   「小姐、青枣姐姐,」甘草向我屈身一礼,「吉时到了。」   「小姐……」青枣的眼眶红得像小兔子一样。   我的眼眶也有点发热,却只是微笑着再次轻拍她的手背,用力地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转身接过甘草递来的红头帕。一扬,将头帕盖在了青枣的头上。在热闹的鞭炮声中,我将青枣送了出门,由家丁王大力背着她上了花轿。待花轿远去,我让章家的侍从去了玩乐、吃酒宴,自回了已经安静下来的内院。我刚一踏进院门,就看见葵皇毅背着手在院中站着。   「葵大人。」   「嗯。」   我继续走回房,正擦过他的身边时,听见他喊我。   「兰,要出去走走吗?」   我停了一瞬,然后点头,「嗯,亦好。」   于是,我们并肩走在了玉龙城中。这是一个气候温和的城市,周围被湖泊环绕,却又有祟山峻岭。更难得的是,在王都正陷入太子之争的时候,蓝州人民还是安居乐业。   也就难怪紫州的难民会向外涌。   「这场动乱还得有一阵子才会过去。」葵皇毅道。   「你会避出京,这是其中一个理由吗?」   「嗯。全部都是不堪入目的蠢材。」   「王子是笨蛋,人民又该怎么办?」   他挑眉望着我,「我怎么不知你也有忧国忧民的时候?」   「是,我就是冷酷无情的大坏蛋。」我叹着气道,「那你就不担心吗?」   他抿紧了唇,下巴的线条也绷紧。我轻拍他的手背。我就知道,葵皇毅其实是关心这些的,他只是做了这个时候他惟一能做的而已。明眼人都知道这种时候该明哲保身,何况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   他反手握着我的手。   就这样,他握着我的手,继续在街上走着。   经过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时,葵皇毅停了下来,盯住我。   我捂捂额头,「……我说了,我真的不是特别喜欢吃烧饼,你别老是拿这个取笑我。」   「姑娘!」卖烧饼的老伯听得我这样说,可老大的不乐意了,「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啊。怎的在别人的摊子前说不喜欢呢?」   我尴尬地轻咳一声,「抱歉,老丈,我不是有意的。」我望望葵皇毅,向老伯伸出两只手指,「老丈,麻烦你给我两个烧饼。」   葵皇毅冷盯着我,「你又想怎样了?」   我抽出手,付了钱给老伯,将其中一个烧饼塞给葵皇毅,「请你吃。」   他皱着眉瞧了两眼那烧饼,瞪了我一眼才吃下,继续向前走去。   「哈哈哈哈……」我一手捧着烧饼,一手掩嘴大笑。   「蠢材,孩子吗?」   「我说孩子气的是谁啊?」我笑眯眯地笑话他,「竟然掐我的脸。」   他瞥我一眼,又咬了一口烧饼,「这样说,你是在暗示我再掐你一次吗?」   我僵了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有暗示的是他好吗?喂,你这是在调戏我?   「完全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笑了出声。   「果然是笨蛋吗。」他貌似很苦恼地叹一口气,「遇到调戏的反应竟然是笑。」   我目瞪口呆。你竟然自认是在调戏我?敢、敢问葵君节操何在?   他望了望我,轻笑一声,随即抬手掩嘴轻咳一下,转过脸去。我也摇着头笑起来。将手上的烧饼吃光了,他又握住我的手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个二楼临窗的包厢。我听他点完菜后,问他:「蓝鸭蛋和猴头菇不是只有九彩江才有的吗?一般的酒楼也有?」   「第一,这里不是一般的酒楼,是蓝家旗下的;第二,你真信那个进入九彩江就会死的传说?」   我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第一,你的意思是九彩江是蓝家的?第二,我相信九彩江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这倒是真的。」   他屈指弹了一下我的眉心。   「……痛的好不?」这还打我打上瘾了?   他的十指交叉合着,手臂撑在桌上,「九彩江是蓝家和缥家的地方。由于专管神事的缥家有其特殊性,九彩江拥有治外法权,蓝州的州牧府也管不到那儿。在那边杀了人,州牧府也不会管。而且那两家的地方都不是好进的,途中有不少陷阱,冒然闯入自是死路一条。不过原居民进去就无碍。」   「……你还叫我去来着。」   「你不会真去的。」   我笑道:「是、是,我说不过你。」   「听着,」他沉下声音,「以后再来蓝州也别进九彩江。想见蓝家的方法,你去想别的。就算你想进去喂熊猫,熊猫也不会吃你的。」   我顺从地点头示意听着。   这次分别后,章家和葵皇毅就会分道扬镳,日后他自不会再对我如此叮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瞬息      吃饱了回程的时候,葵皇毅买了一大堆的蓝鸭蛋和猴头菇。   「你有这么喜欢吗?」总觉得这个数量的蓝鸭蛋和猴头菇,好像有点夸张……   「旺季大人喜欢。」他板着脸,两手拿着满满的东西,「他是我的养父,你应该听说过了。」   「嗯。」但是买这么多真的很夸张啊。   他瞥了我一眼,「他平日专心公事,吃饭不定时。如果有喜欢的东西,他总会多吃点的。」   原来是孝心吗?我弯下腰去接过他手下的其中一袋东西,笑着向他仰头道:「我也拿一些?」   他轻叹一口气,只分了半袋给我,「别摔掉。」   「不会……矣…」我差点将东西摔掉,连忙双手抱稳袋子。   「我看你都被服侍到像个废人一样。」   「……那个,用词太……」太难听了啊喂。   「我有说错?」   我轻叹一口气,「是,没错。做饭、做衣服,我承认我没一样是行的,你满意了?」   「……到底你的父亲是怎么想的?」   「先说明,敢说父亲大人坏话的我就不客气。」我瞪了他一眼,「小时候我不是跟着牧大人下棋玩耍,就是跟文显大人读书,在家的时候便跟父亲大人学理帐,哪来的时间去学这些东西?」是我懒得学才是真的,哈。   「我看你的琴都荒废了。」   「嗯,真的有好几年没碰了。」我笑了笑,「被你一说,我也有点手痒了。」   「等我走了再弹。肯定不堪入耳。」   我被他一噎,抿着唇,用肩膊狠狠地去撞了他一下,「你就不能说一句好听的吗?」   「骄兵必败,我这是在替你磨练谦虚之心,不多谢我就算了。」   「……你又想说自己非常和蔼可亲吗?」   「你不这样认为?」他冷着脸问道。   我瞅了他两眼,撇开脸笑起来。   「你昨晚很漂亮。」他突然蹦出这一句。   闻言,我又是一僵。「皇毅,我觉得这是调戏而不是所谓好听的……」   「啊,是吗?」他微微挑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点恶质的笑容,「原来你是想让我赞美你?」   我几乎要抓狂。原来我喜欢的人不只额头刻着「野心」两个字,还是个鬼畜系的?   ……矣?   我愣住。   我果然,真的是喜欢他吗。   「怎么了?死了吗?死之前先帮我将东西抬回去。」   我笑着快走两步跟上他的脚步,「是,知道了。」   他斜看着我,「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笑得很贼?」   「噗!」我笑得更开心了,「红黎深说过。」   「……切。」他极小声地道。   「哈哈哈哈!」我笑到东歪西倒。   回去以后,章府的侍从还在吃着青枣出嫁的酒宴,我们也不多打扰他们,自后门进了府。葵皇毅拉住我打下手,将那些蓝鸭蛋和猴头菇都腌制好,方便他带回去贵阳。   终于都弄好的时候,也已经是日落西山。   「很累?」葵皇毅走了过来,给我递过一方手帕。   我道谢后接过,轻擦着刚刚洗干净的手,跟他一起坐了在廊下的石阶之上。后院中空无一人,却还隐约地传来前院众人玩乐的声音。   「有点。」我苦笑一下,「惨了,这就老了吗?」腰酸背痛来着。   「做不来的就拒绝好了,逞甚么强?」他轻斥道。   「没这么严重,就是有点累而已。」我笑着摆摆手,「是了,你是打算甚么时候回贵阳?」   「你甚么时候启程去白州?」   「大概是三天后。本来是想尽早起程的,但是在蓝州全商联活动了这么久,就是要走也得先向他们好好地打一声招呼。」   「那我也在三天后吧。」   我笑了笑。   「你对蓝州全商联还不死心吗?」他问道。   「虽然蓝家警告过我,但还不到必须逃掉的地步。在商言商,只要他们看见好处,我不担心他们往后都不肯参与金华经济特区的事情。现在只是因为建立尚在初段,所以大家都在观望而已。」   「为什么不肯回去?」他的手肘托在膝上,低头望着比他坐在低一个石阶上的我,「你到现在还是信不过我吗?」   「大概除了父亲,我不可能完全依靠任何一个人。」我笑着举高双手,伸了一个懒腰,「皇毅,如果我真变成那种可以全心依靠别人的人,你大概不会再看我一眼的。」我转过头来望着他,笑了笑,「将别人宠坏前,先搞清楚你有没有实现承诺的能力会比较好。」   「你果然是李文显教出来的蠢材。」   我眯了眯眼睛,「此话怎说?」敢说李文显的坏话,我绝对会生气的。   他却没有回答我,转而道:「那个时候,即使我按着你的头你也死活不肯看向隆清县以外的地方。」   「没办法啊,」我耸耸肩,「现在我的身上有很多人的责任,不只是燕甜、青枣她们,章家的所有人,我都要为他们负责。」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其实我知道他们没了我也没甚么大不了,但我喜欢看见自己能够做到些甚么。」这样,我才感觉到自己真的存在于这个彩云国里。   他哼了一声,「我就看你能撑到甚么时候。」   「那你又是为了甚么要这么努力向上爬?」   葵皇毅冷笑一声,「向上爬也要理由吗?」   「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有。」   他顿了一下才道:「想看看自己可以做到甚么地步,想看看自己可以为这个残破的国家做到甚么地步。」   我笑了起来,他瞪我一眼,然后转开脸。我侧身坐好,将手覆上他的手背,用力握住,「很俊的理由,真的。」当然,也是傻到不行的理由,哈哈。   他冷哼一声,似乎是看穿我的想法,然后却又是一个皱眉,「手为什么会这么凉?冷不会说吗?」他反手握住我的手。   「刚刚碰过水而已,我本人是不觉得凉的。」   他握着我的手半晌,轻叹一声,伸手抱住我。我停了一下,便亦顺从地靠上他的肩膊。   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叹息的。   他有他向上爬,爬向那一个他自己都觉得危险的位置,更别说是保护我;我也有我自己的梦想,会是在明面上活跃的人,这样的我如果成为他的妻子,只会是他的把柄,我带给他的负担远大于我能给他的帮助。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将他纳入丈夫的考虑范围内的。   「后悔了?」他低声在我的耳边问道。   我从他的怀中稍稍直起身,抬手用指尖画过他分明的轮廓。他望着我,好一会儿后拉过我的手,将我再次拉近,然后低头吻了下来。我想了好半天,决定慢慢回应着他,然后愈吻愈深,他紧紧地抱着我,一手滑过我的长发,一手扣住我的腰。   「蠢材。」分开后,他的第一句话又是一声轻斥。   我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是蠢材,你又很聪明吗?」   「为什么不推开我?我是男人,没有甚么关系,你却连不打算嫁的对象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吗?」   我眨眨眼睛,觉得自己被气到快要晕过去,「葵皇毅,我怎么听着觉得你这话忒不要脸的?」顶多是一个吻而已,我有他说得这么夸张吗?对了,这位可是在青楼中如鱼得水的主,完全的古代士大夫。   「我不觉得我的话有任何问题,需要检讨的是你。」   我无力地耸拉下肩,自暴自弃地说:「……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就要站起来,却被他再次拉回。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抚着我的脸颊,「以后,不要让丈夫以外的人碰你。」   我望着他,轻点下头。   好,我答应你。   才刚这样要求我,葵皇毅下一秒又低头吻上我。那个「以后」,大概是指三天后,在我们分道扬镳以后。   接下来的三天,我除了日间出外拜访其他人外,晚上都会留在府中,与葵皇毅待在一起。其实只是窝在一起看书,顶多是吃吃夜宵,并没有做甚么特别的事,却是让我非常珍惜的时光。   三天后,章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   这天清早,甘草刚要为我挽发的时候,房门被敲响。   「我是葵皇毅。」   「甘草,麻烦你先下去一下。」我向甘草道。   她向我行了一礼便去开门让进,然后走了出去,紧紧地关上房门。   葵皇毅顿了顿,举步向我走来,「不会将头发束好后再让我进吗?」   「……有很大分别吗?」他注意的地方可以不要这么奇怪吗?   我背对着他在梳妆台前坐下,自己动手随便挽了一个发髻。葵皇毅就抱着手臂半靠着一个柜子站着,安静地看着我。我挽好以后,他走了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葵花形状的头饰,安了在我发髻的侧面。我对着镜子侧头照了照,看见这个葵花头饰是用白玉做的。葵花太过活泼,本来并不适合我,但是用了白玉的材质,头饰的感觉便变得温润起来,配在我身上也得当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何必用葵?我却没多说甚么,只是微笑着道谢收下。   「不喜欢吗?」葵皇毅站在我的背后,按着我的双肩问道。   我笑了笑,「我没有回望过去的习惯。」   「我也没有。」   我站起来,转身望着他。他自然地伸手揽过我的腰,另一手扶在我的手臂上。   「你这是在示意我你会忘得干干净净吗?」   我叹一口气,「无论我说是还是不是,你都总有理由训我的。」   他收紧手臂,我顺势靠了上去。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但外面一直都没人催促。   我们还是自行推开对方。   我向他敛衽轻施一礼,「葵大人,请你保重。」   他轻点了一下头。   我们对视一眼,一起步出章府。他先是将我送上马车,待我落下车帘,才听得他上马往相反方向离去的声音。   「小姐。」甘草给我递来水瓶。   我向她苦笑一下,「抱歉。」我和葵皇毅最近几天的事,甘草都看在眼中,她却是体贴地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甘草摇摇头,「小姐开心就好。」   「开心吗?」我失笑一声。完全是发神经偷来的开心。   「可惜,」甘草转身去固定好车帘,车子也开始向前走动,「那一位怎么看亦是会让小姐伤心的人。」说罢,她随即向我低下头,「是我多嘴了。」   所以她才会不喜欢葵皇毅吗?   我笑着道:「不,没关系。」   车子继续前进,没有因为我和甘草的对话而有一丝停滞。   接着,我还有许许多多的正事要做。到达白州后我依旧过着和当地商人扯皮的日子,不经不觉,又到了岁末。   「小姐,这是远游城方百里送来的信。」一向负责章家文书往来的刘加禾走了进来书房。   我拿过信,打开一看,然后递回给他,在椅上徐徐坐下。   刘加禾也看过信后,笑着道:「太好了,终于将田故丞从会长的位置拉下来了。」   我伸手请他坐下,也一边笑道:「有心算无心,田故丞这是没想到我们被茶州之事困住了身还会让人在黑州活动,将他拉下。」   「亏空公款,真亏他这样的人也会露出如此大的把柄。」刘加禾摇摇头,「田故丞是复起无望的了。小姐,接下来您打算升任会长吗?」   「方百里的信,刘先生看不出他想怎样吗?」   刘加禾皱了皱眉,「他也年过八十了,怎么还想进一步?他惟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东珠楼这些食肆,如果不是有小姐在,只怕他一辈子都会是个敬陪末座的小干事。」   「他是想,既然他的依仗是我,那如果我不想现在就坐上去的,他就是最好的人选。」我笑了笑,「方百里是以为这次他必升无疑。」   「小姐您不上吗?」   「不。将田故丞拉下来是要警告其他人别妄想碍章家的路,但我自己取而代之,则未免锋芒太露,让人觉得我们轻浮,不知分寸。」   「那就是方百里上了?」   「刘先生觉得如何?」   「整个黑州全商联都知道方老是和小姐交好的,他上,只怕达不到小姐想收敛锋芒的意思。只是如果这次不帮他达成心意,也未免寒了底下人的心。」   「我并不想将黑州全商联变成我的一言堂,这只会引起不满我的人反弹。」我眯了眯眼睛,「主席的位置,不能给方百里。如果我推崔净上去,将方百里推为另一位副会长,你看如何?」   刘加禾点点头,「崔净虽然不是我们的人,却一向识事务,既不会轻易与我们作对,又是个为人所接受的中立派,的确是个好人选。以方百里的能力,副会长也是抬举他了。」   「那就如此好了。刘先生,麻烦你帮我处理回信,稍后我再亲自修书一封安抚方老。」   「是,小姐。」刘加禾站了起来,笑道:「后天就要起程去茶州,小姐连日来在白州多方拜访,想来也累了,我也不打扰您了。」   我站起来将他送出门,「这些天也劳烦刘先生了。」   「不,能够参与经济特区的建立,也是颇为有趣的。」   我开玩笑道:「那日后就要继续将刘先生捉来帮忙了,你可别嫌我烦人。」   「哈哈哈哈。」   将他送走后,我回转书房内,倚着窗框,渐渐缓下笑容。最近的事情虽然繁多,但大多顺利,我并不是说不高兴的,但每当我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没办法完全觉得舒心。我拿出收在腰间香囊中的白玉葵花头饰,指尖依上面的纹路,细细地描绘了一次。那天一别,至今已是两月了。   真真是自寻烦恼。   我将东西收回去,向外叫了一声,「甘草,你在吗?」   「是的,小姐。」   「麻烦你去外院给王大力说一声,让他备马,我饭后要去拜访管老爷子。」   「是的,小姐。」   来到白州,又是在附近,我当然得去探望管飞翔的父亲了。飞翔是我的义兄,管老爷子也待我如女儿,我自然得多上心。飞翔这几年来都在京中努力,一次都没有回来看望过管老爷子,下次见着他时,得说说他。想到这里,我皱了皱眉。   我不想进京。   我低头叹一口气,也更衣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月朗星稀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呵呵呵呵。。。。。   此间事了,临近离开白州,我又要去拜访白州全商联的人向他们道别。与他们打交道,自是少不得喝酒的。在起行的前一晚,我也与人饮宴,直喝得步伐不稳,被甘草扶着下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回府。   等到收拾好自己,可以躺在床时,我却又睡不着了。   我苦笑一下,然后起身拿过外衣披上,走到了外面,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山景。现在已经是大雪封路的一月了,还得至少等上半个月,道路才会重开。为了尽快赶去茶州,我得早早的等在白州的州界上,明天一早便要出发。   我合起手掌,往里呵出一口气,飘出一阵白雾。说要好好教训飞翔,其实我自己也是不孝的,有好几年的正月都没有回乡跟父亲一起过。不知道父亲会不会觉得寂寞?我转身去了将琴架了出来,有点生涩地弹起我在黑州学过的曲子,一遍一遍地弹着,逐点逐点地找回手感。   葵皇毅问我要不要回去的时候,其实我是想应下的。不过,既然不是孩子了,该承担的都得承担起来。我不喜欢从商,却又很喜欢被困在家中相夫教子吗?总得要取舍。想不辛苦工作就每天都过得幸福美满?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就是在家,主妇的工作可也是很重的。   男又好,女又好,人都是要找些东西来烦恼的,大概。   大概。   我笑了笑,停下拨弦的手。既然认定要努力,为什么我现在又要在惆怅?说好了不要回想往事的,都是夜色魅人。我站起来将琴收好,然后回房好好地合上眼。   黑白两州的山路难行,第二天一早出发时,我选择了骑马──我现在的骑马技术可真不错,绝对比坐在马车中颠个半死要好多了。甘草以前是不会骑马的,不过自从当了我的侍女跟着我到处走,骑马对她来说也已经不是问题,便也和我一样上了马,等到了南方比较好走的路时再换回马车。   章家车队还是在清晨出发,一路上尚有风雪,众人都被毛茸茸的大衣盖着,看上去像是一堆熊走在路上似的,哈哈。   在雪中走了好几天,二月初时我们走到了白州的边境,就等着风雪一停便出州。   「客官!」镇上驿站的店家满脸笑容地迎来,「这是住店是吧?」   我微笑着道:「是的,麻烦你将剩余的房间都给我们,再给我们送些热水和热汤。」   家丁王大力上前给了赏钱,店家便殷勤地招呼着我们。   我才刚进房洗了个脸,店家却是找了上来。甘草在我的示意下打开门,将店家让进。原来是又有两批的客人来了,店家想问问我能不能腾出一些空房间来。我看天寒地冷的,实在不好将人赶走,便让甘草吩咐下去要章家的人挤一挤。以为这事算是完了,不料店家却是又再上来问我能不能腾出一个上房。   店家满脸尴尬地说,其中一批有那些个官家夫人和小姐,不愿住下房。我站起来拢着袖走出房间,就站在二楼廊间往地下中央的大厅看了看,只见一个很年轻的小姐在发脾气。   「这地界儿也有让我们住下房的道理吗?」她甩了甩帕子,「真是的。」   另一个似乎是她母亲的夫人在安慰她,却也皱着眉头。还有一位正在木椅上坐得四平八稳的中年男子,大概就是那「官老爷」了。   「小姐,您看……」店家对着我不停地点头哈腰,「那是隔壁县新上任的知府,我这……」   我明白他的为难,便对甘草道:「委屈你跟我一个房间了。」   甘草向我福了福身,「小姐,我去跟丫头们挤一挤就好,请您不必操心。」   我点点头,转身回房。没一会儿,店家又找了上来,说是那户人家想要我再让一间上房。这家驿站说不上大,上房就那么两间,我既已让了一间出来,再让我不就……只是一晚,我叹一口气,便罢了,这就站起来要让房间。甘草却是皱着眉头止住我。   「小姐,请恕我多言,这未免是欺人太甚了。」   「我说这位姑娘啊,」店家急到不停地抓头发,「我也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可这、这是县老爷,我也得罪不起啊。」   甘草严厉地扫了他一眼,「你也知道理亏的,又怎能一而再地来打扰我家小姐?驿站来往的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店家,你有见过一个县官就敢如此嚣张的吗?」   我偷偷地摸了摸鼻子。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比他更嚣张的县官,我见过,哈哈。不过甘草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敢逗她,只好也向店家道:「你看,我们这也是有所不便,随行的女眷也不少,实在是不便再让出房间了。」   店家碰了壁,便黑着脸离去。我刚要换衣服休息,房门便被人大力地敲响。我整了整衣服,甘草才去开门。门刚打开,对方就直接走了进来。我皱了皱眉,给甘草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找章家的人来上房。她会意地向我点点头,轻声走了出去。   我站起来,拢着衣袖望向来人,「请问有甚么事?」   来人是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他随便地向我拱了拱手,不耐烦地道:「这位小姐,我家主人有急用,请你将房间让出来。」   还真是欺人太甚。我暗叹一口气,「抱歉,我不能让。」   「你知道我家老爷……」他正要说些甚么的时候,刚才看见过的中年人「官老爷」走了进来,打断他的话。   「不可如此。」他轻喝一声。   我抿抿唇。接连闯入我的房间,他们还真是……   中年人向我点点头,打量了我几眼,「这位小姐,我家下人失礼了,还请原谅。」   我点头回礼,「没甚么。只是这房间,我想还是不能让的。」   「这个嘛……」他抚了抚须,「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求。」   不强求的,又何必无礼地闯进来?我不想多说甚么,便无言地向他轻施一礼了事。   中年人却没退出去,反而接着问道:「未知小姐是何方人氏?」   我望了望他,还是答道:「敝姓章。」   「原来是章小姐。」他笑了笑,「看小姐的随行,似乎是商家人?」   「正是如此。」   「外面的月色正好,未知章小姐是否有雅兴愿意往外一游?」   我愕然地望着他……看他的神色,他这是在邀请我夜、夜游?   「放肆!」刚回来的甘草站在门边,勃然大怒,「你当我家小姐是青楼女子吗?我们不是那起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我也拂袖背过身去,由得王大力、阿文等其他章家的家丁出言喝骂。   中年人却没有露出一丝的怒容,反而是向我拱手赔礼,「章小姐,是我唐突了。我并无恶意,只是一见小姐,惊为天人,方才孟浪了。还请小姐放心,我不是甚么可疑的人家,待问明小姐家在何方,定必备齐三书六礼,堂堂正正地将小姐聘为如夫人。」   我哑口无言。又被当成妾侍后备役了……我真长得如此上不得台面吗?怎么就没人抢着要我当正室?我捂了捂额头。   「这是怎么回事?」一声低沉的男嗓音传来。   我愣愣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葵皇毅?   他冷着脸大步走进,站在我身边的半步之前,刚好隔在我和那个中年之间,然后沉声问道:「怎么了?」   「……」我有口难言。要我跟他说我被一个中年人邀请夜游了吗?算了,看他的神色,分明是知道发生甚么事了,我便亦不再说话。   中年人面带不愉地道:「这位是?」   葵皇毅冷眼望过去,「你是新上任的宝明县知府?」   「本官正是。」中年人也板起了面,「敢问这位大人是?」   「御史中丞,葵皇毅。」   我望望他。真升官了?葵皇毅瞥了我一眼。   中年人皱着眉向葵皇毅低头行礼,「原来是葵大人,久闻大名。下官见过葵大人。」   「嗯。」葵皇毅的脸比平日更酷。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耍官威。   「打扰了,下官告辞。」中年人转头就离去,那年轻侍从也跟着他走了。   甘草帮我带上房门,带着其他人下去。我和葵皇毅对视了好一阵子,我才转开眼,走到桌边坐下,揭开杯子,拿起茶叶罐沏茶。葵皇毅也走了过来,就坐在我的旁边。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道:「你还想沏多久?」   「没耐性了?」我按着茶壶盖,往杯子里倒了七分满,给他递去一杯。   我们都静静地呷了几口茶。   还是我先开了口,「有事吗?」   「担心我不守诺言,又将章家拖进来吗?」   「你非要将话说成这个样子吗?」   他冷哼了一声,「我有说错?」   「你在这个时候升官,我是担心你会惹上甚么麻烦。」我轻叹一口气,「皇都的太子之争尚未结束,你忽然又出京来了,你让我怎么想?」   「如果我真有事,你会帮?」   「在不让父亲大人受牵连的情况下,」我轻声道,「我会全力地帮你的。」   「蠢材,那你是不是跟我拆伙根本就都没有分别。」   我笑了一声,随意应道:「好像也是,那还是袖手旁观好了。」   「不到你选择。」我抬眼望他,他续道:「我要放弃先前的诺言了。」   「是吗。」我捧着茶杯,不可思议地觉得心情很平静。棋子本来就是拿来用的,能帮得上他,亦好。   「兰,嫁给我。」   ………   ………………   …………………………………………啊哈?   他好像很有兴致地瞅着我。   「等、等等……」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我已经回京禀明义父旺季大人,此行不是甚么忽然又出京,而是告了假,打算去黑州隆清县章府提亲。」   「傻、傻的吗?」我也将茶杯放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是我啊,我是章泽兰,你认错人了吗?」   「高兴到脑袋都不中用了吗?」他状似苦恼地皱着眉,「竟然娶了个傻姑娘。」   我没好气地伸手拍了他一下,「要不要我给你数一次章家和你结亲的坏处?」   「也好,以免日后补漏洞的时候有甚么遗留。」   「……」被噎回来,「皇毅,我不想你被我拖累了。做生意的不多不少也有不干净的地方,你可是御史。」   「正好,我也不干净。」   「……」我忍不住摆出死鱼眼。完全是不能沟通。   「认真算起来,我那边比你更麻烦。」葵皇毅侧着身,握起我的双手,「兰,你要嫁给我吗?」   他有多麻烦,不用多说我都很清楚。我再次叹一口气,垂下眼,「总有种很蠢的感觉。」   「很好,我也是这么觉得。」   「……请说句好听的。如果可以的,请将表情和声线都改得温柔点。」   「如果我温柔地说了好听的,你就会信?笨蛋吗你。」   「不信。」傻女人才会信。   「那为什么我要说?」   「因为我觉得如果连一句好听的都听不到就将自己卖了,好像有点凄惨。」我无力地道。   他低头靠近我,「嫁给我还不够好听?」   我楞了一下,然后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完全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哈哈哈哈……」我笑到倒在桌上。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怎么?真不好听?」   「哈哈哈哈……」   葵皇毅伸手将我扶起,然后叹着气环抱着我,「笑够了就给我说清楚。兰,你要嫁给我吗?」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算了,反正我一向都觉得自己不是个聪明的,再蠢一点也没关系。」   他收紧手臂,侧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嗯。」   我也伸手抱着他的腰,「皇毅,回去的时候如果父亲大人打我了,记得替我挡着。」这可是私订终身的戏码。   「好。」   「哎?这次你答应吃亏答应得这么爽快?」   「你终于承认总是在算计我吗?」他干巴巴地道。   彼此彼此。我伏在他的肩头笑了一声,「是啊,今次这个美人计使得怎么样?」   他将我稍稍推开,正对着我道:「还算可以。」然后他就偏头吻了下来。   我也合上眼,回应他。   我们两个都是蠢材。   一定会被人训死了的。   ……等等……我将他推开,他不解地望着我。   「……胡渣,扎着我了……」   他挑了挑眉,「你敢嫌弃我?」   「那个,好像不知道哪家公子调戏我不成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   他冷盯着我。   「噗!」我笑了笑,然后伸手再次抱着他,吻着他。   好,我答应。   「不过,皇毅,」半晌后,我背靠着他坐,仰头望着身后的他,「你打算来拿甚么来提亲?」喂喂,他一看就是知道是单枪匹马,更不用说甚么提亲的东西礼品甚么的。   「诚意。」   我笑到不行,「你行,」我侧头枕在他的肩上,「有诚意就足够了。」   他伸手环抱着我,「有天大的诚意。我都觉得自己给多了。」   「……劳烦,我今天想要听甜言蜜语,拜托。」我挫败地捂着额,「我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后悔答应。」   「怕吗?」葵皇毅在我的耳边问道。   大概他问的怕,不单是我口中开玩笑的意思。我笑了笑,握上他的手,「我可不是被虐待了都不懂得逃跑的人,所以要记得对我好一点。小时候我就在想,长大以后,要有一个长得极好的王子来接我走的。」   他冷笑一声,「王子?王都那些蠢材你还看不够?」   「……」我口中王子的是骑着白马的,不是你那个意思……   「我倒是没想过会娶一个蠢材。」   「……」   我们靠着对方静静地坐了好一阵子,在烛火都要熄灭之前,葵皇毅轻声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简简单单的两句,在葵皇毅低沉浑厚的嗓音和久经教养的音调中,别有韵味。   我怔住了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安静地笑起来。虽未到倾一城之境地,但至少我们这个决定确是愚蠢至极,这一点我们两个人都非常清楚,只是,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也会有被配上这一首歌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自己会做「倾城」的蠢事,而是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某一个人眼中遗世独立的北方佳人。   「你还是说点不好听的算了。」要是有一天我真相信了这些美丽话语,那可怎么办?   「哼,你以为我一定要听你说?」   「……」好的,你要说我也阻止不了……   我捂着额头失笑出声。    ☆、第四十章 如梦令      一来到客栈的房间里,我倒头就摊了在床上。一连赶了半月的路,骨头都快散架了。   「让你慢一点的。」皇毅皱着眉头,坐到床边将我扶起。   我摆摆手,「没事,就是想睡而已。」   说笑了几句,我们就随便的吃点东西当作晚饭,又结束一天的赶路。   事缘皇毅要去黑州的章府提亲,但是我又要赶去茶州看看已经被我丢下五个月之久的金华经济特区,我只得跟皇毅快马赶去黑州,将亲事定了再转道茶州。至于甘草、刘加禾等章家的随行人员,我则是让他们先往茶州,我随后再快马追上。   第二天醒来,我草草地梳洗过就要出门,却被刚来我房间接我的皇毅拉住。   「没了侍女就一天比一天懒吗?」他冷着脸骂道,「头发挽成甚么样了?妆怎么不上?」   「……不要。」   「蠢材!」   「你这是嫌弃我吗?」   「当然。」   「……」切。   他将我拉回房里,然后将我按到梳妆台前坐好,张嘴就骂:「你最少给我将头发挽好了。这是甚么?杂草堆?是你自己将行程弄得这么紧的,就不要给我拿仪容耍小性子!」   「……」   他冷盯着我,「有话你就给我说出来。」   「明明你早几天也是胡子拉渣的样子……」我也大方地不嫌弃了。   「哼,我跟你能一样吗?」   「……」切切切切。   我被他盯着将头发整齐地梳顺,好好地挽起了头发。   「我送你的头饰呢?」   我解开腰间的香囊,拿出里面的白玉葵花头饰。皇毅接过,将它稳稳地扣好在发髻的一侧。我晃了晃头,它还真的不掉。忽然我嗅到一阵香气,便转身抬头望着站在我身后的他,「……你熏香了?」   「我一向都有,只是先前出门在外,不便透露身份而已。」   透露身份?「是很名贵、特别的香料?」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出来,「章家不是有开香料铺子的吗?你没学过?」   我笑了,「你的情报落后了,我早几年就将那几家铺子关掉。」   「生意不好?」   「不,我只是不喜欢学香料调制。花香我倒是会认。」章家也没打算进军这一项。自从我接手后,经过数年的整合,章家的产业大多分布在中下层,比较高档次的生意并不碰,产业类型也分散,维持在与民生相关而不过分出风头的位置,稳步发展。   「你最少给我记住这一种,」他弯下腰抱着我,「这是龙涎香。葵家还有几个流传下来的香料方子,我只用这一种。」   我将脸颊凑在他的身前蹭了蹭,嗅了嗅,「为什么今天熏上了?」   「今天下午就到隆清县。」   「……」是想用名贵香料甚么的来见我的父亲?怪不得胡子甚么的也收拾整齐,连带将我也收拾好。葵君好生阴险。   他按了按我的脑袋,将我抱紧在身前。   ……等等,我现在怎么像是小狗在认主人?我抬起头来,黑线地看见皇毅的眼中有着促狭之意。我瞪了他一眼,便也失笑起来。   「困的等到了章府再睡。」他拍拍我的背。   「不是,只是想赖床而已。」我推开他,站了起来,「不过我可不可以不戴这个啊?」我指了指头饰。   「为什么?」他理了理衣领,握着我的手走出去。   「带着你回去提亲我已经觉得有点心虚……」还胆敢戴着个葵花回去,这不是给父亲说明女儿我已经私订终身了吗?   「不行。」   ……他……我眯了眯眼睛。他是故意要我戴给父亲看的?阴险,太阴险了。   「想甚么乱七八糟的,」他扶我上了马,也自去骑上另一匹马,「反正结果都一样,少受点罪才是明智的。笨蛋吗你。」   这人!   我掩嘴直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扬起马鞭出发。   等到了章府的门前时,已经是晚饭的时候。门房的人一看见我就跑回去禀报,皇毅扶我下马后,我赶紧甩开他的手,佯装看不见他在瞪我。开玩笑,当然还是父亲最重要,我怎么可能在父亲面前跟男性生物太亲近?   他背着手站在我的旁边,低声道:「你还真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袖,「等你有了女儿就知道我的父亲大人会有多紧张我了。」   「嗯,我等着。」   「……」说错话了。   耳边传来皇毅的一声轻笑。   我们走了进去,皇毅轻声道:「别担心。」   我苦笑道:「担心甚么?你是没把握就出手的人吗?」他绝对有一千种方法来说服父亲。   「我是说,你别担心我会对你的父亲怎样。」他直着腰身,大步走着,「我会尊敬他的。」   我望了望他,微笑着嗯了一声。我也有大半年没见过父亲了,在大厅中再一次看见他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看着好像又苍老了一点。我一进门就先是压起裙摆,跪了下去行大礼。   「父亲大人,女儿没能侍奉膝下,对不起。」   伏着头的我,眼角余光瞧见旁边的皇毅也陪我跪了下来。   父亲瞄了我的发饰一眼,不动声色,笑呵呵地扶起我,「行了,年年你都要来这一出。泽兰是看准为父不忍心让你受罪是吧?」   我顺着父亲的手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近几年我都很少留在家中,就是在黑州也多在州都远游城。我扶着父亲的手,将他扶去椅上坐下,眼睛来来回回地看着他和还跪着的皇毅。   「你既是去了白州,有去看看飞翔的父亲吗?」父亲无视了皇毅……   我站在父亲的旁边,帮他揉着肩,不时瞅了两眼皇毅,「是的,我在白州时也受到他的照顾了。管老爷子看着身体很康健,也让我问候您。」他倒好,直挺挺地跪着,一声不吭,脸色也全无异样。   「问候我?」父亲笑着抚了抚长到胸前的白色长须,「怕是想我的酒是吧?泽兰,你下一次直接去白州开个酒庄得了。」   我也笑道:「是的。」   父亲拍拍我的手,「去吧,先去换件衣服再出来。」   他这是要跟皇毅单独谈谈了。我低头应是,退了下去。待我换过衣服,又在房中坐了坐,再出来时,他们两个人已经气氛平和地聊上了。结果,又是我在瞎担心吗?   我失笑一声,厅内的两个人便察觉到我的到来。我笑着扶起父亲,到庭院随便走走,皇毅则是先去梳洗。   「泽兰,」父亲轻拍我扶着他的手,「葵皇毅来提亲的事,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是的。」   「你想我应下吗?」   我低下头去,轻笑道:「是的,父亲大人。」   「那我就应了。」   「嗯。」   父亲望了望夜幕低垂的天际,「终归也是要嫁了啊。」   我抿抿唇,低声道:「父亲大人,等我走时经过州都,我想去看望一下钟杰潼的母亲,亲口跟她说一声。」   「这是应该的。杰潼也已经去了好几年,钟老夫人是明白的。日后,你也不能疏慢了钟家,即使不常去,该有的心意礼数都要做足。就是葵皇毅不喜欢,你也得自己看着办,可以跟钟家来往得更低调,但万不能就此忘个一乾二净。不过,泽兰,你也别觉得自己命苦,葵皇毅也是个人物,配你刚好。」   是的,我知道了。我暗自应下,嘴上说笑道:「您在说甚么啊?不是都该说我这个乡下姑娘配不上他的吗?他还刚升了官。」   父亲吹胡子瞪眼地道:「我女儿是全彩云国最好的姑娘,外男一概都是臭小子。」我们笑了一阵,父亲又说:「他是不是官身、是不是贵族,对你来说有分别吗?老子巴不得他净身入赘呢!麻烦的臭小子。既都不是让你倾心的理由,就别让这些东西困住手脚。没有谁比谁天生就要高贵,我们的出身不比别人高贵,也不比别人低下,不要因为在外经历多了,就拎不清甚么叫不亢不卑。」   我苦笑了一下,「父亲大人……我知道见高拜、见低踩是不对的,可是面对不同的人也该有不同的态度,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这才不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麻烦。既要趋吉避凶,明哲保身,又要不失道义……父亲大人,我都开始有点搞不清,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一个势利小人。」   父亲哈哈大笑,「你这个岁数就搞得清了,那人还活这么长干什么?」   我也笑了,「按您的意思,这人刚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该去世了,不是很亏吗?」   「有的是人到死也弄不清呢。」   「那您弄清了吗?」   父亲静静地望着夜空,似是想起了甚么事,却没说出口。我也没说话,只陪着他静立风中。在外行商时我也不时听到过父亲的往事,有人说父亲是个千金一掷的豪气章三爷,有人说他是数次为了朋友千金散尽,但最后却都又重头复起的厉害人物。我想,那也是一段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年少轻狂。远在那段岁月之外的我,即使是他的女儿,这时候也只是一个外人。   如果母亲还在那就好了,是她的话,大概就能陪着父亲细数年华。   「父亲大人,对不起,我将母亲大人带走了。」甚至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如果没有我的穿越,母亲就不会在五十多岁时也怀上身孕,终至难产而亡。   父亲却笑了,带着我到小湖中心的听雨亭,在石椅上坐下,「我得感谢你的母亲将你带来了。」他枯瘦的手按在我的头上,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长发,「你随你的母亲,一样的麻色直发,一样的素净杏眼,一样的贞静柔顺。」   我对母亲没有半分印象,只依旧低头应是。   「泽兰,嫁给葵皇毅会面对的问题,你都清楚,我也不多说,你也别再多想。既是你自己决定了,以后要想的就不再光是他的身份会带来甚么样的麻烦,而是要想如何去应对。」   「是,父亲大人。」   父亲叹了一口气,「泽兰,遇事别梗着脖子,多跟他商量。要多听听他的话,你终究是女子,不要事事与他争强。没事的时候也别一味的柔顺,这时候反而可以多使点性子。嫁为□□,这些你都要懂的。」   「是。」对于父亲的殷殷嘱咐,我全部应下。我知道他是反对我选择葵皇毅的,但父亲由始至终都没为此而斥责过我一句。能够有这样的父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连皇毅也比不过。   我们三人吃过晚饭便也各自回房。我拿过外衣,再次走到了听雨亭,伸手抚过亭柱上的刻字,然后坐在了地上,抱着膝想父亲的话。   真的,让他担心了。抱歉,却不想改变这个决定。   「在想甚么?」皇毅走了过来,一掀袍子,也坐了下来,「天冷,别老是坐在地上。三岁孩童吗。」   我笑道:「若当真是孩童,倒也不错。」   他瞥了我一眼,「嫌事情烦了?」   我耸耸肩,「事情就没有不烦的时候。」   「烦了也没办法。」皇毅揉了一下眉心,轻呼出一口气,「早前在京中时旺季大人已经选过几个吉日,只等你父亲选定了,就会找人纳彩、问名,再先将文定过了,待年后朝中的事少一点,旺季大人会过来黑州主持纳征,到时候再请旺季大人向你的父亲请期。」   我捂捂额头,「啊~真的是相当麻烦。这么一弄,我看最少也得弄个一年才到迎亲之日好不。」   皇毅用平板的声音道:「啊,让你心急了。」   「……」我拍了他的手臂一下,「嘴上占便宜很好玩?」   「不,我从来都是做实事的。」说罢他就偏过头来在我的唇上印了一下。   「……」很好,我输了。我笑了一声。   他伸手过来搂过我的肩,「现在紫州的战乱你也知道,兰,抱歉,我们的婚事只能一切从简。」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说笑道:「这也叫从简了啊?从繁可怎么办?」   他的另一只手也围上来,抱住我,「听说我的母亲当年由敲定婚事到迎亲,用了四年。」   「……贵族……」我抽了抽嘴角。典型的没事偏找事。   「你不会不高兴?」   「若非我们尚有长辈,我倒是觉得像戏文里一样,以天为证,以地为媒,意境便足得很。」   他冷声道:「那叫无媒苟合。」   我一口气被噎在喉间,半晌,失笑不已。「我的童年回忆都被你毁了。」   「你少时就净看那些无聊的东西。」   「那时我要去内院交际,跟着其他小姐、夫人,不看这个你难道要我们看甚么大闹天宫、沙场出征?」   「那你喜欢?」   「没说喜不喜欢的,」我将身体往他那边再靠了靠,任由自己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就是孩子瞎看罢了。」   「别介意,」皇毅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就当是我们已经预备了八年。」   我唇上的弧度再往上牵了牵,「多难得,终于又听到你说一句好听的了。」八年,是我们相识的年月。我蹭了蹭他,「你不是说过我很便宜的吗?嗯,我是很便宜没错,别用甚么大富大贵的大轿子来迎我,我受不起。」我嫌烦也来不及了,何况按他的情况,又不是需要与其他小姐妯娌攀比的大家族,按我的本意,就是裸婚也没甚么大不了,谈何介怀?   谁知皇毅却皱起了眉,「这种事就给我好好地介怀一下!」   啊哈?这也挨骂?「那好,我问你要一样东西做聘礼。」   「好,你说。」   我惊悚地转过头望着他,「……太爽快了。」   皇毅冷哼一声,「你该得意了,以后就可着劲算计我吧。麻烦的家伙。」   「噗!哈哈哈哈~」笑够了,我便又续道:「我要你的放妻书。」   「不行。」   「…………反脸不认人比我还要快!」   「蠢材,没人为了离异而结婚。不信我的你就别嫁过来。」   切。「又没人可以保证的。」我循循善诱,「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那也该相信给了我也没有要用到的时候啊。」   「不行。给我收起你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笨蛋。净是瞎胡闹!」   我摸摸鼻子,「哦。」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   二月的夜晚到底是凉,我们没坐多久便转去了书房。闲聊间我们说起画作时,我想起以前我们也谈论过我们的琴、棋、书都不似本人,便笑言要他即席作画,看看风格是不是都不像他的本人。   皇毅瞥了我一眼,我会意地挽袖给他磨墨开色。   他摊好画纸,落笔就是一个人型轮廓,再细看一会,我发现他是在画我。我楞过后,笑着继续给他打下手,没出声。大半夜的,他也没画工笔画,只是取个意态罢了,不出一个时辰就画好。我看了看完成的画作,转身去架上拿出另一幅画摊出来。两幅画并在一起,画中人出奇地相似。   皇毅疑惑地望向我,我望着画,轻声道:「这是父亲大人为母亲大人画的。我自小看到大,却总觉得没办法凭着一幅画想象出真人。父亲大人总是说我随母亲大人,我也不得其意。」但看着皇毅画的那幅,认识我的人一望便知画中人是我,不作他想。中国式的肖像真是一样奇妙的玩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似优于形似?   皇毅从后抱着我的腰,「满意吗?」   「这种笔触,如果不是看着你画的,我可不敢想象是出自你的手。」画法是极致的柔和,只余下隐约的劲度,昭示着这是由男性下笔。   他轻吻了一下我的侧脸,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桌上两幅相似的女子肖像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时移势易      我没时间等所有纳彩的礼节都过了,所以等父亲和葵皇毅都敲定了细节,我也去拜访了李文颢、林牧两位老人。   却是在李文显的山门前跪足了一个时辰才被放进。进得门内,李文显若无其事,一句都不多说,只如以前一样对我进行指导和谈天。倒是林牧,放大了喉咙使劲地奚落嘲笑于我,直听得我哑然失笑。   拜别两位老师和父亲,我便带着侍从出发去黑州州都远游城,就要转上官道前往茶州。皇毅则是留在黑州等过了文定再回京,稍后便带上养父旺季,再次来黑州纳征。在州都中我处理了不少黑州全商联的事,连同章家的事都一并处理过,在临出发前才去了钟家,探望钟杰潼的母亲。   当初和钟杰潼、管飞翔一起在远游城胡闹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只是短短数年,杰潼已经不在,飞翔变成了一个可靠的官员,我亦是要另嫁他人了。   跟钟老夫人说了我要嫁人的事,她连声说好,反过来安慰我。   「兰儿,」钟老夫人拉过我的手,「你还年轻,这是应当的,别多想,好好地做一个高兴的新娘子。别听那起人乱说甚么,难道真要一辈子不得欢颜才叫不愧于过往?断无此理。」当初的一场气都发过以后,她就一直都待我极好。能够教出杰潼这样的人,老夫人也自是有她的气量。   「是,钟老夫人。」所以,其实我一直都很尊敬她。   「兰儿,你要是不介意的,就改口叫我一声钟姨吧?记得杰潼与你是结拜过的,你也算是我的半个女儿。」   「那是当然的,」我的眼眶微微发热,「钟姨。」   「好孩子。女人家,有些事情你父亲也是不懂的,有甚么不好向他开口的,都尽管来找钟姨,知道了吗?」   「是。」我笑着应是。   「是了,这位葵大人听着耳熟。他是不是就是……」   「是的,当初杰潼的国试刺杀案,就是皇毅揭的案。当时他还是侍御史,刚升的御史中丞。」   钟老夫人拉着我的手,轻叹道:「也是一段良缘。」   离开了钟家,我抽空去了钟杰潼的墓前,略站了站。我不会忘记杰潼的,但也是时候继续向前走。   「大哥,」我蹲下身来,伸手用手帕擦了擦墓碑上的字,「别担心,我会照顾好钟姨的。二哥也过得很好,他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官吏,实现你们的梦想。我也过得好。」身处连照片都没有的年代,回想都变得要特别的用力才能牵出那一丝丝封尘的记忆,亦特别的深入肺腑。   我站起来,拢着袖,抬头望了望顶上的那片青天。   又过了一阵子,我便回转。   刚好在章府门前遇着我以前的侍女燕甜来访。   「小姐,久未见面了。」燕甜仍旧是板着一张俏脸,「您晒黑了不少。」   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见面又说我。」我连忙扶着大腹便便的她进府坐下,「有了身孕怎么还不好好留在家中?」   「我怕错过了这次,就没机会向小姐道别了。」燕甜道,「我家要迁去红州了。」   「哎?在黑州好好的,怎么要走了?」   燕甜摇摇头,「是婆母的决定,听说他们族中有人在那边当上了小官。我倒是没关系,只是以后更难向小姐请安了。」   「你别惦念我,我一切都好。」我抿抿唇,还是问道:「燕甜,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婆母是不是对你不好?」竟然在燕甜怀孕时就出远门迁居。   燕甜白了我一眼,「您怎么还是这个性子?世事自然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我的丈夫对我好还不够?」   我被她说得摸摸鼻子,「我不也是担心你吗?是了,你的儿子怎样了?」   「皮到我想抽死他。」   「哈哈哈哈~」我掩嘴失笑。笑过后,我向她说了我和葵皇毅要结婚的事。我认识皇毅的那一年,燕甜正是我的贴身侍女,她自是知道皇毅是何许人。   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睨着我。   「……燕甜?」   「您和葵大人果然有私。」   「……」我撇开脸轻咳一声,「不是这样的,是这几年的事而已。」   「算了,小姐这个层次的人爱装,我懂的,您不必为难。」   我伸手轻拍了她一下,「鬼丫头,敢取笑我?」   「被我笑事小,装到连您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才叫糟糕。」   「燕甜,为什么以前你不这样说我?」   「您那时候不是说了您和葵大人不合适吗?」   我苦笑道:「其实现在也是。」   「是钟公子也好,是葵大人也好,我都不在乎。」燕甜回握我的手,「我只在乎小姐是不是过得好。」   我笑了起来,「我一向都过得很好。」   「那不就好了?您有闲心玩伤春悲秋,还不如想想嫁衣要找谁替枪缝制。」   我僵了僵。糟,我还真没想起要缝嫁衣这一节。   燕甜瞟了我一眼,从她的包袱中拿出一件精致的嫁衣来,「这是早些年我就在做的,就等着您出嫁的时候来献宝。我的手工您是知道的,材料方面您也别担心,早些年跟着小姐时,您给的值钱东西多,这衣服做出来应该还成。您要真自己缝不了,就先拿这个顶一顶吧。」   这嫁衣的手工上好,料子也是上好,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上好。   「嗯,谢谢,我一定会穿的。」我拿着嫁衣,笑了。   「就是说小姐果然是绣不来嫁衣吗?听说青枣丫头的嫁衣都是找替工的?」   「……」这个丫头。   送走燕甜后,我也收拾心情预备回去茶州。   快马兼程,我到茶州时已经是四月。我先是去了金华城,与接手了金华经济特区的柴凛商谈。   「章副会长。」柴凛给我递过一杯茶。   我双手接过,「柴小姐,不必客气,快请坐。」待她坐好后,我向她道歉,「抱歉,我没能拿下蓝州。」   「此事自然是困难重重的,章副会长言重了。」   「要说是困难也不是。」我笑了笑,将白州全商联的文书拿给柴凛,「如今黑、白两州都会打通前往金华的商贸,先慢慢来。」   柴凛笑道:「当然。虽然不能邀得财雄势大的蓝州大力支持实在是遗憾,但您选择了黑、白两州,两大原材料大州都加入了,对原材料尤其缺乏的茶州来说正是刚好。」   「没了蓝州,发展就是会慢一点了。」我摇摇头,「现在只能先将茶州本地的环境预备好,静待其他州份自然加入。我下半年会去黄州和碧州看看,等高价产品也流入,让金华繁荣起来再说,红、蓝两州的底蕴再慢慢争取。柴小姐,茶州本地的商人还请你多加联络了。」   「您先前吩咐下的事,我已经预备好了。」柴凛将一叠文书交给我,「茶州全商联里下层的人员已经清扫得不少,只是剩下一些与上层人员有关的,我没有动手。」   「这些人与茶家关系密切,要动手也得先看州牧府怎么说。」我放下文书,呷了一口茶,抿了抿唇,「未知郑悠舜大人那边如何了?」   「听说也预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在全商联的动作已经引起茶家的注意,他们正到处动作,州牧府已经在留神,等着捉他们的把柄。章副会长,您和悠舜大人的这下打草惊蛇,用得正是得当。」   「是你和郑大人配合得好而已,我也只是个甩手掌柜。」我摸了摸茶杯的缘口,忽然想起皇毅那次在蓝州的动作。不知道他想惊的蛇,到底是甚么?我收回心神,续道:「柴小姐,我得多说一句。就是这次做得完全成功,最多也是清扫了茶州全商联和茶家的下层。茶家枝叶繁茂,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我认为商人的优势不是在官面上与人正面对抗。」   柴凛抿抿唇,向我低下了头,「很抱歉,是我令全商联和茶家的关系绷得如此紧张的。」   我暗叹一口气。如果是我,我会先让郑悠舜出手了再说,打草也要小心蛇有反咬的机会。柴凛这次的动静未免太大。不过除此而外,尚未及二十的她对付全商联内部与茶家勾结的商人,时机、谋划都是恰到好处。我将茶杯放下,望向柴凛,「柴小姐,如果你的目标就只有这次的,那你尽可继续如此行事。你在明,阴柔诡谲之计留给我,我相信也没关系,反正大概所有人都知道柴小姐与茶家的关系。」   「如果这样可以有助推翻茶家,请您不用留手地尽管利用我。」   我笑眯眯地道:「此话当真?」逗她玩儿的。   「真的。」   真是乖巧。「柴小姐,那然后如何?被我用废了,你当如何?」我抬手止住想说甚么的柴凛,「肃清全商联后的茶州,你想交给谁?」   柴凛稍稍瞪大了眼睛,「交给谁?」   「对,现在的茶州金华就在你的手上。」我亦将一份文书交给她,「柴小姐,不介意的话,就请让我叫你凛小姐,可以吗?这是黄州全商联总会的文书,是金华特区区长的正式任命。凛小姐现在亦是身有责任之人,还望你多多考虑自身,保存好自己了,才能做到更多的事。」   「……这……」   「听说凛小姐是一位发明家?家中也是官宦世家,想来是无心商业的。」柴家虽然不是茶州巨富,但凭着柴凛在发明上的才能和官府背景,当区长是可以的。全商联与州牧府的关系,得靠她来平衡。   「不,我并无看不起商业之意。能够获得这份任命,是我的荣幸。」   我轻拍她的手背,「没关系。我只是想说,无论以后你想向哪个方面发展下去,要想在对付茶家、建设茶州的事上得力,全商联目前是你最好的发挥平台。」我笑眯眯地拐人才,「无法可施时玉石俱焚自然不错,但是实际上,以美玉来为顽石陪葬是划不来的。况且,玉都被碰碎了,石头大概也只是崩了一角而已。凛小姐,商人不做亏本生意,更不做血本无归之举。」   她摇摇头,「可这生意就是血本无归,我也一定得做。」柴凛低了低头,然后又抬头望向窗外蓝蓝的天际,「我的母亲,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去世的。我不想再看见情况如此恶劣的茶州。」   「我倒是一直都生活在幸福之中。」我轻声道,「凛小姐,所以,你也要给自己留点余地,至少要知道甚么是你的幸福才死去啊。」我正了正脸容,「尚不到那一步。你放心,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会在那一刻来到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你推下悬崖,但在那以前,请你多保重。」她这次先出手肃清还是略嫌鲁莽了。   「是的,我明白,我会好好反省的。」柴凛向我点点头,起身向我行了大礼后,接下任命。   见了金华城的商人,又安抚了茶家方面的人,在金华城没留半月,我又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茶州都琥琏城。看茶家那边的人如此愤怒,看来也是到了爆发的边缘。虽然这是我和州牧府早就说好的计策,但我原先并没想着如此快动手的,最少也得等我回来主持,但州牧府却让柴凛配合着先动了,抢了时机……   郑悠舜。   我抿了抿唇,挥鞭催马。   等到了琥琏城,我却先是去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开始与茶家旗下的商人接触。在第七天时,郑悠舜在州牧浪燕青的陪同下,来了客栈找我。   大家都坐好后,无论郑悠舜说甚么我都但笑不语。   隔了好一阵子,郑悠舜捂捂额头,笑道:「看来我这次是将泽兰小姐惹火了呢。」   「惹火倒是说不上,不过是不是能够请郑大人给全商联一个交代?」   「甚么交代?」他笑眯眯地道。   我笑着摇摇头,不说话。此次透过清除茶家在全商联中的人来打撃其经济实力的行动,即使成功了,也无法将之连根拔起。事发在全商联大举进驻茶州后不久,明眼人都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此次后,全商联和茶家就会正面对立,若是相斗,定然两败俱伤,州牧府坐收渔人之利。这样我先前想藉金华经济特区来影响州牧府经济政策的想法,就会因茶州全商联本身的实力下跌、无法维持己身利益而被打破。   因此我本来是想徐徐图之,握住个中分寸,却因为我一再被事情绊住了,回来茶州时事情已经被郑悠舜推到这个地步。   「泽兰小姐,你就真的打算眼看着茶州如此,却没想过伸出援手吗?」   我叹一口气,「悠舜,不要用这个来说服我。」   「但是泽兰小姐动摇了呢。」   恶魔。「那你又是不是有考虑过,那些商人有可能因为这次的事而导致血本无归、家破人亡?给出了美好的前景,却不顾他们的死治,肆意为了他人而利用他们吗?郑大人,是茶州有所为全商联才会鼓励他们往茶州发展的,也请你别忘了,是因为他们才带动起金华的经济。」   「看来泽兰小姐还是很坚定的,真是遗憾。」   「请州牧府放缓动作。」   「很遗憾,不可以。」   「那我会让全商联撤出金华,」我拢了拢衣袖,轻声道:「甚至说服黄州总会,将茶州全商联的分会全部关闭。」   「不惜进一步打撃茶州的经济吗?这样的话,泽兰小姐,你是不是可以估计到茶州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我笑了笑,「是的,我知道后果。那样,郑大人,州牧府的决定是?」   郑悠舜微笑着说:「可以放缓,但已经进行了的不能停止。」   「即使我将柴凛小姐推出来,事后当成替罪羔羊?」   郑悠舜的表情毫无变化,依旧微笑,「凛小姐是不会退缩的。」   败了。「那就依郑大人所言。」柴凛是州牧府和全商联之间的重要桥梁,不到逼不得已之境全商联其实都不会动她,这一点,被悠舜看穿了。   我已经尽力缓解茶家和全商联的关系了,接下来只能暗中大力支持州牧府,好让茶家快点倒台,让全商联不必再站在两难之地。   我笑了一声,举起茶杯向郑悠舜示意。   真是一位厉害的人物。   郑悠舜也微笑着向我举杯致意。   谈完正事,我便向他说起了闲事,「悠舜,我这次会这么久才回茶州,除了因为蓝州的事,还是因为我要成亲了。为了过文定之事,我这才耽搁了时间,抱歉。」   悠舜的面色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很古怪,「……甚么?未知泽兰小姐定下的是何许人家?矣……你要不要再多考虑看看?真的是坏一点的人会比较好的……矣,大概。」   啊哈?「悠舜,你是不是有甚么想说的?」他的样子好像真是有点怪怪的。   蹲在一旁将事情都交给悠舜处理的浪燕青,突然抱着头惨叫起来,「悠、悠舜失恋了?矣……好像是好事……不,不是这样……悠舜!我都说了像你这样一定会被女人讨厌的!」   「……」郑悠舜还没有说清楚事情吗?我装作听不见浪燕青的话,「那个,对象是葵皇毅大人,相信悠舜大人还记得他的。」   郑悠舜石化了一下,然后抬手掩嘴,轻咳一声,「咳!原来是葵大人,真是太好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他的样子很好笑,便亦掩嘴直笑个不停。虽然不太清楚他这是怎么回事,不过,算了,我亦没再问下去。   临离去前,悠舜再一次道:「真的是太好了。泽兰小姐,恭喜。」   「谢谢。」   都走了以后,我倚在窗边,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按上发髻上的白玉葵花装饰。   这个时候,皇毅应该已经回京了。   要有好几个月才能再见到他了。   我抿抿唇,扬起嘴角。   竟然,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天不从人意   「小姐,」甘草拿着一封信进来,向我屈身行礼,「这是葵大人的信。」   我接来一看。皇毅在信上说他已经回了贵阳,只等七月时旺季稍稍得空,便再次去黑州将纳征之事了了,定下婚期。我坐在梳妆台前,继续看信,甘草站在我的身后帮我梳着头发。皇毅让我在七月时一起回黑州,如果方便的就等在紫州州境上,他想让我先见见旺季。   七月吗?   我抿抿唇,想了想,「甘草,麻烦你帮我预备笔墨。」   「是的,小姐。」   等甘草拿来文房用品,我提笔便回信应下。如今已是五月下旬,我在茶州已经算是暂且稳住茶家方面,是时候让柴凛出面与茶家对抗一下,好让全商联把握与茶家的距离,不会惹怒他们,亦同时不会与他们来往过多。我也是时候离开一下,正好空出时间绕去黄州的全商联总会,继续居中协调。七月时,应该赶得及的。   七月就先回去黑州一趟,再去碧州全商联好了。之后在大雪封路前我还可以去一趟蓝州,察看章家的茶庄生意,然后赶回黑州过年,处理新年入账的事。   下半年的行程又是满满当当的。   「甘草,辛苦你了,」我将信叠好,交给她,「这一年来要你陪着我差不多跑遍全国。」   「小姐言重了。」甘草接下信,向我福了福身,「多出外走动、出来见识,我觉得也是很不错的。」   「下一年大概会轻松一点的。」我打算来年好好专注章家的业务,行程会安定一点。   甘草却是屈着身、慎重地低着头道:「小姐,请恕我多言,您是不是还要多预留时间出来准备婚礼?未知小姐婚后是不是也会随葵大人去紫州?」   我轻叹一口气,「我有想过的。」最后却还是无法放开事情就此去了紫州。紫州正值战乱,章家做的生意不适合往那边凑,我去了也没用。   「那小姐是准备与葵大人分隔两地吗?」   「你不赞成?」   甘草依旧低着头,「是我多嘴了。」   我握过她的手,轻拍了拍。我明白她的顾虑。结了婚却没打算一起生活,的确是有点不象样。订亲时我和皇毅都有点脑筋不清楚的样子,最多是想到了比较严重的姻亲利益牵扯问题,也没仔细考虑过生活上的事。   等见到皇毅时再与他一起商量好了。   在六月的一天清晨,我来到黄州的全商联总会大楼,一下轿子就看见曾有过短暂交往的黄凤珠兄长,黄家直系二子黄凤鸣。当初调查国试刺杀案时,多亏了他我才可以轻易挑了贵阳的黑帮。如今,黄凤鸣刚刚升任全商联总会的副会长。我只向他点头行礼,并没有上前。那时候他会帮我,不过是看在弟弟黄凤珠的面子,我冒然上前并不妥当。   却没想黄凤鸣主动走了过来。   「你好,章小姐。」他秀气的脸上带着合宜的浅笑,态度偏向友好。   我也敛衽回礼,「你好,黄公子。」   我们略为寒暄就别过,我继续去找一些相熟的总会干事处理茶州的事,再出来时,看见黄凤鸣正在等着我,还邀我去吃午饭。待得闲谈着用过午饭,他才道出来意。   「让我来黄州总会吗?」我的指尖滑过杯缘。   黄凤鸣微笑着点头,「我听会长说,他是有这个意思没错,就我来看,这也是不错的。章小姐不是没打算坐上黑州会长的位置吗?若不是想就此却步,那在任期满后转来黄州看看也是个很好的尝试。当然,也只是任干事。章小姐若是觉得不合适的,之后再回黑州也不迟。」   我们就此也只是略谈了谈,便转开话题。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   黄家是彩七家中最擅长做生意的,他们不会想在全商联这么重要的机构中完全没有影响力,却也因身份问题,不会直接接管全商联,以免全商联失去了独立于彩七家之外的特殊性。所以,黄凤鸣作为一个黄家直系子弟,坐到副会长已经是顶天了。   坐在一摇一晃的轿中回客栈时,我抿着唇思量着这次的邀请,半晌,失笑。我看中了柴凛,如今我也被人相中了。如果做得好,黄凤鸣会将我推上会长之位也说不定。   却未必是我想要的。   可黄州也值得我来。随着章家生意的向外扩张,我需要在黄州总会这样全国消息灵通的地方建立关系,以沟通分布在各州的生意。全商联的职位四年一任,黑州全商联副会长的任期,我还剩下一年多。如果真要转任,我也只剩下数月时间考虑,以便预留时间筹备上任新位置的事。   更重要的是,若是我投身在黄州,那皇毅那边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七月时,我就有了决定──   处理好黄州之事,我便转道去了紫州边境。经过连日来的奔波,当我看见等在那里的皇毅时,不禁笑了。   ──算了,我想发展章家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可不是为了来为难自己的。   算了。   「七月天热,怎么不坐马车?赶不及的就在黑州等好了,」皇毅皱着眉扶我下马,「没点分寸!」   他又骂人了……「多日未见,你的第一句话又是这样……古人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吗?」我揉揉额角,「我要听好听的可以吗?」   皇毅用手帕轻擦过我布满尘土的脸,然后扶着我进驿站,「不行。」   「……」   他面无表情地续道:「等晚上。」   「……」又、又被调戏了。   我忍不住别开脸笑起来。他总爱开这种近乎冷笑话的玩笑。   「哎呀~真的是相亲相爱的样子呢。」一个穿着阔袍大袖、浅金色长发的俊美青年,笑容满脸地望着我们,「皇毅,你骗小姑娘还真是有一手的啊。」   皇毅冷着脸,以极快的语速说:「你给我消失,如果你的工作有这么闲的话我会立即弹劾你们。立即、马上、现在!将你的头调转一百八十度的方向然后滚出去。」   我楞了楞,然后捂着嘴,忍笑忍到肩膊不停地抖动。皇毅这个样子,非常有意思。   「真是的,我可是本着同伴爱特意溜过来看看新娘子的。」青年转向我的方向,轻松地朝我摆手打招呼,恍惚没听见皇毅的话,「兰兰是吧?我是皇毅的童年好友,凌晏树。甚么时候你厌烦了皇毅,也可以来找我玩哦。」   原来他就是凌晏树,日后的门下省黄门侍郎,在皇毅和旺季以外的疑似反派之三。   皇毅抱着手臂,用周围人都可以听清楚的声线道:「兰,以后看见他,当成琉璃绕开就可以了。」   我实在是忍不住,终于笑了出声。皇毅瞥了我一眼,又看看依旧满脸笑容的凌晏树,低唔了一声,皱着眉,似乎有点烦恼。我看着,笑得更开心了。果然,皇毅这个表情最好玩了。   「兰兰也觉得很开心吧?」不知道甚么时候,凌晏树已经站到我的另一边,歪着头笑眯眯地道。   我向他笑了笑。   「好了,晏树,先让泽兰小姐安顿好再说。」另一把威严的男声从二楼传来,我抬头一看,见到一个穿戴得很有气质、大概年近五十的人。   「是,旺季大人。」凌晏树笑着应道。   这个,是旺季。   我望了一眼皇毅,他向我点点头,我便对着旺季轻施一礼,转身让甘草、王大力等章家的人都安顿好。随后,我便跟在皇毅身边去了旺季的房间,向他正式地行了初次见长辈的大礼。   「泽兰小姐请起。」旺季伸手虚扶一下,旁边的皇毅便将我扶起。旺季向我点点头,道:「皇毅家中没有女性长辈,所以只能由我主持纳征,失礼了。」   我向他屈了屈身,「请您别这样说,这些只是小节。」   「听皇毅说,你是李文显大人和林牧大人的学生?」   「说不上是学生,只是随两位学过下棋。」   也坐在一旁的凌晏树笑道:「那就来一局吧?」   旺季出言制止,但我看了看皇毅的神色,最后还是应下,即席与旺季手谈一局。他的棋和皇毅极似。不,或许应该反转来说,是皇毅似他才对。   那样这局棋,我是要胜还是败比较好?   「嗒。」轻落下一子,我决定取胜,因为旺季刚才提到过李文显和林牧,我就不能让两位老大人蒙羞。   一局终,我小胜。   「记得我以前就没有赢过文显大人的时候。」旺季虽然败了,却是毫无异色,还看得出来外表严肃的他在努力地摆出和蔼的样子。   我笑了一下,「原来是文显大人的旧识,让您见笑了。下棋只是正事以外的小玩意,当不得您的介怀。」   出得房来,我拉了拉皇毅的衣袖。他反手握住我,斜看我一眼,道:「旺季大人不会吃人的,你不必紧张。」   我捂捂额,「我倒是觉得紧张的不是我。」旺季一副勉力装得和蔼可亲、不想吓着我的样子,害我都不敢多动,以免反过来吓着他。   皇毅显然也看出来了,他撇开脸叹了口气。   我握握他的手,「别担心,我也会尊敬旺季大人的。」   「嗯。」他顿了顿,「别去管凌晏树,将他当成透明的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这么过分?」面对凌晏树的皇毅很好玩啊,虽然亦有点坏人凑作堆的恶质味道就是了。   「因为一不小心你就会被他卖了。」   「……」有他这样说朋友的?「那个,能将我卖出去也是凌大人的本事不是?」皇毅以前常常埋汰我就是卖到花街也没人要。   这时我们正走到无人的回廊转角处,皇毅将我拉到身前,从后抱了抱我,「不行,我买下了。」   「……皇毅,我们打个商量,你将买字给我换掉可以吗?」   「……榆木脑袋。」   啊哈?「这跟我的脑袋是甚么材质有何样关系?」   皇毅指了指廊下的一盆花。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挂着的一弯新月。   ……花前月下?   我噗一声笑出来,笑到腰都弯了。   「哈哈哈哈~」   「蠢材。」   不行……我要笑死了……哈哈哈哈~我一手扯着皇毅的衣袖,一手捂着嘴,大笑不已。   他将我送到房门,我垂下眼帘,拉起他的手,轻声道:「晚安。」   他抬手将我耳边的垂发绕到耳后,「晚安。」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吵醒的。我揉揉眼睛,没看见甘草,便自披过外衣,起床走到窗边稍稍打开窗往外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看还好,一看,我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批衣衫褴褛的难民,甘草和王大力等等章家的仆从正在帮忙送饭,而章家的文书总管刘加禾也在,似乎是正在组织临时性的救济工作。   想来,这是自紫州逃出的难民。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想归想,知道归知道,亲眼目睹,归亲眼目睹。   「兰,起了吗?」门外响起皇毅的声音。   我走去将门打开,他看了看我,顿了一下,「看见了?」   「嗯。」我叹了一口气,「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他轻拍了一下我的脸颊,「先去梳洗一下。」   「嗯。」   我转身回房梳洗过后,便踏出房门。皇毅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等着我。我们一起下楼,甘草看见我便快步走过来,向我屈身行礼。   「小姐,早上安好。非常抱歉,我们因为看见一些从紫州来的难民情状凄惨,所以自作主张开了个粥棚。请小姐责罚。」   「没事,做得很好。你先去做事。」   甘草向我再次行了一礼便回转去粥棚帮忙,不远处的刘加禾没有走过来,只跟我对视一眼,相互点了一下头。   我抿了抿唇。   「走吧。」皇毅道。   「嗯。」   我们便去了后院跟旺季、凌晏树一起吃早饭。   「泽兰小姐没有来过紫州?」旺季问道。   「王子混战开始后我就没来过了,真是令人汗颜。」   这时甘草走了过来,蹲了蹲身,「小姐,非常抱歉打扰您们用饭了。」   我向旺季投去歉意的一眼致意,「没关系。有甚么事?」   「小姐随身的零钱都已经用光了,可这粮食还不够。」   我放下碗筷,想了想,道:「我们随行的货物,让刘先生带着王大力去附近出货,先应了急再说。」没道理正好遇上一批难民也甚么都不做的,只是……「我们可以做的也不多,只能先这样了。」日后再从长计议。我轻拍甘草的手背安慰她,甘草点头示意她明白,向我们行了礼便退下。   「皇毅,」我抿了抿唇,「如果我将你带来的聘礼现在就用光了,可以吗?」战事开始后我就关了在紫州的章家商号,现在我一时也调不出钱。   皇毅挑了挑眉,「又犯老毛病。你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多少?这批难民你应付过去了,下一批你又当如何?」   我侧了侧头,瞅着他。   皇毅抽了抽嘴角,「将聘礼在这里用了,你让旺季大人拿甚么去给你的父亲纳征?」   我笑了笑,就是不说话。   皇毅偏开头,冷声道:「你自己去问旺季大人。」   我依言转向旺季,谁知他也偏开了头,干咳一声,「泽兰小姐,其实……我们带来的聘礼也没多少……在紫州时已经用了不少来接济平民,一时也凑不出多少……」   我楞了楞,望着在场的三个男人……是说我果然是个便宜货吗?   旺季连忙补充了一句,「泽兰小姐,皇毅绝无看轻你的意思。虽然我们家中清贫,但是皇毅绝对能养活你的,泽兰小姐不必担心。」   看旺季的样子,似乎滞销的是皇毅才对,哈哈哈。   带着一点点的聘礼就敢来给我过大礼吗?果然是皇毅。我非常失礼地笑出声来。皇毅瞥了我一眼,冷哼一声。真是的,这个时候还敢给我脸色看。我摇头失笑,摆摆手,笑道:「没事。那请问旺季大人介意我将余下的聘礼都拿来接济这些人吗?其实只要有皇毅的长辈来黑州就够了,有没有聘礼都是完全没关系的。」   「这是当然的,泽兰小姐尽管用。」   我站起来向旺季行了一礼,便退出去帮忙照料临时粥棚。没多久后,旺季、皇毅和凌晏树都有出来帮忙。结果这一天我们都走不了了,要延迟一天才出发去黑州。到了晚上终于将已有的东西都花了个干净的时候,我才累得要命地坐在驿站二楼的阳台上稍作休息。甘草拿了一杯热水来,我接过喝下,轻叹一口气。   「甘草,看来下一年我们的行程也是松不了的。」我想,我可以做的事能够多一点。   「小姐,您不是想学老爷一样将家财都全部用尽吧?」   我笑着逗她玩,「是又如何?」   甘草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庄重地对我行大礼,「无论如何,甘草都会跟随小姐的。」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放心,不会让你受苦的。」我再叹息一声,「我还没有这么伟大。如果没了章家,我今天也只会是个甚么事都做不了的无用之人。但是,我想我可以调动的钱和人脉远不止今天的数目,我想再多做一点努力。」   「是的,小姐。」   如果我任了全商联总会的干事,努力将事业再推上一步,我是不是就能够做到更多的事?「甘草,我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个能看清这个世界走势的大商人,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地画出世界的版图,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但是,我到今天才知道,世界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大得多。」   「小姐,」甘草低下头,蹲身行礼,「在我父亲被判为罪官、整个家都被抄没之前,我也不知道世界有这么大。」   我再三叹气。   「小姐,」甘草将皇毅送我的白玉葵花头饰交还给我,「请小姐责罚。」   我本来是让她将这个头饰也用掉来换钱的。我接过头饰,苦笑着扶起甘草。其实我又何尝舍得?   甘草正色地道:「请恕我多嘴,小姐,如果葵大人知道了你连这个也想用掉了,会生气的。您或许应该多想一想为人/妻的道理。」   我无力地耸拉下肩。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一直都恪守侍女本职、不越雷池一步的甘草,也学会板着脸训我了。   「是,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乖乖认错。   安抚好甘草,她退下去后,我又在阳台上稍坐了坐,吹着晚风。   「兰兰也是个正派的好姑娘呢。」凌晏树笑着走过来,「跟她果然很像。」   我抬眼望着凌晏树。她?   凌晏树伸出一只手指划过他的唇边,笑眯眯地道:「旺季大人的女儿,已经嫁进缥家并且去世了的旺飞燕小姐,皇毅的青梅竹马。」   我怔了一下。他这是甚么意思?   凌晏树笑得愈发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心迹      「出自名门紫门旺家,飞燕小姐是琴、棋、书、画样样皆习。母亲早逝,她自小就被父亲教养长大,虽然没吃过甚么苦,却非常懂事,也非常关心平民的生活。在旺季大人的教导下,飞燕小姐出口成章,对国家大事也颇有独到的见解。最后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飞燕小姐不顾自己的心意嫁进了缥家,可惜在诞下儿子没多久后就去世。」凌晏树笑着将这位旺飞燕小姐的事,娓娓道来。   「所以?」我站了起来,望着凌晏树。   「所以,兰兰不觉得自己和飞燕小姐很相似吗?是了,兰兰曾经练习过将自己的字写得更阳刚吧?我在皇毅那里见过你的字迹呢。记得小时候的飞燕小姐,也试过这样做。」   我隐约记得,我和葵皇毅第一次谈公事以外的事,好像就是在讨论我的字。   「真是好呢,」凌晏树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说些甚么一样,径自歪头笑着,「皇毅终于找到一位与飞燕小姐这么相像的姑娘。我和旺季大人还以为他会就此不再娶妻的呢。」   我苦笑着说:「凌大人,你有这么讨厌我吗?」如果凌晏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实。   凌晏树模棱两可地说:「兰兰对皇毅的影响似乎有点大呢。」   我摇头失笑,「我吗?」我轻叹一口气,「皇毅真正想做的事情,你认为我会影响得了吗?」   凌晏树笑眯眯地道:「怎么?兰兰果然是贤良淑德,完全不介意皇毅有过很喜欢的对象吗?」   我无奈地笑了笑,重新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要点茶吗?我想凌大人也没想睡的了。」   「嗯,也好。麻烦兰兰了。」   我跟凌晏树随随便便地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直至皇毅冷着脸来将凌晏树赶走。其实凌晏树的言语幽默风趣,学识亦相当广博,虽然略有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营造的轻浮,但是聊起来并不让人难受。如果不是因为有先前的那个话题在,大概我会觉得很开心。   被说成是替身般的存在,我是介意的。但是,我决定在一起的人是葵皇毅,要听,也得先听他怎么说。   「让你将他当成透明,你偏不听。」皇毅皱着眉给我围上披风,坐在我的身边,「你没一次肯听我的话。」   「没有啊,我觉得自己很听话来着。」   他斜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伸手拉过我的手,啪的一声打了一下我的掌心。   ……哈?为什么要打我?我捂着被打的右手,不解地望着皇毅。   皇毅定睛望着我:「那家伙跟你说甚么来捣乱了?」   「噗!」我笑了一声,「你和凌大人的感情真好。」   他轻哼一声。   「为什么知道凌大人有说甚么了?」   「看他笑得这么讨人厌,我又不傻。」   「哈哈哈哈~」他们两个人像是在打情骂俏一样。笑过了,我轻呼出一口气,望向阳台外,「皇毅,我觉得人就像是一幅幅画卷。刚出生的时候尚是一张白纸,后来一点点的,染上不同的色彩。无论是开始时的纯白,抑或是后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半成品,还是已经可以装裱的完成品,我都觉得各有各精彩。」   皇毅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我转回头来,望着他道:「但是,如果是结婚对象的话,我果然还是比较喜欢已经有不少色彩的人。」因为当我来到彩云国的世界时,我就已经不是空白的了。   皇毅挑起一边的眉,「意思是说你喜欢年纪较大的人吗?很正常,一般女子也是这样的。这个不用说,你这个笨蛋说过了。」   我捂了捂脸。刚才培养起来要促膝谈心的兴致,总觉得被破坏了……「……我在茶州的时候是说过喜欢年纪较大的,但是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的……」要真算来,其实我的真实年纪比皇毅要大……   「不用说,我已经充分明白了。」   「……」你到底明白甚么了?   「然后呢?」皇毅握住我的手,轻声问道。   我叹了口气,「然后是,有一幅已经很充实漂亮的画出现了,虽然我很喜欢,也很感谢将这幅画变得这么好的人,」正如我感激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人,感激我曾经遇见过钟杰潼,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有他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但是,这还有将我填进去的位置吗?」我微微扬起唇角,侧了侧头,「是我,属于我章泽兰的颜色。这幅已经有不少色彩的画,还有空间多填进另一种颜色吗?」是我,不是别人。   皇毅靠近了我,略为低下头,用比先前更轻一点的声音问道:「你怕吗?」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下笔。如果弄脏了画,又浪费了绝对是稀有品的颜料,那就糟糕了。」   他笑了一声,怎听都是嘲笑的那种,「赞自己是稀有品?」   「你可以说颜色不漂亮,不喜欢,却绝对是稀有品。」我望着我们交握的手,「才不是无限量供应的。」无论是谁的真心,都是珍稀的。   「不是说我买下了吗?」他放开握住我的手,转而伸手抱住我,「不要担心,我画画不差。你蠢到了连下笔都不会的,我教你好了。」   「如果你可以天天都这么温柔就好了啊。」我不禁感叹了一句,自动过滤了蠢之类的助语词,「真要谢谢凌大人。」   皇毅叹了口气,「难得培养起来的气氛都被你破坏掉了。」   「……指鹿为马。」明明最先破坏气氛的他,为什么被骂的是我……   「兰,有意见的你就给我大声一点说出来。」   「不,没有。」我伏在他的肩上,笑着摇摇头。   他拍了拍我的背,隔了好一阵子才道:「兰的颜色,我认得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那就好了。   「根本就看不出是怎样调混出来的奇怪颜色,我不会错认。」   「……」喂……为什么明明是表白心迹的话,我听了却只有无力的感觉?「奇怪的颜色也敢用,不怕弄花画纸?」   「啊,我也觉得我不是太正常。」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胛间──无力。   「飞燕……」   「皇毅,」我打断他的话,「不想说就别说了。」   「没有特别不想说。」   「那好,是我让你别说的。」   皇毅便没有再出声。我就说,他是不想说的,他和那位飞燕小姐的事。这么珍贵的回忆还是好好的独自珍藏为好,别让以后的事沾染了。只是这么一点点事情的话,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去理解的,就如同他也在体谅我一样。   不是不介意,而是,这样就好。   滴答、滴答……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外面下起了雨。   又到了下雨的季节了吗?我转了转身,面向阳台之外,背靠着皇毅,看着那一幕幕雨景。   「还是喜欢下雨吗?」皇毅的手围在我的腰间,在我的耳边问道。   「嗯。」尤其是当我正身处于不会被雨淋到的地方,我就特别喜欢下雨,哈哈。   「不嫌碍了你的行程?」   「不会偷得浮生半日闲?下雨最好了,天大的理由让你停下脚步。」然后,在雨后重新出发。   「你本来就没一天不犯懒。」   「皇毅。」   「甚么?」   「你打断了我难得培养起来思考人生的气氛。」   「……」他低唔了一声,「算了。」   「哈哈哈哈。」   再略坐了一下我们就各自回房了。其实天也快亮了,我也没打算睡下,回到房里也只是坐在塌上,缩在被子里,看着窗外发呆。   「叩叩。」房门被敲响,「兰,是我。」是皇毅的声音。   我下了塌,走过去打开门,「怎么了?」   「如果说我想在你的房间过夜,你会揍人吗?」   我失笑。通宵达旦地一起做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也不会在婚前干甚么的,说这些是来吓唬我吗?我也顺着他开起了玩笑,「这样的话,我的闺誉岂不是尽毁了?」   「我不介意就行。」   「……那个,皇毅,你自大了。」我抽了抽嘴角。说到像是我的名声只是为他而存在似的。   皇毅一扬眉毛,「出嫁从夫,《女诫》、《女论语》这些女四书没背过?」   背是背过,不过我是背下来好等我能够写出无数篇文章来反驳的。要打败对方,必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啊。   皇毅一手撑在门框上,稍低下头望着我,「怎么?在心里偷骂了《女诫》一百遍?」   「没一百遍,就一遍而已。你敢让我跟《女诫》,我立马就揍你。」我老实地说。   「哼,京中还有传闻说章家姑娘恪尽曲从之道。」   是说我几年前被钟老夫人打那事?「钟老夫人是个好人,我只是想行个苦肉计,让她乖乖听我的话……这么说,」我侧头望着皇毅,「我在京中其实还有一点名声,未至于嫁不出去?」   「……那种算计就给我烂在肚子里,别说出来,笨蛋。」他的头又低下了一点,「你还想嫁给谁?」   我抿唇笑道:「谁知道。」   「别的随得你,只有一条你不得不跟从。」   我学着他的样子扬起眉,「哪条?」   他伸手轻弹我的眉间,「妇无二适之文。敢下堂求去,我就将你吊到树上去。」   我笑出声来,乐不可支,「那夫有再娶之义又当作何解?」   「你现在让我进门我就答应你不会再娶。」   威、威胁我?我大笑着将他让进房里,关上门,「别让甘草知道,」我转过身来对着他笑道:「要不,她一定会揍你的。」   皇毅牵着我坐到塌上,我靠着他看着窗外的雨,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良久,他才抚着我的头发道:「合眼歇一会儿吧。」   「我怕反而起不了床。」最多有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没事,我绝对会将你拖起来。」   我低声笑了几下,便依言合上眼,和衣跟他在塌上躺下。是有点胡闹,不过,算了,悠闲的日子可没多少,偷得浮生。   天亮的时候,皇毅真的将我叫醒了。我摸摸被掐痛了的脸,「你还真掐下去?」   「痛?」   「你要不要试一下?」我伸手狠掐了他的手臂一下,掐到他闷哼一声。哈哈哈哈~最毒妇人心。   他冷盯着我,然后翻身压在我的上方,低头吻了下来。   「皇毅,」分开后,我伸手抱着他,「短期内我都不预备在紫州长住。」我不会接受黄州全商联总会的邀请,但我尚有别的事要做。   「我也没要你来,紫州局势动荡,你不要过来。」皇毅换个姿势抱好我,「短期内公子之争都不会结束,」他冷笑一声,「那一位王不将那些害虫都砍下,怎会由得战争如此便宜地结束。」   我顿了顿,「你是说,这场混乱……」都是朝廷的上层之人故意引起,以借机大刀铲除国家的毒瘤?那样悲惨的紫州难民……   他抚上我的脸颊,「没事,这与你无关。」   如果是真的,我也说不出甚么。若非如此,那些害虫短期内就清不掉,但另一边则是无辜的平民。这就是所谓的王吗?这就是现任国王,紫戬华,年号,大业。   「别想。」   「皇毅,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已经很久没要我做事了。」自从跟我谈开后,他就没再跟我说起过朝廷的事,像是要将我排除出他的事情外一样。   「不是错觉。」   我苦笑一声,「我有这么没用吗?」   「蠢材吗,不知道为好。」   我摇摇头,没说话。有些事的确是不知道为好,但有些事如果不知道,就会像是瞎子一样。他既不想我再掺进他的事,这也合章家之意……但既已是姻亲,哪里还分得清?算了,也是他的一番心意,我自己再去查就是。   皇毅又翻了翻身,吻了一下我刚才被他掐痛的脸。   我没好气地笑道:「怎么回事?大棒加甜枣?」掐醒我,吻一下当没事?   皇毅挑起了嘴角,有点恶质地笑了笑,再次低下头去,碰了一下我的脖子。   你……娘的。   我颤了一下,然后抿着唇狠瞪了他一眼,推开他,起身下塌。   得寸进尺!   在回去黑州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跟葵皇毅说过。凌晏树本来一副兴致勃勃要看戏的样子,但在旅程之初就被旺季和皇毅合起来赶了回京。   虽然没理会皇毅,我倒是和旺季有不少交流……没想到,旺季私下是个在生活上有点……哎,有一点点笨拙的人,如果没人在身边照顾,那还真是……   八月中旬,我骑在马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家乡隆清县县城,我笑了起来。应该,会没问题的。只从普通人的角度来说,旺季不是坏人,他和父亲应该不会吵大架的。   「咳!」旺季驱着马走到我的旁边,不甚自然地干咳一声,「泽兰。」   「旺季大人有甚么吩咐吗?」   「啊,不。咳!那个,由老夫来说或许并不合适,但是,老夫可以保证皇毅没有半点不尊重你的意思,你就别再生他的气,可以吗?」   我僵了僵。莫、莫非,连他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吗?   旺季望望我的面色,小心地续道:「是晏树说了甚么吧?晏树的话不必尽信,皇毅是非常有诚意向你提亲的。」   原来如此……看把我吓得。哈哈。「旺季大人,」我微微一笑,「您误会了,与那件事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因为一件小事情而闹了一下。抱歉,让您担心了。」   将旺季忽悠走了以后,我忍不住捂着嘴笑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旺季非常可爱。   「笑甚么?」葵皇毅不知道甚么时候策马过了来。   我正要叫甘草过来的时候,他先我一步道:「甘草去了后面找人,不在。」   「……」   「还没下气吗?麻烦的家伙。」   「……」你还敢这样说?   「抱歉。」   「……」切。   「我并没有打算做甚么的。」   我瞅着他:「……」会相信他的人品是我的错误,我说甚么都不会再放他进房了。   「说起来,兰,你的警觉性太低了。」   「……」啊哈?你未免太不要脸了啊喂。   他顿了一下,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没有任何看轻你的意思,抱歉。」   我转开脸,叹一口气。在这个时代,我不能不注意一点。一个女子要毁了,可真是太简单了。虽然我并不介意,但是我不希望皇毅看轻我,觉得我的操守有问题。   「没事,是我太小题大做了。」硬是要限制自己的行为故作姿态,我也并不觉得愉快。是我不好,该坦率一点的。   「不,你懂得保护自己,这样很好。不要失去你的戒心,即使对象是我。你以后给我记住这一点。」   我怔住。   皇毅,你到底在做甚么事情,让你总是觉得自己的身边这么不安全?你,果真是在谋反吗?   「对着外面的人放不下戒心,我已经受够了。」我轻声道,「如果你做不到让我对你放下戒心,那你现在就马上调转头回紫州去,我不嫁了。」不然,也就没有勉强在一起的意义了。   他握紧我的手,「心悦于我,却不嫁我吗?」   切,「你不信我做得到?」   「不,我信。有甚么是你不敢做的?」他不无揶揄地道。   切切切,「大不了当你的情妇好了。」嗯,非常坦率,哈哈哈。   皇毅楞住,然后黑着脸斥道:「胡说八道!」   「哈哈……」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胡闹!」   「胡闹吗?」我又是笑了几声,「人生匆匆数十年,弹指间红颜易老,英雄白发,现在不胡闹,你想甚么时候才胡闹?」   「你当你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吗?与你同龄的姑娘都早为人母了。」   又说我。「皇毅,没记错的你出三十了?」我笑眯眯地道,「若是结婚得早,都在开始为女儿找对象,再过几年,许是连孙子都抱上了。」因为战争的关系,彩云国的人结婚都普遍偏早。   他斜眼望着我,「第一,我并没有胡闹;第二,你的胡闹我看再过数十年都不会改的了。」   我捂嘴大笑。明明那一天清早闹过了头的人就是他,还不承认。   「我答应你。」他忽然道。   「嗯。」   很好,那我亦会试着放下戒心,好好的对你再坦率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独木      「文显大人,」我坐在熟悉的隆清县五里亭中,笑着落下一子,「我要屠龙了。」   李文显坐在石椅上依旧不动如山,对被我围死的龙视若无睹,「终于要嫁出去,所以心浮气躁了吗?要不得,」他也落下一子,然后双手拢在袖中,向我微笑着说,「要不得。」   ……是屠龙负。我笑着摇摇头,收拾棋子,「是,非常抱歉。」   「能够在身边聚集最大的优势自然是好的,但最重要的还是棋要活。以少胜多并不少见。」   林牧在一旁大声嘲笑道:「小小兰外出几年,脑子愈发不行了哟!哈哈哈哈!」   「是,非常抱歉。」我无奈地苦笑着道。   「你的话,换个下法也未必不能。」   我楞了楞,笑着点点头,「是,谢谢你,文显大人。」又被教训了。   对于赈济紫州的事,我一直有点犹豫要怎么做。除了拉关系找捐款,最重要的还是我自己会怎么做。虽然我喜欢财雄势大地围殴,但是如果变成一个守财奴,文显大人一定会把我骂死的。今后换个下法,未必不能。   「章家的产业除了蓝州的茶庄,我想全部都捐出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是,我会小心的。」这笔钱我需要低调地用出去,最好没有外人知道我捐钱的事。商人太过富有,并不是甚么好事。   林牧伸手一把揉着我的头,全然不顾将我的头发都弄乱了,「终于从火坑跳出来了啊?小小兰,要不要跟我去洗个澡,将霉气都去掉?」   我掩嘴笑个不停。我努力爬上去的黑州全商联副会长位置,在林牧的眼中却就是一火坑吗?我正想说甚么,冷不防被林牧一拉,拉到了亭外的雨中,顿时浑身湿透。李文显端坐着,笑看我被林牧折腾。   这两位老大人,真是的。   「兰姐姐。」崔昌丰向我递来一件披风,然后转身冷着脸用蛮力将林牧拖走,对林牧的哗哗大叫充耳不闻。   崔昌丰今年十五岁,是林牧的学生,是黑州全商联另一个副会长方百里的外孙。当年我刚进全商联,为了与当时尚是干事的方老交好,又见这个孩子实在不错,便将他荐来了隆清县,崔昌丰这才被林牧看中收下。   「阿牧的这个徒弟,」李文显给我倒了杯热茶,「尚可。」   我快步走回亭中,双手接过茶,「嗯,昌丰这些年也定了一点性子,或许可以让他外出历练一下?」   「有意带带他吗?」   「我吗?」我失笑,「接下来的几年我要做的事太多了,昌丰受得苦吗?等章家的生意变卖后,我也给不了他太舒服的生活。」   「跟着阿牧,早就变泥猴子了,有何舒不舒服可言?」   我用手帕抹了抹变成泥猴子的自己,失笑,「好,那就让昌丰跟我好了。」   「葵皇毅那边,你打算如何?」   「自从订亲,皇毅就没再让我掺合他的事。」   「嗯,」李文显点点头,「算他有心。当然,他有心不代表你就变傻,自己留心,不要陷入睁眼瞎之地。」   「是,我知道了。另外,文显大人,旺季大人说他希望在走以前见你一面,未知您意下如何?」   「我就不见了。」   「您似乎并不喜欢旺季大人?」   「他的下法,我不喜欢。」   「但您却喜欢与旺季大人如出一辙的皇毅?」   「他们是不同的。」李文显笑眯眯地道:「谁人说老师和学生是完全相同的?」   「……其实您是在埋汰我没您聪明吗?」   「我没这样说,是小兰自己猜出的。」   我笑着捂捂额。   「旺季是王才,葵皇毅是帅才。如此,甚好。」最后在我回家前,李文显这样说。   「那我又是甚么才?」我多问一句。   李文显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说呢?」   「……蠢材。」   「这可是小兰自己说的。」   我没好气地道:「是,是我自己说的。」   王吗?我拢了拢袖,在甘草的扶持下坐上轿子,回章府。我和李文显、林牧在亭中的对话,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纳征之事终于完结,嫁期已定,所有人都要回程时,我才在一个晚上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父亲。   「父亲大人,」我扶着他小心地走在有点点水渍的庭院中,「您会怪责我吗?」将他辛苦积下的基业一次花了个干净。   「泽兰是明知道为父不会反对才下决定的吧?」   我笑了一声,没说话。   父亲苍老的脸上挂上和蔼的笑容,眼睛却是眯了眯,溢出一点与和蔼完全相反的气势,「做得好。此事你大可与你二伯父家的五堂兄章泽池商量,二哥最看重的是他,你找他帮忙应当不会有问题的。」   「是。」二伯父去年已经去世,众子分家,还留在京城贵阳的就只有在衙门当捕头的章泽池。   「此事或可跟飞翔说一下,京中治安不好,你去京中最好借住在飞翔家,好有个照应。」   「是,我明早就修书给二哥。」   「若是他本来就太忙碌了,也别碍着他。」   「是。」父亲的嘱咐我都一一应过后,我才道:「父亲大人,您的生活费不会改变的,我可以应付得来。」   「就是一身白衣,你当为父就会饿死街头吗?」父亲大笑起来。   「是我不好,让您操心了。」   「甚么不好?我家闰女是全国最好的!」父亲装傻地逗我开心。   我笑着扶他慢慢地走回房,侍候他睡下。他也是八十岁的人了,每当我想到他或许很快就要离我而去,我就一阵心悸,不敢再细想。也是我不好,这几年愈发少留在黑州了,今年就先过了八月十五再动身为好。   我刚回到自己的院落,就看见皇毅抱着手臂等在我的房门前。   我笑着说:「怎么了?」   他放下手臂,向我走来,「明早我和旺季大人会回程。」   我也向他走近,装傻,「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他伸手抱着我,「不肯放我进房了?」   「……大半夜的你能不能不要调戏我?」   「你说白天不行。」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跟你讨论甚么时候可以调戏我的问题。我们换个话题行不?算我求你了。」   我听到他笑了声。我拍了他一下,然后推开他,「进房。」   他挑了挑眉,我没理会他,径自转向房间。已是入秋,晚上会凉的,还是进室内会比较好。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他病倒了就麻烦了。他倒好,不用我多说就自己跟着进了来。我关上房门,给他沏茶。   「皇毅,我打算将章家大部分的家业变卖。」   他去点起了灯,「想也知道你不是想回老家去了。是为了紫州之事?」   「嗯。」   「听我的,紫州的事你别管。」   「这么大的游戏,要管我也管不来。」我笑了笑。   皇毅盖好灯罩,也坐到了桌边,「交给我处理,你别去紫州。」   「我说,你是不是愈来愈当我没用了?」   「有我在也不懂得利用,笨蛋吗你。紫州现在不适合你去。」   「其实并不只是紫州的,全国都有受到影响,紫州也不是特别的危险。」   他哼了一声,冷声道:「能一样的你也不会在这跟我倔了。」   「没事,二哥不是在贵阳吗?我去找他就可以了。」   「管飞翔?为什么不是来找我?」   「不,结婚前我是不会进你的房子一步的。」还是有戒心一点会比较好,哈哈。   「别给我转移话题,这招行不通。」皇毅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要做可以,但黑州的事你要处理好,不要让旧敌有可乘之机。」   我抿抿唇,问道:「我就真的长得这么蠢?」一个二个都拿我当笨蛋瞧。   他瞟了我一眼,「啊。」   我捂了捂脸,最终失笑出声。好,就我蠢,你们这些朝廷大员全部都是聪明人。「皇毅,你不生气?将章家养胖了,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官面上的事他还真帮章家处理了不少,当然,我帮他做的事也不少就是了。   「最好你马上给我收拾所有东西,直接将章家的东西都丢了。」   「哈?为什么?」   「不要让我有利用你的机会。」   我感觉额上有一大堆的黑线,「……那是应该和未婚妻说的话吗?」   「手边有好用的却不用,我已经觉得很不爽。」   「……」我翻出了死鱼眼。他不是对女人的经验颇为丰富的吗?为甚么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的?莫非现在流行的是毒舌黑心男?「你换一个方式说出这句话,我想我会高兴一点。」   「你就得意吧。」他斜看着我,「得寸进尺。」   我笑了起来,「好,是我得寸进尺了。」他对我其实很好。我稍稍起身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坐回来,想了想,握起他的手,「皇毅,可以利用我的时候少一点顾忌,我想我还是有点用的。」我是明知道他是甚么人也嫁过去的。   「不,你没甚么用。」   「……听你的说法,我觉得我还是有点用会比较好。」   这一晚我们当然是没有越雷池半步,只是谈了一宿的诗词歌赋……第二天清早,他就和旺季返京了,留在章家聘礼,只有点茶叶,祝愿种植不移之子,暗喻守信不移的婚约。   望着皇毅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笑了笑。   如此,甚好。若是太平盛世,自要办得隆重一点;既是战乱之时,那亦应当同甘共苦。我和他,应该会好的,是吗?   本来一切都是很好的,但是八月十五这一天,当我去侍候父亲起床时,却发现父亲已经走了。   父亲过世了,在床上安祥地走了。大夫说,他是自然逝世的。曾经在商界众人口中竞相传说的章家六房三郎,安祥地在没人知道的时候,走了。   我撑着一口气将葬礼操持起来,虽然不适宜大事操办,但该尽的礼节我一项都不想少。因为父亲没有儿子,我又尚未出嫁,为他送终的人选比较难以决定。本来皇毅是要赶来的,但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让管飞翔来。飞翔快马赶了来,帮忙送父亲最后一程。   一切都搞定了后,我安静地跪在父亲的坟前,甘草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只有飞翔也陪我一起,跪了在我的身边。   「二哥,谢谢你了。」为人送终是一件大事。   「说甚么呢?」飞翔大力拍了我的头一下「章老爷子是笑丧,三妹你别难过了。」   「嗯。」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在伏在飞翔的肩上滑下眼泪。   「好、好,阿三别哭,嗯?」飞翔拍着我的背,「以后管家就是你的家了,有事尽管来找二哥,嗯?」   「还真有一事。」我收拾一下心情,轻声道,「二哥,本来按义子的身份,我应该将章家分一半给你的,只是我现在尚有急用,抱歉了。」   飞翔大叫起来:「喂喂,在老爷子前面你就这么说,当我甚么人啦!老爷子你可听清楚了,不是我说的啊。」   我牵了牵嘴角,应他的意思笑了笑,「好,是我不好。二哥,这笔钱另有用途,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放到紫州,稍稍出一分力。贵阳我不熟,只有一位堂兄在,若想将事情做得无声色,我想得要二哥帮忙了。」   飞翔的脸容渐渐收起嬉闹,正色起来,「想清楚了?」   我点点头,「嗯。」   他大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好,我一定帮。」   我还有事情要做,父亲,你不会怪我没有紧守热孝不得出门的规矩的,对吗?我向坟墓叩了三个响头,在飞翔的扶持下打道回了章府。   「你和葵皇毅的亲事本在今年十月,你现在要怎么处理?」飞翔问道。   我摇摇头,没说话。按规矩,若非百日内成婚,我就得先守满三年丧。但是,我现在没有一点要办喜事的心情,还是稍后再跟皇毅谈谈好了。   「小姐,」甘草走了过来,向我屈身行礼,「葵大人有信。」   我接来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岂在朝暮。   我的指尖轻轻划过上面力透纸背的清劲字迹,信纸上恍惚还传来阵阵墨香。   连问都不必问了。   我将信叠好,收妥在怀中,与飞翔一道回府商讨赈济之事。九月我就去了碧州,继续处理茶州金华经济特区之事,同时着手放掉章家的产业,安置属下,以及交接全商联里的事务。   想要大病一场,亦是太奢侈了。   终究是父亲不在了。   偶尔闲暇间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那云卷云舒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世事难料      十一月时我回了黑州,与李文显和林牧一起过新年,顺道将林牧的学生崔昌丰接走,让他跟我出去历练。同时,我也着手打理章家内部的事。   「小姐,」甘草打开了书房的门,向我福了福身,「下面的人想来向小姐辞行。」   我已经开始遗散仆从,只留下甘草、王大力和昊儿夫妇、阿文、小小,以及文书的刘先生跟在身边,留下一些人守在隆清县章家,再将能信的过、要留下的章家掌柜转去蓝州茶庄,其他的,都散了。我算了算,原来不经不觉,父亲留在我手上的,竟是多达数千人的家业,这还未算进依赖章家的其他商户、佃户。   都要一一安置好才是。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小姐。」   我来到大厅时,要走的都已经收好包袱,等在大厅和外面,排了个满满的。他们早已拿了遣散银,如今只是要跟我叩个头道别而已,当是全了一场主仆情分。   「小姐……」一个小丫头抹着眼泪望我。   我摸摸她的头,将事先收拾好的书本交给她,「丫头,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以后出了去也自当努力。当然,该是你做的也别不理会。好好帮你的母亲干活,闲时别忘了书上的功夫,知道了吗?」   「是!」   等都走了后,我站起来看着空落落的大厅,笑了笑。   「小姐。」甘草给我递上一杯茶。   我接过,微笑着说:「甘草,以后就要你跟着我受苦了。」她也从有小丫头服侍的一等大丫环,变成了只有一人。   「您说得过了,甘草完全不觉得辛苦。」甘草敛衽对我行了大礼,「小姐千万不要有分毫顾念我,我虽不及小姐,但也断不至于不明事理。」   我笑着扶起她。想过得舒服,大概人人都想,甘草也不例外,但我也是知道甘草的性情才会留她的。要说为人,她比我要正直上一百倍,一点富贵尚不在她的眼内。   「小姐,未知我可不可以多问一句?」   「嗯,你问。」   「您这是要放弃了,以后依靠葵大人吗?」   我笑睨着甘草,「我会吗?」   「所以我才想不通。」   「甘草,记得我早几个月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轻呼出一口气,望着窗外雪中的亭台楼阁,「如果我今天不是章家的小姐,我甚么都做不了。」我顿了顿,稍为抬头望向天际,「如果我今天是全商联的会长,我做到的绝不只这么少。」我转过头来望着甘草,「如今不过是换一个下法,棋局还是一样的。」   「这就是您惟独留下蓝州茶庄的意义吗?」她若有所思。   我笑眯眯地道:「说说看。」   「随着茶文化的普及,茶已经是民生的必需品,却又不是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不比粮食、盐等打眼,更是比铁、煤等战略物资要少受关注。以茶发展,不失灵活,亦不失稳妥。」   我笑道:「以前章家稳打稳扎,却也枝节过多,轻易动弹不得,如今放开了去,反倒是更轻松。」   正月初三一过,我就去了紫州,与飞翔、五堂兄章泽池一起暗中接济紫州的难民,眼见事情开始有模有样了,三月时我又去了茶州一趟,交代好经济特区的事。毕竟章家势跌,我在全商联中的位置已然不稳,要尽快将事情都交接给可以信任的人。之后我就在蓝州和紫州间来回奔走,有时候去一趟黄州拉关系找钱财。十月,我终于卸任黑州全商联副会长之职,专心发展蓝州的生意和紫州的赈灾工作。   不停地用工作去忘掉父亲的事,一直到十一月时我在蓝州遇刺,终于不得不停下来。   躺在蓝州州都玉龙城的一处破客栈里,在昏昏沉沉间,我想,这也是不幸中的幸福,便牵了牵嘴角。   可以好好的大睡一场。   「有甚么好笑的吗?」一身狼狈的蓝家宗主蓝雪那戳了一下我的头。   我当然分不清三位三胞胎宗主谁是谁,不过眼前这一位应该是前年在蓝州见过的那个。我笑着说:「谢谢蓝宗主的救命之恩。」刚才遇刺时若非蓝雪那出手相助,我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蓝雪那挑起了嘴角,凑上来,「那以身相许如何?」   我失笑着摇头。在外还有追兵,能在这种狼狈的时候仍然出言嬉笑,蓝雪那当真是一个人物。「这不行,我已是许了他人,蓝宗主的恩情惟有来生再报。」   蓝雪那也笑了一声,退了开去,一撩衣服下摆,随意地靠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章小姐的算盘打得真好,是自知连我的一身衣服都赔不起了,无从报答,才道来生?」   「不,纯粹是随口一说。如果真有来生,那要做甚么也得来生的我去决定,我可不能擅自替她决定甚么。」   「就是口说无凭、信口雌黄了?」他的手指划了划唇边,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在如此形容下依然不减风流。   说来,蓝雪那今天依然是一身正蓝色的衣服,但刺客竟然也毫无顾忌,见他出面仍旧没有收手,还伤了他,这……还有一点,蓝雪那为什么要出手相助?我不觉得他是那种会有恻隐之心的人,大概我死在他的面前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的。   正想着,我的鼻子被蓝雪那掐住,逼得我回过神来。   「好了~」蓝雪那笑眯眯地道,「乖乖的睡觉休息了哦,章小姐,如果我大费周章地救了你你也活不过来,我会生气的。」   蓝家宗主生气的结果,太恐怖了。我笑着依言闭上眼睛。他这是在威胁我吗?睡一场,也好,反正他在打甚么主意我现在根本拿不准,而且我现在也极需休息。从穿越前至今,我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平白无故哪个普通人会受重伤啊喂。   等我再醒来时却已是三天后。我一睁开眼,就看见满目的蓝色,还有精致到了极点的家具摆设。   「小姐!」甘草见我醒了,急步走来。   我问明了情况,知是蓝雪那将我带回了玉龙城的蓝家宅第休养,再多的,甘草也不知。这件事真是怎么想都很可疑,我正想要让甘草找刘加禾和王大力来再详问一下,房门便被敲响。   「章小姐醒了吗?」是蓝雪那的声音。   我让甘草扶着我坐起来,「蓝宗主请进。」   蓝雪那走了进来,微微笑了一下,帮着甘草扶我,「章小姐不必心焦。」   我皱了皱眉。啊,现在我都搞不清前年我遇见的那个蓝雪那、救我的蓝雪那和眼前和蔼地来探望我的蓝雪那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了。想说都一样,但又好像有哪里违和了。   「章小姐,」蓝雪那收回手,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放心,你的伤已无大碍,只需多加休养。」他偏了一下头,「章小姐可以静心休息一下了呢。」   他是想说,我不必多事,尽可不管这刺杀之事?我垂下眼帘,轻声应是。我不可能明着违逆蓝家的话。房门在这个时候又被敲响,门外的又是两个蓝雪那。   三胞胎是少见,但我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只是……我捂捂额头。在我脑袋尚未清醒之际,却看见三个作同样打扮、故意装成同一个人的三张相同脸孔,还要是三个都智力奇高,大意不得,那可真是……   「章小姐也是觉得三胞胎太过奇怪了?」其中一个站在门边的蓝雪那这样说。   当然不能说是,况且我也不是这样想的啊。我苦笑着摇头,「蓝宗主,实不相瞒,我是觉得三人的杀伤力太大了。」三个聪明人的一加一加一,威力根本就是成几何倍数增长的好不?   头痛。   啊。我的鼻子又被掐住,是后至的其中一个蓝雪那动的手。   「章小姐,」动手的蓝雪那微笑着说,「不要想多了,乖乖的休息才好哦。」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我正在想甚么,却连嘴巴都被盖住,彻底的呼吸不了。我张大眼睛,看着微微笑的蓝雪那。他眨眨眼睛,恍惚觉得这样很好玩一样。   不,一点都不好玩,我快死了。   我眨眨眼睛,示意他快点放开我。蓝雪那这才松开手,然后像拍小狗一样轻拍我的头,满意地笑了笑。   最先进来的蓝雪那站起来,「章小姐就先安心休养吧。」   然后,他们就走了,守在门边的侍女还贴心地帮我关上门。   我摸着鼻子转头一看,只见甘草满脸怒色。   「甘草?」   「小姐,」她狠狠地瞪向已经关上的门,「蓝家欺人太甚!他们将您当成甚么了?」   「小虫子啊,」我笑着躺下,「可玩可掐的小虫子。」时而有礼,时而任性,端的是随心所欲。他们是顶级贵族。   甘草黑着脸侍候我睡下。   我和蓝家宗主最大的关联,就只有上次因为皇毅的事而跟他们接触过一次而已。竟然有连蓝家宗主都不怕的杀手来对付我,这显然不可能是我自己惹下的事──我尚未有这么大的能耐。对方不是大贵族,就是亡命之徒。蓝家、皇毅、我……我想起皇毅为之而身受重伤的那份卷宗,灵光一闪。   是私盐!   他们当中的瓜葛我不清楚,但如果是私盐,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我暂且放松下来,在安全的蓝家宅第里休养。   年末时我的身体已经好上不少,便向蓝家辞行打算转道紫州贵阳。休养期间我将章家茶庄都交给了文书刘加禾处理,自己只看个总账。蓝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章家大开方便之门,我经营茶庄不过数年,如今却是在短短时间之内已站稳脚跟。这不像是上回那样,蓝家是为了要气红黎深而开玩笑般帮我,而是应该另有意义的。我想不通其中关节,便去信皇毅,他却没有多解释,只要我安心接受便是。   这样说,这事确与皇毅和蓝家之间的事有关了。   可惜自从我醒来的那一回以后,我就没再见到过那三个蓝雪那,也就无从试探事情了。想到这里,我自嘲一笑。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我也变成了多疑之人,不将事情彻底弄个清楚就不得安心。我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告诫了一下自己。   难得糊涂。   「小姐,可以起行了。」门外,甘草叫了一声。   今天是我离开玉龙起行往贵阳的日子。我戴上披风,在甘草的扶持下上了马。   「小姐,您真的不坐马车?」甘草皱着眉,忧心地道,「您的伤才刚好。」   「这得耽搁多久?」我笑了笑,扬声道:「大力,你们准备好了吗?」   王大力也上了马,大声道:「是,小姐,都好了!」   文书的刘加禾也等在门前,叮嘱道:「小姐,您还是只带着他们几个吗?」他指了指甘草、王大力、阿文、小小,以及林牧的学生崔昌丰,「这紫州战事虽然已经稍息,可您才刚刚遇刺……」   「阿文和小小还是刘先生当初在黑州时给我挑的护卫,」我笑看着阿文和小小鼓着肌肉,展示他们的大力士身材,「你还信不过他们吗?」我顿了一下,轻声道:「没事,那事我已经想清楚了,暂时不会再有甚么的。」皇毅在信中并没有反对我去贵阳。我转头叫了一声,「昌丰。」   「兰姐姐?」崔昌丰驱马上前,「你有事吩咐?」   「交一个功课给你。我们由玉龙至贵阳的路途,你给我画一个地图出来。」   「是,知道了。」   「章小姐。」我正要出发时,又看见了蓝雪那。我要下马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反过来在马下替我缓缓地牵着马,旁若无人地送我出城。   ……我的头是真的痛,能不能不要将所有事情都弄得如此复杂?   「葵皇毅也是个人物,」蓝雪那侧头望着我,轻笑着说,「章小姐要真不耐,大可将事情都交付予他。相信章小姐会是一个贤内助的。」   今天是温文模式?「是认为我太上不得档次了?」皇毅不让我掺合他的事,有他一定的道理。虚长些年,我的手腕和心思与他们这些人相比却还是太稚嫩了。我笑了一声,「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   「刚道有雌雄?」蓝雪那停下脚步,拈起脚边一棵刚开的小花,「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蓝宗主,这些天承蒙照顾了。」我坐在马上,向他拱拱手,「就此别过。」   他放开牵着马的手,拈着小花对我挥挥手,眨了眨眼睛,向我抛了个媚眼……我楞住,然后大笑起来。他这是在搞甚么啊?蓝雪那的外型虽是俊美,但远不是柔弱的类型,抛媚眼甚么的……噗。   蓝雪那回复正常的样子,不以为忤,很有风度地扶着笑弯了腰的我,「搏卿一笑,值当。」   真是难料至极的人。我再次失笑。   他会亲自送我出城,大概是示意我这一路上不会再有甚么危险的了,这是蓝家摆出的姿态。我一行六人六骑便扬鞭出发,正月时就到了紫州贵阳。   「阿三!」远远的就看见管飞翔在贵阳城门等着我。   我笑了笑,翻身下马,「二哥。一别数月,」我侧了侧头,「为什么你突然就留起了胡子?」   「……忘了理会而已。」   我轻笑一声。我们一行人下了马,走着去飞翔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一点更新,抱歉 ☆、第四十六章 月亮代表我的心      「三妹,你的钱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吧?」进了贵阳城门,飞翔边走边问道。   「嗯。怎么?不够了?」   「泽池说情况已经好很多,但要重新恢复,得一点时间。我去户部问过,凤珠也说紫州今后几年是一点税都收不到,逃脱的户籍多到几乎无法清算。」   我皱了皱眉头,「让我再想想。」   「你也别担心了,凤珠还说了,」飞翔笑着摸摸后脑勺,「王已经下了指示,除了减税,还会计划接济难民。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的。」   这样说,这场动乱终于要过去了。「是了,黄凤珠公子还在户部吗?」还记得上次我来贵阳借住飞翔家中时,看见来聚会的黄凤珠在发酒疯时猛扯着红黎深,说着他有多痛恨户部来着……   「嘛~那小子对钱很精明的,让他去户部是最好的啦。」他摸了摸下巴,「说起来,我们那届的人似乎自进了部门后,都没怎么调动过。」   对了,差点忘记,已经更名叫黄奇人的黄凤珠以后会是户部尚书的,怎会离开户部?我失笑,「大概是各人的才能已经被上层看透了?黄家的人,对商业确是有独到之处。」   「你跟凤珠的二哥有来往的吧?上次你在信中说有意去黄州全商联?」   「我已经回绝了,不过黄家二公子黄凤鸣似乎完全不介意章家一落千丈的情况,每次我去黄州都有跟我提起这事。」   飞翔眯了一下眼,哈了一声,「三妹,你自己小心,怎么看都不是如此简单。」   这个世界就没一个人是简单的。我笑道:「我想黄凤鸣倒是没恶意的。」只是觉得我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罢了。   我正要转道去客栈,飞翔连忙拉住我,「矣?阿三?你这次不来我家了?」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说话。飞翔家是「恶梦国试组」的聚会点,他们这些人三不五时就会一起喝酒,上次我还看见某君衣衫不整地倒在棺材中,实在是……我倒是没甚么,尴尬的是他们而已。   飞翔拍了拍胸口,「放心,我这次绝对会管好他们的!大不了我将来俊臣的棺材盖上钉,不让他出来就成了。安啦,他其实很少来的。」他突然放低音量,「来俊臣并不介入国试派和贵族派之争。常来我们这边会被误会的。」   我皱了皱眉,依言跟着飞翔去他的家,也轻声回道:「二哥,你不是说不会掺合这种事的吗?」   「你看黎深和凤珠会是这种人吗?我们是不怎么看得顺眼贵族派的人,亦因为出身国试而被自动归了派,可我们没做党争的勾档。」飞翔不屑地笑了声,「贵族派那些老小子倒是想将我们全部挤下去,可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皇毅也是吗?」   飞翔望了望我,「要听?」   我笑着回望,「你甚么时候觉得我是逃避现实的人了?」我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二哥,皇毅的事不影响,」我故意逗他,「就怕你不认我。」   「我是这样的人吗?」飞翔耍宝般跳着脚。   我捂嘴大笑。   「葵皇毅是标准的贵族派,」回到管府,飞翔才续道,「他提拔起来的贵族官员可不少,本人亦是贵族派的中坚力量,但是他对国试派做得不算过分,只要是有实力就行。」   还真是他的风格。   「三妹,你上次遇刺是怎么回事?在信中也说得不清不楚的。」   我做了个手势,与飞翔去了僻静的庭院那边,「这事和皇毅有关,我应该只是被牵连而已。」   飞翔皱起眉,「哈?他?他是又在打算掀哪个高官下来,得罪人了吧。」   我没详说,飞翔也没有细问,只确定了我没事便罢。皇毅的事,当然不适合让飞翔知道,他们姑且都算政敌了。飞翔已经升任工部司郎中,官居五品,年纪轻轻就半只脚踏入高官的行列,涉及的朝政增多,以后我们之间要隐讳不提之事,只怕会愈来愈多。   我暗叹一口气。   飞翔大力地拍在我的背上,「想甚么呢!」在中午的阳光下,他爽朗地笑到露出一口白牙,可惜被胡渣刹了点风景,「管飞翔就是管飞翔,没变!」   没变的,你可怎么活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还是变了好。   嘶,痛死我了。   「三、三妹?」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望着他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笑了,「没事,二哥,你的手劲可以轻点不?怪不得……」   「怪不得甚么?」   「怪不得到现在还是单身。唉,管老爷子可一直都催着我介绍姑娘给你。」我开起他的玩笑。   飞翔一脸苦大深仇的样子,顺着我道:「果然,现在的姑娘都不懂得甚么叫粗犷美。下次回白州时叫上凤珠,让他友情出演我的未婚妻好了。」   他大概会先砍了你。我大笑不已。   等我进了房,关上门,便扶着墙慢慢滑落在地上,冷汗直流。我背上有刺客留下的伤,刚才被飞翔拍中了。   某程度上,飞翔还真没变,比如手劲。哈。   休息了一下便没甚么了,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包袱。我的衣物并不多,重要的是一些文书。紫州的情况看来会逐渐好转,那我也要专心打理茶庄的生意。来钱最快的当然是远程贸易,我将一些专门种植贵价和低价茶叶的茶庄也卖了,只发展中层生意,再用卖茶庄得来的资金参与南北的长途丝绸贸易,如今只是一年,第一次的本金已经收回,展望良好。   全靠以前累积下的人脉,我才可以这么快上手。   我一边收拾文书,一边笑了笑。难怪父亲年轻时的家产都是散了又聚,因为他真正的财产──人脉、人情,根本就还在他的手中。接下来的一年我就要亲自去跟着跑一趟行商,看看情况。   再下来,就要将资金投回茶庄。   再再下来……   我叹一口气,也不知道皇毅会怎么想。因为孝期而将婚期延迟,我已经很过意不去,而我又是在其他人眼中没规矩的乡下姑娘,总感觉皇毅娶我还真的有点亏……咳,被人埋汰到连自己都数落自己了。   我可是全国最好的姑娘,父亲说的。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抚过腰间的玉佩。这是父亲留下的。   算了,还是先跟皇毅商量一下再决定之后的行程为好。   「小姐,」甘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抱歉打扰您了。葵大人来了,正在前厅。」   「知道了。」我探头看看天色,这才惊觉天色已然趋黄,皇毅也放衙了。   我稍事梳洗,便走了出去大厅,然后望着厅内的场景捂额。皇毅和红黎深正在唇枪舌剑,戴着面具的黄凤珠在一旁冷眼旁观,不时放一下冷箭,飞翔则是当成甚么都没看到。   「大家好,」我向他们行礼打招呼,「黎深公子、凤珠公子,又是一段时间没见了。」   黄凤珠起身扶我,「泽兰小姐不必多礼。你舟车劳顿,不用招呼我们的。」   我笑了笑,眼角瞥见皇毅正冷着脸。   「哟,泽兰,要不你来红州当红家的帐房好了。」红黎深怪声道,「我给你找十个、八个面首,保证个个貌美如花,不会摆着一张死人脸。要还不满意的,我每个月给你找三十个,天天不同。」   皇毅冷冷地道:「果然是乱七八糟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皇毅和黎深就是特别的不对盘。我总算是将茶水甚么的奉好,便跟皇毅出府,上他的马去了葵府。到了,我们就坐在大厅里,交握着手,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累吗?」半晌过后,他轻声问。   我摇摇头。   「要说累。」他伸手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知道了吗?」   我笑了声,「嗯,我累了。」   「事情都办好了?」   「紫州的事我就已经无能为力了。」章家的钱早就用光,能拉到捐款的地方都拉过了,日复日的赈济,开支太大,私人的力量果然有限。   「朝廷已经有方案,明早朝议会谈的,你别再瞎掺和。」   「明早就谈了?」真快,「我也是今天才听二哥说起的。」   「是陛下的直接命令。」   我垂下眼帘。王这是要「病好了」?我轻声道:「王的这场病还真够久的。」争位的王子都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原先说病重的王却说要病好了。   皇毅冷笑一声。   又隔了一阵,他问:「那你好了吗?」   「你是说伤?好得差不多了。」说到这个,我直起身来望着他,「皇毅,这次是私盐吗?」   「不要担心,我现在没想碰蓝家,只是其他的私盐商。」   我皱了皱眉。敢加入私盐生意的,由官吏到商人,都必定不是好惹的。私盐利大,皇毅断人财路,我又恰在盐产地蓝州,会被人盯上刺杀以警告皇毅也是正常的。至于蓝雪那会救我……原先敌对的蓝家与皇毅是转而合作起来了吗……   「你平日不是有人跟着的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他略带责备地出声道,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苦笑道:「我是有带着人没错,可我现在不比从前,哪会出去打个转也带上几十号人?」一年前散了章家时,我倒是没想过自保这节。不,应该说是在皇毅的事下自保,章家那边我已经处理过,并没出事。百密一疏,终究是低估了皇毅的麻烦。   「跟我来。」他牵着我进了房,将门和窗都关了个严实,「伤哪了?」   我掀起衣袖,给他看了看手臂,「这个,有点瘀伤。」   他拉我去塌上坐下,就着烛火低头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道:「还有呢?」   「甚么?」我装傻。   他冷了一下脸,「后背。」   「……你的情报能不能不要仔细到这么变态?」远在蓝州他也知道?话说回来,都知道了他还问甚么……   他放下我的手,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要不要我将你的药方都背给你听听?」   「……果然是变态。」偷窥狂!跟踪狂!   他盯着我,「别给我转移话题。」   「我说,伤在背上你想怎么样?我怎么让你看?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侧了侧头,笑道:「怎么,嫌弃我有伤痕?大夫说确实是会留一点疤。」   「别让我说这么多遍,」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要转移话题。」   「……不要。果然不进你的房为好。」   「兰。」他沉声道。   我抿抿唇,站起来背过身去,将长发拨向前方,然后解开腰带,将衣服向后松,拉着衣服的两侧掩着前面,只现出后背。见他一直都没作声,我便笑道:「怎么?真嫌弃了?可是不看都看了,你要是退货,还让我怎么嫁人?」   他从后抱着我,「蠢材,这种事不说不就好了。」   「……你又教唆我做坏事了。」   「哼,别赖我身上,你说谎也是不眨眼的。」   「……」切。   「以后别人问起,甚么都不要说。女人有点神秘感会更好。」   我失笑,「我还给甚么人看去?没必要给贴身侍女展示女人的神秘感好不?」我稍稍转头望向他,抬手揉他的眉心,叹一口气,「我倒是想对你保留点神秘感。早知道你会这样的。」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嗯,我知道了。那样,葵大人,这事可以揭过了吗?我有点肚子饿了。」   「管飞翔连饱饭都不给你吃吗?」   「你再说我二哥我就揍你。」   他没应我,只是一手抚上我的脸,定定地望着我。   「怎么?」我戳了他一下。   「你愈来愈放肆了。」   「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啊。」我笑眯眯地道。本来就没怕过他啊,切。   「说谎要说得有诚意,男人不是傻的。」   我抽了抽嘴角,「……我又没说你傻。」葵皇毅傻?我打了个冷颤。才不会,他精明得过了头就是。   他叹了口气,「不懂得哄男人吗?」   「……」啊哈?   「给我记住了。」说罢他就吻了上来。   先前热孝时,我们一直都很规矩的。   阔别一年的吻吗?我也闭上眼睛。   「等、等……」喂,别愈来愈过分!   「别怕,我不会做甚么的。」他一手按住我的后脑勺,一手扣住我的腰,再次吻下。   我想了想,没推开他。他今天有点不对劲,大概是被我背后的伤惊着了。   分开后,他又斥道:「不知道推开我?笨蛋吗你!」   「……葵皇毅……」你真是非常不要脸。   他撇开脸,背过身去,「将衣服穿好!」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要生气?我一边绑腰带,一边翻了个白眼。古代的衣服层层迭迭,就是现在我也顶多算是穿了个露背的背心,他能看出甚么来?   「穿好了。」   他转过身来,「去吃饭。」   我瞅着他。   他伸手拉我,直接将我拖出去,「吃完饭给你吹笛、画画,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失笑。他这是在哄小孩?「葵大人今天还真是大方。」先前让他吹笛,他倒要先检查过我的琴再说,不合格就不吹。   「你就好好地得意一下,然后给我利用掉这个机会。」   「那好,你亲自下厨做给我吃?」   「你少胡闹一天可以吗?」他揉着额角,「好。」   「还是不了,我做给你吃?」   他瞥了我一眼,「好。」   我意外地望着他。他还真的是在哄我啊?真是甚么都答应?我又没真生气。   「有事想跟你商量。」我快走了两步跟他并肩。   「甚么?」   「我下一年想亲自去跑蓝州至黑州的丝绸生意,大概一年内都不会进京了。」   「嗯。」   「你不生气?」还是说未婚妻不在你会更开心……   「你高兴,不是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我最高兴的,还是小时候不用多烦甚么,就缩在隆清县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   「说吧。」   「有一些御史台官员的夫人向我递了请帖,我要去吗?」   「名单给我,不用去。」   「真不用?我应付得来的。」   「你?」   「……别这样看我,我以前的闺誉是真不错的,夫人外交甚么的也有去见过。」   「不需要。」   「是吗。」   「不喜欢的没必要勉强。」   我又笑了一下,却没作声。以后结婚了,再不喜欢回到这种生活,我也会学着的。   当晚他就送了我回去。然后第二天,我才刚起来,甘草就黑着脸向我深深地屈下身行礼。   「怎么了?」我伸手扶她。   她却不敢起,「小姐,刚才葵府送来文书。」   我皱了皱眉,将甘草双手高举过头递来的文书打开一看,怔住。   是葵皇毅的退婚文书。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一点,真的很抱歉,亦谢谢大家的谅解。    ☆、第四十七章 花开时尽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但是为了大家晶莹剔透的心脏着想,我觉着在看文前还是一起做些热身运动好了。   来,跟我大声念:葵皇毅是个面不改色地说谎的坏蛋 X 10   葵皇毅是个好人 X 100   好了,看吧。   退婚?   昨天葵皇毅的话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他是早就预备了要这样做的。   我抿抿唇,眯起眼睛。那个蠢材,果然又在做危险的事情了。   「小姐?」   「帮我备轿,我要去一趟葵府。」   甘草也抿着唇,却没多说甚么,只点头应下。   无论如何我得问清楚,那是我选择的人,我得知道个明白。是不爱了,抑或是因为甚么愚蠢的理由。等我到了,甘草却说葵府的门房不肯开门。我下轿去说,门房还是不让。我叹一口气。   「小小,阿文。」我叫了声一直都跟着我的两位章家家丁。   「是!小姐!」   我轻声道:「给我砸。」   他们两个就利落地帮我拆了葵府的大门。我抿抿发际,然后拢起裙摆,无视地上残破的门板和旁边目瞪口呆的葵府门房,径直走了进去。   葵皇毅就站在大厅的门前,平静地望着我。   我走到他的身前,扬了扬手上的退婚文书,「你不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吗?」   「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怎么?连甚么叫抛弃都不懂得吗?果然是跟第一次见你时一样的愚蠢。」   我放下手,指尖划过退婚文书的边缘,被簇新的纸张划得指腹微微刺痛,「解释。」你欠我的。   「你想我说甚么?」他冷笑了一下,「以你的脑子,绝对只是在想甚么我不想连累你之类可笑的理由。理由很简单,我已经清醒了,像你这样的负累我还没蠢到要担上一辈子。」   「你就这样说好了,说甚么都可以,」我抬头望着他,「这招对我没用,我是不会就这样接受退婚的。是私盐的事?」他接下来肯定会对私盐商动手,早两年他去蓝州时故意打草惊蛇,惹上蓝家,就是为了区分开与蓝家交好的私盐商,以免现在会动了不该动的蓝家。但即使不是蓝家,谋取暴利的私盐商又岂会是善类?都是些凶悍到连蓝雪那都敢动的人。   连我都被刺杀,他自己遇到过的危险之多更不消说。他没跟我说过这些,可我自己也有打探消息的。天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去忍耐,不去问一句他的伤势,不过都是想他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罢了。   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章泽兰,你就只听你想听的。无论我说甚么,你是根本就已经认定了是吗?」   「是。」   「真是麻烦的家伙。」他好像很烦恼地叹一口气,「固执己见也是我不要你的理由。算了,我也知道你会这样的。」他从袖中拿出另一份文书抛给我,然后转身背着我,抱着手臂,「以前还好点,但是愈来愈蠢,我已经受够了。」   我没理会他的话语,只低头翻看他抛给我的文书。   是当年国试刺杀案的报告书?因为事关钟杰潼,当初的一切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当我看见文书上葵皇毅开始报告的日期,我就马上意识到甚么,手脚有点发凉。   还记得当时钟杰潼刚去世了没多久,葵皇毅就亲自来了章府找我,说国试刺杀案已经由他接手。那时我没有细想,现在再看文书,葵皇毅接手案件不只不是在钟杰潼过世后,更甚的,是在三年前的早一届国试,他刚从黑州的州牧大案中脱身就接手国试案了。   我再翻下去,看见他一直在追查刺客和分析被当成目标的考生特征,有非常详细的统计。再翻,是葵皇毅根据分析,认为在那一年国试中有可能被当成目标的考生名单,上面有郑悠舜,有刘子美,有钟杰潼。   再翻,是他找人跟踪考生们的报告书,当中也有钟杰潼。   再翻,是钟杰潼的死亡报告。   「你这是甚么意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这样问。   「钟杰潼是我的诱饵。还听不明白的,看在你陪了我几年的份上,我可以和蔼地给你解释一句。我知道钟杰潼会被刺杀,故意放他诱敌。托他的福,我的确顺利找出那一年的宿舍幽灵。」   我闭上眼睛,紧紧地抿住唇,半晌,睁开,「原来如此。」他曾经通过我找在衙门当差的五堂兄章泽池,为的应该也是这件案,毕竟章泽池作为衙差多年,他知道的也不少。章泽池也提醒过我要小心杰潼的安全。   是我蠢。   我叹一口气,「你的事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吗?」严峻到,让你这个说谎高手不惜戳破自己掩盖多年的事,都一定要将我踢走。   他转过身来,扬起一个恶质的笑容,眼神带着不合时宜的笃定,「那样,章泽兰,即使我正是如你所说的那般可笑,是为了你的安全才将你推开,现在知道了我也有份害死钟杰潼,你还敢说大话,说不走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何样的表情与他对视良久的,只记得皇毅这时的表情,让人的眼眶有发酸的冲动。   但在这段对视之后,我笑了出来。我勾起唇角冷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有这么过分的恶劣笑容,「想要的就利落地出手,不想要了也让人无可反驳。好一个葵皇毅,和当初见你的时候一样,蛇打七寸。你和杰潼比起来,」我侧了一下头,笑道:「差远了。」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说出很刻薄的说话,发现原来平日的自己只是个假道学,就像我以前的侍女燕甜所说的,虚伪。   甚么话能刺伤他,我现在就想说甚么话。   葵皇毅唇边的冷笑愈发恶劣,恍惚就连眉头眼额都染着某种名为恶党的颜料,「过奖。」他冷冷的、低沉的嗓音,如旧。   如果一切都如旧就好。   我宁愿我看不出他那看惯了的冷笑中,现在尚有着别的意思。   穿越前有一首歌怎么唱来着?   我一边转身往大门而去,一边苦思冥想。   啊,想起了。   ───放不下,你冷笑中,有一丝苦涩的牵挂。   我刚走到大门,就看见正向这边走来的旺季和凌晏树。   「哎呀~是兰兰啊?」凌晏树笑着向我挥挥手。   我向他们福身行礼,微笑着说:「早安,旺季大人,凌大人。」   旺季向我点点头,欲言又止。   看来他们也是知道的。我笑了笑,叫甘草将早就备下在轿中却没来得送出去的东西拿来,递给了旺季,「旺季大人,这是我从蓝州带来的蓝鸭蛋和猴头菇,是此行的手信。」   凌晏树噗一声笑了出来,「你每次都买上这么多的。那我的呢?」   「是,这份是凌大人的。」那是一份水母标本。   凌晏树看了礼物,笑得更开心。   「谢谢。泽兰,保重。」旺季这样道。   我向他们福了福身,微笑着说:「是。两位大人也请保重,旺季大人要注意身体,公事繁忙也请不要总是忘记吃饭。」   行过礼后,我就头也没回地上了轿子。我的手紧握着腰间的一个香囊,里面放了他送我的白玉葵花头饰。   下轿的时候,我站了好一阵子,然后静静地抬手--   将香囊用力地摔在地上。   听得一下清脆的碎裂声。   我轻声道:「甘草,麻烦你帮我将它远远地扔了。」   「是的,小姐。」   我微微一笑,「这次别偷偷收起来了,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的。」   甘草抬眼望了望我,然后严肃地应下。   回到房中我如常梳洗,慢慢的,看见镜中人在哭。   竟然,如此。   我在房中休息了一整天,晚上便去大厅跟飞翔一起吃饭。   「三妹。」飞翔担心地望着我。   「没事。」我笑了笑。   「你说一句,我现在就给你去拆了葵府。」   「不用了,我已经拆过了。」我拉着他坐下,轻拍他的手背,「大概我就是个嫁不出去的命?」我说笑道。   飞翔拍了一下桌子,「怎么可能!我家妹子一定会再找一个好人家的!」   我笑眯眯地道:「我只是说笑而已。」   飞翔顿了顿,不再耍宝,认真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说退就退了?如果不是章老爷子的事,你们本来就都已经结了婚的。」   「能是甚么?只是突然清醒了而已。」我拿起筷子,给飞翔夹了些菜,「本来就是乱来的。」   「你和葵皇毅是乱来的人吗?」   「所以我说,」我侧头笑道,「现在是清醒了。」   飞翔扒了一口饭,隔了好一会儿还是道:「葵皇毅没多久前才遇刺,他好像和盐商闹得正凶。三妹,你不要再考虑一下?他大概是有甚么难言之隐。」   「既然盐商之事都闹开了,我想他很快就会收官定案,他自有分寸。」我吃了口饭,喝了一口汤,才慢条斯理地道:「二哥本来就不喜欢我跟他的,是吗?为什么还要再劝?」   「我倒是没甚么,」他放下碗筷,拍了拍我的肩头,「他对你好就行。」   「都被退婚了,你还说他对我好吗?」   「明知他是为了甚么,阿三你还要这样说吗?」飞翔望着我,似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中已经看穿我的想法。   我苦笑一下,「抱歉,是我失言。」   「你就是破口大骂也没甚么,我就怕你憋着。」   我静默了好一会儿,等饭菜都凉了才道:「二哥,我有去找过他。我会回来是因为他说,」我抿抿干涩的唇,「他说他有份害死大哥。」我还怎么可能嫁给他。   飞翔闻言也楞住,我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听罢便拿起外衣,急步出了去。   大概是去求证?   我重新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地吃着,咽下。   如果是当年,我会将葵皇毅纳入报复的范围,但是现在正如飞翔所言,明知他是为了甚么而推开我的,我还能怎样?嫁不得,恨不起,那就只能如他所愿,离他远远的。将我的每一个反应算得准确,该说不愧是他吗?   我顿了顿要夹菜的手,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手。   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瞒下这样重要的事来向我提亲?若是等我嫁了他才事发,他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面对钟老夫人?我要怎么面对自己?他真的就是个石头做的心肠?   我紧紧地抿着唇,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一天之前,我还做着美梦的。   人生如梦。   飞翔回来的时候甚么都没有说,只是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   一夜无眠,接下来我还是按着原订计划去处理紫州的赈济之事。因为日间太累了,身上又有伤,过了几天后我倒是已经可以安然入睡。另外,我也开始计划行商的事,也写了信给全商联总会的黄凤呜,说我想跟他谈谈看重返全商联干事会之事。   日子过得好到让我独自一人时不禁连连冷笑。   让我略感意外的是,柴凛也在京中,还投了帖要来见我。   「凛小姐。」我起身相迎。   柴凛快步走来,「章副会长,还请不必多礼。」   我笑了一声,「我早已卸任了。」   一番寒暄后各自坐好,她向我说起了茶州金华经济特区的事。她想向总会解释茶州全商联的调动,但柴凛长年在茶州,并不知道应该先去拜访谁人以打通关节。   我想了想,问:「凛小姐,你介意向我说一下你调动的是甚么人吗?」听过后,我摇头失笑,「抱歉,失礼了。」自我放下全商联之事,郑悠舜又再次毫不留情地利用起全商联,清洗的速度快到让茶州全商联的干事在半年内几乎都换了个遍。怪不得柴凛要向总会解释了。   「我知道您一定会不喜欢这种做法的,」柴凛的目光没一丝闪躲,「但是请您明白,每快一点,就少一点茶州的人民被害。」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合适而已。」我轻叹一口气,「凛小姐,亏本的生意不做,是商人的本质;看见茶家肆虐,群起而击之,是人民。两者重叠之时,你会如何选择?」   「后者。」   「这样的话,你就不再是商人了。不是商人,如何领导以商人为根本的全商联?」我不想吓着这个又能干、又正直的姑娘,便温声慢慢地道:「再打个比方,既是女儿,又是别人的媳妇,更是别人的妻子,儿子的母亲,这么多的角色一但同时成立,凛小姐,你要怎么舍弃?我也很认同你所说的事有先后,只是在分先后以前,是不是能选择调和?」我微笑着说,「茶叶和水,一但份量不对,又或缺其一,都算不得一杯好茶。」   柴凛站了起来,向我行了大礼,「受教了。」   ……总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个唠叨的老太婆,咳!我起身扶起柴凛,「别这个样子,」我说笑道:「将我弄成个爱训人的三姑六婆似的。」   柴凛笑了一下,依言利落地站起,「您的年纪的确比我大。」   还敢笑话我了?我掩嘴失笑。也是,就是不算穿越前,我现在也是比刚出二十的柴凛要年长。   「这个……」   我扶起她,复又请她坐下,「一到步就直去找会长桓展松便可,」我隐晦地说了一句,「他喜欢别人尊重他。」会长桓展松与副会长黄凤鸣时有争权,偏生黄凤鸣年轻有为,桓展松屡处下风,便愈发喜欢别人先敬他而后再见别人的门面功夫,恍惚不这样做,他就没办法展现他会长的威仪。其实黄凤鸣并不在意这些。   柴凛也非未经世事,我稍说一句她就明白了。她向我点着头道:「是的,我明白了。那个……」她笑了起来,「既然不能再称副会长,我一时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了。」   「都是一句。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像浪州牧一样叫我章家大姐?」   柴凛笑了出声。   我也笑了几声,「我没关系的,你愿意的可以称呼我的名字,要不跟其他人一样,称我一声三娘也可。」   「直呼您的名讳不甚妥当,我就还是叫一声三娘,可以吗?」   「好的。」我笑着应下。在这个时代,我也不是适合称小姐的年纪了,她又不愿直呼我的名字,叫一声三娘亦可。   送走柴凛后,我自去了工作。都完成了,便看看书,练练字,在再次出发前偷得浮生半日闲。   再也不用赶着去见谁了。    ☆、第四十八章 分道扬镳      来了贵阳三个月,便又到了我要离开的时候。   临走前的一晚,红黎深来了管府找我。在廊上他和飞翔拉拉扯扯的边闹边走,我直看到捂住额头。   「黎深是有事要找我吗?」我拉了拉飞翔的衣袖。   飞翔一巴掌拍在红黎深的后脑勺上,「没事!甚么都没有!」   红黎深一脚回踹,嗒的一声打开手上的折扇,「没事我过来找你有个屁用。」   「……」屁?那个,没记错的红黎深明明是大贵族……我噗一声笑了出来。   他哼了一声,「说了又怎么样?你还怕她会回去找那条臭虫吗?」红黎深睨着我,「要不要也是她自己的决定,你瞎管甚么?」   飞翔望望我,松开扣住红黎深脖子的手,「好,是我错,要说你就说。」他双手叉着腰,转过了脸,「我都不管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   红黎深又是嗒的一声收起折扇,「葵皇毅说的和事实有出入。」他用折扇指着我,「你被耍了,蠢材。如果他是有份害死杰潼的人,我早就将他丢进臭水沟淹死了事。」   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晃了晃,扶着柱子在栏杆边上坐下。最近受到的刺激有点大,我都有点傻眼了。   「有跟踪记录,是因为姓葵的派了人去保护他。」黎深撇开了脸,在夜色下他的五官昏暗不清,「只是,派去的人也死了。」   我皱了皱眉,「真的?」   「你真是猪屁股做的脑子。也对,要不也不会看上那个恶心的家伙。」红黎深撇了撇嘴,不耐烦地嚷嚷道:「他接下的案子还让死了考生,他怎会故意让自己出这种漏子?白痴啊你。」   是吗。   我苦笑一下。我都差点分不清甚么才是真的了。红黎深所说的,如果我冷静一点也是可以想得出的,可惜多年的相处让葵皇毅太了解我了,要想惹火我,易如反掌。这个说谎高手。   红黎深随手转着折扇玩,「蓝州那边,私盐商有人不听话,蓝家是借葵皇毅之手清理门户,帮助你是要表明蓝家的态度。那堆强力臭虫!要你来当红家的帐房你偏不肯。」他啧了一声。   低头想了想,我抬眼望他,「为甚么要告诉我?你不是也不喜欢葵皇毅的吗?」   红黎深趾高气扬地道:「当然是要来搞破坏的!他想做甚么,我偏不如他的愿。」   其实是担心我因为杰潼的事而心里不好受的,对吗?我笑了起来,「谢谢。」虽然当年只是短短数月,但杰潼能够认识到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啧!」   「阿三,」飞翔转回头来,「那你还走吗?」   「当然。」我笑着也大力拍了一下飞翔的肩,「不只是男人,女人也是一旦放手了就不会回头的。」我觉得,有点累了。我向飞翔笑着说:「看来,丈夫还是找个蠢点的好。」   我没办法原谅将我随意摆弄到这个地步的他。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仅仅是奢望。想找一个可以坦诚相待的人过一辈子,有这么难吗?还是说,我的世界观果然有甚么地方错了?   我没再说甚么,带上人安静地离开了贵阳,一边行商,一边教导林牧托付给我的学生崔昌丰。不过就我看来,崔昌丰走的也多半会是仕途,而非从商。   「兰姐姐,」在蓝州边境小镇的一处路边小摊上,崔昌丰起身帮我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道:「这蓝州远比紫州富裕,没问题吗?」   我笑了笑,托起茶杯,轻呷一口才回答,「水不好,茶不好,」我稍扬嘴角,「泡茶的人更是败笔。」明明就不是专心泡茶的,何必还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小时候的崔昌丰,还是个鬼精灵的顽皮孩子来着。   崔昌丰倒是没生气,反而微笑着道:「您又笑我了。」   「昌丰,我送你去贵阳好吗?」若是想考国试以从仕,自然是留在京畿学习为好。   「被您看穿了。」崔昌丰满不在乎地看向外面,伸手一指,「外面天广地阔,我为什么要画地为牢?应试要学的,牧大人也教过我了,趁年轻该多去外面走走才对。」   ……比我还要老成是怎么回事?我笑了一声,「好,都依你的,不过也别小看了国试。」   「考不过就当真表示我没资格为官?考过了又代表真有资格了?」他轻轻的哼了一声。   我耸耸肩,没再问。大概是昌丰又看见甚么贪官污吏了,正在生闷气来着。   「若是为官,我倒是想进御史台。」崔昌丰顿了一下,然后收起先前的轻浮,严肃地向我低下头,「抱歉,兰姐姐,是我失言了。」   「没有,你会这样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跳过葵皇毅不提,「只是我觉得将他们都查抄了虽然爽快,但终非正途。如何提升官员本身的质素才是正事,如同民无讼为上佳一样。」   崔昌丰面无表情地道:「民无讼本来是想说天下太平,偏生那起官员就以这一句为由推却真正的诉讼。依我看,治乱世得用重典。」   「你也说得对。」我笑了笑,没再多说。现任国王紫戬华就是治乱世用重典的表表者,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不过,也是能理解的。「真搞不明白你怎么偏爱这些说不清的政事。」我叹一口气,给昌丰递了个包子。   崔昌丰的脸色黯了黯,「兰姐姐,我觉得牧大人和文显大人有壮志未酬之感。」   所以你想去看一看恩师心中所郁结的是甚么吗?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好孩子。昌丰楞了一下,然后猛地撇开脸轻咳一声,耳尖红了起来。   「兰姐姐,我已经快十六了!」他略带抓狂地低吼道。   我笑眯眯地说:「是吗?抱歉。」这个装老成的少年,真是非常可爱。   嗯,我要变身怪阿姨了,哈哈哈哈。   从蓝州将丝绸转运至茶州,路途虽然辛苦,但是一个转手,价格就翻了几翻,让初次亲自卖东西的昌丰吓了一大跳。虽然我现在不是全商联的干事,但也是登记了的商户,自然是乘着免税之利到了金华城经济特区出货。柴凛此时还在金华,她便问我随后可否一道去黄州总会。想了一下,我就点头。   正好我也想去见见黄凤鸣。于是,我就让昌丰跟着商队再走几趟,自己带着甘草、王大力、小小和阿文四个章家仆从以及文书刘加禾,与柴凛一道去了黄州。   再亦不提京中之事。   年底时我们来到黄州,我为柴凛引见总会的干事,自己亦前去商谈中价茶叶和丝绸的生意。黄州的商机比起天下最富的红、蓝、紫三州,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我亦有会见此行的目标,黄家二公子,黄凤鸣。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得泽兰小姐的回复,」在酒楼临街的包厢中,黄凤鸣浅笑了一下,「却不知是否应该庆幸。」   他是知道我解除婚约之事了。我拿起茶壶,缓缓地沏着茶,直至茶香四溢,我才开口道:「二公子,你该庆幸。」我笑了笑,给他奉了一杯茶,「我想我还算是个有些许用处的人。」黄凤鸣想招纳我,我应下了。   黄凤鸣接过茶杯,嗅了一下茶香,轻呷一口,唇边的浅笑始终没有落下,「看来泽兰小姐的茶是愈发的好。」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我同样报以微笑。   「你的意思是……?」   「未知二公子是不是有兴趣着手茶这一项?在下倒是有数个不错的庄子在手。」我现在有的蓝州茶庄泰半都和葵皇毅有关,而且是借他之力而得蓝家助力发展,所以,我决定将茶的生意一个不剩地脱手。   黄凤鸣楞了一下,复又笑开,「艺高人胆大。」   「二公子说得太过委婉了,」我低笑一声,「有勇无谋更为恰当。」   「明知无谋却依然要做?」   我转头看向窗外,此时正下着少见的冬雨,空气也变得更为湿冷,「平日辛勤,为的不就是但愿自己不再为难?」   「紫州赈济之事也是如此?」黄凤鸣脸上笑意温和,但眼睛却是紧盯着我不放。   连这件我做得隐秘之事也直说出来,大概这就是黄凤鸣对我最后的试探了。我轻笑一声,「钱财赚来而不花,等于没赚罢了。」   「哈哈哈哈……」黄凤鸣一手拿着折扇,在桌子上轻敲了好几下,「好一个章家三娘。」   即使事不成,至少我和黄凤鸣是交好了。我将茶杯推开,命人上酒,拢袖倒了满满的一杯,向黄凤鸣笑笑,举杯一敬,一杯喝尽。黄凤鸣笑了声,同样回敬一杯。   「去楼下说一声,」黄凤鸣侧身对侍从吩咐道,「今天楼里的花费,我包了。」   我们相视一笑,再次互敬一杯,直至酒壶见底方罢。   没过几天就传来消息,有一个全商联总会的干事因事辞任,我的名字被补了上去。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和章家文书刘加禾在书房中议事。   「小姐,」刘加禾笑着站起身来对我拱手,「恭喜。」   我也起身,伸手示意他坐下,「刘先生不必多礼。其实我亦无甚把握,」我苦笑着摇头,「我还以为黄凤呜会因为我太过没拘束的行止而放弃推举我的。」将蓝州茶庄变卖,章家明面上的实力再次大幅下降,而且我在应对黄凤呜的时候,没再过多掩饰自己的想法,明知有些不妥、不适合我身份的话也直说。   除了发展生意,我更希望为日后的自己找一个真正合适之处安身,所以,没必要过多地矫情掩饰了。   刘加禾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小姐不必妄自菲薄,若非您行事低调,只怕黄凤呜早就更大力地拉拢你了。」   我笑到不行,「我?低调?我可是章三疯来着,刘先生才是不必宠着我,总是在说我的好话。」   刘加禾也笑了声,半晌后,亦道:「不过我也确实没想到黄凤呜会如此锲而不舍,我本以为他会想找个更听话的棋子推上去。」   「下棋并非等于建立傀儡,」我屈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刘先生还记得以前我们不推举方老,转而推荐中立的崔净上任为黑州会长一事吗?」我笑了起来,「一样的道理。全商联不能够变成黄家的一言堂,所以黄凤呜自己不可以上,太听话而全无个人立场的也不行,上任的是与黄家交好之人,足矣。」   「小姐高升,指日可待。」   我笑着应了,心中暗叹一口气。商场如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谁都说不清以后的事。   还是以继续累积实力为上计。   黄州事了,我辞别柴凛,继续行商。岁末,我回了黑州隆清县探望林牧和李文显两位老大人,林牧依旧装疯卖傻而句句锋利,李文显更是不用说了,照样的将我从头到脚都批成了个傻子。我笑着与他们过了新年,开春就绕道前往州都远游城探望钟杰潼的母亲。   老夫人拉着我的手,满心满眼的痛惜,「兰儿。」   我笑着反握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钟姨,我没事。」我没有向她细说过葵皇毅的事,她只知我们解除婚约了。   「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只是,」她抹了一下眼角,「女子最好的几年就这样过了。」   开春,我就二十八岁了。   我故意卖傻哄老人高兴,侧着头笑道:「甚么啊?女子最好的几年,现在才要开始来着。」我可以做的事情,尚有很多。   刚走出钟家大门,甘草就向我递上三封信。她一边向我行礼,一边道:「小姐,一封是来自黄州黄二公子的,一封是来自茶州郑悠舜大人的,一封是来自紫州葵皇毅大人的。」   我先是看了前两封。黄凤呜自是与我商议全商联总会之事;已在茶州经营六年多的郑悠舜,近来对阵茶家的境况益发严峻,来信自也是与此有关;而皇毅……   甘草伴着我向马匹走去,适时在我耳边轻声道:「王大力刚报了上来,说葵大人蓝州私盐案一事已了,未计及私盐商,单是下马官员和家眷也足有二百二十八人。」   他这次又是大获全胜了啊。   我靠在马边,随手将葵皇毅的信拆开来看。   信中只有两字──甚歉。没解释,更没有挽留。   我静立良久,然后苦笑一声,拿出随身的火折子,将信烧了。你连多解释一下也不肯吗?还是,你肯定这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必解释了?   「小姐,您生气了?」同样上了马的甘草问道。   「已经不气了。」只是,泄气罢了。   「百年修来同船渡,小姐,甘草妄言,请您三思。」   我向她笑了笑,「出发了。」   甘草一楞,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小姐。」   出发了。   这一趟,我正是要去贵阳行商。在贵阳的时候我照例借住在飞翔的府中,同时又去了看望二伯父家的五堂兄,章泽池。   这天,我骑马去了贵阳衙门,翻身下马。衙门门前有人来问,我便提着酒朗声笑道:「章家三娘送酒来了。」   不一会儿,年近四十的章泽池便大笑着迎出来,「兰堂妹,这次带了甚么酒来啊?」   又是一场把酒言欢。   回程时天色已晚,我没让章泽池再送,自披过了披风便上马而去。不巧,没跑多久就让我撞上了贵阳的第一场春雨。不走运啊。我失笑一声,随即转道往一处店面的廊下暂避。我下了马,笑着安抚被雨水扰得不耐烦的马,抽出怀中的手帕轻拭衣袖,转头抬眼间,意外地撞进了一双同样带着几分意外之色的灰蓝色眼睛。   与十二年前同样的颜色,当中的神彩却要比过去远为晦涩不明。   我向他轻施一礼,「晚上好,葵大人。」   皇毅看了我一阵子,然后也点点头,「晚上好。」   他的衣衫微湿,看来也是避雨来了。我上前一步,将手帕递给他。   「有劳。」他伸手接过,擦了擦衣襟。   我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了廊下,看着廊外的大雨。沙沙沙沙,雨水打在了檐蓬之上,让空间不至于太过静寂无声。   皇毅还是打破了沉默,「对不起。」   我笑了笑,「没关系。」尽力了。尽力地试过了,只是我们依然不适合走进彼此的世界而已。他也是为我好,不希望我因他的事而受伤罢了。   都罢了。   「没再受伤?」我问。   「没。」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他的头,他手上的绷带是透明的吗?我失笑一声,他皱了一下眉,显然为随口而出的拙劣谎言而苦恼。   「葵大人,保重。」   他稍稍低下头,看了我好长的时间,直至雨势都转小了,他才轻嗯了一声。   「嗯。」   我转头望向天际,乌云都渐渐散开,圆月又再次冒出。我转头向皇毅一点头,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飞翔府中,我和甘草说笑着更衣,这才独自回转房里。躺在床上,我安静地闭上眼睛,在微醺之中进入梦乡,忘记自己哭了的事实,记得明早醒来之时,要清醒地醒来。   ──不出半年之后,葵皇毅成为了彩云国史上最年轻的御史大夫,官居正三品,成为名正言顺的朝廷大员。   ──在他升官的一年半后,我亦成为了全商联黄州总会的两位副会长之一,以专走贸易投机生意的章三娘之名闻名于彩云国。   ──又再过两年后,终于出现了彩云国史上的第一个女性官吏,《彩云国物语》的女主角,红秀丽。   紫戬华的大业年间终于都过去了,彩云国迎来了紫刘辉的最上治之年。 作者有话要说:  公告:抱歉,虽然我知道停在这个节骨眼上很缺德,但是我真的要开始断更了。。。因为最近的事真的很忙T_T   请给我一点点时间吧,到下星期五(25/7)晚上十时前会复更的!   P.S.此卷已完,下卷:第四卷,在水一方 ☆、第四十九章 上治之年      上治三年,夏。   「章三娘?」虽然饱受风霜,但说话的妇人风韵犹存,「不要跟我说这个。」只见她撇开了脸,眉目间透露着深深的嫌恶,但依然不愿说一句恶毒的话语。   与其说是不愿,应该说是不屑更为妥当,但是她又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式的不屑,只是她长期的教养下让她说不出口罢了,用「不屑」似乎亦同样不甚恰当……坐在酒楼二楼的包间内,我捧着茶杯往外看着,百无聊赖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小姐?」年前接任甘草成为我贴身侍女的辛梓,捧着点心走了过来。   我给她指了指楼下那个逐渐远去的妇人,「那是前黑州隆清县知府的女儿,萧贵小姐。她的父亲因为一宗大案而被砍头,家破人亡,随后她辗转流落到京城,下嫁了一户平民。」我放下茶杯,伸手接过辛梓手上的点心,「可惜遇人不淑,丈夫强行要将她典当出去换取钱财。后来总算是摆脱了丈夫,带着儿子再次流落它方,数年前改嫁了一个蓝州富商,如今儿女双全,也算是苦尽甘来。」女人要有办法的时候,还是非常行的。   辛梓给我续了一杯茶,「是与小姐有关的人?」   我吃了一口味道清甜而不腻的点心,抽出手帕抿了一下唇,向辛梓笑了笑,「是我害她家破人亡的。」   辛梓望了望我,自己也丢了一块点心进嘴,「怪不得那位夫人一听别人提起您的名讳就一脸嫌恶。」   「……不,虽然是嫌恶没错,可你能不能用点比较委婉的词汇?」我抽了抽嘴角,「比方说,一脸不喜、一脸不豫?」   辛梓对我伸了伸舌头,「不要。」   我失笑一声。正和辛梓玩闹间,一只正蓝色的衣袖穿过了包间门口的珠帘。   「三娘今天看来是颇为清闲?」掀帘而入的正是随着年月而益发风流倜傥的蓝家宗主蓝雪那。   认识了好几年,但我还是搞不清分别名为雪、月、花的三个蓝雪那到底谁是谁,不过都是得起身相迎就是了。我拢了一下袖,站起来微笑着打招呼,「蓝宗主今天似乎也是偷得浮生?」   蓝雪那的嘴边噙着微笑,在我的对面坐下,「我向来就是很闲的,就怕三娘会怪我不请自来,打扰了你的雅兴。」   相信我,无论是那一个蓝雪那,都绝对不是这种彬彬有礼的类型──至少绝不是真心有礼的。我给他倒了杯茶,顺着他的意思让辛梓先行退下,「岂敢,能见上蓝宗主一面,亦不知有多少人心生歆羡。」   「可这些人之中不包括小兰吧?」   听得他的称呼,我又抽了抽嘴角。很好,我万二分确定眼前的蓝雪那就是老是耍我玩的那个没错。我捂了捂额头,「蓝宗主,要是我说我今天确实是想独自一人偷闲半天,你会走吗?」   「不会。」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的划过唇边,「当日我救了三娘,却没想三娘无情至此,连半天时间都不愿敷衍于我。」他那双桃花眼眼波一转,整个人俊美得让人呼吸一窒,「就算是蓝家宗主,你也是如此对待?」他轻笑一声,「胆子未免是过大了吧?要是我说蓝家有意和全商联合作呢?」   ……第一,移动发电器请不要随便发电;第二,别再威逼利诱我了好吗?我坐回位上,无奈地道:「蓝宗主,你若只是无聊了,三娘奉陪。」他倒是真的三不五时就在玉龙城里悠悠晃晃地出现,大概是真的挺无聊。   「是为了全商联的利益吗?」   「不,」我分着糕点,「游玩是一回事,这是三娘自愿的,与交易全无牵扯。要不要跟全商联合作,悉随尊便。」   「你这个态度太随便了吧?」他接过我递去的糕点,「不是想跟着黄家那只二鸡成为全商联的会长吗?」他揶揄着我和另一个总会的副会长黄家直系二子黄凤鸣联合架空了会长的事。   我苦笑着说:「蓝宗主,嘴上留情。」二鸡……「会长,」我摇了摇头,「谁想当这种麻烦的东西?」要我说,还是无忧无虑的好。   「说着不想却绝对会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三娘不觉得自己太过虚伪了吗?」   我笑着说:「是,是我不好,我非常有野心来着。」最好能够大权力到将你扯下来海扁一顿,可惜这大概只是奢望。说起蓝家,如果能够让他们同意由全商联代理他们新推出的香料蓝兰花就好了。不,如果章家能够拿下的话……突然,我的鼻子被蓝雪那掐住。   「三娘人在心不在,」他笑得像是掐住我的人不是他一样,「这可不好。」   「……」我果然是想扁他。望着松开手的他,我掩嘴失笑。算了,这个任性的大少爷。   蓝雪那优雅地拿着茶杯,看向窗外如水的人潮,「三娘想要蓝兰花?」   我笑而不语。跟他谈就只是在乞求蓝家给予恩惠,要正经谈这种小生意的,还是得找他们的掌柜。   「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三娘的话,我可以送给你哦。」他无可无不可地道,「本来就是看见小兰才调得出来的。」   「不,这样的话就没有意思了。」   「哦~是这么强势的类型啊。」   我笑了笑,「人总是很奇怪的。」我伸手将已经空了的茶壶拿过来,打开盖子,重新再泡一壶,「如果我不要,蓝宗主就想给我;不过如果我真的接受了,蓝宗主就会变成看不起我,再也不想给我了。世上是没有不劳而获的,哪里都是,即使是彩八仙来帮忙了,也是得人们先作出祷告啊。」   蓝雪那低声地笑着,「所以才会一直都想帮三娘的忙呢。」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我高举着水壶,将滚烫的热水注入茶壶中,「我们这种小商人和蓝家宗主的档次差太远了,没甚么好让蓝宗主帮忙的。」就是要借蓝家之力,也大可明买明卖。   「也不见你对管飞翔这么计较啊。」   「那是兄长,家人啊。」   「家人嘛,」他给了我一个非常有技术含量的男性版媚眼,「那三娘嫁给我不就好了。」   我摇头失笑,「我是不会为了『让人帮忙』这种理由而嫁给一个比自己要小的男人。」   「竟然用年纪来说事,三娘有点狠呢。」   拿婚事来说笑,狠的是你好不。我又笑了一声,径自低头沏茶。   蓝雪那静看着我沏茶,待接过我递去的茶后,轻嗅了一下,然后神情轻松地望向依旧热闹的街外,「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我也自斟了一杯,「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浮华世间,难得糊涂。   我们身处的这家酒楼是蓝家名下的,饭菜和布置当真不错,而蓝雪那不故意使坏的时候也确是不难相处,我们二人便在此消磨了一个下午。啊,比较不满的大概就是辛梓了。   「明明是我和您的舒心日子,」回去的路上,辛梓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糕点,「蓝宗主还真是麻烦。」   我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说蓝雪那麻烦,某种意义上还真是无误,不过平日的他大概就是个有点小脾气的人罢了,与他一道消磨时光亦无不可。   「辛梓,茶……」我正想说点甚么的时候,后脑一痛,眼前一黑,这就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捂捂额头,无奈地看着对面那个笑得一脸和蔼可亲的大烂人郑悠舜,「悠舜。」太粗暴了啊喂。   「抱歉,泽兰小姐,」郑悠舜悠悠然地坐着,超级没有诚意地道着歉,「因为实在是没办法了,事态紧急,只好用这种方法将你请来。」他歪头笑了笑,「就当是茶州牢狱观光之旅?」   别歪头卖萌啊喂。我捂着嘴失笑,摆摆手,「不,牢狱这种东西我在年轻时就已经参观过了。」明明之前我还身处蓝州玉龙城,现在听他如此说来,我竟然身在茶州了吗?还有身周明显是用来关押重刑犯的牢狱是怎么回事……他这次到底将我敲晕了多久啊?我万二分无奈地捂着脸,愈发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值钱。   果然在各位的眼中,我就是一小虫子吗。我捂捂额。   「泽兰小姐,这次,」他站了起来,「拜托你了。」   我也站起身来扶着他,「别这么说,能够走到这一步我也很高兴的。」我也知道茶州事态。茶州在经历长达数十年的混乱后终于迎来了红秀丽和杜影月两位新科进士,近年来第一次有正式科举出身的州牧到任。多年的布置,也该是时候收官了。   「现在最麻烦的就只有茶朔洵,」悠舜顺着我的手坐下,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不过也不足为惧,茶家只会自取灭亡。」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随手拿起一旁的茶具帮他泡起了茶。   「那样的话,我的死期也就快到了吧。」   郑悠舜的手段又快又狠,一般来说真的是难以用义人来形容他,只是……我笑着说:「悠舜,你有没有发现,好人总是比较早死?」我笑着给他奉了一杯茶,「所以请你不要担心,尽情地使坏就可以了,茶州人民会感念坏透了的悠舜的。」如果不是有这个鬼才十年来的努力,天知道还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肃清茶家。   或许我们都不过是作者安排给主角的垫脚石,但谁是谁生命中的主角和配角,都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在这十年间我所看见的,是由郑悠舜和浪燕青担任主角的茶州画卷。我衷心地敬佩着郑悠舜这个人。   悠舜楞了楞,复又微笑着,伸手接过茶,「泽兰小姐总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悠舜才是。」一如既往地说我温柔的悠舜,最温柔了。   正在闲谈间,牢狱外响起了脚步声,我在悠舜的示意下闪身躲进了门外看不到的死角处。话说回来,我还没询问悠舜为甚么我们两个会一起被关在牢房里。不对……有些个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按照「剧情」,悠舜是为了躲避茶家的胁逼而将自己关在重刑犯的牢房中的……   「郑悠舜,」门外响起了茶家宗主的弟弟的长孙茶草洵的声音,「你不出来也成,将代理州牧和州尹的印章交出来,再投靠茶家,我就好心地饶你不死。」这位身份尴尬的茶草洵,以前建立金华经济特区的时候也来抢过我的印章来着。   郑悠舜微微一笑,扶着桌边站起来,从怀中抽出一串估计就是牢房门的钥匙,走到了火盘边,道:「我拒绝。」说罢,他的手上就是一松,这个大坏人就将钥匙丢进火里。   重刑牢房被牢牢的加固过,没有钥匙的话,里面的人出不了去,外面的人也休想进来。   茶草洵阴沉着声音,「如果我在外面起火,就算不将你烧死,烟雾也会将你给憋死。」   郑悠舜的手平稳地转了个方向,拿起桌上的官印,移到火盘上方,「那样的话,你也同样不会得到官印,你可以尽管试试。」   喂,别要我陪你一起死啊。看茶草洵愤怒地离去,我才苦笑着走出来,「悠舜,莫非你当真如此仰慕于我?」找死何解要找我一起?   「实在是有事相商,必须得见你一面。」郑悠舜面色不变,平稳地将官印从火盘上移开,放回桌上。   我从怀中抽出一串钥匙。这是全商联制造的万用匙,我这一串连重刑牢房都能开,而同类型的钥匙全国就三柄──两柄分别在我和另一位全商联副会长黄凤鸣的手上,一柄在红家当主红黎深的手上。为了安全起见,我将这串万用匙也丢进了火盘,郑悠舜没有问钥匙的来历,只是与我一道看着钥匙被火舌吞噬。纵使真的被在外的茶家逼死,官印也断不可落在他们手里,这么点觉悟,我和郑悠舜都不缺,更何况这不过又是一场看着危险的把戏罢了。不单是因为剧透过,而是只要我们有官印在手,茶草洵此人尚未有如此魄力将我们烧死。   「泽兰小姐,」悠舜伸手请坐,微微一笑,「我们开始商谈正事?」   「当然。」我顺着他所邀而坐下,就着摇曳的火光与他商议起茶州布局收官一事。   两位新任州牧已经在前往州都的路上,茶家百般阻挠他们上任,此节我既已应红黎深的要求而让全商联的商路开通,给予州牧们方便,自不必多谈。现在我要专注的,是如何扣下茶家的流动资金,以期将他们一网打尽,免得有人逃逸。再有的就是罪证一项,州牧府和我亦早就预备下,我只需让人整理好全商联那部分即可。   等要事都商议好后,我和悠舜对视一眼,同时失笑。这都甚么跟甚么?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却还想着要怎么坑外面的人。烂人啊烂人。   「悠舜,那我们是要如何出去?」我的左手稍稍拢起右边的广袖,拿过茶壶给他续了一杯茶。   「燕青说是已经拜托了他的师父南师父了,具体要怎么做,」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事不关己的伪可爱笑容,「我也不知道呢。」   「……」不,我不希望自己是剧透的人了。貌似这位南师父是将悠舜敲晕了,然后随便扔到金华的大街上……那我怎么办?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悠舜还要处理公务,我便在一旁打着下手。不出一天,牢房又来了茶家的另一个访客,茶草洵的弟弟茶朔洵。红秀丽的男人运,太差了一点啊喂,怎的真是惹上茶朔洵了?在此地经营多年,我和悠舜真正有所忌讳的人,也只得这位茶家的天才茶朔洵一人。   「啊啊,」在茶朔洵走后,悠舜犹是一脸云淡风轻,「看来黎深的侄女长成了一位人见人爱的小姐了呢,黎深大概要头痛了。」   你绝对是在幸灾乐祸。我叹着气坐下,「茶朔洵早晚会败在红州牧的手里。」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全错。   「正好,」悠舜背对着我动笔,「和这么可爱的小姐扯上关系的话,或许就连他都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呢。每天都在晃来晃去的净做坏事,也该好好的为自己所用去的粮食付出那么一点啊。」   「……」何等恶劣的人,「黎深又当如何?」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悠舜的形容词,第一个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的人是黎深……   「嘛,黎深就算了。」   「……」果然,人还是有用一点会比较好。   「泽兰小姐,」他转身将一份公文交到我的手上,「这是授权全商联动武的公文,必要之时,烦请你派遣私兵保护两位州牧。」   我慎重地收下,「我明白了。」我将公文收好在怀中,许下诺言。   隔天我正帮着悠舜处理公文时,突然脑后一痛,眼前一黑,我就再次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章家三娘      再次醒来时,我望着身周的灯红酒绿楞了楞神。抬头一看,眼前的大楼挂着一个牌扁,上书「烟火楼」──就是金华城中最大的青楼。我摸着后脑勺笑起来。将我丢到青楼的大门前,正好。   我站了起来,低头理了理裙摆,无视身边围观的人群,自拢着袖举步走进烟火楼,朗声道:「章三娘来访,未知解佩可在?」   不消一会儿,一个大美人就娉娉婷婷地从金碧辉煌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沿路带起一阵浓而不俗的香气,惹得大厅中平日少见娇颜的寻欢客均是惊呼连连。美人迎了上来,娇笑一声,一双柔荑绕过我的手臂,「三娘来访,解佩怎敢不在?」解佩是烟火楼的花魁娘子,今年不过二十,正是大好年华。   我笑着与她把臂一同上了楼,待得关好房门,便站到窗边,看着街外热闹之景,轻声道:「解佩,我想麻烦你帮我做一件事。」   解佩坐在圆桌边,染上丹蔻的指甲点了点朱红的小嘴,大眼睛向我眨了眨,「甚么事?三娘开口,我自是应的。」   我转过身来望着她,抬手止住她的话,「先别忙着应,你考虑一下再说。我要你做的,是扣下茶新津。」茶新津是茶家的帐房总管,超过一半的茶家对外商业账目都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解佩怔住,然后直起身来,正了正脸色,「是要对茶家动手了吗?」   「新州牧上任,想来你是听说了。」预示着朝廷要对茶州动手了。   「三娘,既是此事,解佩义不容辞。」解佩娇艳的脸上闪过一抹冷嘲,「那个茶新津也不是甚么好人,无恶不作,我忍他够久的了。」   我笑了笑,走回桌边,与她对酌一杯相敬。   窗外的一弯新月,弯得正好。   我暗叹一口气。   在烟火楼中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我换过骑装便快马出了金华,直奔茶州州都琥琏城。沿路看来,茶家都在搜索着两位州牧,想要逼迫他们与茶家同流合污。好在我有全商联的令牌,单人出入尚算通顺。我回到琥琏的章府后,同样已经来到茶州的辛梓快步迎了出来。   「小姐,」她给我牵着马,低声道:「柴凛小姐传来消息,州牧已经进入金华特区。我们是不是……」   「这个先别急,」我笑了一声,翻身下马,「按部就班,即可。」我留在琥琏城的任务是要稳住茶家以及联系茶州的各大商户,州牧的事,自有其他人去管。   别急。   在真正发难以前,州牧之一的杜影月在柴家姐弟的陪同下暗中与我会见。   我向着那个年方十二的新科状元郎低头行了大礼,「民妇章三娘,见过杜州牧大人。」   杜影月稚嫩的脸上有着一丝慌张,却还是得体地接受了我的行礼,「章副会长请起。」他扶起了我,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杜影月。」他温和地抬头望着我,「章副会长,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笑了笑,陪在他身边的柴家姐弟同样露出了笑容。将茶家拉下马,众望所归,最后一着,就看两位州牧的了,今次的会面不过是向杜影月解释茶家的财政状况,以及我私心里的在新任州牧面前巩固全商联的功劳罢了。前者是悠舜拜托我的,而后者,则是我俩皆心知肚明。总不能够将自己想象成救世主,却忘了自己是何许人,我是代表全商联的一介小商人罢了。   事到如今,我也没甚么可做的了,只是在州牧府被茶家紧盯的情况下居中协调,以及在事件的最后借出私兵,制止在州都中放火的茶家子弟而已。这些私兵本身就是茶州人士,就是我不下指示,他们都会帮忙的。   无论如何,我好歹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亦不枉我多年来在茶州的经营。   茶家一幕在长长的序篇后,终于在红秀丽手中落下帷幕。红秀丽和杜影月将茶家之事上报朝廷,以茶家宗主的归顺为条件,换取了对茶家的宽大处理,竟然硬是没砍下一颗茶家的人头;至于茶草洵,是被自家人害死的,茶溯洵也不知所踪。被我捉来交出帐本的茶家帐房总管茶新津,最终横死街头。这是茶家的某些笨蛋做下的,但我不否认我早知道这个结果。不可以让太多人知道全商联在此事中的角色,帮忙出动私兵和交出部分账目已是最大的让步,其他的账目,只能是我和州牧府的私下交易。上层的事,就只能是上层知道,茶新津死得正好。   坐在书房中预备离开茶州的我,望着窗外的雨叹一口气,随即自嘲一笑,伸了伸有点酸痛的背部。   「小姐,」辛梓推门而入,「蓝州的甘草姐姐来信。」   我接过信看罢,便又继续处理事情。甘草年前成为了章家的掌柜之一,正帮着年纪渐大的文书刘加禾处理章家业务,至于刚上来不久的辛梓……我停下笔,望着候在一旁的辛梓,「你想象甘草一样吗?」一样的参与章家业务。   辛梓顿了顿,然后点点头,道:「想。」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是那个跟我一起长大的侍女燕甜一样,有着勇敢直率的眼神。   好。我点头应下。   第二天清晨,我就带着辛梓,上马起程前往黄州,出发前却是被州牧府来人截住了,说是两位州牧有请。   我微笑着向来人拱拱手,说:「三娘有要事在身,恕我不便前往了。」虽然我也想要一见那位女主角红秀丽,但我还是回绝了,并且快马出了州都。   「小姐?」辛梓疑惑地望着我,「虽然黄州总会让您回去,但也未至于如此赶急啊。」   我笑着道:「有事的话,柴凛尽可解决。」柴凛已经是全商联茶州分会会长,很多事她都有足够的权限来解决。   想来,州牧要见我大概是想说那个与全商联一起建立学术之都的提案。   我既有心提拔辛梓,便多说了几句:「柴凛和我们不一样,她由一开始代表的就是官家,尽可全力帮助朝廷,但我们必须摆明全商联的立场。后续之事,我们就不必急着参与。」研究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学术之都的前期投入资金过于庞大,就是当中有着重大的商机,也万不能由我最先提出。茶家一事我已经出面了,再来的话,只怕会被总会的某些人质疑我不顾全商联的利益。   辛梓聪明,一点即通,对我点点头示意明白。   即使我谨言慎行,秋天时在我回到黄州后,还是有一大堆的责难如雪花般飞来。无非就是怪我没有在茶州事上明哲保身,可要是我真的明哲保身了,他们大概又会说我不会把握商机了。等我将那些从郑悠舜手上辛苦磨来的优惠政策扔出,他们这才稍稍的闭上了嘴巴。   「早就知道他们会啰嗦的了,」另一个总会副会长黄凤鸣,摇着折扇,在全商联大楼的廊道上与我并肩而行,「三娘又何必一副脑仁痛的样子?」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总是将最麻烦的事扔给我,他还好意思笑话我?真亏他有一个黄凤珠这样厚道的弟弟。全商联在茶州一事中的角色,是由柴凛提案,我和黄凤鸣一同商议后共同作出的最终决定,可出面的是我,表面上黄凤鸣只是被动地同意我的决定。   他笑眯眯地晃了晃脑袋,用温文尔雅的声线道:「没关系的,小虫子而已,三娘不必在意他们,不满意的就都换了吧。」   「总觉得你愈来愈恶劣了。」彩八仙在上,我身边的到底都是些甚么人?   「三娘,问你一个问题。」他伸手推开门,先让我出去。   「嗯,你问。」   「小商人是不应该涉足朝政的,你在这事上热心太过了。为什么?」   我失笑,「身为战争商人起家的黄家子弟,你也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商业要和朝政拉上关系?」   「三娘不愿回答?」   我们走到大门前,我侧头望着他,笑道:「我都觉得那种东西离得愈远愈好,只是,茶家是得收拾,这也是李文显和林牧两位老大人临终前向我交托的最后一件事。」   黄凤鸣温文清秀的脸上拉开一个浅笑,「三娘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想怎么做就只管去做吧。」   「后悔将全商联让给我玩了?」我说笑道。   「此言差矣,让之一字不甚妥当。」他收起折扇,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章家三娘,相请不遇偶遇,今天天香楼,我请客,去不?」   「好。」我笑着应下。穿越者应当记得的是,茶州在这个冬天将会爆发疫情,我也该做好应当的准备,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太闲了,姑且去喝杯酒放松一天也无妨──话虽如此,我也没打算毫无条件地支援茶州。   又要和悠舜对上了吗?头痛,真头痛。   深秋之时,我上了京城贵阳。   「师姐,」在一个蓝家旗下的贵阳酒楼包间内,林牧的学生崔昌丰一边帮着我沏茶,一边道,「红州牧大人预计会于新年朝贺时回京,依我之见,师姐还是在红大人回京前离开会更好。」我是李文显的学生,李文显和林牧生前情同兄弟,我和今年十九岁的崔昌丰也素以姐弟相称。真可惜,他以前还会叫我兰姐姐的,现在长大了、傲娇了,只肯叫一声师姐了事。   我笑道:「红大人当真如此难缠?」   崔昌丰轻笑一声,「无比难缠。遇着师姐这样心软的,必输无疑。」   「可我正正是等着红大人和凛小姐的到来啊。」避着,是摆出的姿态;期待,是我的真实心情。   「师姐果真是心软了,」崔昌丰向我双手递来一杯茶,「学术之都这种乱来的提案也敢打算在新年就提出,红大人当真是不知从长计议为何物。」如此说着,他的脸上却毫无不屑之意。   崔昌丰今年高中进士第五名,正是和红秀丽等人同一届,不过依他的性格,我不问也知他没有去跟前四的杜影月、蓝龙莲、红秀丽和碧珀明套近乎,反而是跟随后名次的士子有着不错的交情。这一届的进士,自第五名的崔昌丰开始划开了两派。特别之人与常人之别。   我想了想,放下色泽雪白剔透的白瓷杯,「昌丰,你如今在吏部可好?」见他点头,我续道:「记得你少时说过,你希望进御史台,其实我也觉得你进御史台更为适合。」精英派的吏部可以打磨他的能力,但是与之相比,年少气盛的昌丰还是该先往严酷现实的御史台历练为佳。   昌丰摇摇头,拒绝了,「师姐不也觉得监察为下、选人得当为上?吏部就好,」他微微一笑,「黎深大人知道我和师姐的关系,平日对我也多加照拂。辛苦一点,不妨事的。」   ……我是一直都很感谢红黎深多年来的关顾没错,但来自黎深的照拂……怎听怎不靠谱啊……咳,「昌丰,要不你去工部算了。」管飞翔如今已经贵为工部尚书。   昌丰轻笑一声,「师姐,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人脉真广?」预料中的,他没应下。   我半开玩笑地说:「很多都只是略有交情而已,及不上红秀丽大人。」细想一下,红秀丽的人脉才是真的夸张。真是期待这位主角小姐早点找上我,让我了了一件心事。我却又暗叹一口气。若是到了红州牧死命找我的地步,也说明茶州瘟疫真的爆发了,需借助全商联的人力物力。   「昌丰,」我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想去御史台的尽管去,没必要因我之事而却步。」崔昌丰一直介怀我当年被葵皇毅退婚的事,所以百般不愿进入以皇毅为首的御史台。   他依旧微笑,「不必了。」   我也没再多言,与昌丰随意说笑,用过饭后就打算回到飞翔府上。我们二人正走下酒家的楼梯,不意遇见皇毅和另一些高官正拾级而上。世界,当真是很小,更何况这是一城之内。   「三娘来了京城啊。」与皇毅同行的其中一个高官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微笑着退后,先行让路,「林大人,下午好。」我和这位官员之间有过数次交易,双方算是合作愉快的。   这位林姓高官向我摆摆手,然后转向其他人为我引见,「各位,这位娘子就是全商联的章三娘了。三娘,来,这是御史台的葵大人,这是司农寺的……」他在一一说着,我微低着头,保持脸上的笑容不变,与众人一一见过。   亦是我们站的地方不好,正正位于梯间,在挤逼时小二走过,不小心在我的背后推了一把,我脚下一个不稳,好在昌丰及时将我扶住了,才没摔倒。我下意识地看向皇毅,刚好瞥见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三娘没事吧?」林姓高官问候了一句,随即就笑道:「哈哈哈哈,单单在路上看见而非有人引见的话,大概谁都想不到这个柔柔弱弱的美娇娘就是全商联的章三娘吧?哈哈哈哈。」   这话就过了。我笑了笑,没再答话,见礼后便与昌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帷幕之后      从酒楼中走出,昌丰扶我上了轿,在轿边走着,道:「如此无礼之人,当真少见。」昌丰是对刚才林姓高官评论我外貌的话生气了。   我扶着轿壁,笑道:「昌丰,民不与官斗,怎么你跟我从商几年还是学不会这个道理?」一、两句话也忍不得,所以我才想将他丢进御史台历练啊。   「师姐也是他可以论断说笑、评头品足的对象?蓝雪那亦未曾如此对待过师姐。」昌丰明显正在生气,偏生语调还是不紧不慢的,恍惚是在说着天气这类的话题,「俗语说得好,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我笑了一声,「昌丰,那是蓝宗主恶劣的时候你看不见而已。」想当初刚认识蓝雪那的时候,他一直都将我当成虫子玩来着,「以你的品阶来说,对方是高官没错,不符合地位的搭话以致自取其辱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一介商人,没事,数句闲话,没必要上心,我之后不也没理他了?」   昌丰轻哼一声。   我屈起手指,在轿边轻敲了一下,「与其浪费时间跟这起人计较,还是多做点实事为好。」   「师姐前月在信中交待我所列的名单,我已经准备好。」   「嗯,麻烦你了。」   「不,我也想看看红州牧大人的计划能做到何等地步。」   茶州学术之都的建立不能够单是一个设想,各项前期准备工作可谓相当繁重,而人才更是重中之重,所以我让昌丰利用职务之便,帮我列一个有其他发明才能而没有入仕的官宦子弟名单。上层之人暂时难以撼动,但下层官员一但有家属得益于这个计划,他们也自会站到赞成的一边。一点一滴地累积支持者,学术之都的提案慢慢的就会有一个坚实的实践基础。这个提案最终是会跟全商联有重大联系,也是全商联走向更高位置的重要一着,我先行做些准备也是应当的,我在秋天就来到贵阳并不是闲着无聊。   办着这事那事的忙碌地过了好半个月后,因为一件事提早办成了,我终于得以偷空休息数天。   我抱着一盏清茶,倚坐在书房边闲看着初冬的庭院。   「小姐,」辛梓帮我收拾着书桌,「既是得空了,我们明天去骑马玩好不?」   「……我想睡觉来着……」   「小姐已经上了年纪,睡太多的话会发胖的哦。」   我失笑着揉揉眉心,「好,听你的,不过后天我睡觉时别吵我。」   「是。」辛梓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隔了一阵,辛梓问:「小姐,不过您这趟去找大理寺疏通得这么快,确是比预期的快上太多了。是因为刑部的来俊臣大人打过招呼了吗?」   我顿了顿,摇摇头,「没有,我一向不会用这种小事打扰这些大人的。」我没再说下去,辛梓瞧了我几眼,也乖巧地没再问。我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拿着杯盖,拨弄着杯中浮于水面上的茶叶。叮的一声,又叮的一声,杯盖碰在杯缘上,发出轻轻的叮叮声。   帮我提前打了招呼的,是葵皇毅。   同在一国一城一圈子之中,自那一年后我和皇毅也并非再没有见过面,可也确是再没说上几句话的时候,这自然不是我去让皇毅帮我疏通打招呼的。   这些年来,他主动帮我的忙着实不少,但全部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顺水人情,像是这次,亦不过是让我多得几天空闲休息罢了,轻得让我也不好意思找上门去郑重拒绝,却也无视不了。想到这里,我是既好气又好笑。这种恨得人牙痒痒的拿捏分寸方式当真是葵皇毅的风格。   「哈嚏!」坐着坐着,被风一吹我就打了个喷嚏,我抽出小手帕擦了擦鼻子。   「让您贪凉不加衣。」出去了又回转的辛梓鄙视了我一眼,捧着一大碗姜汤过来,「喝了就好,小姐喝吧。」   我摸摸鼻子,听话地喝下,「辛梓,红州牧大人一行人到哪了?」一边说着,我一边赶紧拆开放在药碗边的干果包装,将干果一把塞进了嘴。   辛梓再次鄙视了一眼我的没出息,「刚进紫州地界,快要进京了。小姐,王远量先生的信刚到,他三天后也会到贵阳。」辛梓口中的王远量,是以家丁身份跟了我多年的王大力,早几年也和甘草一样成了章家的掌柜,因着生意往来而改了个比较得体的名字。   我咬着干果,想了想,将干果吞下才道:「让远量先别急,等过两天,跟着红州牧大人一起进京。」   「跟在人家身后,不会被当成是坏人吗?」辛梓撇撇嘴,「王先生愈长愈像是个奸商的样子,太可疑了。」小时候的辛梓老是被老不正经的王大力耍着玩,既骗零钱又骗糖果来着。   我笑着拍了一下丫头的手臂,「没事,悠舜认得他。」算是我借着王大力的眼对红秀丽的第一次考察了。   「是的,我这就吩咐下去。」   辛梓刚捧着碗走出去,我就听得她对管飞翔的请安声。我笑了笑,扬声道:「二哥,早上好。」   「还以为你病得要死了呢,」飞翔大步走了进来,一巴掌就按住我的脑袋使劲地揉,「今天一大早的,厨房就被辛梓丫头折腾得快要炸飞了。」   我捂了捂脸。辛梓学甚么都快,惟独是学不会下厨,偏偏她就是对此有着无比的热情,老是琢磨着要给我熬吃的。我侧头避开飞翔捣乱的手,「其实她要不要将厨房炸飞,跟我要不要死是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别赖我身上啊。   飞翔按着身后的书桌,一把坐了上去,「有本事你就当着丫头的面埋汰她去!」   我摸摸鼻子,转开话题,「二哥,红州牧大人快要回京了。」   「黎深的侄女啊,」飞翔抱着手臂,「那个乱来一通的女娃娃。」   直至现在这一刻为止,红秀丽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还只是「红黎深的侄女」。我伸手倒了杯水,说:「凤珠似乎挺喜欢她的。」   飞翔等我倒完,拿起水壶直接就对着壶嘴喝,「他还跟黎深说要娶了她呢。」   我失笑,「他们两个就是爱闹。」笑了一阵,我才道:「二哥,你这个新年还是不回黑州吗?」   说起这个,飞翔皱了皱眉,「我现在走不开,本来想着将老爷子接过来的。」   我接口道:「可贵阳也绝不是适合管老爷子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我轻叹一口气,「虽然有着女性官吏和茶州清扫的大事暂时转移了视线,但我总觉得朝上的气氛愈来愈紧张了。」我屈起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一下,「我都快要记不清陛下这是第几次无视旺季大人的建议了。门下省掌封驳,若是不听他们的意见,那就跟废了此省没两样。」现任的门下省长官,是门下侍中旺季。   「陛下的脑袋还得再敲一敲。」   「在政局中,过于年轻不是被原谅的理由,而是原罪。」政局所左右的,可是民生大计,「门下省的建立本来就是为了平衡朝廷和贵族间的意见,现在贵族未除就先弃门下,未免本末倒置了。而且,我也不觉得门下省的进言都是没一点用处的。」我再叹一口气,「说实话,就连我们全商联这些商人也没办法对陛下升起任何敬意。」记忆中《彩云国物语》的男主角紫刘辉是一个很可爱的年轻人,但要说是王……我稍稍摇了摇头。   「那亦是王。」飞翔的表情却是没有一丝动摇,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王就是王,他不在了这个国家就麻烦了。既然已经是王,阿三,敬他就是应该的,一个不被尊重的王比一个无能的王更糟糕,」他抬手搔了搔长满胡子的脸颊,「况且,旺季做王的话,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是个能吏没错,但他眼中的国家,不是我喜欢的国家。」   心目中的国家吗。飞翔还是飞翔,做事手法虽不像年轻时胡来,但他想当官的理由却一直没变。没变的还有他的性格,谋反这样的大事,飞翔大大咧咧的就说出来了。我苦笑一声,道:「当真是谋反?」   他耸耸肩,「我是没证据啦,可他要是不反,贵族派那些老小子还整天上窜下跳个啥?」   「那依你之见,」我转头望向窗外,「皇毅是不是亦参加了?」   「他是贵族派这一点是不用说的了,他是旺季的死忠,这点就更不用说,但我也拿不清葵皇毅的意向。」他将脚缩上桌子,盘着腿坐,「御史台比摆明车马的门下省要更难摸得清,要是不能做事的人,就是贵族也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拍扁然后丢门口去。」   我沉吟半晌,没说话。   「好了,」飞翔拍拍我的头,「病了就多睡会儿。甚么学术之都你就别管了,悠舜自己会想办法搞定的啦!」   「二哥,我尚有一事。」我抬手止住他,笑眯眯地看向他,「在此以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去刮一下胡子?再这样下去,我看怕是连凤珠都要娶妻时,二哥还是没人要的。」   「……哇!」飞翔哗哗大叫起来,「你干嘛突然就刺我啦!竟然用凤珠来跟我比,太狠毒了!」   我诚实地说:「因为拿话刺你能让我保持心境愉快,促进妹妹的病愈进度。」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不刮胡子就吃饭,似乎有点不卫生……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飞翔跳脚。   我偏过头去,哈哈大笑。   隔天我出门和辛梓去城外骑马,回来时辛梓跑开了去买小吃,我便随意在街上走着。在抬头转眼间,我再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很小。不认识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擦肩而过数万次也未必发觉;当你特别想见到某一个人的时候,却是特地去等也等不到的;到你不想见到某一个人的时候,意外碰上的机率却是直线上升。这到底是缘分当真如此讨人厌,还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在捣鬼?   「葵大人,下午好。」我向他笑了笑,因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我也不便行大礼,只是轻施一礼。   在对街向我迎面走来的葵皇毅,虚扶了我一下,「不必多礼,章副会长。」   明明街上喧闹,我却是觉得身周都静了下来。   半晌,他道:「用过饭了吗?」   「嗯,刚用过。」撒谎的,「葵大人也是?」   「嗯。」   好半晌的静默后,我正想说些甚么的时候,辛梓就找来了。她向着皇毅福了福身,我抿抿唇,最终只是微笑着道别,「告辞了。」   他顿了顿,「嗯。」   然后,我们一起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其实我还有话想跟他说的,只是太多的生疏感让我一时也无从开口。   「小姐?您怎么了?」并不知道这些的辛梓,叫了我一声。   我笑了笑,「回去了,我肚子饿了。」   「是,我也快饿死了啦~」辛梓大概还是察觉到甚么的,但她体贴地没再多问。   我笑着伸手轻扫一下她的鼻尖,「还不是你,贪玩忘时。」   真的是陌生人间的生疏,那还好,最怕的,终究还是那一份熟悉感。   才刚回到飞翔府中,王大力的声音就响起。   「小姐!」王大力跑着过来,笑道:「多日没见了,您还可好?」   「欢迎回来,远量。」我笑着跟他一起走进书房。王大力近年相当能帮我的忙,再考虑及忠诚的问题,我准备在他和甘草之间挑一个人出来,接替即将荣休的文书刘加禾。王大力办事我还是放心的,便跟他闲聊了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小姐,」王大力向我拱拱手,「红州牧大人看来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官吏啊,能让郑大人和凛小姐一道如此入眼,少说也是位人物。」   人家是重点人物来着。我轻笑一声,拿起辛梓刚放下的茶盏,「看来你也挺喜欢红大人的?」   「这样的人,少见。」   「你也不必帮着红大人说话,」我呷了一口茶稍稍润了一下喉咙,「我也没说不帮茶州啊。」   王大力傻笑,「我就知道小姐人好。」   我再次笑了声,「也不必卖弄口舌,生意还是得做,白送是不可能的,且看着好了。说说你在黑州的所获……」   随着红秀丽的回京朝贺,她的茶州学术提案很快就成为了朝中的热话。讥讽她的人自是有的,可小姑娘却是坚定不移地到处找高官副署她的提案,连飞翔也被说服了,柴凛也正式向全商联总会提出了合作要求。我思索了一会儿,就带着人索性搬离了飞翔家,避开红黎深的咆哮──他说我要是不爽快地帮他的宝贝侄女,就要我好看。   结果我搬哪去了?当然是黎深绝不踏入、红秀丽绝对不会想得到、柴凛进不来的贵阳蓝家府第。蓝雪那慷慨地借我用了。   「章副会长,」蓝家直系四子蓝楸瑛将军,摆着一副迷人的微笑在大门口将我请进,「我已经收到兄长大人的信了,请你安心在此住下。」   「有劳了。」我刚要行礼就被蓝楸瑛扶住。   「章副会长,不必多礼。」他温热的手掌扶着我的手臂,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能够见到你,是我的荣幸。」   ……这位长春头人物……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将手抽走,「是,谢谢蓝四公子了。」   他眨眨眼睛,「叫我楸瑛也是可以的,毕竟是那一位章副会长嘛。」   我笑着跟他一起走进大厅,「那一位?」说得我像是甚么传说中的人物一样。   「哎呀,可以拒绝红黎深大人、兄长大人和郑悠舜大人的追求,也只有章副会长了。趁着这个机会,我也想向你再推销一下兄长大人呢。未知你是不是有意愿成为我的嫂嫂?」   ………   ………………   ……………………………啊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力小势大   ──拒绝红黎深大人、兄长大人和郑悠舜大人的追求……………   等、等等,刚才蓝楸瑛口中那个神明级别的人物,莫非……莫非说的就是小人?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背景刷的一下变成了灰黑色。   「……不,蓝四公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啊!黎深和百合当年的愚蠢先不提,郑悠舜和蓝雪那却明摆着是赤/裸裸的陷害!我只是一个没人要的货!悠舜都已经娶了柴凛了啊,你们还看不出郑君当年的别扭吗?   「哗哗哗!」一个金发青年从大厅冲了出来,一脸兴奋地凑到我的面前看了又看,「你就是拒绝了红黎深、蓝雪那和郑悠舜追求的章三娘?」   「……不,不是这样的……」我苦笑着否认,觉得要努力说服别人承认自己是滞销货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圣上,别耍白痴!」又有一个玉绿色头发的青年走了出来,一把揪着金发青年的后衣领向后拉,然后向我拱手行礼,「您好,兰大人,初次见面,我是黎深大人和百合大人的养子,李绛攸。」   剩下的金发青年,他的身份也昭然若揭了。我掩嘴轻笑。红秀丽和柴凛找不着我,这君臣三人却是明正言顺地直接来了,真是相当偏爱红秀丽。至于蓝楸瑛,他得了蓝雪那的指示而不能向红秀丽说出我的位置,却是引着紫刘辉来,不难想象到他之后会选择弃蓝家而跟随紫刘辉。看来,我所知道的剧情确是没变了。这是我的试探之一,但聪明如蓝雪那,他也是借着我小试了一下他家弟弟的态度。   我微微笑着,向当今陛下紫刘辉行了大礼,「民妇章三娘,见过陛下。」   「章副会长请起,」紫刘辉将我扶起,琥珀色的眼睛闪闪生辉,年轻的脸容中有着初渐成形的坚毅,「朕想跟你谈一谈。」   不过,要跟我谈茶州之事的人,不应该是他。一介平民商人要跟当今陛下谈生意,那叫跟从命令,不叫谈,从上而下的硬性指令是无法使以民间为主的茶州学术之都得以健康发展的。县官不如现管,这事得由州牧操办才是名正言顺。我向他笑着说:「陛下言重,朝廷有事,大可下旨。」这句话相当不客气,算是表明我不想跟他谈的态度。   刚才欢闹的情景一下子静了下来,紫刘辉抬手止住想说甚么的李绛攸,尴尬地笑道:「啊哈哈哈哈……这样啊,章副会长,」他握住我的双手,「那秀丽就拜托你了。」   「……」哈?我失笑一声,低头行礼,「谨遵圣喻。」依旧下了旨,却是用柔和的拜托方式,也没有直接跟我谈事情,不算是严重干预茶州和全商联之间的事,紫刘辉这一着算是走得不错。我本就打算在此事上出手的,给上位者表明一下立场、顺着他的话先许下承诺也无不可,细节回头再斟酌就是。   只是他对红秀丽的偏爱,也太过了。和毫不在意其他事的黎深不同,他是王,是不同的。既是双方的合作已在国王的干涉下定下,我对于跟红秀丽其后的会面,少了几分期待。   在国王和李绛攸走后,蓝楸瑛笑道:「章副会长原来是这么严厉的人呢。」语调看似平常,但实际上是不满我一开始时对紫刘辉的不客气。   我微微一笑,「蓝将军,能够见到陛下,是民妇的荣幸。」这一位与其称之为蓝四公子,看来还是朝廷公职的将军更为恰当。   蓝楸瑛楞了楞,然后回复MAX的长春笑容值,领着我参观蓝府,抛开这个话题不提。   太年轻了。单是一个皇毅他们就玩不过,何况还有整个能力家世均是上乘的贵族派?   「辛梓,」晚饭后回到房间时,我望着窗外美轮美奂的蓝家宅第,向身后的辛梓轻声吩咐,「让人将全国的货币、盐、铁、冶铁工匠等资料整理,十天内交上来。另外,再给我去查一下死囚间是不是有甚么奇怪的传闻。记得,不得惊动任何人。」我想了想,再道:「不,死囚一事暂缓,先查前面的事。」死囚一事超出全商联的日常范畴,我不想妄动以致打草惊蛇。   「是的,小姐。」   动画中没说明红秀丽随后查的假币、盐铁物价案幕后真凶是谁,却一直暗示着这些都跟贵族派有着重大关联,其后的「牢狱中的幽灵」刺客案……更是矛头直指皇毅。   我抿抿唇,倚坐在窗边,暗叹一口气。难得一个天下太平。   最后出面来说服我的,是黄凤珠。我搬到蓝府没几天,黄凤珠便来访,指名要见我。   「泽兰小姐,」凤珠除下面具,「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避而不见并非良策。」   我苦笑着摇摇头,「是凤鸣告诉你我在蓝府的?」   「是二哥,但黎深也知道,悠舜亦是。」   「那所以,」我落坐在塌上,「为什么红州牧大人还是找不出我?我原来以为至少会被凛小姐逮住的。」   「泽兰小姐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难学术之都建立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留难?」我揉揉眉心,「我是商人,谈的是合作,而不是……」而不是通关游戏中的小BOSS,「我先前并未见过红大人,我只是想稍加试探,」我愈发苦笑起来,「你们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了。」红秀丽回京不过十天,试探就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抬手止住他,转身拿起一份文件交给凤珠,「就拜托你将它转交给凛小姐和红大人了。」   凤珠打开后看了看,「这……」   「全商联和州牧府的学术之都建立方案,前期工作我全权交由凛小姐管理,请放心,总会方面也会做好支援的。」至于柴凛和红秀丽,我就不见了。算了,五五分帐我也可以接受,细节交给柴凛主理亦无不可,她处事谨慎,断不至于全然不顾商人的利益──真不顾了,她也绝对再找不出人肯跟她继续合作,这一点我倒是放心。   「泽兰小姐是对我们生气了?」   我摇摇头,「非也,你们占的是上风,全商联企图对上位者试探,是我们天真了。」   凤珠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泽兰小姐是不打算见红秀丽了。」   「是的。」被强行逼着接受和双方详谈后再合作是两码子事,现在很明显,如果我与红秀丽对阵只会落于下风,那就还是先不见了。   「非常可惜,」凤珠坐在房间中央的圆桌旁,「红秀丽是值得一见的。」   我笑道:「见也得分时候。」我轻叹一声,「烦请你也顺道告诉凛小姐,我衷心恭贺她和悠舜新婚愉快,倘若茶州事了后事务繁忙,无暇它顾,全商联也会明白的,请她不必忧心。」我希望,柴凛退任。   「看来我这次是来错了。泽兰小姐,我们并无任何冒犯之意,」凤珠紧皱着眉,「你若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郑重道歉。」   ……就说了很多次我不是必须被打败制服的BOSS了啊喂。我苦笑着摆手,「不是这样的,凤珠大人,凛小姐本来就无心商业,她本来也应该是打算这一届任期以后就离开全商联的。凛小姐的立场我相信大家都很明白,茶州之事既了,事实上她就不再适合担任全商联的职位。」她和官府的紧密联系成为茶家混乱时的利器,但风平浪静后就显得不合时宜了,「提前离任,只是希望她可以给予我更多时间来重新布置人事,为未来茶州的合作一事打下稳固的基础。长期偏向一方而非均衡利益,合作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仅仅是立场问题,与凛小姐本人的能力全无关系,也无损他人对她的尊重。」经营茶州,柴凛可算是功高劳苦,相比之下我仅是个常年到处跑的甩手掌柜。   凤珠认同地点点头,却同时说:「凛夫人是没通过泽兰小姐的试探了。」   作为户部尚书,黄凤珠的头脑也是不能小觑。我笑了笑,认下,「是的。」即使我住在蓝府,柴凛不得其门而入,但只要她留意我平日的生意往来,凭她从商的经验还是不难猜出我的目的地从而于半途截住我的,她却是花了很多时间都没能找着我……我只能认为,她已经对全商联事务和商业不上心,以致无从入手。那也是时候换人了。   「我明白了。」凤珠站了起来,将公文收在袖中,一手拿起了脸具,「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谢谢你顺利放行。」   我站起来相送,笑了笑,「提出如此杰出提案的是红州牧大人,全商联该感谢她才是。」   「泽兰小姐如果为官,也会是一位很出色的官员。」凤珠戴上面具后,声线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女性国试提案出现后,我就想起了你。」   「君子不器,没有甚么适不适合的。真要说,适合为官而又不得入仕者,又岂止一、两人?」就像是红秀丽,就像是,屡试不第的大哥钟杰潼。我轻笑一声,「听说陛下初次提案女性国试时,凤珠大人索性拂袖离去?」   「胡来。这种没脑子的提案是那个白痴圣上才能提出来的。」   「却也只得陛下会提出来啊。」不管怎么说,能做到这一步的紫刘辉也是有着让人欣赏的地方。   「那只是一个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蠢材。」   「……凤珠……」为什么就连你也用词日益严厉起来了……朝廷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啊。   「甚么?」   「不,」我失笑,「没甚么。」   将黄凤珠送出了门后,我拢着广袖在庭院中随意走着,跟在身边的辛梓边抱着毛茸茸的大衣蹭来蹭去,边道:「小姐被红州牧小看了呢,明明去找其他州牧和六部尚书副签时是这么热情满满的。」   「不,」我摇摇头,「她怕是将全商联的事情都托给了柴凛,所以将时间更有效地投到其他没有刁难她不见的大人身上。」   「可明明小姐才是重中之重,」辛梓撇撇嘴,「没了全商联,她找谁开发茶州去?」   我拍了她一下,「民和官是不一样的,她的姿态,没有错。」这亦是郑悠舜在我对红秀丽避不见面时,他也没提点红秀丽到何处找我的原因,「如果我们先谈全了,朝廷却不允许,那我们也没办法,反而会落得一个地方官和当地商人勾结之名。」我笑了一声,「听昌丰说,如果红大人知道我身在蓝府,她大概就是爬墙也会闯进来见我的。」真正让我有些许失望的,是柴凛。   也罢,人各有志,柴凛本就不应该走从商这条路的。全商联不再需要她的背景,她也不再需要全商联这个平台,不过是曲终人散。   这事既了,我也搬回管府和飞翔一起过新年。今年难得悠舜也在,红黎深和黄凤珠自是要跟他聚上一聚,新年时便都到了管府热闹地聚着。可是不幸地,我却是病倒了,还是凄美地倒在雪中的那一种。   「小姐,没见过您这样蠢的,」将我背回来的辛梓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明知道病了还赏甚么梅?梅又不能吃。」   「不,」我正容道,「梅是能吃的。」要不要去找个厨子回来给你做个全梅宴看看?   「行,小姐是吃货,我说不过你。」   趴在辛梓的背上,我笑着拍了这丫头一下。听着口没遮拦的辛梓在埋汰我,我突然就有点想念燕甜了,自从她挺着个大肚子跟着公婆搬去了红州,我们就渐渐断了联系,章家生意因为走上南北贸易的路而非大开分店,在红州的据点也不多,我没能时刻跟她联系。一不留神,我就连她现在身处何方也不得而知。   又是忽然的,我想起了信息交流无比方便的现代。   说到这个……我摸摸下巴,「辛梓,再过两年,你去帮章家开拓新的生意好不?」贸易对外围环境依赖性过高,终究是根基不稳,我希望将已经累积资本的章家发展成财团模式,辟一些章家的招牌生意。在外闯了多年,我发现《孙子兵法》中的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真有点道理,还是像以前那样财大气粗地群殴才是让人省心的王道。   「我?好吧,您都不怕亏本,我更不怕。」   我笑眯眯地道:「亏了就把你卖了抵债。」   「卖就卖呗,我可价高着呢。」辛梓向我龇了龇牙。   我失笑几声,也咳了几声,「好,我是想让你帮着开私人驿站……」我悠悠地随口说着,「……到时候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王章氏燕甜。她是自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侍女……」   我们一走进房子里,飞翔便咋咋呼呼地跑过来,「哗!阿三,你又闹哪样啊?」他从辛梓背上将我接过去。   「啧!」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的红黎深把玩着他那把小折扇,不屑地道:「一个两个都是笨蛋。」   黄凤珠先是哼了一声以示对黎深的鄙视之意,随后也上前问候我。我笑着摆摆手,示意没事。叫了大夫,说是疲劳过度、偶感风寒而已──其实就是重感冒了?哈嚏!   刚刚走进来的郑悠舜和柴凛夫妇,看见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皆是楞了又楞。我苦哈哈地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明明是唯美的倒在雪地中,怎的由我做来就只剩下囧然?等大家都冷静下来了,我也准备回转房间休息时,柴凛忽然向我行了大礼,低下头去,吓得我赶紧将她扶起──她已经是有品阶的诰命夫人,我们也相识多年,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受这礼。   「章副会长,」柴凛认真地说,「是我有负你的所托了。」   「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啊,我笑道:「不妨事,我还怕你怪我。」怪我过河抽板,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将你立即拉下马。   柴凛顺着我的手直起身,反过来扶着我,「三娘,要认真说来,是我过河抽板才对。」   我摇头失笑。也是,依柴凛的性格,她怎么可能跟我计较这个?是我小心眼了。   「凛,」悠舜笑道,「想来泽兰小姐也累了,你先扶她回去吧?」   「嗯。」柴凛点点头。   我和柴凛交握着手,正准备要走时,又杀来一程咬金,让我就是不得空──   「各位大人。」王大力向大厅中的人拱拱手,然后双手向我递上一封信,「小姐,黄州急件。」   柴凛稍稍退开一步,我拿起信,拆开一看,叹一口气。要来的终究要来,信上说,茶州爆发了瘟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前哨战      我将黄州来信交给柴凛,让辛梓扶着我去一旁坐下。柴凛看毕,眉头也是紧皱着,将信交给悠舜他们传递。   论消息传递,要不是红蓝两家刻意打探的话,一般而言他们收到消息的速度是赶不上黄家和全商联的,更别说是势弱的朝廷──御史蜘蛛侠除外。在座众人看了信,脸色都有点不好看,黎深更是眯着眼睛,颇带杀气地用右手上的折扇敲了一下左手手心。   茶州虎林群爆发瘟疫,当地的邪教却说是由于牝鸡司晨,朝廷出现女性官员之故,剑尖挥向红秀丽。我不管背后操纵的缥家及其目的,反正主角君红秀丽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但死的平民却是货真价实的鲜活生命,终究还是不能让人视若无睹。   稍思片刻,我改变了一点主意,下了决定。   「凛小姐,」我拢了一下衣袖,抬头望向站着的柴凛,「未知是不是能够请你再继续担任茶州的分会长,直至此事完毕?」支援疫情虽说是慈善,和学术之都这起商业事务不同,但无条件支援怎么说也会引起一些内部反对,亦是我先前不愿如此的理由。不过,若由已经嫁给州尹的柴凛主理,一来是她的后台强硬,没人敢说甚么,二来是当她事后辞职,便可以平息众怒,为我分担压力。她反正是想要辞职的,我可顺水推舟,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辞职却变成是问责下的结果,不甚荣誉了。   「三娘,」柴凛却是坦然地笑了笑,「能够担任此职,是我毕生的荣幸。」   我笑了起来。   「那阿三呢?」飞翔双手叉着腰,一双浓眉下的大眼了然地望着我,「你亦决定了?」   我点点头,「嗯,是的。」我决定就依信中黄凤鸣的建议,「我会接任全商联总会的会长一职,赈灾就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此大事必得由会长主持,而已经被架空的桓展松会长没有担起此事的能力,黄凤鸣又因黄家之故而不可能接任,所以,只得由我来了。朝中局势尚是波谲云诡,我实在是不想在此时太出风头,但当此时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飞翔大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拍得我又咳了起来;悠舜、柴凛和凤珠都笑了笑,就剩黎深犹自哼来哼去的用鼻子说话。悠舜举起拐杖,微笑着朝黎深的额头正中狠戳了一下。   「黎深,」悠舜笑眯眯的,「泽兰小姐的安排也是帮了秀丽小姐,你是不是应该道一声谢?」我和柴凛都是女性,此时为赈灾出大力,这对女性官吏的形象也是有拉分的作用。   黎深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在虚空中挥了挥小折扇,「这个女人就是为了狗屁的人民啦,她才不是有心帮可爱的小秀丽!」   我抽了抽嘴角。黎深,要是人民等于狗屁,我真想告诉你,你就是实体化的大型狗屎。我一手捂着额头,又是咳嗽又是失笑不已。   既已定下,数天后我就在身处黄州总会的黄凤鸣的帮助下,临时将桓展松赶了下台,由我接任会长。得到正式的任命后,我便在柴凛的引见下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彩云国物语》的女主角,现任茶州州牧红秀丽。   我拢着袖,低着头,向这个模样清秀却是在眼神中充满了英气的少女行了大礼,「民妇章三娘,见过红州牧大人。」   「不,章会长请起。」红秀丽扶起了我,「事情的状况我已经听凛夫人说了,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不,」我笑了笑,「是茶州该感谢红大人的奔走才是。」就在我忙碌于处理接任一事之时,红秀丽已经通过一些颇为莽撞的手段,以最快的方式为茶州请来朝廷的全力支援,甚至出动禁军协助救灾和平定邪教。   「……」红秀丽抿抿唇,有点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她这是……我走上一步握住她的手,「失礼了。」我渐渐收紧双手,低头望着她那双比常年骑马的我还要粗糙的手,「红大人,先前没有见你,实在是失礼了。趁这个机会,我希望向你道谢。谢谢你,终于还茶州一个安宁。」敢接任州牧的,在十年来就只有武艺高强的浪燕青一人,红秀丽和杜影月的勇敢赴任对于茶州最终的定局有着很大的作用,值得一声谢。   「……不、我……」   我低着头,没去看红秀丽的表情,「民妇顺道预祝红大人此行顺利除去一些胡说八道的混蛋。真是的,说得像是他们的母亲、姐妹和女儿都不是女人一样,」我轻笑一声,「欠揍得很啊。」   「章会长,你不认同他们的话吗?如果这场疫病是因我而起的……」   某程度上,还真是因为异能一族缥家想夺取你的身体而引起的瘟疫,只是,不是这样的。我轻声说:「我不认同,没可能因为有女性踏入政事就会引起天灾。」从古到今,从三次元到二次元,以各式各样的手段踏足政事的女人真是数都数不过来,这要是真的违反天理、引起天灾,我看地球都要被毁灭十遍了,哈哈,「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而违反天理,带来瘟疫,」我抬起头,望着红秀丽笑了笑,「那就是天理不对。」   她莫名地抽了抽嘴角,「天理不对?」   我想了想,点头,「当然。不过天理大概不是普通人能抵抗的,那样,」我笑眯眯地唬吓着小姑娘,「那时候就来一个死谏好了。」看看会不会六月飞霜。不会的话,我答应免费给你来点人造雪花。   红秀丽严肃地点点头,「如果真的是因我而起,我不会吝啬这项上人头。」说着这句话时,她的手有着很轻微的颤抖,但红秀丽望着我的目光没有一丝退却。   好孩子。我失笑一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起来好的。   然后,协助处理茶州瘟疫一事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为了此事,我在贵阳足足拖了半年,才找着机会回了一趟黄州总会──可惜,要我说,人生不如意事真的十常□□。我刚一回去没多久,我就又被召唤要回贵阳了。可怜的我又得奔波,初春时患上的重感冒都尚未好全啊。   「三娘,」副会长黄凤鸣一脸今天天气真好的模样,「能者多劳。」末了他还一派儒雅地打开了画上山水墨画的纸折扇,轻轻扇了扇。   我耸拉着肩坐在总会的办公桌后,「凤鸣,给我扇扇好吗?」转眼又到了天热的时候。   他的嘴边含着浅笑,当真走了过来,弯腰给我扇了扇风,「三娘可还满意?」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让黄家直系二子给我扇风,可真是不敢当。玩笑过后,我道:「凤鸣,」我伸手点了一下案上的卷宗,「你看这到底是谁扰乱盐、铁和货币市场?」   他收起折扇,侧头缓缓地整理着扇面,「非有大势之人是不敢沾这种规模的事。你看蓝家如何?」   「不,不是蓝家。」蓝家掌盐,但在盐中掺入沙粒做假谋利,并不是他们这种千年大族的作风,「如果这些都是同一批人所为,那……」如此大量的金钱和战略物资消失,当中隐含的意思就太大了。   黄凤鸣连眉梢也没多动一下,「那就是开战了。」   如今有能力和心思与国王叫板的,就只有贵族派。我重重地叹一口气,说:「这做下的人、实际手法等我倒是不在意,」反正只是上层的弃卒罢了,「可这幕后之人……」若事不成,那皇毅的下场,就是诛九族了。   「三娘是有甚么想法吗?」对我的底细很清楚的黄凤鸣不无试探之意地问道。   「不,」我抬眼着他,「我没有想法。」我不想皇毅出事,但国试派之中也有我重视的人。即使抛开人事不提只按本心,我也没有可能支持引起战祸的谋反。只要紫刘辉没有弄得民不聊生,那就绝对不可能。倒是善于在战火中谋利的黄家……我微笑着直盯向黄凤鸣,「那凤呜又有甚么想法吗?」   「不,」他依旧浅笑,「没有。」黄凤鸣的没有和我的不同。我的,是代表没有帮助贵族派之意;他的,是黄家暂时没有立场,没有要掺一手的意思,至少黄家是不会主动参与,且作壁上观。   我低头笑了一声,将案上的东西叠好,「吃饭去?」肯给我这个说法,黄凤鸣也算是够意思的了,这同时代表着我们之间的合作依然稳固愉快。   黄凤鸣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却之不恭。」   在去贵阳前,我先绕道去了黑州打理章家的事,再快马绕去蓝州。还是那句话,发生甚么事也好,得先理好章家本身的业务才有我章泽兰的立足之地。何况来自贵阳的各方召唤也非太赶急,稍为耽搁更有利于我掌握时机。倒是一直跟着我的侍女辛梓受累了,小小年纪就随我和其他五大三粗的章家家丁四处奔走,好在她有点武艺强身,才没有像我一样病倒。   「咳咳!」一边吃着蓝鸭蛋,我却是一边捂着嘴咳嗽起来。   坐在我对面的蓝雪那皱了一下眉,用筷子打掉我夹蓝鸭蛋的手,「感染风寒的时候别吃蛋啊小兰,最多以后我再请你吃。」   「那是误传,」我失笑,「只要肠胃没有不适,多吃蛋反而能够健体,更快痊愈。」   他皱了皱眉,「你又知道?」   我笑了笑,「在茶州时听杜影月大人说起的。」胡说的,要不我怎么跟他解释蛋白质的问题?   「嘛,」蓝雪那夹起了蛋,看了又看,「三娘没有其他的事想问我吗?」   「不,」我伸手将他碗里的蛋夹了回来,「如此天气若说扫兴之事,那就太浪费了。」我张嘴一口就将蛋吃下。辛梓最近老是要给我喂药膳,可她那手艺却实在是……反正我要把握机会在外吃顿好的再说。   蓝雪那轻笑着给我夹菜,还配合地压下了声音,偷偷用食指指向外面示意他说的是辛梓,「要不要我帮你把她做掉了?」   做、做掉?我楞了一下,捂嘴失笑,「蓝宗主,太凶残了。」   「为了保护自己,不凶点可不行呢。」   他这是意有所指?我停下碗筷,自嘲地笑了笑。至今因我而死的人,我自己也数不过来,也难怪别人将我当成凶残的小BOSS了。   蓝家宗主来吃饭,店家自然是将最上等的位置留给我们了。从我们这里往外望去,是一片风光明媚的连绵山脉,以及被大小湖泊包围的玉龙城,州都的美景可谓尽收眼底。我偏头看着窗外,向后靠着椅背,笑着说:「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是一出生就有一个经商的父亲,如果我没有遇上退隐乡间的李文显大人,如果……」如果我没有遇上葵皇毅,以及钟杰潼、管飞翔,「现在的我会是怎样?」我笑了一声,「大概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   「身份就是身份,」蓝雪那拿起勺子给我盛汤,「是先天赋予的也好,后天得到的也罢,既然都已经是你的身份了,那这些就是构成你自身的一部分。如今你是全商联的三娘,日后你就是不做了,也是曾进全商联的那个三娘。排除开身份是没有意思的,三娘庸人自扰了。」从出生起就背负蓝之名的蓝雪那,说着这些的时候神色间没有一丝迷惘。   我接过蓝雪那递来的碗,将手帕递过去给他擦手,「我是庸人没错,」我呷了一口鲜美至极的鱼汤,「可我觉得这样想很有意思。你看,将身份一层层地剥开,不就看到自己到底是何许人了吗?」才能看清楚自己的能力和无能。   「我就是我,蓝雪那。」   可我想,不是这样的。我抿抿唇,没说话。   反倒是他不以为忤,笑着问:「三娘?」   我垂下眼帘,轻声道:「冒犯了。蓝宗主,蓝雪那之名是你和另外两位宗主的共同之名,单是『蓝雪那』,你也觉得足以代表你了吗?」蓝雪那代表的,是宗主。   他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三娘根本就不在意我到底是三个中的哪一个呢。即使是这样,」他笑着说,「我的回答也是,『蓝雪那』是我的一部分。不过,三娘,」他伸出食指点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个话题不要在另外两个人面前提起哦,他们大概会觉得不愉快的呢。」他耸耸肩,「他们不愉快了的后果,可不太好。」   ……别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不愉快了的后果也很严重的啊喂。我苦笑着说:「对不起,是我自己的心情不好,」随着《彩云国物语》剧情的展开,事到如今竟然还是让我有点迷惘起来了,「失言了。非常抱歉。」   「不,」蓝雪那笑得愈发开心,「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失言的三娘呢,我觉得很新鲜。」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是~三娘现在是除了彩七家和王以外全国最大的商人,」蓝雪那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神却是认真了起来,「要打起精神了。」   他是好心提醒我。从我接下会长这个位置,我就知道会有麻烦的了,这不,贵阳的事都烦到我这来了,副会长黄凤鸣却还可以悠悠然地作壁上观。我摸摸鼻子,尴尬地道:「我本来就是这副样子。」情绪不高是真,但过多地思前想后就是老毛病了,以前李文显和林牧这两位老大人也经常骂我这个来着。   蓝雪那收起笑容,以一个万二分认真的样子道:「说起来,三娘,一切都是因为你的造型太逊了。」   「……啊哈?」我瞪大了眼睛。不会啊,我很久没有胡来了,我今天选的浅蓝色广袖衣裙和头上的白玉花簪,都是很配我的款色。我长得,咳,比较麻烦,太鲜艳的颜色压不住,太素的颜色又显得我苍白如鬼而非凌波仙子,所以我现在的配搭应该没有问题的了啊!难道,我的审美观果真在长年的扭曲下出了问题?   蓝雪那以一个更认真的样子望着我,「你应该去粘点胡子,这才会够凶。」   「………」不,我果然还是没问题。会因为这些人而怀疑自己观点,我真的是笨到家了。   只见蓝雪那的伪认真模样破掉,噗嗤一声就相当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我无何奈何地捂了捂额。   「来吧,」蓝雪那站了起来,「今天天色既好,三娘何不与我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锋刃      虽然明知道蓝雪那叫我一起出去走走是想要玩点甚么了,我却还是点了点头,舍命陪君子。他拉着我在街上慢走着,随意闲聊间被他带进了蓝家旗下的衣饰店。他拿着钗子在我的头上来回比划,我偏过头去捂着脸。   ……为什么世家出生的人就总是在计较一些根本就没有任何重要性的地方?   「小兰对自己的穿戴总是不上心,」蓝雪那轻轻地拔出我头上的簪子,「需知道人靠衣装。」   「可是比方说,我就是穿上了正蓝色,我也不是蓝家宗主啊。」有时候是需要注重场合来穿衣,可是要说对衣饰太上心,我却是觉得不必。   「是,三娘说得好,你身上的衣饰不会改变你,别人如何看你,也不会改变了你的本质,质本洁来还洁去。但是,」他扬手让人包起一些选中的东西,抱着手臂,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三娘并不是活在一个孤岛上的呢。」   看来今天真的让他费心了。我吸了一下犹是不太舒服的鼻子,苦笑着摇摇头。也是,与人交往,得当的衣装的确是有其作用。有一个故事说,一位出色的科学家第一次发表他的论文时,因他穿着破烂,与会者根本就没听他报告;第二次他再来的时候,他穿上了昂贵的西服再报告一次相同的内容,这次大家在他报告完结后却是全场站立拍掌。人不可貌相,但事实上,抚心自问,有多少人能够不看外表?   可转眼间,蓝雪那成熟温文的形象又破灭。只见他微笑着说:「尤其是三娘的出身低,还老是要跟小虫子们打交道,想跟我家龙莲一样特立独行?做梦去吧。」   我额角的青筋隐约地跳了出来。去你他娘的大贵族,我想怎么样跟我的出身有个屁关系。   半晌,我掩嘴失笑。算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蓝雪那。   蓝雪那给我挑了好半天的东西,然后招来侍女将我塞进内间换装。也不是怎么样了,只是将我的配搭换得更为精致,熏香、玉佩、荷包、衣料的暗纹和簪子上不起眼的镶嵌,细节的改变却将整个人的格调往上提了不只一个台阶。我望着镜子,继续抽嘴角。原来不只有化妆是神器,名牌子也是利器,我总算是明白有些女子为何拜金──这心神稍有不稳就会被引诱了啊。罪过,罪过。   这好看是好看,我却是不太喜欢这款式。侍女为我掀起珠帘,我走了出去,笑道:「蓝宗主今天当真有雅兴?」   蓝雪那的手肘撑在茶几上,手掌托着下巴,「三娘看来也是兴致颇高。」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   「……三娘?」蓝雪那望着我,忽然亦抽了一下嘴角。   我会让你知道跟女人逛街有甚么下场的,哈哈哈哈。   晚上回到府中,辛梓向我递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柴凛希望我尽快进京。柴凛的意思就是郑悠舜的意思,而郑悠舜的意思……我笑了笑,径自去了洗漱,第二天一早就带人策马出了玉龙城,向紫州贵阳出发。   我刚一进京城,又有人送信──却是奉国王之命,让我立即进宫。   所为何事,我也大概知道,不急。   我笑了笑,向来使道:「只是民妇刚从外地回来,风尘加身,如此形容,实在不敢晋见陛下。未知可否稍候半刻让民妇先行回府更衣?」   来使自是不肯,「圣上和尚书令等大人正在商议要事,不得耽搁。」   「敢问民妇是犯了甚么罪过吗?」我看来使否认,便笑眯眯地道:「那为何大人一副像是要把民妇押进宫的样子?」黄家的意思是先看着,蓝雪那则是提醒我摆高姿态,我也不妨再等一等,顺着他们的意思先作试探。   回府换过穿戴,我再让辛梓备轿进宫。   「小姐,」辛梓扶着我进轿,「您干嘛突然打扮起来了?」她撇撇嘴,「好麻烦哦。」   我笑了出声,屈指轻敲轿身,「姿态,这是姿态好不?」老实说,这装模作样地财大气粗起来,偶尔为之还是蛮好玩的,哈哈哈哈。我伸手拨了一下耳上的叮叮铛铛闹着玩。   「啊,我知道了,」辛梓放下轿帘,唤了起轿,跟在旁边走着,「您这是美人计?」   我笑得弯下了腰。有人说我是美人,我真是太感动了啊。   辛梓却是在窗边给我吐吐舌头,「骗您的,您还真信?」   「……丫头,那个,其实我长得也不赖……」   「就是耍一下嘛。人家在宫里急得上火,您倒好,还有心思在玩闹说笑。」   拜托,你也很有心情说笑,别说得像是只有我一个人恶劣似的。我笑着说:「辛梓,兵书都说刚中柔外,笑里藏刀,可是一招用老了也就变呆。」我把玩了一下跟蓝雪那一起去买的腰间玉佩,「偶尔反其道而行,也值得试试看。」   「您这是布局了吗?」   「这棋局,贵人们早就开始布了。」我低头一笑,「我何尝不是黄、蓝两家的一子?」   黄、蓝两家想看的是如今朝中之势,我想看的,却是鬼才郑悠舜的态度。   轿子在宫门前停下,辛梓等人留在外面,我跟着宫人走进了这金碧辉煌的彩云国皇宫。经过重重通传,我终于走进了御书房。   「民妇章三娘,」我低头伏在地上,「见过陛下。」房内的是紫刘辉、己经成为尚书令的郑悠舜、门下侍中旺季,以及御史大夫葵皇毅。   「三娘请起。」紫刘辉道。   「谢陛下。」我微笑着依言站起。   「未知道全商联对于近日的市况,」站在紫刘辉身边的悠舜开口,「是不是也有所察觉?」   我抬头望着悠舜,笑了笑,「未知郑尚书大人所说的是?」   他也同样报以微笑,对我的装模作样无动于衷,一反以往常态的长久试探,以单刀直入的方式应对我今日的高姿态,「是膺品画和伪币之事。」   悠舜果然是不能被小看的啊,麻烦的人。如果我顺着他的单刀直入就此讨论膺品画和伪币,主动权则是落在他的手中;如果我转入拉锯试探,则会变回以前我们商谈时的模式,我连日来的拖延和姿态转变就会没了作用,同样是个输字。   于是,我故作惊讶地说:「哎?民妇还以为是说盐、铁之事?」   「盐、铁?」紫刘辉叫了一声,看来是真的尚未知道此事。   我看了一眼紫刘辉,又再看向悠舜,看他是要如何处理突发的议题。   可是想见悠舜惊讶也是没门的。他扇了扇手上的羽扇,淡定地笑着说:「章会长,你说的盐、铁,意思是?」   「回禀大人,近日部分州份市面上的盐、铁价格都持续向上,这在没有天灾的时候,实在是奇怪的波动。」   「噢?竟有此事?是不是可以请章会长再加详说?盐、铁事关民生大事,既然章会长提了出来,我们也有责任弄个清楚。」   我暗喝一声彩。他将球抛回给我,反过来要我无偿地提出情报,并且作为悠舜牵出盐、铁案的引子──有柴凛在,我不相信悠舜会不知道盐铁案。我拢了一下衣袖,道:「这个……民妇也不太清楚,就是市价有所上升而已。全商联只是商人们的一个交易平台,不是组织严谨的机构,这个……民妇也无能为力。」我避过盐、铁情报,却被带回装傻的拉锯战了啊。也好,我既是自言无能,看他是要如何让我出力于膺品画和伪币的事。   「那真是可惜了,」如此说着,悠舜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婉惜之意,「原来全商联是如此的机构。」   我轻笑一声,「郑大人在茶州多年,理应明白全商联能力有限。」我可不怕被人激将,而你在茶州得了全商联之助却反面不认人,出言数落,只怕会落人口实,将商人的助力推走。   悠舜退让一步,放弃试探,「章会长言重了,你为国为民之心是天下皆知,也无需太过介怀未能在盐、铁一事上帮忙。」他说起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另有一事,我想章会长是绝对能够帮忙的。」   有来有往,他既退一步,我也不再装无能,转入正题,回复今日打算用的高姿态,「郑大人请说。」   「就是刚才所言的膺品画与伪币一事。我想章会长也是有听闻的?」   我只道四字:「确有所闻。」   悠舜耐性极好地道:「膺品只是第一层,犯人的真正目的是要通过膺品交易,将伪币流出市面以谋取巨利。」   我皱着眉说:「竟有此事?那我得赶快通知其他商人,以免大家蒙受损失。民妇感谢郑大人的提醒了。」我现在爱死了装这一招。   「章会长且慢,」悠舜笑眯眯地说,「我的意思是,能否请全商联按下这个消息?事实上,我已经请担任茶州分会长的内人柴凛协助此事了,只是希望章会长能够将协助范围扩大。」   「亦是,凛夫人久在茶州,对于紫州之事未能插手,此事又如此严重,难怪郑大人会让民妇进宫了。」在此事上,柴凛不是你的筹码,休想在我这空手套白狼──顺道一提,紫州分会长是我的人,没我的吩咐,不会轻易被朝廷使动。   「那未知章会长何日之内可以办好此事?」   ……我根本就还甚么都没有答应啊喂。我望了望紫刘辉,「不敢欺瞒陛下,此事会令民间商人损失惨重,尤其是小商贩,一但受了一次骗,就此破产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不将此事公开以让大家有所警觉,这……」   「章会长的顾虑,朝廷也是明白的。」回答我的,依然是悠舜,「这只是一时之计,朝廷很快就会肃清犯事之人,掩盖消息是要麻痹犯人,也是避免人民因为一些根本不大的事而影响了市场秩序,做成混乱,反而招致更大的损失。」   装高姿态,就是为了此刻我可以出言质问:「可是郑大人,这『快』到底是多快?其间商人的损失,又该如何处理?民妇知道不让民众惊慌是正理,但也没让一些小商人家破之道。」我和郑悠舜对视,「还望郑大人明示。」我不能容许我上任后就一直为朝廷无条件提供支援。这次不是灾祸瘟疫,而是交易,我得强势地把这事做成了,一板我上任以来过于柔弱的印象。连月布置,只在一夕。   郑悠舜却是转向站在一旁的葵皇毅,「说到这个,葵大人,结了此案就是御史台的工作吧?」   ……要不是这场合不合适,我定是要笑出来的。噗!这个郑悠舜就是跟我撑上三天三夜也是绝不会倒下的,今天这么快就让了一步,怕是早就在这等着,将战火引向皇毅,自个儿隔岸观火,哈哈哈哈。我转向皇毅,倒是有点跟悠舜一样的好整以暇──今天我是主唱,跑不了,就不知皇毅要怎么接着演下去了。   冷着脸的皇毅,灰蓝色的眼珠子极快地扫了一眼笑眯眯的悠舜,这才转向了我,语速快而咬字清晰地说:「第一,封锁消息;第二,给出发现膺品和假币的位置;第三,要赔偿银子,这是户部的职责,与本官无关。」   我掩嘴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官家的命令,民妇岂敢不从?就是为难也得从。葵大人,这就是您的意思了吗?」谁敢就这样硬性下命令,就是跟我们全商联作对。   紫刘辉被悠舜按着,悠舜和旺季自也不会出言惹火上身,就余下皇毅了。他静了一瞬,然后紧盯着我,开口就道:「章会长这是与朝廷叫板的意思?」   我也马上答话,迎向他的目光,「民妇不敢,全商联再为难也会尽力。」大不了出工不出力,一拍两散,你敢?   他不让我有喘息机会,我话音一落皇毅又接上一句,「有章会长的配合,御史台结案之期不出一月。」   我也不会让他有稍缓之机,马上开口对上:「葵大人之言自是可信。」我可以配合,不过,「此期间被骗了钱财的商户,也烦请葵大人费心。」   「只赔四分之一。」他依旧快速接话。   「一半。」我仍然快速应上。   「五分之二。」   「一半。」   「五分之二。」他板着脸,条件不变。   「五分之三。」我微笑着说。   「五分之二。」   「三分之二。」   「五分之二。」   「六分之五。」   「一半。」   「谢葵大人。」   「有劳章会长。」   时间越长,朝廷要赔的钱就更多,不怕他们耽搁事情,做成商户的重大损失,影响了我在商界的支持度。以快打快,总算是将事情定下,五五分势。我与皇毅对视半晌,同时转开了眼。   紫刘辉轻咳了声,「……啊,那个,事情就这样定下了,有劳章会长和葵长官了。」   出得御书房,我拢着袖抿了抿唇。我今天的发挥比不上预期的效果,我明明占尽上风,却依然被悠舜和皇毅联手打成平分之局。我轻呼出一口气,失笑。算了,毕竟谁也没吃亏,今日我的死缠烂打,也是看出点道道来了。   不发一言的旺季对此事太漠视了,他的性格不是视民生于不顾的类型,他既是面上漠视,那背后,要说他跟此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第一个不信。插手盐、铸钱,为的可以是谋反,也可以是为了制造混乱,给他近日在朝上提出的盐、铁置官造势。此提议是分了户部的权,如果事成而此职又被安上了旺季的人──最终亦是转回谋反的路。这我倒是剧透过了,不甚意外,只是悠舜的态度……我皱起了眉,缓步向外走去,却是被人叫住。   「章会长。」低沉的男声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来,微笑着行礼,「见过葵大人。」   「未知章会长是否有空借一步说话?」   我垂首应是,「那是当然。」   我们稍稍走远了一点,到了皇宫的一个角落,在无人的廊下并肩看向在初夏间开满了一树白花的油桐树。不知道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多久,直到我的腿都有点犯酸的时候,皇毅才开口说话。   「章会长,」他转过身来,正对着我,「除了膺品画和伪币,盐和铁的事,你手中有多少资料,本官也要下。」   我也转过身来,正对着皇毅,「民妇只听了个大概,其他的一概不知。」   「本官可以将赔偿金额提至三分之二。」   「民妇先谢过葵大人了,可是民妇也只能心领。」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这不是条件的问题,而是不能。才刚给了资料朝廷,再这样下去,全商联怕是会遂步变成朝廷的爪牙,所以,合作亦需适可而止。   皇毅没再说下去,我弯了一下腰表示歉意。正当我们又陷入沉默之际,初夏的微风吹动了油桐树,一棵棵洁白的五星状小花从树上掉了下来,铺满一地。我和皇毅皆是偏了偏头,看向廊外。   「你认得这种花?」皇毅抱起了手臂。   我点点头,「这是油桐树,我倒是没想到皇宫里也有。」我笑道:「它的果实不能吃用,却是可以加工为桐油作漆用。树干是上好的木材,能制乐器,树汁则能制胶,我在红州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人工培育的油桐树场。」这白中带粉红和粉黄的娇美小花,满身的铜臭,却又因此而更添它的存在价值,养活了许许多多的工商人民。   他问:「知道油桐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失笑──他认不得具商业价值的油桐,倒是精通其花语。   皇毅冷瞪了我一眼,然后放下手臂,道:「章会长,既是如此本官也不强求,」他说的自然是先前要求我提供资料的事,将刚才只有一瞬的离题时刻一句抹走,「还望日后仍有合作的机会。」   我缓下方才的笑容,保持角度刚刚好的嘴角微扬,稍低着头客气地说:「葵大人言重,这是民妇应当的。」   「章会长。」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要送我出宫。   「有劳葵大人。」   我落后半步跟在他的身边往来时的路走着,但刚一回到主殿的位置,就有一个小吏快步走到我们的身前,拦住我们的去路。小吏先是向皇毅行礼,然后向我拱拱手。   「请问这位是章会长大人吗?」   我点点头,「我是。未知有何事?」   小吏低着头向我双手递上一封信,「这是大人的家人捎来之信,说是有急事。」   急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尘世间      我道了声有劳,从小吏的手中接过信。怎的这个时候会有急事?   小吏行礼后退下,我将信拆开。收在信封内的有两张信纸,一张是我不认识的字迹,下款是姮娥楼的蝴蝶;另一张的字迹是辛梓的,她只聊聊几句说出了重点:解佩姑娘被国子监祭酒何侑之强要,姮娥楼花魁蝴蝶出手相助解佩姑娘而事未能成,双方现于花街对峙,蝴蝶向您求助。   我皱起了眉。解佩是茶州烟火楼的花魁,她怎么来了贵阳?蝴蝶是贵阳下街的现任黑帮十头目之一,她也不能将解佩抢回的话……我望向皇毅,「葵大人,请问您知道国子监祭酒何侑之吗?」这是何许人敢这么横?   「年过七十,何家独子,妻妾多人而未有所出,中层贵族,学识和人品成反比。」   就是一自视甚高的好色之徒了。我再问:「不知以葵大人看来,我若与何侑之对上,能吗?」   「明着不成。」皇毅背着手,瞥了我一眼,「你没事别去招惹他。」   现在这是谁招惹谁了?皇毅的意思就是只能玩阴的。也是,国子监祭酒是高官,更是年老有学识的贵族,狎妓在士林看来是雅事,我不可能因此就明着跟他硬碰,蝴蝶亦就更不可能了。可也没有白看着解佩被辱的道理。   我向皇毅福了福身,「谢过大人的提醒,民妇先行告辞。」   「你认得路?」皇毅大步走在我的前面,依旧领着我走。   我抿抿唇,也就由着他,一边快走,一边低头看着蝴蝶的求援信。我和蝴蝶素无来往,可我也记得《彩云国物语》中的蝴蝶也算是女中豪杰,会帮解佩也是情理中事。信中看来,她是得知我与解佩相识,这才找上我的。解佩的性子倔,又是花魁,看不上的人就是出价万金也不肯作陪。就信中看来,解佩是在言语间对国子监祭酒何侑之有所冲撞,惹得对方一气之下硬来了。   「怎么了?」皇毅忽然问道。   这事跟他说也不要紧。我伸手将信递给他,他略看了几眼便塞回给我,走到宫门时却是没有回转,而是上了马。他伸手递向我,「我与你一道。」   这……我略为一顿,便将手递给他,让皇毅将我拉上马。   没时间犹豫了,要是现场有甚么发生了,我来不及玩阴的,也只得官位更高、专门就管官吏的皇毅阻止得了,这不是我意气用事之时。   我向候在一旁的辛梓吩咐道:「让章家的人给我赶到花街。」看我不群殴死这个老混账。   辛梓帮着我弄好裙摆,「全部?」   「是。」   「知道了。」   皇毅一扬马鞭,便策马带着我向花街奔去。到埗的时候,花街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皇毅将我扶下马后便站到一旁,我则是走上前去。   「站住!甚么人!」一个不知道是属于何方的小厮拦住我的去路。   我笑了笑,「拦路?这是你家开的路吗?」我拢着袖扬声道:「全商联章三娘来访,还请哪位让个路?」   「原来是章会长大人。」一个比解佩还要美上几分的女人走了过来,一挥手就让人将那个拦路小厮挤开,手下人的粗暴也没让她眨一下眼,「这不是有官大人在发威吗?换作是妾身,可没有拦章会长路的胆子。」   想来,她就是全国第一名妓蝴蝶。我向她点点头,「谢过蝴蝶小姐的抬举。未知这官大人发的是甚么威?」   蝴蝶红润的薄唇向上微挑,冷笑一声,「没甚少见的,不就是一出强掳良家女子的戏码。」   「我呸!」一个大汉道,「一个妓女也敢胡说八道抵毁我家大人的清誉!」   蝴蝶怒喝一声,「滚开!不说解佩早已从良,只说这贵阳花街,也没得让人强来之理!我姮娥楼也没有如此的客人!」   解佩从良了?我压下心中的疑问,先问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蝴蝶小姐,请问解佩现在身处何方?」   蝴蝶叹一口气,「已经被捉进去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只怕解佩已经被……我看章家的人已到,又看对方的人死守着楼门口,便扬手道:「给我闯。」蝴蝶还要为花街的其他妓女着想,做不得这一步,我却是不怕的。   「你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瞪着眼睛走出来,他的仆从也一涌而上围着他。   我缓下笑容,淡淡地道:「你就是何侑之?」   「老夫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几眼,「你是哪家夫人?花街柳巷由不得你来,这里的事也轮不到你管。」   「可我就偏管了。在下章三娘,解佩姑娘是我的朋友,还请何大人把在下的朋友还回来。」   「原来是那个章三娘。区区一介民间妇人也敢跟老夫叫板?你可知道老夫是四品国子监祭酒!岂有此理!这上下之分还有没有了!」   「那何大人如此行径,还有天理了?还是何大人觉着年过七十还流连烟花之地、强抢民女是风流韵事,」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而不是不知廉耻?」他都走出来,解佩看来是真的已经被得手了。我紧了紧拉着衣袖的手。   何侑之被气得脸色通红,伸出食指指着我,「你这个刁妇!老夫定要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向一旁的章家仆从道:「给我闯,救出解佩小姐。」   「章三娘你敢!」   我垂下眼帘,轻声说:「我章三娘就在这儿,不逃,何大人要是想秋后算账,章三娘定必奉陪到底。今天打坏了甚么东西,我赔;今日打伤了甚么人,我担。章家儿郎,给我,」我抬起眼,重重地道:「闯。」   「是!」这些人都是跟着我走南闯北的,山贼、海盗都不怕,自是不怕他一介文官的仆从。听得我的话,他们就一个个的冲上前狠狠地打,不消一刻就给我清出一条路来。   我转向蝴蝶,「蝴蝶小姐还是请先回。」闹到这一步,莫要再带累甚么人了。   蝴蝶却是一笑置之,没走,「章会长不熟路,还是让蝴蝶为您带路吧。」   仗义每多屠狗辈,古来侠女出风尘,后一句说的,定就是为清扫茶家而出力的解佩,以及见不平而助的蝴蝶。   亦好。   「那就有劳蝴蝶小姐了。」我稍稍拿起裙摆,跨过门槛,走进楼内。   我一进得内房,就看见全身赤裸的解佩像是个死人一样倒在地上,嘴角带血,身上有多处的瘀青伤痕。我连忙上前,蹲下身去,伸手推了推她。   「解佩?佩儿?佩儿?」   解佩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水汪汪的星眸就这样望着我,淌下泪来,唇瓣微动欲说,却终是无语。蝴蝶拿来了衣服,披在解佩的身上,我擦了擦她的脸,握住解佩的手,喊人进来帮忙。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待我们将解佩收拾好,便要将她暂时带到我那边休养,却没想那国子监祭酒何侑之还不罢休。   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何侑之,指着我道:「刁妇!你们给老夫把她拿下!拿下!」他的腿还一拐一拐的,走路都不利索。适才两边人马打起上来的时候,他本是躲在一旁的,可看他的样子,怕是被我家仆从下黑手,硬是挨了两拳。   「小姐。」辛梓小跑着上前,小脸红通通的,分明就是也下场打架了。   我看着围了上来的官兵官差,偏过头来,向辛梓小声说:「笨蛋,所谓黑拳,讲究的不仅是出拳时机的卑鄙,还有下手的位置,那才是要处。不打也罢,要打就打成内伤,或是别人看不到的位置,那才叫作真正的黑拳。」   辛梓踏前一步护着我,不让官兵碰我,还一边小声回嘴:「啧!您也太黑了好不?我还是个小姑娘,别教坏人啦。」   「……」丫头,明明就是你才刚下黑手来着。   花街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官府来人也是意料中事。我让辛梓先将人带到飞翔府中休息,再去查一查何侑之的家底,等着要将他家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捅出来。到时候再去找一些相熟的御史,保准将他黑到丢官。至于其他的……就先等解佩好了再说。   领着官府差役来的,是我二伯父家的五堂兄章泽池。本来何侑之那厮还想拦下解佩不让走,章泽池便装着好人,给劝下了。章泽池向我打了个眼色,我点头应下,示意明白。不能明着硬碰,我便至少得随他去一趟大牢,等日后再谋划。   「来人!」章泽池扬着眉,怒喝一声,「将章三娘给我拿下!」   「慢!」自来了以后就一直都站在一旁的葵皇毅,此时却走了出来。   章泽池给我眨眨眼睛,然后转身就带头给皇毅行礼,「下官见过葵大人。」四周的官兵都拱着手半跪下来。   他背着手,环顾四下,「这是怎么回事?」他也装了。   何侑之气愤地道:「葵长官,这个刁妇聚众闹事,殴打朝廷命官,老夫正打算上书刑部、大理寺,要将她重重的罚,以正视听!」   皇毅扫了他一眼,然后道:「章泽池。」   「下官在。」   「你先带人将何侑之软禁在家,稍后御史台会接管。」   「是!」   「你!」何侑之瞪大了眼睛,「葵家小子,你竟敢如此对待老夫?」   皇毅冷着脸说:「纵仆行凶、强抢民女、奸淫滋事、聚众闹事、殴打百姓,你还要本官再说吗?」有的没的都被他一张嘴就扣到何侑之的头上去。   这下子,我不但不用蹲牢房,更从被告变成原告,连下黑手的功夫都免了。都散了以后,我向皇毅行礼,道:「葵大人,这事您大可不理的。」这种程度,我还处理得来。   「本官只是不想白走一趟。」我正想再说甚么的时候,皇毅已经大步走开,上了马,背着我说:「不要得了别便宜还卖乖,蠢材,老实地道谢后就回去做你的事。」一说罢,他就策马走了。   我摸了摸鼻子。明明之前在宫里还对我很客气的,怎的一转过头又顺口地骂我了?罢了,这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他的事以后再说。我抬眼望向已经在一旁候着的马车和被抱上车去的解佩,叹一口气。   可我又该如何帮得了她?到头来,我还是甚么都做不了。   过了几天,柴凛请我过府一趟,为的,还是假币、盐铁的事。她希望可以调出相关的资料,我便带了过去,可我想了想,还是问道:「是红秀丽大人拜托你的?」朝廷提出的要求,全商联暂时不可再应,但如果是跟官府有关系的柴凛和作为红家大小姐的红秀丽,她们之间交换情报,只要别太高调,倒是无妨。这结果一样,但用的手法是大有讲究。   「是的,」柴凛点头承认,「秀丽大人自从因为茶州瘟疫的事就被贬成了冗官,闲赋在家,」她笑了起来,「可她也没打消关心百姓的心。是敛财也好,是……」她没说出我们都心知肚明的谋反一词,「到了最后,生计受影响的还是平民百姓。上层的人有谋划,大商人也经得起这些波动,可下层的人还得生活。秀丽大人看重的,是这一点。」   有柴凛和红秀丽作比,连日来只想着算计上层和自家权位的我惭愧至极,只能出言安慰,「你别太担心,那些受损的小商家我已经先赔了一些给他们,营生尚不是问题。至于平民百姓,」我叹着气说:「也只能使劲儿补贴盐、铁价格了。」   柴凛忽然僵住。   「凛?」   「……三娘,您自己出钱补贴的?」   「我刚上任,这事暂时不方便牵扯上全商联,不能动商会的资金,只是私人之力到底有限,我能给出的连市面上流失钱财的半成都不够,」我所知道的数额已经够大的了,而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这次的盐铁假币案,吃下这笔钱的人下手可才是真的黑,「能让人勉强温饱而已,你别见笑。」   「不,不愧是章家后人,生财有道。」   ……有时候其实不是人的问题,我生来就有家业可以继承,本来就赢在起跑线上。钱找钱的,自然就更容易发财了啊,只有我不比别人笨太多就成,啊哈哈哈哈……   我尴尬地轻咳一声,「我就这身钱有点用,你就别再笑话我了。」我转开话题,「我知道红大人是个好官,只是这事朝廷早在行动,御史台也在查了,红大人随便介入,并不得当。再说,即便帮上了忙,」我伸手按着帐册资料,看向忽然响起杂乱脚步声的门外,「也是被别人占的便宜。」   「可那就是秀丽大人呢,」柴凛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的被占便宜也无妨,能帮上忙就好,这就是那位优秀的大人。」   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打开,一队士兵走了进来,领头的人拱了拱手,「郑夫人,在下奉御史台之命,特来请夫人移交盐铁帐册资料。」   柴凛冷下脸色,「上次才刚来抢了膺画的册子,御史台三天两头就带兵包围尚书令府,这是怎么回事?」   兵士们不为所动,「还请夫人合作。」   一次次地欺负红秀丽的,我记得是陆清雅。我手中放下茶杯,抽出手帕抿了抿唇,然后才站起来。这是陆清雅的个人行动,还是……皇毅的指示?我笑着说:「这位军爷,如果不给,您又当如何?」   兵士正想回话,一个有着天蓝色头发的俊秀青年就走了进来,我身旁的柴凛皱了皱眉,低声在我耳边言道他曾经作为红秀丽的朋友来过尚书令府。青年止住兵士的话,向我们拱手,「下官监察御史陆清雅见过郑夫人,」他转向我,「这位是全商联的章三娘?」   「见过陆大人。」我向他福身行礼。这年头,彩云国的坏人们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长得好,好人长得像小受,坏人就像强攻,噗。不对,皇毅和晏树,谁攻谁受还说不定。咳!   「章会长,请。」他伸手指向我手中的帐册。   我笑着抬手,一把将烛火推倒在帐册上。陆清雅要来救,柴凛却是机警,将她房内研究用的油一把泼到册上,帐册在倾刻间化为灰烬。   陆清雅楞了一下,然后收回手,哼笑一声,「两位是要协助罪犯掩藏罪证吗?」   柴凛拍了拍手,说:「章会长一时不慎推倒烛台,我着急下一时不察,将油当成了救火的水,一场意外。」   我接口道:「况且这不过是个小说话本而非帐册之类的东西,怕是陆大人误会了。」   陆清雅看了我们好一阵子,然后一拱手,利落退走,我和柴凛相视一笑。这证据,我再抄一份让红黎深找机会转交给红秀丽就好,至于御史台就不必了。想合作,就得正正经经地合作,强抢可一,却不可再,这把小火是我对陆清雅的警告。就是会因此而拖下了破案的速度,有更多的平民受害,我也……   我垂下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忘川      一早起来,辛梓一边帮着我穿衣,一边报告着解佩的情况,「姑娘还是吃不下饭,整天就躲在屋子里流泪。至于身体上,大夫说了,这皮外伤好了,可是姑娘本就生着重病,这下子再伤一次,心里又憋着,弄得这回可是重病缠身。」   我叹一口气。那天的事后,解佩受了这么大的伤害,病是一定的了,可我没想到大夫在她身上找到了更多的旧伤,底子更是虚到不得了。明明在一年多以前,我在茶州所见到的解佩还是个健康聪敏的女子,这……   「我去看看她。」换过衣服,我独自一人走到她的院落。我敲了敲门,「解佩,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三娘请进。」   我推开门,就看见只穿着中衣的解佩半躺在床头,脸色有如白纸。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这……女人遭了这事,尤其是在如此时代下长大的女子,要该如何承受。我想安慰她,可到来以后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三娘,」她凄美地笑着,「你不用担心我,我本来就是个妓女,本来,对我就没有糟不糟蹋之说。」   「别胡说话。」我轻声道。事实上单凭此事,根本告不入那国子监祭酒何侑之,只是皇毅牵扯出了其他事,才把他关进了牢。别人都觉着,强要了个青楼女子根本就不是一件大事。   「本来,就是脏的。」   「佩儿,你要是脏,那嫖客就更脏。这世道,本来就没人不脏的,既然此生已做了这行当,那就看开一点。你的品性众人皆知,何止不脏?」我紧了紧她的手,「那更是白莲。」   解佩笑了几声,又咳了几声,「三娘在开解我,你怎么就不把话说给自己听听?相交数年,三娘的心事我也略知一二。不认识你的都说章三娘下手狠,认识你的却没一个不说你温柔良善,这两个说法竟都指向你一人。三娘,其实心里苦的人是你吧?你既是做下了那些事,你为什么又不看开一点?」   「佩儿,我那一笔笔帐都清清楚楚的,我救了张三不代表我杀了李四的罪就没了,一笔归一笔,就等着哪天来报应而已。可没关系,再脏都没关系,因为我活得下去,我知道自己该作甚么,可你不一样。」我抬手擦去她的眼泪,「你心地纯良,你要不懂得看开一点,你就活不下了,你何苦如此折腾自己?」   「你要听了我的事,你就不会再这样说了。」   ──解佩说,原来她早就有了身孕,办了茶家一事后就从了良,给孩子的父亲作了妾侍。正室自是不喜,丈夫本来还护着她,可当她生下的是个女孩以后,那期待儿子的丈夫对她也淡了。一个名妓,最后流落得未出月子就被正室打卖出府的田地,再辗转来到贵阳。   「三娘,」解佩笑了又哭,「我明知道自己是个狐狸精,可我以为那是真爱,就是作妾也值了。我不恨那正室夫人,不恨,是我抢了她的丈夫,我不恨。我恨的,是我自己,恨自己不知自尊自爱,活该落到这个下场。我就是个贱人!我苏解佩,就是个出身青楼、人尽可夫的贱人,竟还妄想不接不喜欢的客。真爱,哈哈哈哈,真爱……」   女人哪。   「一事归一事,佩儿,没有活不活该的。那何侑之侮辱你,那是他的错,你别把错都往自己的身上揽。至于往事如何,你也得活下去,该赎得罪去赎,该忘的,」我摇摇头,「那就都忘了。」   我就坐在这里,陪着她,由着她哭一场。   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出去办完事,就如常放辛梓去玩了,自己在熙攘的大街上慢悠悠地走着,透透气,却是再次在贵阳街头上碰上了皇毅。   「见过葵大人。」我向他笑了笑,屈身轻施一礼。   「章会长不必客气。」顿了一下,皇毅续道:「用饭了吗?」   「刚用过了。」说谎的。   「那就去随便走走消食吧。」不等我回话,皇毅就先大步走开。   我快步跟上,「……我没吃多,不用消食。」实际上我很饿来着,再走我的肚子会叫的。   「那去吃饭?」他侧头睨着我。   ……被发现了。我失笑,「嗯,相请不如偶遇,就依葵大人所言。」在我以为他要带我到哪个酒家的时候,他却是领着我到了一个路边小摊。我看看挂着的餐名,却都是甜品。   他掀起衣服下摆,坐下,「一脸苦瓜的样子,就吃点甜的中和一下。」   我也跟着落坐在他的旁边,「……今早喝了碗姜汤……」出自辛梓这小混蛋之手,味道可想而知。   「小孩子吗,姜汤也怕。」他轻斥一声。   「有喝下就好。」切。   「病了?」   我摇摇头,「一点不舒服而已,没事。」   「蠢材。」   啊哈?「别人都说只有笨蛋才不会生病的。」   「会信这种话的亦只有笨蛋。」   我噎了一下,干瞪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他这张嘴。   「你将崔昌丰教出来了?」他动手洗着碗筷。   「他是林牧大人的学生,我只是代为照顾了数年罢了。」我苦笑着捂捂额,「也怪我,昌丰的脾气这几年都没长进,依旧一点就着。在京中要是还依着牧大人的那套性子来,怕是要吃苦的。」   皇毅冷哼一声,「不吃苦头他怎么知道要改?」   「……那个,」我瞄了几眼他的脸色,干咳一声,「咳!昌丰给你脸色看了?」这孩子是一万个讨厌皇毅的。   「没有,」皇毅冷冷地牵了一下嘴角,「精明得跟只猴子一样,他只是对我假笑而已。不自量力,以为进了破吏部就是天之骄子,你最好让他别跟着红黎深那个白痴混。」   我底气不足地说:「……黎深是天才。」   「天生蠢材。」   我偏过了头,失笑,「用词太过分了。」   「是恰如其分。」他将碗筷递给我,「让崔昌丰去户部。」   我抽出手帕将之擦干,「户部?其实,凤珠大人和黎深大人某程度上是一样的……」朝中说起他们两位吏、户两部之主,均是闻之色变。   「笨蛋,用脑袋好好想想。」他擦了擦手,在桌上屈指敲了一下,「你一下子让他来御史台他也受不了,我也不要这种脾气如牛、脑子有缺憾、眼睛长在额头上的蠢材。连人脉都比不上别人,根本就不能用。」   我抽了抽嘴角。昌丰才十九岁,又是平民出身,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已是年少有为了好不?   皇毅以恶鬼的表情续道:「户部涉及国计民生,比起指调官吏的吏部,优越感却要少一点,让他先去户部历练数年,再往地方上派。」   我想了想,点点头。户部在黄凤珠的手下也是相当能锻炼人的,同时又是地位尊贵的六部,从吏部调至户部,昌丰会比较好适应。我听着皇毅向店家点东西,然后问道:「旺季大人近来身体可好?」   他点点头,「嗯。你这几年送来的手信他都收到,他让我有机会的向你道谢。」   我笑着摆摆手,「没事,顺道而已,我家不缺这些。」   他面无表情地说:「啊,我也是这么说。」   「……」我那是客套话,你可以不必如此直接的……   我捂着额失笑。   被人用N种方式埋汰过后,我耸拉着肩叹一口气。客气啊客气,你为何就不愿降临在葵皇毅的身上?皇毅转开了脸,却是被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勾。我楞了楞,愈发哭笑不得。甜品来了的时候,他让我每道都尝了尝,我觉着这摊子确实是很不错,好味道!   我看店家是两位老人家,可还有一个年轻的儿子,想了想,便向他们招招手,问他们愿不愿意去租一个正经的店面来做生意,由我来出资,他们都千恩万谢地答应了。皇毅望我,我便笑道:「如果只是两位老人家,他们大概是不愿意的,但为了孩子的前途,却多半会答应。街上摆摊终是要受风雨,还是搬进铺子里好。」   「不怕亏本了?」他抱着手臂,「街头小吃难登大雅之堂,上了店面,客源该当如何?」   「你也懂一点经商?确实,店面会使成本上涨,客源档次上升,新客未必会喜欢这种街头小吃,但是皇毅不也觉着这里的东西好吃吗?」我笑眯眯地说,「换一个包装方式,凭着这些小吃也准能将贵人们宰掉。况且我又不怕亏本,等于没有任何风险,这不就是无本生利吗?」   总感觉皇毅的嘴角抽了抽,「到头来,你还是给我算着这些一碗几分钱的营生。」   我哈哈大笑,「不好吗?人的每天就是靠着这些几分钱一碗的粮食撑起来的,对某些女人来说,一盒几分的胭脂就是她们的生命。这样说来,我可是掌握着大家的生命了啊。」   他哼了一声,「小人得志。」   我直笑个不停,「是,我是小人,您见谅。」   过了好一阵子,皇毅忽然道:「自重身份,动不动就自眨身价,反倒是得不到尊重。」   我楞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怕是在说大半年前跟他在酒家偶遇时,我被某官员当众评头品足之事。我放下碗筷,笑道:「难道我自抬身价了就会得到所谓的尊重?」   他斥道:「不知道甚么叫不亢不卑吗?」   我摸摸鼻子,「我知道。可是,为了别人名不符实的面上尊重而刻意改变自己言行,这还叫不亢不卑吗?」那才卑到地里去了,「我就是不想跟他当场争论。该装的时候我还是会装的,我上次进宫的时候我就觉着自己打扮得不错,平日,那就随便一点的好了啊。」   皇毅抬手揉揉眉心,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算了。」他叫来店家结账,「你自己胡闹去!」   我也翻着钱袋子,「……切。」   「闭嘴,成何体统。」   「……」切切切切。   付过了钱,皇毅还是领先走着。我抿了抿唇,然后拉开一个微笑,扬声叫住他:「葵大人,」他转过身来,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三娘有事,就此告辞了。」   他顿了顿,「嗯,我送你回去。」   「我的侍女辛梓在等我。」   他轻哼了一声,「你放她去玩了?」   莫名其妙的,我心虚地转开了头。   「我陪你等着,」他数落道,「出来也不多带人,脑子里塞草吗?」   「……」救命。   我们随便的坐在了一个街道尽头的井子边上,顺手买了个西瓜分成两半,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爽。   「国子监祭酒何侑之一案,明天就审,你不必担心。」皇毅的手灵巧地用勺子刮出了一个小球。   学不会这一下的我自暴自弃地乱刮一通,「我没担心过这个,你不让他丢官,我也自有办法。」   「这事以后就过了,你别再去惹他。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难听吗?」   我抽了抽嘴角。明明真正出手的人是他,为什么名声被败的是我?何侑之在士林中相当有名,当天我在花街跟他叫板,就预料到这后果的了。想了一下,我叹口气,道:「罢了,丢官了就罢了。」他对解佩做成的伤害就能弥补了吗?他对解佩的强要和打伤已经够可恶,再加上解佩本来就处于低谷之时,这事把她拖进了自我厌弃的境地,我怎么劝也没用。   「还在担心那姑娘吗?」   「解佩的性子比较莽撞,可就是如此,当日她大概也只是直话直说而已,却因此而得罪了对方,遭此大祸。」   「过刚易折。」   我苦笑着摇摇头,「刚直也是错。要是只有装聋作哑才能保得住自身,皇毅你说,老师和这书上,又何苦要教我们甚么叫做对和错?这书上学来的观点根本就行不通。」   「妄想一点苦头都不吃就学会东西,本来就是你的错。」他冷着脸捧着个空空的西瓜皮,「书上学来的就能直接用,没这么便宜。活到这把年纪才想这个太迟了,要有空闲想有的没的就给我像骡子一样做事去。」   「骡、骡子?」我捂捂额头,「不行,全商联真的无能为力,葵大人就不要逼迫民妇了。」朝堂上的局势愈发不好,我自己好说,但不能让全商联牵连进去。   皇毅站起来在井边洗着手,「怕?」   我没好气地道:「对,怕得要命。」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些大人物,小人物我就是想破了头都不明白你们怎的都将谋反说得如此轻巧。太淡定了啊喂。   「怕就别搞进去。」   我抽出手帕递给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   「你自己笨死就不关本官的事了。」皇毅转身,不远处的辛梓正拿着一大袋的东西向这边走来。   我也站了起来,「皇毅……」我正想说甚么,却被他打断。   「到此为止,」他再次转过身来,脸上是熟悉的冷漠表情,「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这个混蛋,又抢在我之先了。   我望了他好半晌,然后我拉开一个微笑,「你以为我需要吗?」我的左手拢着右边的袖,轻笑一声,抬眼望着他,「别忘了,你没有一次下棋是赢过我的。」我早就想说了,皇毅,你不必事事帮我,我们谁也没欠谁的。你从来就没有欠我甚么。   「哼,」他亦冷笑了一下,「还真敢说。」   「我章泽兰说得出,做得到,还请葵大人日后小心了。」就算是偶尔的,亦请你珍惜一下自己,保重一下自己。   盐案也好,刺客案也罢,我不觉得这是皇毅做下的,这不是他的风格。正直的旺季却做得出这种事,是因为他是王才,他的目标是王;皇毅却是不成的,在恶人的外表下皇毅是正直到了骨子里去的性子,眼里揉不下沙,只是在官场中身不由己。金钱、权位、名声,其实没一个能真正打动他。他们两个是不同的,可是他站在旺季那边的立场却是板上钉钉。我部分认同飞翔的话,更不支持谋反,如今政局已是两派立场愈发明显,所以,今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分道扬镳,更大有可能会站在对立面上。   他再次转身,就大步离去。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被人潮渐渐淹没,连那么一丁点的衣角都消失在地平线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七章 无寻处   待我从皇毅的背影中回过神来时,却是没好气地望见辛梓抱着一大堆吃食、小玩意,呆在旁边边吃糖葫芦边瞅着我。我伸手抹了一下这个贪吃鬼的嘴角,「这戏好看吗?」看她盯着我的小眼神儿,不是看戏是甚么?   这丫头还真的点下了头,「比那戏文唱的还好看。」   我失笑,接过她手上一半的东西,一起走回府,「没听过人生如戏?」   「您这戏太文艺了啦,我不喜欢。不过要我说的话,这选角还算过得去,就是老套了一点。」辛梓吃罢一根糖葫芦,又从衣袖里的异空间抽出了一块煎饼在咬着,「您看,葵大人虽然凶,一看就是坏蛋的样子,可五官长相还真不错,相貌端正,文章显达,挺有气质的。不说话的时候冷冷酷酷,这有点坏的调调儿也蛮招某些女子喜欢的。」   我死咬着唇才不致于在大街上爆笑出声。辛梓,点评得好,爷我待会儿给你打赏打赏!   「至于您呢,」辛梓狠咬了一口煎饼,「打扮打扮以后,还行。」   「还真谢谢辛梓姑娘嘴上留情啊。」   辛梓鄙视了我一眼,「没出息,这么点就够了?好吧,老实说小姐长得也不错,柳眉、杏眼、鹅蛋脸,跟解佩姑娘那些是没法儿比,可好歹也是清秀佳人,最好的要数气质。落在特别喜欢您这类型的人眼中,那倒还算是大美人一枚。这酷郎配在水一方的婉约佳人,老套,却也还成。」   我一手抱着东西,一手摸了把脸。活到这把年纪,找个人赞我一下还真不易──还是说真相是我身边的人都太恶劣了?   辛梓还说上瘾头了,「郑大人的长相太温和了,配小姐的话,肯定是夫妇俩一起被欺负。」   「……喂,别合着那些人一起来笑话我啊。」郑悠舜这混蛋至今都没有澄清当年的事,我怕是一辈子都脱不开「拒绝」郑君的恶名。   「蓝宗主呢,」辛梓一脸厌恶,「讨厌死了,像只打不死的臭虫。人的一生单靠脸是没用的,他?就空长一张脸而已。他那小恶魔的调调儿,小女孩才喜欢,才不配我家小姐呢。去死去死,啧。」   我惊恐地望着辛梓。她打哪学会甚么「小恶魔」的分类的?咳,不是,蓝雪那没那么幼稚,大概是辛梓的个人私怨罢了,哈哈哈哈。要说彩云国的小恶魔……我侧头想了想,难道是红黎深?我打了一个冷颤,甩头不想这个不出世的魔王大人。   辛梓随口数落了大人物们一遍以后,问:「小姐,您觉着谁才是咱们彩云国里的第一单身男?」   「当然是黄奇人大人了。」我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有钱、有品、有相貌,这些年来由青涩少年长成了成熟好男人的黄凤珠,简直是特级SSS的丈夫人选。   辛梓点点头,「亦是。他哥也还成,黄副会长挺好的,就是黄家的背景跟您不合。」   「……」不,黄凤呜那丫还是算了,他外表的温文和真实个性是反比来着。   说到底,为什么彩云国的大人物很多都不结婚?不娶妻,留着给人当后宫吗?   我们谈着「女人的话题」,慢步走回了府,渐渐的,不再被葵皇毅的背影纠缠。   没多久后,国子监祭酒何侑之一案就审完了,他被夺去了官职,而我则是因为聚众闹事,亦被官府罚了二百两银,另再赔偿当天打坏了的东西。何侑之当然不服,他被御史台削了一顿后虽不敢再找皇毅的麻烦,却是在士林间败坏我的名声,将我说成是□□一流。此等无德之人的批语我只作耳边风,见此间事了也就等着解佩身体再好上一点,便带她一道回黑州。   谁知道,解佩竟然怀孕了。她来了贵阳后因为身体不好,得姮娥楼的蝴蝶照顾,一直在休养,根本没接客,再算上时间……她这是怀了何侑之的孩子。这对解佩来说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着要病好一点了,却又再一次消瘦下去。   我是办完事以后回府才知道这事的,没来得及让人守住口风,这正当是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消息亦就不慎传了出去。   「二哥。」从解佩房内出来以后,我看见飞翔坐在外面的栏杆上。辛梓接过我手中的托盘和药碗,我便跟飞翔并肩向庭院走去,「二哥,麻烦你了。」何侑之年过七十而无子,这回解佩竟是有了他的孩子,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连日来就上门闹事。多亏飞翔也是个有实权的官身,他才不敢硬闯进管府。   「说这个干嘛,」飞翔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着,「这么个小姑娘也不容易,难道还真将她交给个老头子糟蹋不成?啧,文坛泰斗?他最好给我放聪明点,要不然后果自负。」   我摇摇头。这时代只有去母留子的道理,就是离异,如果父亲坚持要留下孩子,做女人的也难得公道。现在飞翔虽是护着解佩,可日后闹上公堂时,只怕解佩腹中的孩子还是得让何侑之抢走,更是带累飞翔的名声。我叹一口气,这更别说怀着□□犯孩子的解佩心情是多么的低落。   「阿三,」飞翔一拍我的肩头,笑了一声,「烦甚么?咱不去找麻烦也就罢了,难题自己找上门,那我们抄家伙迎上去就是。」   也是。我笑了一声,「甚么事到了二哥嘴里,总是变得简单。」   飞翔落坐在庭院的大石上,支起了一只脚,随手拔了根草玩,笑着说:「甚么事到了你嘴里都变成千难万难。」   我也笑着掖着裙摆,坐在飞翔旁边,「我这是化悲观为力量。」预作最坏打算,便可减少出纰漏的机会。   飞翔拍了我的头一下,「别了,阿三还是给我高高兴兴地摘花儿玩去好了。」   我乐不可支,「还摘花姑娘?」   「我是决定了,可你没必要搞进来。」他眯眯眼睛,「黎深早几天跟我说,地方官的递补有问题,正常下台和不正常下台的都有,但一贯的被换成了贵族派的人。」   我轻声道:「黎深一定不是到现在才发现的,」他对这些事根本就没兴趣,发现了也不会多管的,「他现在能多说一句,也是真把你当朋友。」   「这家伙的立场我知道,凤珠还期待着悠舜可以改变他,」飞翔托着下巴,「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可以改变的。他到底是红家的男人。」   我抿抿唇,「二哥,我……」   「你别逼着自己站队,」他的大手在我头顶上使劲儿地揉着,「这没你的事。」   我笑了又笑,「二哥,有位先贤说过,立场是甚么都不要紧,可要在关键时刻说自己中立,那才是最该下地狱的人。我没用,可亦少承师训,有些事,我还是做得的。」要是旺季真的为了谋反而挑起战祸……我不会明哲保身的。   飞翔大笑起来,「好,这才是黑州的三姑娘。」   这一晚,我问过飞翔后就责罚了传出解佩事情的人。飞翔是当官的,家宅不严迟早会惹来杀身之祸,得让大家知道要把紧口风才行。才刚处理完这件事,王大力又来信,说是我手下的一个掌柜中饱私囊,趁着我这阵子都在京中,就将他那路的行商资本都掏空。王大力机警,把他捉住了,便将证据一并报上来,让我发落。   我坐在书房中想了一下,向辛梓问:「甘草在蓝州吗?」   「在,不过不在州都。」   「让她回州都,去看看王远量这事处理得怎么样。」我不是不信任王大力,这次只是想对他们两人都作一次考较,「另外写信告诉王远量,这人吞下的钱,别追究了,不过立马开除,也把他的相貌名姓通报全商联下的全国店铺。」他要是安份,那拿着这笔钱倒是能过活,可要想再进这一行却是不可能的。   「是,小姐。」   我没休息上一会儿,刚天亮时我的堂兄章泽池又使人来报,说那何侑之已经告上了衙门,誓要夺走解佩。事关这时代的人伦,这事官面上是一定不能了却,只能背后使力,可是衙门来传也不得不去。于是,我带上好些人护卫,便陪解佩一起上公堂与那何侑之对质。   几次来回以后,明面上来看,官府果然会偏向判给何侑之。我正要去找人从中出力的时候,连日来受尽白眼和逼迫的解佩,再也受不住了。   「就你?」在衙门的大门前,解佩大声地指着何侑之,「如此下作之人,我苏解佩,宁死不屈!」   说罢,她一头就撞向了衙门门前的石狮之上,顿时溅出鲜红的血迹,她白玉一般的小脸上,鲜血淋漓,血流如注。   她这是要一头撞死在衙门前。   ──是我不好,我早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的,却没留神。   「佩儿!」我连忙上前。   ──却是明摆着的,回天乏术。   七天后的一个早上,我静静的坐在书房之中。仆从来报,解佩的身后事已暂时安置好。我让他们去领点赏钱,便挥手让他们退下。   我竟然让她就这样惨死在我的面前。   我抬手揉揉眉心,向外叫道:「辛梓。」   辛梓推门而入,「小姐。」   「甘草到哪了?」   「甘草姐姐刚刚传来消息,她已经到了玉龙城。」   「让她派人去看看青枣。」青枣虽然曾为我的侍女,但早已出嫁多年了,不知怎的,我却是想起了她。「还有,让人去茶州看一看,解佩应该有留下一个女儿的。给我找那户人家出来,如果女孩儿过得好,却也不必打扰。」   「是。小姐,您别担心太多了,人的命是没法说的。谁曾想到她这么聪明的人也有为情痴傻的时候?」辛梓皱了皱眉,「落到如今,虽说稚子无辜,可解佩姑娘不愿生这样的孩子、不愿孩子出生以后有这样的父亲,那也是情有可原。先不论对错,这亦是解佩姑娘的意思。」   「我知道。」我叹一口气,「我知道。」沉默了一阵,我再道:「去将今天呈上的帐拿来,再吩咐下去收拾行装,我们回黑州一趟。」解佩死前说了,不要我再做甚么,那我就罢了,那个害死解佩的何侑之,就随他去了。解佩执意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却是甚为我着想。她这样撞死在衙门前,舆论就不会再攻击我,转而同情解佩,那个已被削去官职的何侑之仅余的就只有名声,这也都在此尽毁了。到最后,是她亲手报的仇。   可我不想事情走到这步的。   我将手放在桌上,将手下的白纸,慢慢掐成了一团,然后,又慢慢的,放开了手,将纸团扫落到地上,抬手执笔埋头于工作之中。   夏日炎炎,我们一行人在七月天里正整装待发之时,却是有一个小姑娘在府门口拦住了我。我打量着她,身旁的马是上等的,身上的衣服是正蓝色的,还有一头深蓝色的发丝和眼珠,这一定是蓝家的姑娘。说起来,她的相貌倒是有点熟悉……   「哗~」这位少女飞扑向我,还身手灵敏地躲过辛梓的阻挡,「您就是三娘了吧?」少女的眼睛闪烁着名为星星眼的光芒,「终于见到您了,我的好嫂子~妹妹我都饿坏了!您不知道这一路上还真不是人走的,刺客比蚊子还多!哥哥们真是坏心眼,嫂嫂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啊哈?我先是让人拿吃的来,然后稍稍推开这位少女热情的怀抱,问:「这位姑娘是?」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蓝十三姬。」   她就是蓝十三姬?原来不经不觉,事情已经来到这一步了。我拉着她的手,轻声道:「辛苦你了。」紫刘辉宣称此生只会娶一人,有女儿的贵族们自是想自家女儿成为这个惟一,蓝十三姬此时被蓝家送进宫,大有机会被纳为妃子,也就会碍了这些人的眼,因而被刺杀。   一路走来,辛苦她了。   说起来,印象中好像是兵部侍郎这么笨,竟敢向蓝家的公主下手。他莫不是以为十三姬是妾生的,他就可以杀掉蓝雪那的妹妹?就是蓝雪那是故意放着让他杀,他这人也必定会事后报复。   「嫂嫂,」十三姬满脸喜色地接过我递给她的吃食,「您太好了!蓝家有您这样硕果仅存的好人存在真好~」   我拉着她回转进府,让章家队伍的人先散了。我让她坐好在厅里,再张罗着给她拿点热食来,都弄好了才道:「蓝小姐,」我苦笑了一下,「我还云英未嫁。」   十三姬眨眨眼睛,「不过,不是也快进门了吗?先叫着也没关系啦~」   我抽了抽嘴角,「蓝小姐,您误会了,我并没有要嫁入蓝家。」蓝雪那,你到底在你的家人面前说了些甚么?   「啊!莫非哥哥大人被甩了?」   普天之下,敢甩蓝雪那的人有多少个啊喂?「蓝小姐,看来您误会了,我和蓝宗主只是相识,并无其他。」   「是这样的吗?」十三姬嘟起了小嘴装可爱,「那您要不要现在应下?哥哥大人又有钱又有脸,完美!」   「……谢过小姐美意,三娘不敢高攀。」   十三姬在一瞬间就换下了刚才的可爱表情,一手用竹签戳着鱼丸,一手托着头,表情成熟地道:「啊~还以为硬着来就可以让三娘认栽的,果然是不行啊。蓝家的男人,果然就只有脸能看了。」   ……哈?我失笑,坐在茶几的另一边,「蓝宗主的求婚之言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蓝小姐不必认真。」   「是开玩笑没错,三娘不理他也是正常,但是呢,」十三姬笑了笑,「这些年来能够静静地陪着哥哥大人闲坐窗边的,除了兄弟,就只有三娘而已。您不觉得跟哥哥大人凑成一对也不错吗?」十三姬的眼中有落寞之色一闪而逝,「只有玉华嫂嫂一个,另外两位却还未找到相伴之人呢。三娘的事,实不相瞒,我也有打听过。反正都这样了,去找个人相伴一生,不好吗?如果您觉得哥哥大人还不算讨厌的话,何不考虑一下?哥哥大人和三娘不同,要找一个他不讨厌的人已经是很困难了。」她再次笑起来,掩去刚才泄露的情绪,「嘛,感情是可以婚后培养的!」   我真的是愣了好一会儿。与皇毅解除婚约后,身边有不少人都劝我再择人出嫁,钟杰潼的母亲临去世前,也叮嘱我要再觅良人,可他们没有一个有十三姬的好口才,说得让听者当真心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十年一剑      大概是真的要有所经历,才能讲出十三姬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她才不到二十,她和司马迅的那段往事,真是难为她了。   「失礼了。」我稍稍起身,轻拍了一下十三姬的头,「蓝小姐,辛苦你了。」   十三姬呆了一下。   我坐回去,低头理着裙上的皱折,「我一个人生活其实也没有问题的,不过有时候我也希望身边有人相陪,一起分担。只是再想深一层,我却又不愿如此。」我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眯眯地小声道:「我没办法放下一个人。」我放下手,「我想找到幸福,但是以我现在的状态,是不行的。没有整理好自己,就不能够踏进另一段感情,否则伤害的,就是三个人。」所以就算十三姬所描绘的未来再动人,我也不能够应下。   「您是说要遗忘吗?可是,」她皱起了眉,「不可能忘记的,再用力也不可能。」   「是不可能。」我轻笑一声,「所以我等的,只是放下而已。」放下以后,说不定在某一天,就能遗忘了。   待十三姬吃饱了以后,她便低着头向我双手递上一封信,「三娘,这是哥哥大人给您的信。」   我接过来一看,感觉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蓝雪那竟是要我作为十三姬的女性长辈,代表蓝家送她进宫。十三姬的母亲早亡,蓝家直系中有这个身份的就只有宗主夫人玉华,只是当此时节将蓝家夫人送进贵阳也太危险了,容易被人以此要胁蓝家,所以玉华夫人来不得。我倒是不同,就是死掉了也于蓝家无碍……这个混蛋。   「虽然不是嫂嫂,」十三姬微笑着说,「但是三娘却是哥哥大人的朋友,比起妾室夫人和旁系夫人,蓝家要更看重您。就请您辛劳一趟,送十三姬进宫,十三姬定必要长嫂之礼相待,也会好好保护您的,请您不必担心。」   给我没事找事,是朋友才怪。我捂捂额头,苦笑着应下。算了,既是蓝雪那的要求,此事也不算难办,那应下也无妨。我确是比玉华要更为合适,大家知道我并非真正的蓝夫人,亦就没兴趣要绑架我了,所以其实也没那么危险。如果不是十三姬当面来找我,我说不定还真会嫌麻烦而拒绝,但现在……我望望十三姬满脸的笑容,失笑。   是要何等的基因突变,蓝雪那才会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想起蓝雪那耍脾气任性妄为时的情境,我掩着嘴连连笑出声来。   十三姬待我应下,便要与我一起去贵阳蓝府见她的四兄长蓝楸瑛。我想先换过衣服再乘轿过去,十三姬却坚持要骑马,我一笑,便亦上了马。   「吁!」在蓝府门前,我勒住了缰绳。   「三娘的马术也不错,」十三姬笑道,「改日我们出去骑马,我再教您两招。」   看十三姬高兴,我便暂且笑着应下。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小姑娘的折腾。   「小姐,」辛梓也利落地下了马,对我吐着舌头道,「您是老了吧~哈哈~」   我摸摸鼻子。反正我本来就不擅于骑射,没关系、没关系。   我们刚走进蓝府,就听得有人在跟蓝楸瑛争吵,听内容……是在质疑着蓝楸瑛对紫刘辉的忠诚。十三姬扬了一下眉,推门而入。   「是否可以请你不要欺负我的哥哥呢?」   房内的人,是蓝楸瑛和一个有着微卷紫发的青年。我默默地垂下眼帘,转身退开,将空间留给蓝家兄妹。那个青年大概就是茈静兰,紫刘辉那流落民间的兄长和死忠。细想起来,蓝家会送公主入宫,既是试探紫刘辉,也是想以十三姬来换回蓝楸瑛,逼令蓝楸瑛回蓝家。蓝楸瑛是不可抛弃的直系,而十三姬却是妾生的,蓝家不可能将直系子弟白送给紫刘辉。在以前的皇都太子争夺战中,蓝、红两家就没搞进去,这次,蓝家的态度看来也是一样。   我暗叹一口气,走到了宅内流水上的小桥,凭栏而立,看着淙淙的流水慢悠悠地往返不息。这都是些心高气傲的人,谁肯就这样臣服在一个不成熟的王之下?旺季早就下了子,却不知道紫刘辉甚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这样的对手,就是老一辈的能吏也没几个敢说必胜,紫刘辉……若是再起战祸,那就糟了。   「章会长,」茈静兰走了出来,向我拱拱手,「请问您就是章会长吧?」   我收拾思绪,转身微笑着应是,「是的,茈武官。初次见面,您好。」   茈静兰也报以微笑,眼神却是像出鞘之剑一般锐利地盯着我,「听闻章会长会为蓝家公主送嫁?看来章会长和蓝家的关系相当密切呢。」   「茈武官觉得,甚么是商人?」   「商人?」茈静兰楞了一下,「是指惟利是图?」   我笑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危险的味道,「是有利可图便跟谁合作都没所谓的意思吗?章会长倒是难得一见的利落坦白,好一个闻名天下的章三娘。」   「茈武官要这样说也没错,」我抬起眼,迎向他丝毫不收敛敌意的目光,「商人也不过是需衣需食的普通人,和天下间的人,都一样。同样,天下间的人都和商人一样,都为一个利字罢了。」   「章会长未免过份武断了,」他勾起一个冷笑,「不是每个人都如您一样重利。不,应该说是您由甚么时候变成重利小人了?在茶州的时候,听说您并不是这样的为人?」   「先问一句,何为利?」我笑了笑,「钱?古董?地位?心爱之人?温饱?抑或是,心中所向往的那一个国家?还是说,一个天下太平?」茈静兰,你的「利」又在何方?是红秀丽,还是你重要的弟弟?我转头看向桥下的游鱼,「喜欢平安和乐,不好吗?」   茈静兰被我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哑口无言。   我失笑,「我不是那种很有远见的大人物,更非思哲伟人,我只是一个从黑州小县来的乡下女人罢了。茈武官,您没必要问我这等复杂的问题。」我是否与蓝家有关系,和我自己的立场无关。我的野心,很简单易明来着。   茈静兰拿不清我的意思,却也在好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回道:「章会长是想明哲保身吗?」   「如果明哲保身有用的话。」   茈静兰看了看我,然后在拱手行礼后离开,我也敛衽回以一礼,然后抬首望向蓝天,发现风起了。我抬起手,抿了一下发际。   「三娘!」十三姬在不远处大叫道,站在她身边的蓝楸瑛向我微笑着点头致意。   我们在商量过后,为安全计决定我和十三姬先在蓝府安置数夜,蓝楸瑛进宫和御林军、接手此刺杀案的御史台打招呼,作最后的安排。我想了想,然后道:「可是明天我得出去一次。」   「只是,」蓝楸瑛皱了一下眉,「虽然章会长的境况不似十三姬一样危险,但我得保证您的安全。」他促狭地挑起了嘴角,「要是您有所闪失,兄长大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我摇摇头。蓝家是不会将真正重要的人就这样放进贵阳的,蓝楸瑛自身武功高强,而我和十三姬,事实上是死了亦不会对蓝家做成甚么影响的。不过话我当然不能这样说,我便老实地交代道:「事务尚可请从人代劳交代下去,只是友人的出殡日我必定要出席,还望蓝将军见谅。」   「原来如此,」蓝楸瑛点点头,「那我会尽量安排的。」   「劳烦你了。」   明天就是解佩出殡的日子,她在紫州也没甚么朋友,便由章家代为操办后事,花街的蝴蝶等人也会出席。   蝴蝶也知道解佩的往事,在出殡当天看着解佩下葬时,她往土坑抛下了一束带着浓香的白色晚香玉,道了一声红颜未老恩先断。   我摇摇头,从蝴蝶手上亦接过了一朵晚香玉,轻声说:「恩之一字,不甚妥当。」对这位有才有貌、胆敢助州牧府板倒茶家的女子来说,将错爱比作男人对她的恩,也未免太小看她了。我转着手中的晚香玉,看着工人将最后一抔黄土用铲子拨了上坟头,用没人听见的声音道:「还不如说,红颜薄命。」   晚香玉,花语是危险边缘的快乐,它在晚间开花,夜色愈浓而香味愈重。这一晚我回到蓝府,吃过晚饭、工作过后,便拿着这一朵花靠坐在窗台边上,由得烛火熄灭,一夜没睡。   我笑了笑,将双腿也缩上窗台上,低头嗅了一下花香。   滴答、滴答,淅淅沥沥……   下雨了。我伸了个懒腰,缓解一下背上旧伤的隐隐作痛。   几天后,宫里已经准备好,御史台也已候着,我和十三姬便在蓝楸瑛的陪同下一道进了宫。在一个偏远的宫殿前,我又一次看见皇毅。他们自有他们的寒暄,我只管行礼后退在一旁。   「章会长!」已转任御史的红秀丽看见我,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笑着行礼,「见过红大人。」   「你也认识我家嫂嫂吗?」十三姬也走了过来,伸手绕着我的手臂。   「嫂、嫂嫂?」红秀丽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章会长不还是单身的吗?」   十三姬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是啊,不过也快不是了。这次三娘是以嫂嫂的身份来代表蓝家送我进宫的呢。」她大声地向正在另一边与皇毅交涉的蓝楸瑛叫道:「你说是不是啊?哥哥大人?」   被打断了话头的蓝楸瑛笑着应他的妹妹:「是的,那是蓝家的荣幸。」   我看看十三姬,然后失笑不已,随她玩去。鬼丫头,她既是查过我的事,自是知道皇毅的,她这是特地要说给皇毅听。可皇毅是甚么人?这种小把戏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总算是安顿好后,十三姬便留在宫中,蓝楸瑛先送我回家。   「我刚下衙,」皇毅却是道,「就由本官送章会长出去?」   蓝楸瑛在十三姬的拉扯下应了,而一旁的红秀丽和陆清雅不方便丢下长官先走,也被逼跟在我们两人身后。我垂首落后半步,跟在皇毅身边徐徐出宫,等着他先开口。   皇毅怕是不会再对我退让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正好。   明买,明卖。   「章会长,对于有人操控白州酒价一事,未知你是如何看?」皇毅终是开口了。   一步步慢走在皇宫精雕细琢的地砖上,我垂首看着自己的鞋面,装傻充楞,「竟有此事?民妇以为这只是传闻。」最近几年彩云国的气候都相当不稳,特别影响农产品加工业。对于地处偏寒的白州来说,酒是相当重要的,为了将酒留在白州之内,全商联联同白家暗中将白州的外销酒价格向上提。   他冷哼一声,「传闻吗。那碧州全商联和新月县知府合谋将墨价抬高,也只是传闻吗?」   这个倒是纯粹图利来着。碧家的碧幽谷横空出世,因画而闻名,民风尚文的碧州也随之而掀起一阵画画的热潮。要说作画的用墨,新月县所出的新月墨为最上,其价格在近年也不断上升。只是这样赚得不多,全商联便联同当地知府严控出产量,进一步利用物以稀为贵的原则,将新月墨的价格再向上提。当初报上来的时候,因为新月墨是属于奢侈品的范畴,于民生无碍,碧家和朝廷也不会理会,我便准了。至于新月县知府会合作,当然是因为他拿了好处。   高端消费自有其玩法,不过,操控市场价格这种东西官面上可不能认啊。   我轻笑一声,抬头对上皇毅瞥来的视线,「是有听闻。不过,葵大人,酒价是国之大事,要真有这种猖獗的情况出现,民妇想户部各司都会有所动作的。至于后一件的合谋抬价……」我的嘴角保持轻扬,「民妇绝不容许全商联有此等行径。这既是涉及到官吏,那就烦请葵大人多多费心,查个清楚明白,要真有此事,民妇定然全力协助朝廷肃清这些害群之马。」他要真有证据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而是直接捉人再找我谈判了。   估计这也就是个开场白而已。   皇毅望了望我,背着手继续走,「章会长倒是一推两清。」   「民妇不明白葵大人的意思。」切。   「红州。」   我微微一笑,「红州?」早些时候我和百合通过信,计划让全商联和红家一起研发新的运输用器械。运输和军事也有关连,红家倒是无妨,全商联方面的参与……却是怕朝廷留难。亦不知道皇毅是怎么得知此事的,切。   皇毅眼望前方,继续走,「最近兵部有不少人都放假去了红州旅游。」   兵部……他是想要兵部孟侍郎的家人财政状况,这不难。我想了一下,拢了一下袖,说:「民生状况好了,朝廷也大兴修路,旅游才得以兴盛起来,这也是国家之福。说来,也得多谢各位大人的终日劳碌。」皇毅的事肯定没这么简单,先拖一下让他把话说清楚再说。   「章会长过谦,」下阶梯的时候,他转身伸手扶了我一下,「本官说的都不算,事实如何,得让当事人自己说。」   我在转头间看见走在后面的红秀丽倒是一步就跳下来了……她身旁的陆清雅还嘲笑地瞥了她一眼,被红秀丽恶狠狠地反瞪。那个,我记得陆清雅好像是喜欢红秀丽的?是我记错了,还是……现在果然是S男当道?哈哈哈。我咬了一下唇,掩着笑意。皇毅暗瞪了我一眼,收回了手。   我拢着袖,侧头看着沿路盛放的花朵,回答道:「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外人评来倒易,自己说来倒难。」这丫竟然要我帮忙让孟侍郎的家人变成反方证人?还真不是易事,他自己做去。   「红州风光好,倒是公认的。」他又拿全商联的研发权威胁我。   「风光虽好,也得看同赏之人是谁,葵大人觉得是吗?」可我找别的人疏通也成啊,这价码和货品要相称才是。   皇毅很干脆地点了下头,「若是相伴之人是脑子有问题的就惨了。」   我狠抽了一下嘴角。他是在说谁啊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九章 锦襜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很客气地──至少是表明上──正经商谈着事情,但是皇毅的某些恶质还真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了。我很早就不再对葵皇毅学会客气这种东西抱有奢望,我现在只祈求他不是单纯损我损上瘾了。   偏生此人还板着一张脸,若无其事地续说:「碧州风光也不错。」   他是承诺不管碧州书画的抬价之事?亦好,真让他查下去,说不定真会出事,加上和红家的研发权我也想要……「葵大人说的是。」好的。   「章会长倒是胆大。」   「不及葵大人一分。」我是看死了孟侍郎一定斗不过你而已。   这局货价相称,却是尽如葵皇毅之意,我落了下成,算是□□开之局。我摸了摸鼻子,暗骂一声自己最近还是太松懈了,不能大意啊。   出得宫门,因为皇毅要送我回去,他的两个下属还跟着,我不好自己一人坐轿子,便索性走着回去。   「小姐,」辛梓在旁边扶着我走,望望皇毅,又望望我,「您这鞋走路不好走吧?干嘛不坐轿子?」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是嫌皇毅碍事了。皇毅和陆清雅脸无表情,倒是红秀丽一脸歉意。我转身向红秀丽笑了一下。   「红大人,不碍事的,多走走也对身体好。」   「啊,这也是!」红秀丽向上握了握拳,「我常常跑来跑去的,还真没生过几次病!章会长,你也该多出来走走的。」   陆清雅啧笑一声。   红秀丽扬了扬眉,「怎么?你这只清蛾手无搏鸡之力就见不得人好吗?」   「我说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一个行商年中要跑多少地方?调查的功夫不足也算了,连常识都没有,真让人受不了。」陆清雅这就跟红秀丽吵开了,「蠢材啊你?我看你连马都未懂得骑吧?」   红秀丽的牙齿咬到咯咯作响。   我掩嘴轻咳一声,掩去笑意。见皇毅的脸上甚么反应都没有,我便低声问:「红大人和陆大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感觉上陆清雅应该是相当冷静自持的人才对啊。   皇毅撇开脸,抬手揉揉额角,「平日就算了,工作时如果亦是这个愚蠢的样子,我一定开除。」   我终是失笑,「可你很看好他们?」   他微勾嘴角,露出一个恶质的笑容,「不想看看他们这样相反的人,到底最后是谁爬得更高吗?」   「……我没有这么恶劣的爱好。」   皇毅的眼神却是瞥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看戏的辛梓。   我连忙摆了摆手,「这可不关我的事。」这个丫头的恶劣面可不是我教出来的。   在说笑间我们就要回到管府,却是看见府门前围了一大堆的人吵吵闹闹的。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辛梓,辛梓马上上前朗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工部尚书的府门前也有你们这样闹的吗?」与此同时,她踏前了一步护在我的身前。   「三小姐!」管府的管家看见了我,满头大汗地喊了一声。   人群静了一下,然后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从中冲了出来向我这边直跑,被章家的仆从老远就拦下来,那些吵闹的人又要往这边冲。   辛梓一把就抽出围在腰间的鞭子,使劲在地上猛地一抽,答的一声亮响。   「都给我静下!」辛梓大喝一声。   这鞭子一抽,所有人总算是静下来。我看向那个少年,少年直勾勾地望着我,忽然就留下泪来。   ……我应该没有私子生啊?我被自己囧了一下,然后挥手,让章家的人松开捉住少年的手。他有这样的眼神,不会是来刺杀我的。少年刚被松开就猛地冲了上来,用力地抱着我的腰。   「你……」我的腰被抱到生痛,正想稍稍推开他时,却被他的一声唤定住了动作。   「兰姨!」少年哭喊着叫道,「兰姨!呜呜呜……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呜……兰姨……」   还会用我的本名称呼我的人,都是些旧识,可这个孩子……我跟皇毅对视一眼,然后示意辛梓拦住其他人,便拍了拍少年的头,待他抬头看我时,便微笑着道:「是,你好,初次见面,我就是黑州隆清县的章家泽兰。你是有事要找我吗?」少年灰脏的脸上被哭得一片糊涂,我抽出手帕,给他擦擦脸,「我就是章泽兰,有事的,请说。」   「兰姨……呜……」少年吸了一下鼻子,但仍然止不住地流泪,「我母亲死了,」他一手指着那些刚才在吵闹的人,「我母亲死了!被他们逼死的!」   听得少年的话,那起人又嚷嚷起来,辛梓便再抽一鞭子,这回是直接抽到他们半臂之遥的地上,将他们吓得又闭上了嘴。   我皱着眉,稍为推开少年,弯下腰来再擦了一下他的脸,正对着他的眼睛,再问:「你说你的母亲被他们逼死了?」   「是!」他抽抽噎噎地说着。   我捧着他的脸,「那你就记着,永远不要在他们的面前流一滴眼泪。哭泣不会为你找来任何的帮助,你得自己振作起来。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自己,你能做到吗?」   少年楞了又楞,然后用力地抬手擦了把脸,大声地答道:「能!」   我笑了笑,「很好,」我拉着他的手,「那就把事情说清楚。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双亲是谁?」   「我叫王雁湖,家住红州叶城县,祖籍黑州隆清县。」终究是个刚出一十的小少年,虽然不再嚎啕大哭,但仍然不停地吸着鼻子。   他一句句说来倒是条理清楚,看来这少年是进过学的。我正想再问,便被他接下来的一句钉住了。   「父亲名讳是王六,我的母亲,」他的双目一片通红,「是王章氏燕甜。」   我微微张开了嘴,喉间一阵干涩。我紧了一下手,闭上唇,又再开口轻声问道:「你是燕甜的孩子?」那个我看着在黑州长大、常年木着脸却又讨喜非常的姑娘,燕甜?   「是,」王雁湖重重地点下了头,「兰姨,母亲临去前交代我来找您的。她说您常年行商,行踪难寻,便要我先来贵阳管飞翔管二爷的府上,说二爷为人仗义,会照顾我,而您每年一定会回管府一次,到时候就能见着您了。」他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间拿出一枝镶有贝壳的金步摇递给我。   我接过这枝金步摇,入手很轻,显然是假货,偏生这造工上乘,单看外表是分不出真伪的。还记得以前我的性子别扭,明知道萧知府家的小姐喜欢清雅,世道也祟尚素净之美,我偏要给自己戴上满头的金钗子,偷笑着看其他人一脸不忍细看的表情。可金子是很重的,常戴也会压得头痛,我便让专人打造一些较轻的假货,而这枝镶有贝壳的金步摇,是我和燕甜之间的信物,她出嫁时甚么都不肯开口要,只要了这枝金步摇……说是留着哪一天,用来作证据嘲笑我的品味的。   我知道,她是想留个念想,作为我们之间那段日子的见证。   可再一次见这枝金步摇时,它已经不在她的手上了。   「兰姨,」王雁湖狠瞪向闹事的人,「他们是王氏族人。母亲当年怀着孕,祖母却还硬是要我们出行搬去红州,说母亲仗着黑州有您在就不尊公婆,母亲的第二胎就是因为旅途劳累而掉了的!母亲因而伤了身体,可祖母还不罢休,天天数落母亲,逼她干活。父亲在时还好,可……」王雁湖用袖子又是对着眼睛一下的狠擦,直擦得眼皮附近也磨损了,「父亲没几年也过世了,祖母和祖父对母亲就愈来愈过分,弄得她落下一身的病根。母亲忍了多年,钱财嫁妆都给了他们,只是当祖父母硬要给父亲过继我的一个堂兄,好将父亲的财产都夺过去时,母亲才第一次出了声。可……」   我轻声道:「辛梓,」我望都没望一眼那些再次吵起来的人群,「再有人敢打扰我和小少爷谈话,就以在命官府前闹事为由,给我打。」   「是!」辛梓抽着鞭子,领着章家下人去将人驱逐。   「继续说。」我笑了一下。   「……可是,」王雁湖怯了一下,复又大声地继续说下去,「可是祖父母竟然将母亲告上了公堂,说她不孝,硬是打了五十个板子,大病了一年。他们说母亲没用,硬是给父亲过了继,在我之上立了长子,不让母亲碰父亲的遗产。这些我们都可以不要,但他们是要逼死母亲才甘休!竟然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将母亲聘了出去!母亲不愿,还让他们囚在柴房里。我逃出去告官,不让逼嫁寡妇,可叶城县的县丞就是谋我家产的大伯父,官府根本就不管!最后他们趁我上学时,硬抬了母亲上花轿,被逼着……」他咬了咬牙,「被逼着洞房。事后我去告官闹得全乡的人都知道了,亦只追回彩礼,母亲却从此被判已成他人之妻。」   「继续说。」我拍着他的手,垂下眼帘,轻声道。   「母亲得知判决后就悄悄向我交代了事,要我来找您,却……却没说她要……她装了几天听话,待新夫家一放松警惕,便上吊自尽。」王雁湖指向人群中倒地大哭的一个老妇,「祖母怕我告上京师,不让我来找您,我是逃出来的!」   「好孩子,」我摸了一下他的头,温声道:「辛苦你了。」然后转头唤人,「先带小少爷进府,其他人给我一个不剩的扣起来。」   「是!」   「兰,」皇毅沉声道,「不要多管闲事。」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早些日子我才为了解佩大闹一埸,如今燕甜这又是家事,在孝道为上、宗族为上的时代里,我要插手,其实很难,要为燕甜堂堂正正地讨回一个公道,更难。只是,这个是燕甜,被人扛孀的不是别人,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燕甜。   我看过的薄命红颜还少吗?   是我的错。   我微笑着望向皇毅,「我不管,那你管吗?」   皇毅没作声。这种事情也牵扯到整个国家的伦理观念,他没必要在这个朝上多事之秋插手管这事。   我微笑着摇摇头,「所以,我管了。」不应该怪责他。   我怪责的,是自己。   皇毅紧皱着眉,背着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低斥道:「胡闹!」   我向他笑了一下,再向他和陆清雅、红秀丽行了一个礼,「多谢诸位大人相送,奈何家中有事,三娘先行告退了。」我拢了一下衣袖,慢慢向府里走着,无视旁边捉人的吵闹,低头提起裙摆一步步踏上门前的台阶,一边轻声吩咐下去,「让王远量进京来见我,红州那边也让人将事情查清楚。如果事情有何难办之处,也不要勉强,尽快回来禀我就是。」   「是,小姐。」一人领命而去。   「扣下的人全部送进贵阳衙门的大牢,再将事情跟章泽池章五爷说一声,让他帮忙扣着人,也审他们一下。」   「是,小姐。」另一人又领命而去。   我停下脚步,弯腰拨弄了一下刚刚雕谢的吊兰,「给宰相府递上名刺,说我想在后天过府一趟。」   「是,小姐。」又是一人领命而去。   我直起身,拍拍手,看向已经收起鞭子、回到我身边的辛梓,「辛梓,帮我一个忙。」   辛梓神情严肃地道:「小姐您说。」   我笑了一下,「去将冬天时穿的、最厚实的裤子给找出来。」   辛梓楞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明白我的意思,瞪大了眼睛说:「您这是要……」   我轻笑一声,拍拍她的手背,转身继续往书房缓缓走去,「还没决定,我要先问问王雁湖的意见,不必担心。」   「……是。」在关键的时候,辛梓从来都不多言,这点,跟燕甜也很像。   同样聪明直爽,可她们最大的不同大概是一个老是木着脸,多了几分内敛,一个却是古灵精怪,表情多多。如果燕甜不是战争孤儿,她也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我走进书房,反手将门关上,静静地走到桌边,望着窗外的蓝天,一手狠狠地抓着红木桌子的边角,直抓得指节发白,前臂微颤,然后又放松下来,将手掌平放在桌上。   良久,等天色都暗下之时,我缓缓地抬起手,朝着桌面狠狠地拍了下去。   「呯!」   我人微力小,桌面自是完好,可我总感觉,有甚么已经裂开了。    ☆、第六十章 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已能正常阅读.....可恶的JJT_T   「十三姬,」我见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宫中虽是天下最贵之处,蓝家又是贵族之首,却也未必周全,你自己小心,有甚么需要的跟我说。」   十三姬连忙起身相送,笑道:「三娘下次再来官里看我时,要能给我送些吃食来就好啦,宫里甚么都不能吃,烦死了。」   我顿了一下,「有人下毒?」   十三姬耸耸肩,「早料到了。」   我知道她会没事的,却还是暗自记下要人带点心给她。困在宫中却又甚么都吃不了、玩不了,肯定将她闷坏了。我们正说笑着走到殿门时,一个像是长毛娃娃的东西……咳!是老爷爷蹦跳着走到我的面前。   「章会长!」老爷爷大叫着,还以小小的身躯一蹦两尺高来着,「我们要快点商量婚礼的大事!」   ……哈?我望向十三姬,她替我引见说这位是仙洞省的令尹羽羽大人。我想了想,弯下腰向只有我腰间高的老爷爷道:「羽大人,请问仙洞省是由何人替陛下正式提亲?虽然陛下选妃不同平常家百姓,但既然对象是蓝家的公主,更是陛下惟一的妃子,所以我想礼数是不是也应该要多少略尽?」我笑道,「说起来,我进宫多次,尚未看见过陛下到此。未知我是不是能够见一下陛下,好让我们做家长的放心将十三姬交到宫里?」   说起紫刘辉,羽羽像是瞬间雕谢了一样耸拉下肩。正当我想着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的时候,羽羽又瞬间复活,说了让我稍等后,便犹如火箭一般飞快地跑走,沿路还一直大叫着「陛下~要成婚啊~」甚么的……   「是~」十三姬叉着腰向树丛的方向叫了一声,「可以出来了。」   逢的一声,紫刘辉金黄色的脑袋从树丛中伸了出来,小狗一样视察了一下羽羽离去的方向,又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捂捂额,然后屈身行礼,「参见陛下。」   「章、章……啊!」紫刘辉要从树丛中走出来,却是摔了一跤,「章会长,好,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君出没注意。   我苦笑着抽出手帕,说了一声失礼便上前给紫刘辉抹了一下被树丛弄脏的脸,再蹲下身来摘掉粘在他衣服上的树叶,理了理他的衣折。   「……章会长,」他傻笑着摸了摸头,「谢谢。」   谢谢?我楞了一下,然后躬身退开,「不敢。」国王跟我说谢谢?   「陛下,」十三姬指向我,「您别怕,三娘人很好的,是我的嫂嫂预备役呢!」她的脸忽然阴沉了一下,「比甚么静字号的兰要好多了,是完全不同的美好品种呢,哦呵呵呵呵~」   我还没来得及研究「怕」之一字从何而来,紫刘辉就已经很直白地问:「矣?可是,三娘不是已经拒绝了蓝宗主了吗?难、难道,蓝宗主也在漫长的追求道路上奔波着吗?」   ──不能沟通。是我老了吗喂。   「十三姬,」我嘱咐了一声,「夏天蚊虫较多,陛下怕是被叮咬了,你要记得拿些膏药帮陛下擦一下。」大夏天的为什么要蹲草堆里……说罢,我行了大礼退下,「三娘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我还有一串的事情要做啊。   在宫中回廊走着,我忽觉眼前黑了一下,连忙坐在栏杆之上稍为休息。待感觉好了一点,我便从怀中拿出燕甜留下的金步摇,放到阳光底下晃了晃,反射出阵阵金光,直刺得人的眼睛生痛。   我伸手擦擦脸,找了个地方梳洗,然后出宫。   回到管府,跟在我身边多年的王大力已经从蓝州赶到这里等着我了,还给我捎来了蓝雪那送来的一个木盒子。我将木盒放到一边,伸手请王大力与我一道落坐。   「远量,这次劳烦你赶过来了,只是我想着,这事让你来办是最为妥当的。」   人到中年的王大力,高高壮壮的一个汉子,闻言红起了眼眶,「小姐,您放心,他们竟敢这样对燕甜,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燕甜,是王大力最初喜欢的人。   我微微一笑,垂下眼帘,伸手抚上红州方面递上的册子,「远量,我还是叫你大力?大力,我得先跟你说明一点,报仇是一点都不开心的。」   「我知道,但也没理由甚么都不做。」他向我跪了下来,叩了一下头,「小姐,请您为燕甜主持公道。无论如何,总是一起长大的。」   我扬起嘴角,「放心,我已有定计。是了,你见过燕甜的孩子了吗?他叫做王雁湖,很机灵、品性也不错的一个男孩子。就是他独自一人从红州逃到京城来找我的。」   王大力楞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平静下来,「燕甜的孩子,我会照顾的。」   我摇摇头,「那你的妻子不会介意吗?大力,要弄清楚你现在身边的人是谁。」   「我知道,」王大力望着我的眼神清清亮亮,「这些我知道,但是没有不管他一个孩子的道理,这是两码子事。当然,我会先跟旻儿好好商量的,您放心。」   「谢谢你有这份心,可是你就不用担心了,如果孩子愿意,我想让他留在章家。」   「那自然是更好,我代他谢过小姐!」   我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先说正事,这次……」   我将事情都给王大力一一交代好后,便起身去了另一个院落找今年十三岁的王雁湖。辛梓帮我提着灯笼,我提着食盒,上前敲了敲门。房门被打开,神色憔悴的王雁湖看见我,连忙跪了下来。我一手提着东西,颇显狼狈地扶起他。   「不必对我如此多礼,起来。」   「兰姨。」   我牵着他进了房,辛梓帮我们点了灯后便退了出去。我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给他摆好碗筷,「听说你这几天也没用过甚么,不如再多用一点?」   王雁湖虽然答应了,却是也没动多少饭菜。   我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轻声说:「这几天以来我都在做事,没有时间来多看你,希望你不要怪我。」   「不是的!辛梓姐姐说了,您是在为母亲的事忙,我没有怪你!」   除了初见时的那一通哭,王雁湖懂事得让人心疼。我放下筷子,望着他道:「我有两件事要跟你商量。第一,是关于你母亲的。如果你希望教训王氏族人,这个不难,章家不是他们可以对抗的,可是我有另外一个想法,就是堂堂正正地告官,为你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他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兰姨的意思是?」   「像你母亲一样薄命的女子,天下之中多的是。如果这一次我们告赢了,就可以为燕甜和那些女子都讨一个公道。」我叹一口气,「不,这是说得太理想了,可至少是一丝曙光。如果单单是报仇把王氏族人都给整了,又或是花钱将你脱离于王氏宗谱,看似达到目的,可其实这个世界甚么都不会改变。要真正的讨回公道,就只能堂堂正正地迎过去。」   王雁湖沉默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这样很好,那兰姨是在犹豫甚么?」   这孩子也不笨。「我犹豫是因为这样一闹,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燕甜身上发生了甚么事,而你,也同样会被注目。将私事闹得天下皆知,你受得了吗?你愿意你母亲的名字被挂在路人的嘴边上吗?」   王雁湖又是沉默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再抬起头来答我时,眼神坚定,「母亲说了,让我听您的话,您愿意如何处理她的事,母亲都是甘愿的。她说,」他的眼睛又蓄起了泪水,「她说兰姨想做甚么都可以,要、要是胡闹起来就更好玩了。」   我笑了一声。知我者,燕甜也。   「我不想被人议论,但这也没办法,我听您的。」   「不后悔了?」   王雁湖再次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下了头,「不后悔。」   好。   「兰姨,那第二件事呢?」   「那事就等一切都完结了以后再说,你先安心在这里住着。你要记住,王氏是你的族人,你就算不喜欢祖父母,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顶撞。我不是让你愚孝,而是这样做对你不好,别人对你母亲的印象也会不好的。这件事就交给我办,你不许胡乱插手,你能答应我吗?」   王雁湖咬了咬唇,「兰姨,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事,您也一定要告诉我。其他的,我都听您的。」   我拍拍他的手背,「嗯,我答应你。」   回到房里,我打开蓝雪那送来的木盒,里面装了好些宁神、助眠的熏香,而且味道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笑了笑,让辛梓帮我点上。宁神、助眠,正好是我现在想要的。   第二天早上我带上整理好的提案,去了宰相府见郑悠舜。我刚一进门,就看见悠舜等在了门前的石椅边上,我快走一步上前扶着要站起来的他。   「对不起,我知道你这阵子很忙。」我扶着悠舜慢慢一步步地走。   「自从前些天泽兰小姐过府跟我说了这件事,我也好好想过了。」他微微一笑,领着我向书房走去,「做是做得的,但要委屈你了。」   「这是我的私人请求,麻烦你了。」   「不,这个提案相当有意思,」他在书房内坐下,「也只有泽兰小姐才会提出这样的提案呢。处理民众的愿望,本来就是官员的职责,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我也在他的旁边落坐,「悠舜不用安慰我了,」我苦笑一下,「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多忙碌,我这是给你们添乱了。」   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朝廷现在的确是有要事。泽兰小姐,就请你再稍等几天,等十三姬的刺杀案落幕,就是时候将大家的目光拉到泽兰小姐这边了。」   「我明白了。」我皱着眉看了看悠舜青白的脸色,「你也得好好注意身体。」趁着我引开朝廷目光之时,悠舜肯定是别有打算的。单是想利用我那倒好,但是事情竟逼急到他愿意接受我这样粗糙的提案,悠舜要做和想做的事情有多少,可想而知。随着旺季的进攻,王没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备战了。   「身体这回事,能用就成。」他眨了眨眼睛,「哎呀,这话可不能让凛听见。」   我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不过泽兰小姐的话,就还是注意一下身体比较好。如果倒在事情完成之先,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放心,」我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找人疏通这回事,我是最熟的了。」   「泽兰小姐,我是不是可以问一下,你这次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悠舜接过茶,「这跟你过往的做法,大相径庭。」   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淅沥地注进杯中。一杯斟了个七分满,我便放下茶壶,拿起茶杯,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悠舜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觉得我很不自量力?」我牵了一下嘴角,「总是想着靠自己就解决事情,总是恃着有两个铜板,就靠着小聪明把事情蒙混过去,可是事实上并没有真正做到过甚么事情。」   「这一次,泽兰小姐不是依旧用了自己的力量吗?手段是不一样了,但最终靠的,还是泽兰小姐自己。」悠舜绿色的双眸温和地望着我,「想让世界变得更好,是没有错的。只是,总是看着真实,却以梦想的标准来量度它,会痛苦也是必然的。」   梦想?我摸摸鼻子,「……我没有那种漂亮的东西啊?」这种东西要让皇毅听见了,又不知道他该换着多少个词来嘲笑它的「天真」和「愚蠢」了,哈哈。   我想再问下去,悠舜却始终但笑不语。   悠舜翻看过我带来的文件后,说:「这件案所牵涉的虽是县尹乃至县令一职的小官,但也属于御史台的职权范围之内,泽兰小姐是不是也应该给葵长官先打个招呼?」   「官吏只是引子,这不是我最终的目标,我想就不用打扰葵大人了。」   悠舜笑眯眯地再问一次,「真的不用跟葵长官说一声?」   就知道他提起皇毅不是公事的意思。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给他续了一杯茶,「悠舜要不要我去给凛夫人放一些假?」受悠舜拜托,我在茶州瘟疫后暂时还保留着柴凛的全商联茶州分会会长一职,为的是让她多一些事情要分心,不能整天盯着悠舜,担心着他每况愈下的病情。   「哎、哎?怎么我又气着泽兰小姐了?」   我失笑。   我其实不赞成悠舜这样老瞒着柴凛,但既然这是他的决定,我会全力支持的。回去的时候,我坐在马上摇啊摇的,想,要是他们可以将真实的心情坦白地说出来,那就好了。不过,凛是女中豪杰,悠舜更是个关键时刻出手狠准的男人,他们这一对应该没事的,不用我这个外人瞎操这个心,好好的支持他们就可以了。   这晚我正向管飞翔预先报备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动作,但竟然听得门房来报,说是葵皇毅亲自上门来找我,正等在了大门外──门房先生不敢放这一位杀神进府来着。我捂了捂脸,非常不想见他。最近我们之间的官商交易又开始了,皇毅不再避讳跟我谈朝政,谁知道他这次自己上门来谈的事会麻烦到甚么地步?大晚上的我可没心情跟他扯皮,真是头痛。   飞翔倒是一手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大手一挥就放人进府。我翻出一双久未运用的死鱼眼望着他──二哥,你缘何吃里爬外?   飞翔却是斜睨着我,「反正你也没服过一次软啦,见见他又会怎样?」他伸手揽过我的肩头,凑了过来,「要不,你这次就给他说点软话让他帮你搞定这事?妹子啊,八十大板下去,就是已经疏通了也不好受的。」   我笑眯眯地给他柔软的肚子一个手肘,「二哥在说甚么?我一向贤良淑德、温柔婉约来着,完全不是甚么强硬派啊。啊,对了,管老爷子上次寄来的相亲名单我已经替你看过了,要不要我给你安排一些跟小姐们的『偶遇』?」   飞翔龇了龇牙,「又来了又来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他龇牙裂嘴地捂着肚子离去,「好吧,老子是男子汉,给妹妹欺负是应该的。」   不开心的时候有人变着法儿地逗自己开心,是很幸运的事。我拢着袖坐在庭园的石椅上,垂下眼帘,笑了笑。   「小姐。」辛梓叫了我一声,在她身后,是大步走来的葵皇毅。   不知道为什么,皇毅脸色铁青,混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我没惹他……应该没啊。我示意辛梓先退下去,自己站了起来给他屈身行礼。   「葵大人,晚上好。」   他伸手大力地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扯了起来,「你在发甚么疯?有你这样做事的吗?」   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我皱了皱眉,「民妇是有甚么地方……」   皇毅冷笑一声,「将你那套说词给我收起!」他手上一用力,将我拉近了他,「民告官先打八十大板,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原来是这件事。    ☆、第六十一章 玻璃鞋      葵皇毅狠狠地盯住我。   我本来就没想告诉他的,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我的计划。不,更应该说的是,我没想过他会因此而发这么大的火。   我抿了一下唇,撇开了头,轻声道:「为的就是这八十大板。」   他一手紧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退开,一手拑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硬是正对着他,「你要让王氏一族给你的侍女陪葬,方法多得很,为了区区一个县尹而去告官,你就是成心要挨这八十板,以你为引子正式提出修法。章泽兰,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通过官面来解决事情的吗?你这是在发甚么疯。」   「我是很生气没错,是气到想抄刀砍人没错,但我不是要王氏一族给燕甜陪葬。丫头心地好,她不想这样的。」我望着他,「而且教训了他们,那又怎么样?根本就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就是把他们全杀了燕甜也不会活过来,也一样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被扛孀的燕甜!」我低声喝道,鼻头有点发酸。   皇毅却是冷笑连连,「我倒是不知道惟利是图的章三娘也有忧国忧民的时候。」   「你说得对,我没有这么伟大的梦想,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不是燕甜的话我也做不到这一步。」我挥开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只是心情不好,自己想这么做而已。你想得很对,我就是在发脾气。」   他狠狠地斥道:「胡闹!这么大的人你还要任性到甚么时候?不只要修改逼嫁寡妇和奸淫妇女的例,还要质疑媳妇对公婆的不孝之法,你知不知道你在碰的是甚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在挑战的是甚么。   「彩云国以孝治国,你在动摇的是国之根本。」   我转过身来,正对上他的眼睛,「如果做成了这样的不幸,那它就是错!」   我们对峙半晌,率先转开眼的是皇毅。他转过身去便大步要走,头也不回地说:「给我将这些天真的想法丢到随便一个海底深渊去!不要再管这件事,王氏那个偏袒王家以谋子侄财产的叶城县县丞,我自会料理。」   我呆了呆。   ──说好了各走各路,不再管我的。   我紧紧地攥着身侧的衣服,在他的背影消失前我终是踏出脚步,跑着追了上去,一手猛地扯住他的衣袖。皇毅停下,转过头来,犹带几分怒火的眼诧异地望着我,半晌,又变成了恍惚与平日毫无分别的冷洌目光。   我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紧紧的。我望着他又是好半晌,千言万语徘徊在唇边,最终说出口的却只变成了这一句:「这一定得我自己来做,我想做的不是你这样,我不是想单单惩治他们。」   「你有信心做得成?」   「是的。」   「做成了以后你想过你自己吗?公然挑战孝道纲常,你知不知道你会变成甚么样?蠢材!」   「我知道。」   皇毅紧抿着唇,然后缓缓地开口道:「将提案交予我,你给我滚去蓝州,要蓝雪那这阵子都将你藏起来。」   我咬了咬牙,「不可以。」由他做来,被人攻击的就变成是他了。   「就此身败名裂,你的野心就不要了?」   「你的野心又当如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贵族派在谋划的是甚么。」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出来,脸色难看至极,「你给我闭嘴!甚么事都可以放在嘴上说的吗!我做事能跟你这个没脑子的一样?」   我勾起嘴角,在脸上挂上一个冷笑,「只许人做而不许人说,葵大人好大的威风。」我做的事是危险,我说谋反就是危险,那你又如何?你不也是说谋反说得一派云淡风轻吗?你在做的就比我的要危险一百倍,你为什么又学不会珍惜自己?不知不觉间,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我连忙松开拉住他的手,背过身去,再次深吸一口气,「葵大人,章泽兰之意已决,请回。」   「我最后再说一次,」他重重地叹一口气,沉声道:「兰,去蓝州,朝廷的事不要掺进来。」   紫刘辉爱红秀丽,不愿意娶十三姬,等于将蓝家给予的最后一次机会都推开,那之后无论贵阳的事闹成如何,以蓝家之能,蓝州自会远在战火之外。   你要我甚么都不管一走了之,那你又是不是可以放下旺季不管?我想这样问,却没问出口。我是知道他的答案的,更是不想去质疑他这个一直以来的理想。他想跟着旺季,建立一个他心目中的彩云国。   「不可能。」我答道。我也有我必需要做的事。   「嫁给蓝雪那。」   他说甚么?我转身过来望着他,眼中的泪水一个不小心的,终究是滑了下来。   皇毅一脸漠然地抱起手臂,说:「今天蓝家的奏章到了,是希望那个愚蠢的国王能够参加宗主蓝雪那和全商联章三娘的婚礼或是给点贺礼甚么的。」   蓝雪那自然不是要娶我的,像十三姬所说,他平日求娶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这次他应该是知道了我的事,籍此来帮我做势,加重我本人的份量。这样一来,有蓝家在,就没人敢动我性命了,以蓝家的势力,他们自也不怕多一点点的麻烦。不涉及蓝家重大利益之时,蓝雪那对我总是这样的体贴和慷慨。或许用不太严格的标准来看,蓝雪那与我算是朋友。不,至少在我看来,他是我重要的朋友。   「你答应下,他也不会反悔。」皇毅续道。   是啊,那个混蛋说不定会觉得很好玩来着。   可为什么我的胸口会觉得这么难受?   我收在衣袖下的手微微颤着,欲抬不抬。   「葵大人,民妇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最终,我轻声道,「请回。」我抬起手,抹去眼泪,抬头直视着没有说话的葵皇毅,「请您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您没有任何资格跟我说这事。」   你是很聪明没错,但是没资格用「为我好」的招牌一次又一次地将我耍得团团转。真正为我好,不是这样的,才不是这样的。   他用审视的目光望了我很久,忽然快步上前拦腰将我拉到他的身前,再次抬起我的下巴,低头吻了下来。   久违的龙涎香,又一次充斥在我的鼻息之间。   我皱了皱眉,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用力推开他,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过后,除了多了一个红印,皇毅的脸色连一丁点的变化都没有,恍惚早就料到我的这一巴掌。   他根本就是引着我打他的。   他早就知道当他说出那句话之后我会想打他,才故意这样做让我出气。   我要拿这个人怎么办?   我狼狈地一手捂住脸挡去自己失措的表情,一手指向外面,「我的身体稍有不适,招待不周,葵大人请先回。」   「辛梓,」他朗声叫道,「扶你家小姐回房。」说完,他就向外走了。   辛梓扶着我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我攥着衣襟,闭上眼睛休息了好一阵子,目眩之感才好上一点。刚才我是有点太激动了,冷静下来后,我向辛梓轻声说:「让人注意御史台的动向,特别是葵皇毅的动向,他这几天见过甚么人我都要知道。」   「是,小姐。」   「让王远量在一刻钟后到书房见我。」   「是。」辛梓对我瞧了又瞧。   我摆摆手,微笑着轻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辛梓撇了撇嘴,「长得帅了不起啊?要不是您喜欢他,我就手起刀落把他给废了,要不赏他一个断子绝孙腿也成。」   「……不,那就太凶残了。」她到底是从哪里学会这些东西的啊?   我低笑一声,摆手让辛梓去办事,我也自去了书房。辛梓说得可真好,他再能干又怎么样?要不是……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折腾。   「叩叩!小姐,是我,王大力。」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涨成一条金鱼的样子,又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大力,进来。」大力进来向我屈身行礼,我伸手让坐后,便动手泡起了茶,「我想怎么做,你也知道了。朝廷的事没几天就会完结,你先去府衙通报一声,让章五爷章泽池放了王家的人,然后我们再派人盯住他们。记着,只是盯着,他们要闹事的就随他们闹,闹得愈大愈好。」   「是。但是,小姐,王氏还有不少人在红州,这事的人证都在红州,这……」   「也派人到红州盯紧了,强娶燕甜的那家人也别漏了,我们要一网打尽。至于人证,你让人将最重要的几个带来贵阳就可以了。」我屈起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此事的重点不在于能不能审出事件的真伪,我们会找证人,他们也能找出有利于他们的证人,公堂上但凭红口白牙,各显神通。我们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要在公堂上赢,而在于朝堂之上。」   「知道了,小姐。那您,」王大力跪在地上向我叩了一下头,「您保重。」   我笑了一下,「是,谢谢。」手边的茶已经泡好,我嗅了一下茶香,然后随手泼掉。   然后,我就耐心地等着,在半月后,兵部侍郎因刺杀十三姬而被揭发他蓄养死囚为刺客,此案由御史台定下了最终论调,谁也没再继续追查那站在兵部侍郎之后的真正幕后黑手。我让人连日紧盯皇毅的动作,也有所收获。那边传来消息,皇毅已经暗中接手了燕甜的案子,也同样等着兵部侍郎案完结就了了燕甜一案。   我当然不可能被他抢了先。   这天清早,我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向站在一旁整理血包这类东西的辛梓说:「何御史怎么了?」皇毅正是派了何姓御史办理此案。   辛梓不甚满意地看着血包的成色,「照足您的吩咐,已经把他绑了扔井里去了呢。手无搏鸡之力,啧啧,真不经打。」   「……」啊哈?我只是让她截住人而已,没让她把人扔井里去啊!   「您就放心吧,是个枯井,我放他下去的时候也很手轻,摔他不死也淹不死他。哦,我还给他扔了几个烧丸子,不会饿着的哦。哎呀,我真是善良,哪有您想的那么凶残啊。」   「……」烧丸子会招虫蚁的啊小混蛋,何御史哪里得罪了你?   这就是所谓的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丫头版。   我摇头失笑,挥挥手,「出发了。」   「等等,」辛梓将血包甩开,然后抄起眉笔给我的眉上添了两笔,「您这天要哀婉凄清一点哦,不画个一字眉怎么成?」她兴奋地给我东画一笔、西画一笔,「您这眼睛要不画得小鸟依人一点就简直是浪费啦,笨蛋。」   我捉住她的手,另一手抹去脸上的东西,「待会儿要是妆花了你让我怎么办?」我今天是去战斗啊丫头,可不想变成了溶妆的厉鬼来伸冤。   辛梓撇了撇嘴,这才死心地罢手。当然,血包甚么的也被我拒绝了。要是被揭穿了可怎么办?   等装扮好了,我就出门上了轿子,到贵阳衙门正式状告红州叶城县县丞为谋子侄家财,联合家人逼嫁守寡的弟妇,将人害死。按照我的原意,自是要直接告燕甜的公婆为了彩礼和家产而逼嫁儿媳,但是这件事就会变成民间诉讼,没有上达天听的理由,我只好将目标变成官员才能将事情闹大,达成我的目的。   贵阳衙门的京兆尹自是认得我的,即使他不知道我当中的用意是要推翻现有律令,他也不敢接我的案子。县尹一职在京官眼中虽小,但到底是官;全商联虽然势大,但到底是民,我要出面出告他,就是民告官,按规距是要先打八十大板的。京兆尹不敢打我,任我再说也不敢。   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戏总要做全的,便走到衙门的大门前、大街之中,掖着裙摆,膝上一屈就跪了下去。   「哎呀!章会长!」京兆尹急到在跳脚,却不敢伸手来拉我。   「大人,就求您为民妇的姐妹伸冤!王氏一族竟然为了谋夺子侄的家财而扛孀,简直是天理不容!」围观的民众啊,请你们快点掉到姐姐的碗里来,「就算他们是官,也请您一定要主持公道!」   京兆尹叹着气道:「章会长,您告官是要挨八十个板子的,您这又是何苦?」   他见屡劝不下,便避走回衙内。我把心一横,一个响头就盖在地上,真血马上流出──真他娘的痛,会不会毁容的啊──然后苦苦地在门外哀求。这个时候我已经安排好早已通过气的五堂兄章泽池在京兆尹的耳边多嘴,说出我的用意是修法。这下,那个在天子脚下当县令、性格谨小慎微的京兆尹就更不敢出来接案了。   忍着额上的痛,我抬头望向顶上的那片青天。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了,这也是我设计下的,但是不知道为甚么,我却有着一点失望。   「辛梓。」我轻声道。   「小姐。」   「扶我起来,」我搭着辛梓的手站起,朗声道:「我们去敲登闻鼓!」   「是!」辛梓也大声应是。   围观的民众爆出一阵叫好声。他们是真同情也好,想看戏也罢,我需要他们的舆论支持。我在辛梓的扶持下向民众屈身行了一礼,便上了轿,直往宫门而去。   所谓的登闻鼓,是设于宫门朝廷之外的一面大鼓,设有专人管理,普天之下所有有冤屈的人都可以敲响此鼓,所报案情官员一定要上报或受理。在彩云国之中,由于前朝数代的混乱时期,百姓告了也白告,这面鼓已有近一百年没有被敲响过。   我这场戏的开锣,就以撃鼓鸣冤一幕响起。   此时正值朝议的时候,可热闹啊。下了轿子,我望着那面大大的登闻鼓,拢起双袖,两只手一起拿过那根沉重的棍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叩响了登闻鼓。   咚!咚!咚!   我使劲地挥着棍子,汗流浃背地敲着。   咚的一下,又是咚的一下,手臂酸痛得不行,我还是得继续敲。   「兰姨!」忽然传来王雁湖的叫声,他哭着跪在我的旁边,「兰姨,您就让我来敲吧?」   孩子啊,我已经很累了,一边去,好吗?我苦笑着用鼓棍撑着地上,一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事一定得我来做才有效果,王雁湖身为王家子侄,就算是为了母亲,也不方便出面状告族中长辈的。我苦命地拿起棍子,继续敲。   ──咚!──咚!──咚!   在汗水和阳光的模糊之下,巍峨的宫阙恍若被蒙上一层遥远的金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相见不欢      吱丫一声,宫门缓缓地打开,一个侍卫走了出来,高声问道:「何人撃鼓?」   我放下鼓棍,压着裙摆跪了下去,「民妇黑州隆清县章三娘,状告红州叶城县县丞王拾义为谋子侄家财,纵容家人扛孀,逼死寡居弟媳,亦即民妇的义姐,王章氏燕甜。」说罢,我俯身拜了下去。   「你先等着。」侍卫转身回去,宫门又再一次关上。   太阳渐渐升至中天,烈日当空,就这样晒在跪着的我身上。   「小姐。」辛梓皱着眉叫了一声。   我摆手让她退下。宫中通传、议事,自是一重又一重的耗时,我现在是苦主来着,自亦是愈狼狈愈好。   吱丫一声,宫门再次被打开,一队侍卫迎了出来。   「圣上有旨,」领头的侍卫高声宣读,「宣,章三娘上殿晋见!」   听得侍卫终于来宣,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然后再一次敛衽跪拜下去,「民妇领旨。」然后,我就在宫人的带领下,第一次踏上这金銮殿。   殿中的两侧坐满了高官,而金銮殿上最高处,则是站着手持羽扇的郑悠舜,以及坐着被十二道珠帘挡去脸容表情的当今彩云国国王,紫刘辉。   「禀陛下,」领我进来的侍卫单膝跪下,低着头道,「章三娘带到。」   「嗯。」紫刘辉应了一声。   侍卫们在行礼后退了下去,金銮殿的大门被徐徐关上,殿内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去,恍惚甚么人的脸容都没办法被看清。   悠舜代替紫刘辉道:「你就是章三娘?」   「是。」我行了大礼,垂首在大殿正中跪了下去,「民妇正是章三娘,参见陛下。」低头又是一叩首。   「你的案情,通传的侍卫已经报了上来。章三娘,你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所说的?」   「回大人,是。」我稍稍抬起头,好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到殿上,「民妇已经找来一些证人能够证明家姐的日常苦况和被扛孀时的情形,亦有官府判处此案时的记录,家姐惟一的孩子王雁湖也已经来到京城,能够作供。」   「圣上。」悠舜转向紫刘辉。   紫刘辉比起以往见时都要严肃得多的声音在殿上响起,「孤知道了。既然你有实证,亦敲响了登闻鼓,」他用手中没有出鞘的剑击了一下地板,锵的一声,「孤将亲自受理此案。」   我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额上刚止血的伤口又再裂开,痛得我狠咬了一下唇,这才回道:「谢陛下!」   「既然你要状告官员,」悠舜的声音悠悠地响起,「你可知道平民状告官员成与否都要先打八十大板?」   「是。」   「那好。来人,将章三娘拖出殿外,重打八十大板。」   我再次一个叩拜后,便起来跟着侍卫到了殿外。他们在空旷的殿外广场上摆了一把长椅,有两个手持大木板子的人站在长椅的两旁。我伏了上椅子,被绑上了手脚,在大太阳下开始挨板子。   「啊!」第一下板子下来的时候,我猝不及防地惨叫了一声。   妈的,很痛!就算我早就用钱疏通了打板子的人让他们千万别把我打死了,更是穿上了家中最厚的两条裤子,但当板子打下来的时候……还是他娘的痛!   「啊!」第二下板子打下来,我还是惨叫,连泪线都开始忍不住因为痛感而渗出泪水。   燕甜,你个死丫头,若你泉下有知……若你泉下有知,记得给我多预备点好吃的等我下来给你算账。我泪流满面地挨下了第三板。理想中的甚么被打而不吭一声的硬汉子姿态,我连一板子都熬不过啊……啊!!!!!!!!!!好痛啊混蛋!!!!!!!!!!!   「啊!」打到第十下的时候,我已经叫到声音沙哑。   「等一下!」出言制止行刑的,是旺季。他站了起来,「章三娘是蓝家宗主的未婚妻,依贵族礼制,她指控官员无需如平民一样被打。」   朝中一片哗然。   谢谢你,旺季大人。我笑了一声,抬手抹抹一塌湖涂的脸,大声道:「旺大人此言差矣,我早已拒绝了此项婚约,所以我并不适用于贵族法。」如果我不能够用平民的身份来赢得这仗,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哗然之声更甚。   「虽然如此,」戴着脸具的黄凤珠也出言道,「章三娘也是为蓝十三姬送嫁的长辈,如此行刑,不妥。」   谢谢,真的。我眨了眨眼睛,将自额角滑下来的冷汗眨掉,道:「蓝家公主现在是陛下的首席女官,与嫁娶无关,自亦没三娘甚么事了。」   然后,我紧咬着唇,挨下了第十一板。   「啊!」原来咬唇更惨,不只止不住惨叫声,我连唇都咬破了,一额一脸一嘴的血,这是何等的囧然。   「章会长大人,」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尴尬地向我递上了一个布包,「这……宫中规矩,不能惊扰了贵人……」   我抽了抽嘴角,丢人地咬了块布包,继续挨板子。再之后,我就没空再苦中作乐,在不知道第几个板子下来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泼!」一大盆的冷水泼了过来。   我清醒过来,吐出了一口水,打了个冷颤。   「啊!」又一个板子打了下来。   这次,我连用力抓着椅侧的力气都没了,手心早被指甲刺破。   「章会长大人……」刚才给我布包的内侍又走了过来,超级尴尬地指了指因为我没力气咬住而掉了在地上的布包。   我又抽了抽嘴角,然后点头,让他将一个新的布包索性塞进我的嘴里。   「唔!」我闷哼一声。   这叫是不会叫了,可被硬塞着的感觉真该死的讨厌。   唔!唔!唔!!!!!!!!!!!!!!!   被泼了一次又一次的水,在我死去以前,大板子终于给我停下。四肢上的绳子刚被松开的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我翻倒了在地上,被一旁的内侍扶着才完成了叩拜礼。   「……谢陛下。」我扯着嘴角道。不玩了,以后死都不玩这招了,老娘死都不再玩这招了他妈的死变态S古代中国风。   「章王氏一案于十天后御前开审,」悠舜道,「退朝。」   我便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之后,手手脚脚都痛到不像是自己的,更别说那害我要趴着睡的屁股了。辛梓一边以嘲笑的语气说着当天将我送到太医院救治时,医师们看见我长裙底下的厚裤子时的囧况,一边给我喂着粥水。按我的情况,没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只能在太医院躺着,但是我事前已经将要处一一交代好王大力,开审时让他代我上堂就是,我只要在定案的那天出现,再一举将剑尖指向修例。如此算来,我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歇息。   「辛梓,甘草那边有甚么问题吗?」全商联可以丢给黄凤呜,但章家的生意我不得不理。   「甘草姐姐来信,是有点问题出现。」辛梓将信递给我,「不过她和刘加禾老先生商议过后,也都解决了。」   「嗯。」我看过信后,就将信交回给她,伸手揉了揉因为长期趴着而闷闷的胸口。甘草胆大心细,王大力机灵而不失稳重,硬要从他们之中选出一个人来主持大局未免太浪费。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试试看将行商交给甘草,将坐商交给王大力。   我没问多久的事,喝过药后又昏睡过去。   「呜───」   睡梦之中,我恍惚听到了熟悉的笛声。   我睁开眼睛,侧耳听了一阵,认出它。笛声悠远而略沉,古意盎然,是皇毅的龙笛。我这次被打成这个样子,要他担心了,也难怪他发火。只是,当我看见门上隐约的人影时,我却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让进。   这个时候让他走,又真的好吗?   本来我是有点责怪他走得一点都不干净利落,转眼间我们就拖拖拉拉了这么些年,但是现在想来,我也已经弄不清楚甚么才是真正的对我们两个人好。这一晚我都默不作声,笛声在我入睡以前,也没停过。   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就被辛梓狠狠地奚落了。   「小姐,您觉得甚么以笛寄意是很诗情画意是不?」辛梓将盛了一碗粥的托盘呯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睁着两个带有浓重黑眼圈的死鱼眼,嘴上还嘻、嘻地冷笑了两下,「您有没有考虑过睡在隔间的小人有甚么感受?啊?这笛声是好是不好呢,小的不知道,我可没那根筋,可是这吹一整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您呢,忸忸怩怩也就算了,他这么个大男人也忸怩个甚么劲儿?强吻都做了出来,也不差一个硬闯闺房的戏码了吧?他要是爬窗的话,我绝对不拦。你们以为自己还小啊,玩这个虚的有啥用?您别跟我说这是情趣,我打冷颤给您看哦。」   我、我……我捂了捂脸,总觉得辛梓这番话下来,我的耳根子都熟透了。有、有她说得这么直白的吗喂。   辛梓黑着脸给我喂着粥,「起来啦,装死也没用的。」   「有的,」我伸出一只食指摇啊摇,认真地道,「遇上熊的时候要记得装死。」   「熊真笨。」   「………………………………」   我一口血哽在喉间要吐不吐,最终被辛梓一脸得意的小模样儿给逗破功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乖乖的张嘴吃粥。   晚上笛声响起的时候,我赶紧扬声道:「进来。」   皇毅刚一打开门,隔间就传来辛梓装模作样的声音:「哎哟~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痛啊~我要出去一下了哦,小姐房里传出甚么声音我都听不目了哟~啦啦啦,月色真好啦~人约黄昏后啦啦啦啦~~~~」   我本来是要脸红娇羞来着,但看见皇毅撇开了的脸又是黑脸又是尴尬的别扭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皇毅瞪我,我摆摆手示意我没笑,却是怎么样都忍不住笑意,干脆将脸埋在枕头上了事,谁知道我笑得太猖狂了,碰到了额上的伤口,痛得我倒抽一口凉气。皇毅急步上前要来扶我,却是被我下意识地避开了手,房内的气氛,一下子真的尴尬起来。   最后,他再次伸手扶我坐好,我没再避开。   「葵大人有何要事?」   「你将我的人丢哪了?」   我摸摸鼻子,「不,民妇不敢。但是现在秋热正起,说不定某个御史大人在井边喝水解凉时一时不慎,掉了进去。」我怕他找不着人,连忙多说一句,「可能热昏了头,找了个枯井也说不定。」我都昏了七、八天了,辛梓就是没把人放出来,也应该有去喂食的,这人肯定丢不了。   皇毅冷笑一声,「章三娘果然是胆大包天。」   我望着他,微微一笑,「不及葵大人半分。」我直对上他的眼睛,「葵大人,只此一次,下不违例。」你再阻拦我的事,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嘴边的弧度再向上提了提,整个人就有一种满是恶意的味道,「章会长若是有这个能力,本官奉陪。」他将手放在我的床边,伸出食指轻点了一下床板,发出轻轻的咚一声,「红家,价码。」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红家?我皱了皱眉,印象中《彩云国物语》的动画好像是有说蓝楸瑛回了蓝家,跟蓝雪那做了个了断便再回贵阳,只是……这事有这么简单吗?若说皇毅出手,要不从底部打起,要不直接从上打下,而蓝家为贵族之首,红家稍为次之,他必是先对付蓝红两家的。王不肯娶十三姬,蓝楸瑛为了追随王而抛弃了蓝之名,王就自断了蓝的助臂,而红家的助臂……我笑着说:「葵大人在说甚么?民妇怎么听不明白?」他是指向双花中的李绛攸。   他稍稍弯下腰,手肘撑在膝上,双手十指交叉合着,冷冷地盯着我,「你的提案,可以过不了。」他竟然用燕甜的案子来要胁我。   我依旧微笑着说:「是的,可能过不了,也可能过得了,天晓得。」我的提案如果轻易就让他破坏了,也没有继续下去的价值。   「出价。」   「无价。」红家一直对我多番照顾,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是不能做的。   我们对视良久,被晚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得皇毅的脸晦暗不清。他忽然直起身,帮着我睡下,掖好被角,伸手拨开了我的额发,指尖擦过我的额际,转身灭了灯,一言不发的就走了。   我望着关上的房门,冷笑一声。葵皇毅还是那个葵皇毅,此事能与我谈成自然是好,要是不成,也不怕会泄露消息。李绛攸成为吏部侍郎以来,最大的问题是出自他对上司红黎深的放任,全然不管黎深长年的怠工,但黎深是他的养父,这一关他得自己去过。至于黎深就更不用说了,以他的头脑岂会不知贵族派的打算?但是王、朝廷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会否被拉下吏部尚书的位置,他不在乎,他想让绛攸自己选择的话,没人能插手,更是没有任何我能够提醒的余地。   如此,还被皇毅确认了我的态度──我还没有决定要全力站在紫刘辉那边,我只是在意我所在意的人罢了。   我抬手捂着额头,拂过被皇毅整理好的发丝,嘴角刻薄的弧度渐渐落下,合上眼睛,该睡的睡。   一觉睡醒,章泽兰还是章泽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破裂      「辛梓,」清晨,我吃着辛梓喂我的粥,听过她的报告后,轻声道:「派人去给御史台添乱。记着,别被捉到痛脚,也不要闹太过,给点警告就可以了。」   「是。」辛梓利落地点头应是。   我低头望着身上的被子,一下又一下地整理着皱折处,「王氏一案明天开审了吗?」   「是。您放心,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单是将王氏入罪一节并不难,难的是您之后的打算。」辛梓将一份厚到能当板砖的文件递给我,「刑部的来俊臣大人已经回复了您的信,这是他给您的批语。」   我翻开一看,我的提案被他用朱笔改到面目全非,从批语中可见,如果我敢将这个提案递上去,他第一个反对。挨批我是预料到的,可没想到会被批得这么惨,看来我真的是高估了自己,少时学的那么点东西完全不够用。我苦笑了一声,终于了解到我就是卧床也没睡大觉的福气啊。我深呼吸一下,让辛梓去帮我拿来木板,准备半坐在床上奋战──讨厌的是我坐姿得相当别扭,腰都快折了。   「没见过您这样挨骂也挨得高兴的。」辛梓给我做了个鬼脸。   我笑道:「挨骂不怕,要是别人乱骂啊,就当他胡说八道;要是对方说得仔细,这是代表了别人对自己的期许;最怕的,是别人连说你都懒了,只剩下沉默。」   「……您别是找借口来啰嗦我?」   我失笑,「我这是人生经验。」   辛梓一脸不忍、同情地道:「您果然老了。」   我哈哈大笑,摇着头用功去也。   待得能下地了,我便回了管府,八月十五那天我刚祭拜完父亲,王大力便来报燕甜一案的定案日期已经出了。这些天来王氏和自知事败的那户强娶燕甜的人家,又是闹事又是哭喊,他们不敢闯进管府,便在外面胡说八道,甚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了出来,更是大骂状告族人的王雁湖不孝。我身上有伤,又有事在身,没出去跟他们闹,便花钱请了贵阳乃至全国的说书人都传唱此案,花街中的妓女也收了我的好处,一个劲儿地说我这边的好话。至于下三滥的事我也干了不少,甚么天仙局、故意找事的、栽赃的,我也请人给他们做足了全套,将水彻底搞混,把他们的族人全部都拖下了水,逐个撃破。   这个月来贵阳可是闹得热哄哄的,街头巷尾都在说着这件案,当然我也一直卑鄙地让舆论处于可控的范围内,凡是民众对那边的谁有好感了,我就弄出些事来把他的名声给搞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帮我做着这些不要脸之事的章家家人,愈做就愈兴奋来着……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收藏了一个红黎深。   ──这个世界真是好可怕。   我最担心的是一直在旁边看着而没有出声的王雁湖,我的事都没有瞒着他,可是连我欺负他的祖父母,王雁湖也没吭过一声。他的年纪始终是小,我不希望这事让他恪下不好的印记。   只是,这事关乎他的母亲,他心中有恨是自然的,我的要求又是不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然后,我忽然想起,皇毅也是自小就失去家人,被先王紫戬华满门赐死的。   记得,他还因为理想而失去青梅竹马的恋人,飞燕姬。   那天之后,我的门外再没响起过他的笛声。   一切就如我的计划进行着,在我再次站起来的时候,燕甜一案已到终结之时。我走到了金銮殿之上,朗声说着要求修法的提案──   「……因此,民妇恳求朝廷颁布修改律例。」在这个坐满一堆高官、堆金砌玉的金銮殿之上,在一片的哗然声中,我静静地跪了下去,向高坐在王座之上的国王俯首叩拜。紫刘辉在朝议之上已经如我所愿地判处了燕甜一案,惩治了燕甜夫家扛孀的人和那个强娶她的无耻之徒。此案明摆着是突出了现行法律之不足,在这个时候我提出修例,他们没人能有话可驳。前面的戏台弄得这么招眼,不过是为了此刻。   所谓孝道,在这个时空讲究的是无条件服从,像是我以前为了让钟杰潼的母亲消气而自愿挨打,便让我在京中有了为人媳而恪尽曲从的好名声;像是燕甜,不到被逼死的那一刻她都没办法反抗婆母的说话,平日的反抗只会被告成不孝,只得如今涉及人命了,才有反告的资格,这前提还是她娘家有人。我是冲击这种观念没错,但一时一刻也没办法改变甚么,与其以卵撃石,还不如耍点花样,先在这种观念上划开一个口子。事败了,自是身败名裂,被口朱笔伐;但是事成了,也就是看着危险罢了,有燕甜之案作掩护,大多数人会对修法多了一点同情。虽然,一些闲言、一些攻击,终不可免。   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可能硬碰。   「你、你!」燕甜的婆母王氏指着我哭骂道,「章三娘,你恃着有财有势就欺负我老婆子!哎哟!没天理了呀!天没眼了啊!」她就这样坐在殿上拍着大腿破口大骂。   我依旧跪着呈上我的提案,只当作甚么都听不见。我明摆着是群殴王氏,动用人脉来恃势凌人,不过因着先前的那一通打将我势强的形象压了下去,她没办法以此来打撃我。表面上,反而是平民的我告她王氏的官员。   我听着王氏族人被拖了下去,强娶者被判以杖责二百,流放;燕甜的公婆判以杖打一百八十棍,其他帮忙扛孀、从中拉线者共一十七人被杖打一百棍,另有些帮凶、出主意夺财的亦被判以杖打八十棍;至于王氏那个当县丞的,也被撤了职,杖打五十,终身不再录用,他的上司同罚。   棍子这种东西,要有心的,不出十棍就可以把人打死。我不刻意把人打死,不过他们也别指望着能私下疏通。挨过后,还能活的活,不能活的,那就不活。   「你这个卑鄙的贱蹄子!我老婆子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不过是你的一个丫头你就这样缺德,你简直就是个恶毒心肠的贱女人!活该你嫁两次就死两次的男人,嫁不出去、没儿子送终!你这个该死的啊!你这个黑寡妇,你不得好死!」王氏族人一直叫骂,直至被堵住嘴,拖了下去。   我默默地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闭上眼睛。杰潼,带累你的名声了,抱歉。   悠舜的声音在殿上响起,「王章氏一案既了,章三娘的请求,改日再议,退朝。」修法毕竟不是易事,他将提案收下留待朝议,让我暂且退下。   无妨,已成定局。   我叩头顿首后便站了起来,抬眼间望见正看着我的葵皇毅。我们冷冷地对视一眼,便各自转开了头。我拢了拢袖,退出金銮大殿,绕路去了后宫看十三姬。   十三姬这里热闹我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我一到来她和在座的红秀丽都目不转睛地围着我看?   是知道我今天大杀四方了吗?   事实证明我是想多了。只见十三姬闪亮着一双眸,还嘟起嘴巴给我装可爱,「三娘~你帮我一件事好不好~」也不知道十三姬是怎么长大的,只要有需要,她就随时卖萌,这鬼灵精堪比跑江湖的小丫头。   她给红秀丽打了个眼色,然后红秀丽也给我来了个甜笑,两张相似的少女脸孔就此热情地向我逼近。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她们这是要干嘛?   等我们三人都坐了下来,她们才说出原来是想让我帮忙乔装成姮娥楼的妓女,帮红秀丽去套一个消息。只是一夜的话,我倒是无所谓,可是……我这样的能成吗?我莫名其妙地忽然对自己的外表极度没信心。   「姮娥楼的话,」我侧头想了想,「蝴蝶姑娘的美貌应当是没有拿不下的人啊。」   十三姬却是神色认真地教育着我,「三娘,各花入各眼,总有些男人的癖好是不一样的,爱情这回事是没有特定公式的哦。」   ……这样说是代表喜欢我的都是不正常的吗喂?我捂了捂脸,抬手止住她们的话,「最大的问题是,我的年纪太大了。妓女如我这般年纪的,一是楼中的主人,二是流落到低等的妓院之中,三是归隐。姮娥楼是全国最大的妓院,就是红大人的目标果真看上了我,可我也没办法解释我的存在。」   「章会长,」红秀丽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小秀丽!」十三姬拉住她,「女人的年龄是不能问的啦!」她给我举起了大拇指,「三娘很漂亮,可以站在哥哥大人的身边哦,千万不要担心。」   不,你的笑容太可疑了。我失笑,「不用紧张,我并不介意。我今年虚岁三十三了,」穿越者真是赚大发了。我转向十三姬,笑眯眯地道:「比蓝宗主要稍大。」   「年龄小的更好啦,」十三姬满不在乎地说,「你看啊,年纪大的更会玩,又心思深沉,随时将人骗得团团转。可是年纪小的呢,则会围在姐姐的身边转哦。」   你难道是想说蓝雪那就很单纯吗?我伏在桌上,大笑不止。谈了一会儿,我还是答应了红秀丽。若说是卖艺不卖身的单身妇人,那倒说得过去,比较麻烦的是十三姬让我学跳舞,因为红秀丽说她的目标人物喜欢舞姿曼妙的人,我这夜便留宿宫中跟十三姬略略学一点应付过去。十三姬也懂得不多,但她胜在常年习武,身段灵活,教我还是使得的。十三姬还说,跳舞有助保持身形。   待得晚上之时,紫刘辉一脸「被遗弃的小狗」样子,摇着不可见的尾巴来找十三姬。朝中事烦,他又处处比不上经验老道的旺季,也难怪紫刘辉的心情愈见低落。我不好阻他们,便藉词退了出去。我拿着跳舞用的扇子,随便在一个花园里找了一个角落练习着舞步。   可是,不行的就是不行。我只是稍稍的打算将腰弯向后方,来个角度非常小的折腰,但不出五度,我就卡住了……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我就坐了下去,托着头看那天上挂着的弯弯月亮。   燕甜,我又胡闹了一场,你看见了吗?   再等一等,新例就会颁布下来,你的案子便会被记入史册之中。可是你肯定会说,这其实都不重要的,是吗?其实,这我也知道。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的,就知道你是个自己受了委屈也不出声的傻丫头,倔得要命。当初你第一次怀孩子,身体不好的时候,不也来找我帮忙保住孩子了吗?怎的轮到你自己有事了,却不肯来找我,非要弄到如此地步?   嘴上说是在意她,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燕甜有很多地方都是我不曾了解过的。   我真是有资格认为自己是燕甜的朋友吗?   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站了起来,再次练习着跳舞。   一啊二,二啊三……哗!   就在我再一次折腰失败、还要向后倒的时候,有人从后扶住了我。我抬头一看,是个穿着军服的红发男人。顿了顿,我便借着他的力站好,退开一步低头行礼。   「谢谢这位大人。」   「你是何人?」他沉厚的声线响起。   我抬眼望望他,觉着他应该不是刺客一流,便答道:「民妇名唤章三娘,是后宫首席女官蓝十三姬的家里人,今天因事留宿宫中。」   「宫中宵禁。」   ……我还真不知。我尴尬地低头行了一礼,「对不起,民妇不知。」   「嗯。」他转身就走了,他身后的披风随着他的走动而扬起。   我扶着差点真折了的腰要弯腰捡扇时,那个男人又折了回来,帮我捡起了扇,道:「旧伤未好,别乱动。」   是说我?我笑着道了声谢,道:「能下床就没大碍了。」挨板子落下的都只是皮外伤而已。   他点了一下头,便再度转身离去。   这么认真巡察的军士,还真少见。看他的服饰,应当是个将军,只是夜色之中我也看不太清楚他的军阶。我收拾好扇子,便苦哈哈地扶着腰回去了……但是,人家紫刘辉和十三姬还没有谈完心啊,我又不得跑去外面的宫殿,我认得路的侧房也都有人在。   惟有闲坐寒风中。   年轻人啊,一点都不知道时间到了就要睡觉。过了子时都不睡,是会折寿的。   第二天出宫的时候,在外城中我遇上了正并肩走着的葵皇毅和早已官拜黄门侍郎的凌晏树。我低下头退到一旁行礼。   「哎呀,是兰兰啊。」凌晏树笑着说,「昨夜没回家吗?」   我也笑了笑,「是的,因事留宿宫中。凌大人近来可好?」   「还不错。」凌晏树偏了一下头,浅金色的卷发拂过他精致的侧脸,「兰兰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真是坏呢,八十大板下去没死不特已,只用个多月就又活蹦乱跳了。」   我失笑一声,「是,我是卑鄙来着,凌大人就别再嘲笑我了。」   「没有啊,以苦肉计取得主动权、将水搞混再摸鱼撃破对方、就着一个普通的案子也能借尸还魂,最后瞒天过海,让人无可防备的时候才亮出真正目的是修法。由败战计用到胜战计,兰兰能够将三十六计用到此等地步,不愧是李文显大人的最后一个学生嘛。」   「只是跟过文显大人数年,算不得学生。况且,不也没瞒过诸位吗?」我低下头,「各位大人承让罢了。」   「兰兰的棋和皇毅是完全相反的呢,阴柔诡谲对风驰凌厉,你说是不是?皇毅?」   葵皇毅背着手,「闭上你浪浪荡荡的嘴不要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章会长,全商联最近很闲?」他在说我让人阻碍御史台工作的事。   我抬头微笑,「葵大人,御史台最近也闲吗?」我说的,是御史台紧盯章家动作的事。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还望章会长慎行。」   我保持着礼貌式的微笑不变,「葵大人也得事事小心才是。祝愿两位大人万福金安,请慢走。」   葵皇毅大步走开,嚯的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兰兰,」凌晏树笑眯眯地望着我,「明明有更容易走的路哦。你要是愿意的,我将皇毅打包送你。」   我苦笑着说:「凌大人,你就别来招惹我了。」我指了指后背,「我身体不好,得回去歇歇。」再给你玩下去我就又要头痛了。   「真可惜。」凌晏树走向和我相反的方向,尾随皇毅而去,「其实我也不想杀掉兰兰,但是碍路的话,也就没办法了。」他慢吞吞地走着,「皇毅,走慢点,兰兰又没在后面追你。」   我依足礼节,半蹲着身直到他们两人的背影都消失不见,这才扶着栏杆直起身来。我本来是想再在背后做点动作,确保我的提案可以更顺利地通过,只是御史台一直在盯紧章家的动作,我便亦作罢。葵皇毅正等着捉我的把柄以拑制全商联,我自不能如他的愿。他既如此,我派去给他捣乱的人也就没收回,作为更进一步的警告。   我们之间早就不单是葵皇毅和章泽兰,而是贵族派的御史大夫与民间的全商联会长。   他不动,我也不动;他敢动,我也必不罢休。   如今当面提起,就是大家都在这事上放手的意思,他不盯提案,我亦就不跟他捣乱,然后──我抬起了眼,看向已然空无一人的回廊──我们再另觅战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美人计      目送完葵皇毅和凌晏树,我扶着栏杆坐了下来。天色忽明忽暗,一片乌云飘啊飘的,像是想下雨一样,我背上的旧伤和臀上的新伤都在隐隐作痛。难道我真惹上了风湿这么不走运吗……   突然,有一包东西被人精准地丢到我的手上。我眨眨眼睛,抬起头来,发现是昨晚见过的那个将军。现在是白天,我倒是看清了,他这身服饰……是御林大将军。我要站起来行礼,却被他停住。   他不发一言,弯下腰就将我一把抱了起来。   公、公主抱!传说中的公主抱!咳,不对,这不是重点。我抱着他抛给我的纸包,望他,「……黑大将军?」既是大将军,身上又有正黑色的衣服,他自是御林军两位统领中的黑耀世左御林大将军了。   「止痛。」   ……他是指我手上的这包东西?是止痛药?我翻看了一下,发现上面还细心地写了用法。我的伤是真的没大碍,只是有些无法避免的疼痛,所以有时候我都没出声让人去找大夫来。这止痛药还真来得及时。在我看着的时候,黑耀世两手抱着我,稳稳当当地走着,像是我没有一点重量。既是如此,我也罢了,没出声,让他送我。到了宫门时,等在门外的辛梓看着我的出场方式,目瞪口呆,伸出了一只手指指着我和黑耀世,整个人激动到抖了起来,脸上还飘着可疑的红晕。   辛梓是愈长愈难逗了,见她难得一见地失态,我在一瞬间心情大好,笑眯眯地向她小小地挥了挥手。   黑耀世将我抱到马车之上便要转身离去,我连忙抬手挡住要落下的车帘,向他道谢。黑耀世向我点了一下头,没说话就走了。   「小姐!」辛梓激动地跳上了车,「上啊!」   ……啊哈?   「蠢材!」辛梓恨铁不成钢地捶着车厢,「这么优质的男人不拐回家简直是有伤天和!呜哗,原来朝廷里还有这么英气的人!这个国家只长脸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像这个将军那样真霸气的才是王道!打横抱起!竟然是传说中的淡定打横抱!!」   我捂着脸哈哈大笑,直笑到肚子生痛。   咕辘咕辘的,马车便向管府驶去。   回到府中,我先是去跟燕甜的儿子王雁湖好好地交谈过,让王大力和小小、阿文等章家旧仆陪他回红州重新安葬亡母。谈好事后,我也终于开口,问他:「雁湖,你记得我说过还有第二件事要跟你商量吗?」   「是的,兰姨,您说。」   「你是希望回红州去,还是跟着我?」   王雁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虽然是个没甚么用的人,但是供给自己衣食还是做得到的。」   「那你要想好了。」我动手给他沏茶,「跟我,你可以继续读书,你一个人的话,大概就没这个机会了。」   「我不是读书的料子。」   我叹一口气,然后递给他一杯茶,他双手接过。我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我们一起来打算一下。」   「想做的事?」王雁湖苦思冥想了很久,才道:「我、我……」   我轻拍他的手背,「但说无妨。」   「兰姨,我也不知道,只是如果有人再这样欺负我的家人的话,」他紧紧地攥住拳头,「我要有能力报仇。」   「次序错了。」我不想他这样想,虽然有些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雁湖,是不让别人欺负你,而不是要报仇。况且人生在世,总有比你强的人,一个个的去踩在脚底下是不可能的,那就是如何立身处世的命题了。」算我求你,千万别一脑子的报仇思维,要不我可没办法向燕甜交代。   「这……」   「这样,你既是不愿寄人篱下,那很好。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之内我不会管你,你自己料理自己的事。等一年以后,你想清楚自己的去路,我再来找你。我给的是机会,能否捉住的还看你自己,明白了吗?」   「是!」   随后我就回了书房理事。黄凤呜来信,说我这次闹得太出风头了,商会里有不少人都不喜欢我,我得做点事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我想了想,便让人递了名刺去郑府。先前受悠舜拜托而留住了柴凛的职务,只是现在也是时候让柴凛下来了。她一走,就是为先前茶州无偿赈灾的事负起了责任,可以减低商会内被我强压住的不满情绪。我再用这个空出来的位置好好笼络人心和安插人手的话……   章三娘,还是章三娘。   「小姐,」辛梓推门而入,「御史台那边的动作已经刺探到了。」   「嗯,」我笑了笑,「麻烦你了。」   第二天的晚上,我如十三姬和红秀丽所约,骑马到了花街的姮娥楼。   「嗯,」花魁蝴蝶摸着下巴,「单看外表的话三娘确是那个人最喜欢的类型,只要三娘有心,他一定会中计的。」   「但是,」红秀丽皱了一下眉,「章会长不跳舞,能行吗?」   蝴蝶伸出青葱般的玉指,亲昵地轻点了一下红秀丽的额头,「小秀丽,是时候学一下女人的武器了哦,女人可不是单靠着这些身外之技来捕取男人的呢。」   「捕、捕取……」红秀丽的助手御史里行榛苏芳,一脸惊恐地跳到离蝴蝶有十尺远的角落之中。   已经换好衣服从内间走出来的我,捂着额头连连失笑。这晚我受红秀丽所托,伪装成青楼卖艺的女子向她的目标人物套取情报,最好是得到他随身携带的一方印章以作案件的重要证物。据红秀丽的调查所得,这人平生最是好女色,但好色得来也有讲究,稍有不合他意的一概不要,很难靠近他的身边。   「蝴蝶小姐,」我笑道,「红大人的话,武器已经有很多了,这个她就不用学了?」红秀丽的魅力可不在于这些矫揉造作之上。   蝴蝶眨眨眼睛,「也是。」   「哎?」不明就里的红秀丽叫了起来,「为、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所以学不会吗?」   我但笑不语,压着裙摆坐下,低头调整着琴弦。只是一次的话也无妨,但等红秀丽掌握了真正的做事方式,她大概不是需要用这些技俩的类型。   「说起这个,」蝴蝶凑了过来,「三娘色诱过男人吗?」她一手轻轻勾起我的下巴,弯腰往我的耳边吹了一口香气。   我笑看着她,点头──应该算是有?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当初可以从葵皇毅的手中将章家扯出来,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想着想着,我的自信心猛地暴涨。我太厉害了,我是一个大美人,哗哈哈哈哈。   「噢~」蝴蝶装模作样地噢了一声,声音端的是千回百转,一双玉臂围住了我的脖子,手下撩着我身上的纱衣,胸部重重地压在我的背后。   我看看榛苏芳愈来愈差的脸色,勾起嘴角,笑眯眯的。有意思,看见蝴蝶这等大美人如此动作,榛苏芳的反应竟然不是脸红,而是惊慌?   「啊!还有美男计。」红秀丽的眼神亮闪闪的,「静兰去买菜的时候,总可以多得大婶们送的东西,但是父亲大人去的话就没这个效果了。」   蹲在角落的榛苏芳感叹道:「呜啊~那个竹荀家仆真是不要脸!」   闲聊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报军器监沈悠扬到。我拢着袖站起来,向红秀丽笑了笑,与蝴蝶对视一眼。这个沈悠扬就是今次的目标人物,据红秀丽调查,此人账目不清,在他的职任内京城的军备时有不知去向的流失,红秀丽作为监察百官的御史便以此立案。我看到的倒是别的。沈悠扬出身的沈家虽然并非千年大族,却也是百年煊赫,但于先王紫戬华时被重创。   这样的故事,在大业年间可谓是耳熟能详,而扶助他们的,自然还是旺季。   我望了望一脸认真的红秀丽。她是无心误撞,还是已经注意到贵族派的布局,故意挑上了此人?   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低头跟着其他妓女一起去了前厅上房,装成琴师。我站在后排跟着屈身行礼,在抬头间迅速瞥过坐在席上的沈悠扬。沈悠扬今年不过三十许就官拜四品将作监,足见此人也非等闲之辈。只见他载着顶歪斜斜的帽子,半躺在塌上,一手撑着头,不耐烦地对我们挥挥手。我们便各就各位,拿乐器的拿乐器,跳舞的便亦走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不能够太过特出,以免引起他的疑心,惟有在表演中做点手脚了。在所有人都静止不动的时候,我手下一拨琴弦,叮的发出了第一声。这支乐曲中的舞蹈虽然炫目,但有较多的琴声独奏,比较显琴师的功力。   经过无数次的逃跑、打架,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学琴是有用的,哈哈。   第一曲完毕,接下来的曲目就是突出其他的乐器,掩去第一曲的原意。直到中段的曲目时,琴被冷落,在静待拍子的时候,我抬头望着舞者装成观察曲与舞的配合,在转头间对上了沈悠扬的眼睛。我与他对视了一瞬,便装作匆忙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直到乐曲完结也不对他的方向瞧上一眼。   之后的乐曲就是各部乐器正常配合的曲子,不过曲目都是挑难的来。   歌舞完了,所有乐师收拾东西准备离去,领事的上前笑着询问沈悠扬要留下哪个妓女。   「她。」沈悠扬一手指着我。   我抬眼和沈悠扬对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撇开脸加紧收拾东西。   在席的人都是事先打过招呼的,那领事的心知肚明,但还是笑着推却,「沈大人,婉娘是琴师,不卖身的。」婉娘是我的化名。   有心算无心,而且全场都是我的人,沈悠扬栽定了。多做了些推却,房内最终还是独留下我和他。我望了望他,在他的示意下顺从地上前给他倒了酒。   「不是很不想留下的吗?」沈悠扬倒头将酒一口喝下,笑看着我。   「那大人是能让我出去吗?」我轻声问道。   「可我不想让你走呢,怎么办?」沈悠扬将杯子递来。   我再次帮他倒了酒,「那就是了。」   沈悠扬大笑起来,「甚么时候姮娥楼来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琴师了?」   我低着头,只管倒酒,他说甚么也不答。待沈悠扬将整壶酒都喝掉了,便一手将酒杯抛到地上,伸手将我拉坐到塌上,将脸凑到我的脖子间。我强忍着揍人的冲动,皱着眉撇开脸。沈悠扬在我的耳边轻笑一声,道:「帮我脱衣。」   我摇了摇头。   「怎么?」他大字型地摊在塌上,「刚才不也乖乖认命了吗?」   「认命是认命,被强迫就是被强迫。」   沈悠扬再次大笑,然后直起身盯着我看个不停,「婉娘是吗?不肯帮我脱衣就是被强迫的姿态?哭喊不是更直接吗?」   「民妇做此营生,此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哭喊,」我摇了摇头,「没用。只是民妇虽身如浮萍,但一点在您眼中不值一提的尊严,还是想留下。」   沈悠扬伸手托住我的脸颊,拇指抚过我的左眼,「漂亮的眼睛,更漂亮的是入面的平静呢。」   当然,你以为这房间的四周我会笨到没埋伏吗?一共有五十号人来着,怕,那是不可能的啊,哈哈。   结果,此人乖乖地站起来自己脱衣服。连他的性情都被蝴蝶出卖给我听了,他就乖乖的等着掉坑好了。我背过身去装作不看他脱衣,面前却有一面大铜镜映着我背后的情况。红秀丽提过的一个棕色香囊出现在他中衣的腰间,里面正装着我要的印章。沈悠扬将中衣脱下时,连香囊都丢桌子上了。印章到手,下一步就是套话。可是仅一个晚上的话,我也是难以不留痕迹地套出甚么来。   我正在思索间,脱得只剩下亵裤的沈悠扬从背后一把抱住我,我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娘的这美人间谍还真不是人干的啊。   「怎么?还不满意吗?放心,我不像那起人粗暴的。」沈悠扬正要亲上我的侧脸时,大门突然呯的一声被人用力踢开。   我抬眼一看……糟!   是葵皇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五章  短兵相接      该死的,葵皇毅还真横插一脚进来了。我赶紧甩开身后抱着我的沈悠扬,跑上前要拿起桌上那装着印章物证的棕色香囊,却还是迟了一点,被大步踏前的葵皇毅扯住了香囊的绳子,与我各执一边。他拉了一下,我也往回扯一下,互不相让。   「来人,」葵皇毅的眼睛盯着我,同时却冷声道,「军器监沈悠扬职守有亏,给我押下。」   「是!」门外由他带来的兵士便一涌而入,将沈悠扬狠压到地上。   「哈哈哈哈,」沈悠扬的头被兵士压得紧贴在地上犹自在说,「原来是蛇蝎美人?我本来还打算将你纳做妾室的啊,唉,如此看来,我就是娶了也消受不了。竟然装成柔弱佳人来骗我,以情谋事真是太过分了啦我的好婉娘。」   我额头的青筋在不经意间跳了一下。事到如今,大美人我为甚么还是妾室后备役?我望着葵皇毅,手上抓着香囊不放,头也没回地向沈悠扬道:「沈大人,兵不厌诈。况且,你我之间,」葵皇毅暗自用力扯了一下绳子,我也回扯一下,「有何情可言?」自己好色还不许别人攻你的弱点?   「未知婉娘的芳名为何?」   「他日有缘再见,定必相告。」明明是红秀丽的案子,葵皇毅却横插一脚,他分明是有心包庇沈悠扬,如此看来,沈悠扬早晚会被放出来,那自然是有再会的机会了。如此时刻他还有心思说笑,沈悠扬也是个人物。旺季的身边,能人还真不少。   我和葵皇毅相互对视着,谁也没有转开眼的意思。   沈悠扬被兵士重重地押了下去,房间中剩下我和葵皇毅在对峙,红秀丽等人站到了房门边上,却是不知怎的都不敢进来。   葵皇毅哼笑一声,「全商联未免管得太宽了。」   我微微一笑,「葵大人也未免太过关心下属了?天色已晚,葵大人怎么不回去早点歇着?」   葵皇毅木着脸不要脸地说:「本官一向是一个善良大度的好上司。」   「真是羡慕红大人。」红秀丽真的是太悲惨了,愿彩八仙庇佑。   「羡慕亦没用,本官不要蠢钝如猪的手下。」   「知道葵大人看不起民妇,这是应当的,民妇也只好说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哈,那还真是求之不得,我才不想跟你这种难缠的人打交道。   我们对视半晌,葵皇毅再道:「蓝州玉龙的盐价未知章会长有何看法。」   全商联中有人碰了私盐,我见他们和蓝家合作愉快,便亦没有理会。我依旧微笑着说:「张御史不是在蓝州调查了吗?」威胁这招儿,别以为只有你才会。要一个人消失,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葵皇毅的嘴角向上勾起,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章会长的目光令人佩服,就是不知道下手是否同样。」   「为世所逼,也是没法子的。」我不会凶残到随便杀人,却也别指望我心慈手软。   「想不到有蓝家撑腰,章会长仍旧谦逊,如此高风亮节,令人钦佩。」他句句有刺。   蓝家私盐不是葵皇毅可以动的,我根本就不怕他查,需要资金时我自己也走过一、两趟。暴利不用说,当地百姓还得感谢我们──官盐的价格和品质实在是太差劲了,因此私盐才会屡禁不绝。   我将嘴角的弧度再往上提了提,「葵大人言重,区区一介平民如何与御史台相提并论?彩云国的官场操守就靠葵大人的努力了,葵大人为国为民,德高望重,还望您多多保重才是。」我也不遑多让。   话说回来,我们的对话还真是呕心,咳。   僵着也不是办法。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扬声道:「红秀丽。」   「是!」红秀丽踏前一步,低头拱手行礼。   葵皇毅放开了手,我转身将手上的香囊交给红秀丽,「也有劳红大人继续为国纠察百官了。」   人在葵皇毅的手上,我要不到口供,但物证在红秀丽手上,沈悠扬的罪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至少是降职。况且案件最终还是回到御史台的手上,要判重判轻还是由葵皇毅这个长官来决定的,沈悠扬出不了大事。他保下人,我保下军器监之首的位置,我们算是各退一步。   军器监兼守贵阳的兵器库,这个位置太重要了,不能被贵族派全然控制。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国王没时间将贵族派官员全部撃落,那就惟有先夺回要处。   当然,如果适合补上的人选依然只有贵族派官员,那我亦无能为力,只能交给郑悠舜想办法了。   郑悠舜的态度……其实也是相当奇怪来着,我也摸不清。   紫刘辉这边到底是甚么奇怪的阵营?   我拢了一下袖,侧头望向皇毅。他如此讨厌战争,如此讨厌党争,却偏要走上谋反的路,是搞笑来着?   「退下。」葵皇毅命军士收队,瞥了我一眼便扬长而去,衣服下摆在他的转身间发出嚯的一声。   「恭送葵大人。」我笑着垂首行礼。   也罢,谁生来不是搞笑的?   所谓的穿越者,我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走的时候,天空反常地又下起了雨。秋雨不是少见,但密集到三天两头就下一次雨,也有点太诡异了啊喂。已经换回骑装的我穿上披风,戴上帽子,在姮娥楼的后门上了马,弯腰拍了拍被雨丝打得不耐烦的马匹。   「章会长!」红秀丽追了出来。   「红大人?」我要下马行礼,却被她止住。   「章会长,」她反过来向我稍一低头,「这次谢谢你了。」   我愣了愣,失笑。天真的小姑娘。我摇摇头,还是翻身下马,说:「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打算当成玩个游戏来散心的,随后从葵大人手中夺去物证,我是有自己的打算,非但不是为了帮助红大人,更是利用了您。」能够在御史台中脱离葵皇毅的意思而帮助王的,就只有红秀丽一人。正是有她的存在,我才有筹码与葵皇毅各退一步。要是棋盘上没子了,我空有心计也没法出手啊。   「我知道。」红秀丽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我。   这样说,刚才我和葵皇毅的角力,她是看明白了,而她对军器监的出手,更是看明白了贵族派。   皇毅,御史台收留这样的姑娘,作为大反派你真是失算了。   我笑了一声,轻轻拉过红秀丽的手,「红大人,辛苦您了。」换成西洋棋,皇后可是无坚不摧的最棘手一着。   好好努力,彩云国的女主角大人,请你不要让战争真的爆发了,并带来真正的最上治之年。   这样的话──我拉好披风,再度上马,冒着微雨骑马回府──皇毅,你会觉得高兴吗?莫名的,我喜欢有如此气量容下秀丽的御史台。   嗖─────!   忽然有呼啸声划破了长空,一枝箭射中了我身下的马。马匹一声长嘶,乱跑乱跳,以我的技术是控制不住的。我皱了一下眉,弃马下地,免得被直接摔死,马也就此向远方奔去。是我大意了,今晚因为去的是妓院,我没让辛梓跟着来,在姮娥楼中只靠着红秀丽的兵士,完全忘了回家这段路的护卫。   下了地,却更是死路一条,走无可走。   眨眼间,四个黑衣人已经围住我,其中一人快速上前,对着我挥剑而下。我下意识地抬手一挡,手臂瞬间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也跌倒在地。刺客再要向我刺来一剑时,一道白光叮的一声将之挡开。   细看之下,原来是映着朦胧月光的细剑。   来人挡在我的身前,身后的披风悠扬而掀,待得落下了,我才看见他的脸。   刺客们对视一眼,竟是就此退却。   「请等一下,黑大将军,」我拉着来人,「不用追了。」   将我救下的,是在宫中见过的左御林大将军黑耀世。   他顿了一下,我微笑着说:「无妨,我知道是谁。」工具般的职业杀手,我捉了也没用。   如今想杀我的、敢杀我的,只有他们了。   「嗯。」黑耀世点了一下头,蹲下身来从他的衣摆下方扯出了一条布条,抬起我的手臂帮我止血。   我倒抽一口气。我最近命犯血光之灾吗喂。   黑耀世明显地放轻了手上的力度。   我苦笑着道:「不,无妨。受伤了本来就是会痛的,与大人的手势无关。」   黑耀世下手还是很轻,恍惚用点力我就会碎掉一样。我捂了捂脸,决定不再多言掩饰自己的废柴。暂时草草地止过血后,黑耀世脱下他身上的披风将我整个人连头带脚都包好,自己冒着雨将我打横抱起。   此时,一阵急忙的脚步声传来,黑耀世抱着我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转去,正好看见一队兵士拿着火把跑来,而领头的人,却是才刚见过面的葵皇毅。   我忍住痛,笑着说:「葵大人,看来贵阳的治安不怎么样。」   他冷着脸回道:「宵小存活于世,世道自是不怎么样。」   我和他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对视,在朦胧的雨丝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最终,他领队走了,黑耀世将我送回了家中,此次刺杀算是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   接下来的日子中,我一边在管府养着伤,手边的事还是停不得,偏生手上用不了力,只好让辛梓代笔。   「小姐,」辛梓坐在书桌后看着文书,「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来大人将小姐的提案正式呈上了。」   我懒洋洋地坐在窗台边上问:「朝上反应如何?」修改针对扛孀、寡媳之例虽然是由我一手提出,但我并没有资格向朝廷提交正式的提案,在我引出要求后真正主持提案的,是刑部尚书来俊臣。   「今日政事堂本来是要讨论的了,只是,」辛梓撇了撇嘴,「国王都跑了啦,还讨论个屁。现在朝上所有的要事都被搁置了,政事堂的大人正在封锁消息和重新整理议事次序。」   国、国王跑了?明明前几天还在朝上的啊?我捂捂额,记起紫刘辉是要去蓝州追回蓝楸瑛,外加来一场寻找自我之旅来着。孩子啊,我们有甚么时候不是在寻找自己的?我保准你有生之年都会在思考生命的意义,何解你非要将屁股搬离这一刻都离不得的王座?人家可都打上门来了啊。   我叹一口气,伸手拿起早已放凉的茶。   旺季 V. S.紫刘辉   谁更有当王的资质?   「是了,小姐,」辛梓夺过我手上的茶,手脚麻利地换上一杯热的,「陈老板今天晚上有事,不能赴小姐的约了,不过尚书令郑大人刚传来消息,说是请您晚上过去一趟。」   「去看看陈老板是怎么回事,要是跟贵族派有关的再回来报。」   「是。那要派人去打听郑大人那边吗?」   我想了想,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不用了。」   那天我遭遇刺杀,黑耀世会及时赶到是因为悠舜跟他说了一句:「今天晚上有空的就请到姮娥楼附近逛逛吧?」……虽然遣词用字显得我很被轻忽的样子,但托他的福,我保住了项上人头,这个人情是得还的。   刺杀我的人,非贵族派的人莫属。全商联到底是松散的商人组织,为利是图,如果不是有我和黄凤呜强压住,不知有多少商人早就卷入此场争斗。随着局势日渐分明,作为战争商人的黄家已经渐渐流露出支持开战的倾向,只是一朝被蛇咬,当年太子之争的损伤让他们对于支持的对象尚未敢早下定论罢了。贵族派想要彩七家之外的支持者,全商联就是很好的目标,撇除已有倾向的黄凤呜,我便是他们的挡路人。悠舜若是想帮王,保我也是自然的。   我的头有点痛了起来。   总觉得不用站到悠舜的对立面上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晚上我用过饭后,如约过了郑府。在郑府昏暗的书房中,我看见悠舜青白灰败的脸色。他是将自己折腾到甚么地步了?庞大的工作量,会将身体本就不好的他压扁。   悠舜毫无自觉地笑道:「抱歉,没出门接你了。泽兰小姐,请坐。」他看了我两眼,歪了一下头,「因为凛来过了,刚才装没事时用了太多精神,你就别怪我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了?最好的样子当然是留给妻子看的啊,啊哈哈哈哈。」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擅作主张地动手给他多点了一些烛火,「换成红烛的话,反而更能够衬出脸色,」因为怕太过光亮会露馅就不点灯,他真是……「眼睛不舒服,做事也不得长久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忍不住唠叨悠舜,对其他人也没这么啰嗦过的。   「大晚上的让你过来,真的很抱歉。待会儿要是太晚了,就让凛安排一下,泽兰小姐先在这里留宿一晚吧。」一如既往的,悠舜没有对我的擅自举动生气,「你上次被刺客所伤,现在没事了?」   「早就没事了,」我笑道,「一点意外罢了。」   「也是小心一点的为好。」   我点点头,在他的对面坐下,「悠舜是想让我做甚么吗?」   「先问一句,泽兰小姐愿意做到哪一个地步呢?」他依旧笑着,但比起刚才温柔的笑意,他现在的笑容中多了一些认真的味道,「为了这个国家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六章 楚河汉界      郑悠舜这厮问得太直白了,就算知道我是报恩来的也不用直接了当到这个地步啊……我好笑地望着悠舜,道:「我不太明白悠舜的意思。」为什么我要直接拿底牌给你看?   他轻笑一声,「泽兰小姐果然是泽兰小姐。好吧,我换个说法。如果只是郑悠舜问而不是朝廷官员,那泽兰小姐会回答吗?」   对于郑悠舜这个人,我还有很多地方看不清楚,只是……悠舜真的是太狡猾了,怎的用交情来说事?我无何奈何地捂捂额,「好,我回答你。」   和悠舜相处的日子不算短,我真心喜欢着、佩服着这个人。气度、才华,还有悠舜对人的温柔,无一不令人折服。是对手时,让人恨死了,却也自愧不如;是朋友时,就会觉得有他在是非常幸运的事。知道他可以很冷酷,也知道他是非常温柔的。   他一次都没有嘲笑过我的天真。   「全商联、章家以外,只限我章泽兰自身的话,我不相信国王,更没办法为了甚么国家毫不犹豫地去死,」这一点,我万万比不上飞翔、红秀丽等等的人,「但是悠舜的忙,我会尽全力地帮。」我想了想,再道:「如果真的是很严重的事,我可以稍稍考虑一下是不是能够去死。」嗯,考虑一下。   「那如果说我就是泽兰小姐深痛恶绝的那种故意挑起战争的人呢?」悠舜的表情没一点改变,「你的答案还是这个吗?」   「我不是完全否定战争,有时候它挺有用的。」我苦笑一下,「罢了,不说这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郑悠舜了,我为什么要帮不认识的人?」我顿了顿,自嘲地笑笑,「抱歉,说了这么自以为是的话,悠舜就是悠舜,是我乱说话了。那我修正,再说一次,在有前提之下,我可以考虑帮你做到死的地步。啊,是有前提的,你别眼睛都不贬的就让我去死,算我拜托你了。」最后一句一定要说,不是的话肯定会被利用到骨头沫子都不剩。   「不,」悠舜没生气,反而是扬起一个别有意思的笑容,「只是为了郑悠舜的话,我明白。」在我尚未想明白他的意思时,他便转开了话题,「那泽兰小姐,我想拜托你帮我偷运兵器进京。」   「……等、等等,」这人!真是一点都不能对他放松警惕,「你别偷换慨念,这是涉及到全商联和章家的,我不可能就此答应。」我的头狠狠地痛了起来。   「哎呀,失败了啊,还以为利用友情甚么的可以得到优惠价呢。」他毫无愧疚之心地说着,「那章会长,你是希望我怎么做才肯答应?」   长长地扯皮了好一通后,月上中天之时我们总算是将事情谈下。   「泽兰小姐,」悠舜喝着我泡的茶,整个人塞在柴凛特制的软绵绵大椅之中,「对于这次的刺杀,你有甚么想法吗?其实我也遇到了不少,幸亏有静兰在呢,真是万幸了。」当然,他现在的表情是完全没有一点「逃出生天了啊~」的喜悦感,还是挂着一个淡定笑来着。   我苦笑着说:「悠舜,下次说这个的时候,可以请你多添点惊恐之情吗?」我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你可以这样想,死掉了的话就再亦见不到凛夫人了,章三娘还会介绍很多优秀的年轻小伙子给凛夫人的。现在是不是会多少有点害怕?」   悠舜很认真地想了想,「与其说是害怕,还不如说是不爽快?」   ……啊哈?   他笑道:「因为,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呢,这只是先后的问题,既成的事实构不成害怕,也没甚么好害怕的哦。人类最害怕的,是未知之事。嘛,听完泽兰小姐这样说之后,是会觉得万二分的不爽快就是了。」他也笑眯眯起来,「真想将所有年轻人都用拐杖狠狠地敲上一顿呢,不过那就太凶残了吧?哈哈哈哈,当我没说过哦。」   这人。我摇摇头,转回话题,「刺杀的事,还用说吗?」连脑袋都不用转上半圈就可以下结论了。   悠舜却是认真地望着我,「你是觉得葵长官也涉入此事吗?」   我微微一笑,「有分别吗?」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我们各自的想法和立场都不会改变的了。   除非有一天旺季称王,大局已定,而我又未死的话,那我会乖乖地拜伏在新王之下,否则,我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站在促成战争的一方。又话说回来,其实紫刘辉对于造成今日的局面是有很大责任的。太过年轻,怪不得他,又不得不怪他,谁叫他是王?   「如果是和平逊位的话,」悠舜问道,「泽兰小姐会支持旺季大人吗?」   和平?似乎可行,只是不知怎的,我却没有点下头,只道:「我会不作声的。」滴滴答答,外面又下起了雨。以深秋来说,最近下雨的次数真的是有点多,看来会影响到来年的农产品收成了。我抬手拿起茶壶,又沏了一壶新茶,一边道:「悠舜,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想回答的请直接告诉我不想,不用尴尬的。」   「是,请问。」   我提起水壶,低头望着水壶咚咚咚地将热水注入茶壶之中,轻声问:「为什么你和凛会走到一起的?」悠舜的目光所及之处,连眼梢都没有给予家庭,正常来说他是一个差劲到了极点的丈夫。   「很简单,」悠舜的声音很温柔平和地细细响起,「因为我不像泽兰小姐你们这么温柔呢,我可是自私到了极点的哦。」   我牵了牵嘴角,「我倒是觉得悠舜才是温柔的那个。」虽然我觉得想着要为别的男人、咳,是为了主君而死的悠舜是很差劲的男人,但是我想能够嫁给他,凛仍然是非常愿意的。等茶好了,我起身给悠舜倒了一杯,「抱歉,是我失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天的影响,我今日有点软弱了。   悠舜双手接过,微笑着侧了一下头,说:「泽兰小姐,想哭的话,我会适时瞎掉的。」   我失笑,「是,谢谢。」   又隔了一阵,悠舜忽然道:「我想过是不是放凛离开会比较好,」他笑着,「我这种基本一出门就不做好事的人,结婚实在是累人累己。但是,果然是不想让别的男人将凛娶走呢,那就没办法了。」   我望着手上的茶杯,笑了起来。   「悠舜是好人。」就算在他的设计下死了很多人,他也非古道热肠,我还是想这样说。我开玩笑地续道:「如果悠舜不出门,贵阳大概早就被恶梦国试组毁灭了。」   「善意的谎言真的是太动听了。」他眨眨眼睛,「嘛,我也不否认黎深他们的战斗力。」   在我和悠舜闲谈之间,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仍旧下着。   后来,因为时间已经太晚了,我便在郑府留宿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却是头痛欲裂,在半睁眼睛、迷迷糊糊间,我看见在床边忙来忙去的柴凛。   「三娘,」凛按着我的肩头让我不要起来,「你发热了,手上的伤口也有发炎的迹象,先在这里好好地休息一下,知道了吗?」   ……所以心情不好、头痛,才不是因为雨景这样诗情画意的事啊。我大笑起来。   「三娘?」   「不,没事。抱歉,麻烦你了。」   也到了郑府的辛梓将冷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龇了龇牙,「您别没头没脑的笑好不好?怪吓人的。」   我笑眯眯地望着辛梓,也不说话,就是笑眯眯的。   「……喂,」辛梓向后退了一步,「您、您想怎么样?」   ──这就是传说中微笑的力量了吗?   我笑眯眯、笑眯眯的望着她,然后冷不丁的对她就是一声大叫:「哗!」   「哗!」辛梓被吓了一跳,然后拍着不停起伏的胸口直跳脚,还瞪着我,「您很无聊啦!小姐是蠢材!白痴!大笨蛋!无聊死了!脑子都烧烂掉了啦,大笨蛋!!」   我哈哈直笑,凛也忍俊不禁。   等我的身体好了,紫刘辉也从蓝州回来了,还带上已经抛弃蓝之名的蓝楸瑛一道回来。蓝雪那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给我,抱怨着蓝州下雨、天气不好、隔壁的小猫很烦人之类杂七杂八的事,但是字里行间却是示意着他的好心情。我看着信疑惑了很久,甚至都要自作多情地认为蓝雪那是在想我了,这才想起,蓝楸瑛能够顺利脱离蓝家是因为跟三位蓝雪那打了个赌,要辨出他们三个分别谁是雪、月、花。我笑了一声,将信放在匣中收好。被最疼爱的弟弟分辨出来了,他很开心?但这是甚么奇怪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高兴之情啊?我捂着嘴笑个不停。   那就好好的开始了,蓝家的小弟。就在他们回来的前几天,御史台已经以疏忽职守的罪名将李绛攸投入了大狱。我先前的那个提案算是轻易地获得朝中主要官员的支持,主要还是因为两派人都打着声东撃西的主意,用我的提案引开注意力──贵族派在密谋李绛攸乃至红黎深一案,而悠舜则是加紧地方和中央官员的调动布置,清扫官吏。   李绛攸,他作为吏部侍郎却容忍着红黎深老是不工作的态度,御史台早就想拿他开刀了,不过是等着一个时机而已。   我放在书桌上的手,屈指轻敲了一下桌面。谁是谁手中的棋,这还不一定。   「小姐,」辛梓推门而入,「宫里有人来宣。」   「甚么事?」是同样从蓝州回来的十三姬找我吗?   「是陛下。」辛梓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陛下说今天的朝议,想让您去旁听。」她吐了吐舌头,「亦不知道在搞甚么鬼。」   哈?最近我没有收到朝上有甚么特别跟我有关的消息啊,区区一平民,宣我上殿为何?我带着疑惑去更衣入宫,在众人的注目中再一次踏上了金銮殿。我在行礼后退到了最末席低头站着,听着朝中要臣们商议政事,一直到了最后一项,却是要宣布修法之事。   「……对此进行修改。此外,」郑悠舜站在最上首、紫刘辉的身边说着,「也勒令地方官员核查溺女婴之习,广开女子学堂,并将之纳入每年官员课考的标准之一,令吏部执行。」   世人重男轻女,故有溺毙女婴之习,到头来却是做成女少男多之象,致使不少穷人家男子娶不上妻子,在一方面看不起改嫁女,却又一方面逼迫寡妇再嫁以应付需求,扛孀一事在需求和看不起妇女的两方面下,屡禁不绝。另一方面,女子少有读书明理,真遇上了问题,也未必懂得向外求助,未必知道朝廷已颁新法。新加上的这两项都是一时不见成效却治本之法。   我先前完全没听说过除了修法外还会有这两项政策。   如果我向旺季提出,将路铺好,或许他亦会接纳,但他不会是第一个主动提出这些新想法的人。   我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那高高在上却被敌人四面环伺的紫刘辉行了大礼,将头低了下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虽然不反对旺季坐上皇位,却会对看似弱势的紫刘辉考虑着给予支持。   终于明白,这位《彩云国物语》男主角的身上,他成为王的最重要品质。   我相信旺季会是一个成熟的好国王,因为他会努力将他梦想中的国家带到现实;而紫刘辉没有自己心中一个成型的理想,却会为所有人带来他们各自梦想中的国家,用心地接受着大家奇奇怪怪的梦想,不怕去开创新的事物。   主动地,聆听众人。   紫刘辉 V. S.旺季   我决定了,老是磨磨蹭蹭的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退朝。」悠舜在宣布完这件事后,今天的朝议终于完结。   会让我来旁听朝议,悠舜是想将我拉到王的一边;而对紫刘辉来说,我却觉得他只是单纯地想让我听着宣布的一刻,还我一个心愿罢了。   百官散朝时,我静静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垂下眼帘,笑了笑。再抬起眼时,我看向了位列前方的葵皇毅,而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我的身上。隔着整个朝堂大殿,我们冷冷地对视一眼,随即他便转身走向旺季,我理了理裙摆,拢着袖,亦转身朝殿上大门走去。   走着,走着,我走到了皇城中一个偏僻的高楼中,扶着冰凉的石栏,望着贵阳,然后闭上了眼睛。   燕甜,你会怪我吗?   如果我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如果我更像一个穿越女,再勇敢一点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更早做到这一步,为你多留下一线生机?   ──祝小姐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您怎么还是这个性子?世事自然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我的丈夫对我好还不够?   ──被我笑事小,装到连您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才叫糟糕。   ──是钟公子也好,是葵大人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小姐是不是过得好。   我顺着石栏滑坐到地上,失声痛哭,狠狠地大哭出声,狠狠地捶打着地上的金砖。   如果,我再勇敢多一点。   但是在提案正式颁下以前,我连哭的勇气都没有,就怕哭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羡慕着直率的人,渴望着乐观、勇敢、坚强,但是无可奈何,我只是一个胆小鬼,在心中埋着一个大大的野心的胆小鬼,连要保护、珍惜身边的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着。   如果说我想父亲了,想老师了,是不是很软弱?   我瘫倒在地上,从阳光普照直看到日落黄昏,又呆望着橙黄艳丽的夕阳转向血红,渐渐的,天空又变成了一片的漆黑。我闭上眼睛,将视觉关掉;捂着耳朵不去听,将听觉关掉;紧紧的缩成一团躲在边上,将触觉,都关掉。我想将自己的知觉,通通的都关了个干净。   忽然,有一只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揉着我的头。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御林大将军黑耀世。他伸手拍拍我的头,一手拍拍我的肩,温度从他的手心传到我的身上。不知道甚么时候干涸了的眼泪又再一次滑下,我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抓着黑耀世的衣服,再一次大哭。   虽然,已经哭不出声了。   可我还是会流泪的。   黑耀世从蹲着变成索性坐在地上,伸手抱着我,没说话。大哭了一场,我无力地休息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站得起来,记起要伸手抹干净脸。此时宫中门禁已下,没有国王的手令根本出不了宫,黑耀世便将我送我到十三姬的殿中休息。   只是,人生啊,不如意事是十常□□的。   那一位我刚刚决定要效忠的王,正在十三姬房中哭鼻子来着。是被朝中的坏人们欺负狠了?   「……」站在门外,望着房中微弱的灯光,我无言地摸摸鼻子。   哭鼻子不丢人,真的不丢人。   横抱着我的黑耀世,叹一口气。我轻笑一声。没办法,谁都有想哭的时候,小狗国王只是这种时候多了一点而已罢了。咳,其实不只是「一点」,哈哈。   结果我和黑耀世就在某个廊下,一夜无言闲坐寒风中。   第二天出宫后,白等了我一晚的辛梓当然是破口大骂了,我苦哈哈地给府上众人都赔了礼,丫头才大手一挥,原谅我了。好在飞翔昨晚有公务,没有回府,否则要让他亦担心了,我肯定不只挨一顿的削,说不定脑袋都要被他拍扁了。   一天的早上,我提着个食盒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宫门前,等在一旁,看着上朝的大人们行色匆匆地到来。其中走过,自然有葵皇毅。   只是我想我们都明白,既已走到这个份上,一句虚伪的问好都已经是多余的了。   所以我们只对视一眼,便就此转开。在转开眼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了目标人物,便快步上去截住人。   「……」黑耀世看着我,一向无甚表情的他,嘴角却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   ……其实不是莫名其妙,是因为我今天赶时间,穿了家中的衣服、没怎么盘头发就赶过了,所以外型比较……咳。谁叫这上朝的时间就是早啊?我又不想专程进宫一趟找他,可找十三姬的时候顺道找他,又显得我太没有诚意了,只好挑这个时间来了。进黑府找人甚么的,以我们不熟的程度,实在也不宜。   所以,在不熟的人面前哭,不宜啊不宜之极。   我尴尬地向他递上食盒,「这是我自己做的,聊表心意。」我愈发尴尬起来,脸颊都有点僵硬,「前次实在是麻烦您了。」   黑耀世爽快地接下,「三小姐不必客气。」   我呼出一口气,连忙行礼告辞,走回等在一边的马车。辛梓掀起车帘扶我上去,我顿了顿,回头再看了宫门一眼。   当然,葵皇毅早已不在。   我上得马车,辛梓好奇地问我:「哎?为什么黑大将军会叫您三小姐?我就听过姜州牧大人和来尚书大人这样叫您呢。」   啊哈?   ……这样说来,黑耀世和姜文仲、来俊臣一样,当年也听说过黑、白两州的钟杰潼、管飞翔和章泽兰了?我痛苦地捂着脸,坚决不要告诉辛梓那些年黑州东北五镇三兄妹的黑历史。   黑历史这种东西,是会相伴终身的。   马车咕辘咕辘的,不管我的心情径自驶去,渐渐的远离着那座宏伟的皇宫。   ──要是真的能够远离掉黑历史,那就真的太好了。   明明,原先从没想到要走到这一步的。   我掀起车帘,静看着向后退去的喧闹街景,沿路的平民都给我这挂上全商联总会徽号的马车让开了路。   咕辘咕辘,咕辘咕辘。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七章 先行者      在国王紫刘辉身处蓝州之际,吏部侍郎李绛攸被御史台以长年疏忽职守的罪名下了御史大狱,连同大理寺、刑部进行三司会审。吏部经年被文件堆积,这已经成为了朝廷里的一个传说,只是碍于吏部尚书是红家直系二子红黎深,这才一直没人去管。至于御史台?当然是等着最佳的时机才出手了。被下狱的是李绛攸,但是最终目的,还是他的养父红黎深。   国王身边的双花是红蓝两家的李绛攸、蓝楸瑛,贵族派这是宣战来了。   「黎深,」一大清早就被红黎深扛麻包袋似的扛进了吏部,我耸拉着肩头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我这一介平民的,你把我带进吏部,好吗?」   「有想看的东西自己去翻,啧。」黎深大摇大摆地躺在公文堆之上,「你有没有再蠢一点啊?那种东西一刻钟就搞定了啦,蠢材,给我去抄十亿次。」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啊喂。」朝廷文件就这样给我看,真的好吗喂?还有,手把手亲切地教我写公文是怎么回事?   其实,老娘也有很多事要做的,笨蛋。   「闭嘴,」黎深随手摸了一个蜜柑出来,一把丢到我的头上,「你给我像狗一样忠心地将事情都搞定了,本大爷就赏你一口饭吃。」他哼了一声,「我都亲切地教你怎么做了,再学不会的我就将你变成蜜柑的肥料,让你毫无用处的人生变得更有用处。蠢死啦,这里,」他用尾指点了一下我面前的公文,「这样写是白痴。」他还咚咚的敲了几下我的太阳穴,恍惚、不,是确实地嘲笑着我的无能。   我说你亲切,这只是跟平日的对比,可不是真的有「亲切」之意。我捂着脸,觉得自己的交友运有点问题。   「黎深。」   「甚么啊啰唆怪?」   我笑眯眯地说:「你和葵皇毅都是一样的混蛋。」要知道,人是有脾气的,我终究是忍不住爆发了。   红黎深你他妈的跟皇毅一样是嘴毒之神的亲儿子。   结果不用说,下一秒钟我就被红黎深用蜜柑活埋。我本来还期待着黎深会有良心这种东西,在我死以前将我救出,可是只见他的双耳动了动,竟是身手敏捷地跳出了窗,像只蝉一样趴到树上。   「……」这、这是闹哪样啊喂!   呯、呯、呯!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传来,我连忙缩了缩头,躲在蜜柑堆之中。外廷是不能够随便进的,去后宫我尚能说是找十三姬,来吏部……我想我不指望黎深保我会比较好,他一个脑抽搐由得我蹲大牢也是有的。   绝对有。   「红尚书!」红秀丽气势惊人地打开了门,大叫了一声。李绛攸一案正由红秀丽提出辩护,她会想找关键人物吏部尚书黎深出来也是正常的。   我屏着气,默默地瞄向树上。老实说,以红秀丽这样的女主气质,她有甚么可能会嫌弃取代她的父亲成为红家宗主、脾气差到人神共愤、自尊自大而视无关之人如草芥的黎深?   ──我双手捂脸。   黎深,如果被嫌弃了,我想其实是你的错。   等得红秀丽找不着人、垂头丧气地走了,黎深蝉又泪流满面地粘在门边,远眺着红秀丽离去的方向。真是让人可悲可叹的叔侄关系。   「黎深。」我轻轻的叫了一声。   「甚么啊?」只是一瞬间,黎深就褪下了姑且命名为柔软的表情,以绝对是臭屁的表情望向我。   「可以请你救我出来吗?」相信我,蜜柑是有重量的。   此人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张嘴交代了要我做的一串事情后,便一脚踢开公文堆,倒在曾经被公文淹没的塌上呼呼大睡。我知道的,我不能跟秀丽比,连悠舜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但我没想到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一堆蜜柑的肥料……   你给我去死好了。   我额上的青筋隐约地跳动着,然后看着黎深不管不顾的睡颜,终归是摇头失笑出声。   「真是让人无语的绝世混蛋呢。」一个气质举止上佳、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靠在门边,抱着手臂看向我,鼻梁上的眼镜闪了闪,「没猜错的话,这位是章三娘章会长?」   还是被发现了。我苦笑着说:「初次见面,抱歉是在如此不得体的情况下。未知大人是?」吏部是只有精英才能存活下来的,而在日夜忙碌的吏部中依然保持着此等风范的,更是只有精英中的精英。   他走了进来,良心未泯地伸手解救我,「我是杨修,非常不幸的,已经在那个混蛋手下干了十年。」十年,他绝对是人才中的人才。   「杨大人,」我扶着他的手,灰头土脸地从蜜柑堆中走出,「你好。」   「那样,」杨修笑道,「章会长是做好了为擅闯外廷之罪而蹲大牢的准备了吗?」   我揉揉额头,「如果我说是被人绑架来的,未知可否获得宽恕?」   杨修见我站好,便收回手,看向塌上的黎深,「将罪名都推给他就对了。」镜片后的目光,有着锐利。   杨修这是话中有话。李绛攸惟一的出路就是亲自弹劾不工作的黎深,弥补他上任以来放任黎深的失职。   我叹了一口气,「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黎深最近的心情不好。」   黎深不喜欢朝廷,不喜欢红家,就算是郑悠舜都不能够让他改变这个想法,毕竟他还是出生于那个高傲固执又任性的红一族,红家男人的烙印烙到了骨子里去。他仅仅是为了接近在京的长兄才留在朝廷之中,现在也到时候离开了,占着位子不做事的日子终究要结束。要他为了吏部尚书一职而帮助王啊、回撃贵族派甚么的,没可能,他再讨厌贵族派、再喜欢悠舜,他都不会参与朝政。   ──话说回来,除了同性相斥,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皇毅、蓝雪那和黎深就是不对盘来着。   我不知道个中原因,但我看得出黎深打从心底里觉得朝廷让人恶心。一直都厌恶着朝廷的他,留在朝中这么些年也为难他了。   杨修却是轻笑着说:「章会长,对这种人太温柔会被得寸进尺的。他的心情是好抑或不好都只是个会给人添麻烦的家伙吧?」   黎深明明平日都不上班,现在却为了养子而每天准时上衙,留在房中等着李绛攸弹劾、朝廷来捉人──除了红秀丽来找他的时候,他会基于扭曲的叔侄之情而化身为黎深蝉。我望着杨修,「未知是不是可以请杨大人收回前言?」   「他就是被你这种人宠坏的。」   我轻笑道:「才不是。」黎深是自己长的,绝对,只有这一点我是永不退让。   「我明白了。添麻烦一句我不会收回,但是『只』之一字,请当我没说过。」   我略带尴尬地低头说:「谢谢。」他的修养当真好,被我出言不逊也没有生气。   「章会长接下来是有地方要去吧?」杨修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你过去?」有官员陪同,我便可以在外廷中走动了。   我敛衽道谢,「那就麻烦杨大人带我到尚书省了。」红黎深从天刚亮就把我捉过来教我写公文,是为了将我扔去帮郑悠舜的忙。悠舜公务繁忙,已经决意离开朝廷的黎深现在却不方便再过去尚书省帮忙,这才找上我的。   飞翔、凤珠,一个个的都有自己的岗位要守着。   黎深这个别扭的笨蛋。好在百合夫人快要回来贵阳,他也就不必独自一人苦恼了。   「章会长是管尚书的义妹?」一路上,杨修问道。   我笑了笑,「是的。」   「听崔昌丰说,你是他的师姐,同出李文显大人和林牧大人的门下。」不愧是吏部出身,连多年前致仕的李文显和林牧,杨修也显然认得。   「不敢当,我只是侍候两位大人下过几年的棋,当不得学生。」我侧头看向杨修,「杨大人的大名,三娘也久仰了。」这个国家有着一个叫作蒙面官吏的制度,就是吏部官员去做卧底,暗地里考察百官的品行,而杨修就是这些人的头儿,伪装的功夫一流。   「章会长的话,我本来倒是觉得适合为官,」他抬手托了一下眼镜,「至少比那位大小姐要适合。但是现在看来,章会长还是嫁作人妇为好,大小姐反而是不当官就浪费了。」   哈?   被专门看人的官员点评,这机会可不是常常有的。我饶有兴致地问:「杨大人,请说。」   「总是这样心软的话,朝堂里容不下的。」   「我不觉得自己心软。而且,杨大人,心软有甚么问题吗?」我笑问道,「无非是怕斩草不除根,又或是舍不得下手而拿不到功绩。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还能广结善缘,下手太狠只怕日后反会留下祸根。花非花,雾非雾,长得高的树会被最先砍掉,矮树亦有无用之用,手法不同而已。」条条大道通罗马,问题是我们选的是甚么路罢了。   杨修楞了楞,然后也笑着点头,「章会长果有独到之处。」   我稍稍低下头,掩嘴轻笑,「谢谢,我很多年都没有听过别人的称赞了。」   走到落满枯叶的一处廊下,杨修停下脚步,「李绛攸现在昏迷。」我惊讶地望着他,他续道:「听说是被缥家下了咒。」   彩云国受彩八仙庇佑,因之而出现了以之为名的彩八家,不过惟一例外的缥家虽独立于八家之外,却是与王家紫家同出一源,族中之人,尤其是女性,身怀异能。我对这个家族本来就所知不多,穿越过来后,更没有机会接触过这个神秘的家族。不过,倒是知道历年来缥家都有在外采购东西,名下也有丰富的田产,如果这家也搞进了政争之中……   头痛。彩七家就够麻烦的了,再加上非人之力的异能一族,我们这些平凡人还玩甚么。   我向杨修行了一礼,谢过他的善意提醒。   「算是最后的礼物了。」杨修望着廊外,神情漠然。   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礼物当然不是给我的,只能理解成是帮助李绛攸了。   按理,他比刚出二十的李绛攸更有资格坐上吏部侍郎的位置。大概是现在的李绛攸让他失望了,一直低调的杨修不会再退让。我向他再施一礼。虽然我和李绛攸不熟,可好歹他也叫我一声「兰大人」,萌到家了,替他向失望的前辈躬一下身我还是做得到的。我随着杨修走到尚书省,跟他道别过后,经过层层通传,我总算是见着了悠舜。   不过,苦难重重的早上并没有就此结束,会期望从悠舜处得到解脱的我根本就是个笨蛋──那个跟悠舜和谐地共处一室的葵皇毅是怎么回事啊喂。   领我进门的士兵向室内的大人们半跪着行了一礼便退下,关上门。悠舜刚才还算不错的脸色,突然就垮了下来。我急步上前扶着几乎要倒在桌上的悠舜,皇毅去了盛水,然后接过悠舜,一手伸进悠舜的衣襟之内,熟稔地拿出一包药粉,和水给他喂了下去,一手还环着悠舜的肩,让悠舜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我抽出小手帕替悠舜抹着额角的冷汗,一边思考着这俩是甚么时候勾搭上的。   「抱歉,」悠舜乐呵呵地笑道,「垮掉了啦,哈哈哈。」   我揉了一下额角,轻声问:「要去睡一会儿吗?」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是铁人也撑不住。   「没事,」他摆摆手,「再等一下。」   我没再多说甚么,只扶他坐好。   「泽兰小姐今天怎么来了?」   我苦笑着说:「有人希望我来当杂工。」以我的程度,就是打打下手罢了。这事很多人都做得来,只是尚书令的文件都是高度机密,寻常人看不得,怕走漏消息,这才将适用人选一举大幅收窄。被信任了,我也很高兴,只是如此看来,王的身边经已连一个打下手的人都没有了。   我瞄了一眼似乎也在帮着悠舜处理工作的葵皇毅。陛下,让敌方将领来保护你亲爱的宰相,这是闹哪样……皇毅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我抿抿唇,撇开脸。也亏得有他在,悠舜处理工作的速度快上了不少,我便是一磨墨抄写的丫头,机密文件由我封存抄写,其余的交给门外的小吏,转交给尚书省的官员。   「泽兰小姐,」吃饭的时候,悠舜问,「你全商联的工作不用去忙吗?」   果然,悠舜是好人啊。我笑了笑,「没事,早就弄好了。」说谎的,我自己的事大可晚上再赶。我见葵皇毅回了御史台,便问:「李大人的事,你怎么看?」葵皇毅大概会觉得最好将李绛攸咔嚓掉。   「缥家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仙洞省的仙洞令君缥璃璎已经在接手处理,泽兰小姐也不必太担心。」   我笑着摇摇头,将没动多少的饭碗放下,「我就是怕缥家搞进来。」   悠舜微微一笑,「然后呢?不也是人吗?」   我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然后大笑起来。能够与他共事,是我的荣幸。   悠舜将一份文件交给我,我一看,抽了抽嘴角。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将□□消息递给我吗?悠舜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失笑着收下。国库不能私下调动,紫刘辉要私下用钱比旺季更麻烦,多找点钱总不是坏事。官商勾结的极致,咳。   我沉吟一下,道:「五成。」出消息的他们获五成利,出力的我,同样五成。这些大生意做成了,我更是赢得了信誉和门路,帐面上让利是不要紧的,而他们不可能亲自出面经商,帐面上的利正是所需,各得其所。   「就随泽兰小姐的便。」他爽快地点下头。   我惊悚地望着悠舜,「请问,你是要死了吗?」人之将死,会变得善良的。   悠舜笑了起来,「暂时不会。」   我叹一口气。这个答案,有点刺耳。用过饭后,又再次投入工作中。皇毅到底是敌人,有些工作悠舜也不能让他来做,只得亲自处理。我想了想,问:「悠舜,不介意的,还是叫一些官员来?」我其实帮不上多少。   「忠心于陛下的人,都派出去了。」他低头写着字,「让他人看见此般,会怎么想?」每一颗棋子都已经被放在了需要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将工作重担都放到宰相身上,只怕看见的人都会认为紫刘辉是昏君。可他还是个生手,当此一点错都容不下的节骨眼上,还是由悠舜理事会更为妥当。至于柴凛,悠舜也不愿她搞进来。我闭上嘴,低头为他磨墨。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尚书令室帮着抄写时,门外侍卫来报,我起身避入隔间──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尚书令的事。侍卫向悠舜说,转醒的李绛攸配合红秀丽,上书弹劾红黎深,红黎深现已被御史台软禁。   等我回转出来时,我望着悠舜。   「走到这一步,好吗?」弹劾红家宗主,虽然保下了李绛攸,但是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悠舜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犹自平稳地握着笔写字,「比起不做事的黎深,李侍郎的留下更有用处。」弃黎深而保绛攸,正在当朝宰相的算计之中。   记得有一天,黎深为了悠舜的身体状况而跟他吵架后,跑了来管府发脾气──他说:「猪头,干嘛搞进来?那种东西你们到底要来干嘛啦。」红黎深用折扇很有技巧地撬开了酒壶的塞子,「鲁尚书做管家,凤珠是厨娘,猪头是帐房,飞翔是门外讨饭的乞丐,来俊臣是开棺材铺专门帮蓝臭虫收尸的,姜文仲是深山里的白痴传说,刘志美……是开人妖店的,悠舜坐在我房里。可爱的小秀丽和大哥就在隔壁府中等着我过去探望,不就好了?其他人跟我们有甚么关系。啧。」   此时此刻,看着悠舜和黎深走到这一步,凤珠又要怎么想?我从黄凤呜处得知,黄家亦已勒令凤珠辞官了。   庙算,王已经输了不只一筹,现在连棋子都要比别人少。主角光环,死了吗?   黄昏时葵皇毅推门而入,逼着悠舜去小睡一会,接过他的工作。我望着他,然后低下了头,默言动笔。隔了一阵,我的面前出现一杯浓茶。我抬头望向给我递茶的皇毅,将笔放下,道:「要去吃点东西吗?」他也辛苦了,谋反也不代表可以不用吃东西啊。   葵皇毅却是冷着脸斥道:「白痴,我要是马上饿死了对你来说才是好事。」   我又抽了抽嘴角。我才没有低格调到将对手饿死,将你吊死在树上再在底下放火烧那才差不多。   「饿了?午饭没好好吃?」他顿了一下,轻皱着眉转身往外走去,「我去让人做来。」   我失笑,点头。其实我现在做的东西,不难吃的了。   看看塌上的悠舜,我又看看坐了回来冰着张脸继续努力工作的皇毅,皱皱眉。   悠舜是甚么时候将葵皇毅也收进后宫的?我垂下了眼帘。   ──没过几天后,红家因为不满宗主红黎深被软禁和撤官,发起了全国性罢市,红姓官吏亦集体罢朝。某一天,正要去尚书令省的我,也被红秀丽和陆清雅堵在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八章 俗人      「我?」听了红秀丽的话,我猜我现在的脸色相当古怪。要不是听悠舜说起过,我连甚么是「凤麟」都不太清楚啊喂。   红秀丽拜见过已经从红州到了贵阳理事的百合夫人,知道红家的这次罢市并非因为宗主的命令,而是名为「凤麟」的红家军师下了命令。所谓姬家「凤麟」,是红门的家臣,就跟蓝门司马家一样,只是姬家更有着堪比宗主的权限,是红家的首席军师。不过姬氏隐居不出,已有多年未有现世,红秀丽是怀疑有人扮作「凤麟」来乱下指令。   被她怀疑的人,竟然是我。   我暗地里哭笑不得,脸上却只微笑着,好整以暇地望着红秀丽和她身边的陆清雅,「何以见得?我想,我没有理由这样做?」虽然我平日和贵族派也有来往,但最近章家已经是与之划清了界线,连全商联的事务也在可行的范围内减少和贵族派的交易。   「章会长,」红秀丽顿了一下,「你和葵长官其实是恋人吧?」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红秀丽的话相当的惊悚。我抿了抿唇,以免笑声溢出,「何以见得?」她这是将我和贵族派的谋反拉上关系,从而推断我扮成凤麟来搞破坏了。   「那一天,章会长旧识之子来找你的时候,葵长官唤你作『兰』。这个似乎是旧识才有的称呼,所以我去查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章会长和葵长官在八年前低调地订过亲,六年前退亲。章会长,」红秀丽板着脸,严肃地道:「请你明白红家的罢市对于全国经济的影响。冬天将至,包括你家乡在内的黑白两州都急需外地物资,商路的不通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红大人是认为我要谋反吗?」我笑了笑,「如此解释,红大人是觉得您的上司也涉入谋反之中?」就算全世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代表嘴上可以说。   红秀丽没有回答。   皇毅不会直接出手涉入谋反的,他更多的是贵族派的接班人,旺季不会让他冒这个险──虽然我觉得他现在在做的就已经很危险了。   我提了一句:「红大人,葵大人不是如此轻易被捉到痛处的人;至于我,却是没那个指使红家的能耐。」我拢着袖,抬手止着想说甚么的红秀丽,「百合夫人也没说是我,是吗?我和葵大人是旧识,与百合夫人也是,况且,我和葵大人的关系并没有如此和谐。」我看向陆清雅,「还是说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并不重要,只要找了一个够份量的人来结案已可?亦是,对红家名誉的伤害已经造成,此事只要有人顶罪,相信幕后之人也会就此收手,陆大人和红大人也就顺利了了一宗大案了。」   陆清雅勾起一边的嘴角,没承认,也没有否认。红秀丽被误导,相信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红秀丽望了一眼陆清雅,再看向我,「章会长,你是希望我能够相信你?」看来她亦已经想清楚。   「这是红大人的选择。」   红秀丽向我行了一礼,然后扬声:「来人,将章会长带下。」她一脸歉意地道:「抱歉。」   我笑道:「没关系。」先将我押下作替罪羊,至少能够减低受罢市影响的人民对红家的怒气,从而缓和王与红家之间的关系,争取再进一步调查的时间。如果幕后黑手见已有人顶罪,就此收手不再罢市,更是可以减低真正的经济损失。我想了想,再提一句:「红大人,这个命令只有红家的人能够解开。」所以,如果你想真正解决此事,就利用你红家大小姐的身份做点甚么。   不真正解决掉,我就真成了替罪羊,变不回人了啊喂。我明明是好人,嗯,是这样没错。   红秀丽楞了一下,然后点下头,「是,我知道了,章会长。」   我敛衽行礼,微笑着说:「那就拜托红大人努力了。」我亦向陆清雅低头行了一礼。陆清雅想找我顶罪,红秀丽用的则是权宜之计,两个方法都可以解决事情,真的是相当出色的年轻人。我向红秀丽眨眨眼,将茶几上刚做好的一碟早点放到她的手上,「辛苦了。」她的脸上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红秀丽的肚子适时地咕的一声响起,陆清雅嗤笑一声,红秀丽尴尬地怒道:「我三天没吃饭啦!」   陆清雅恶劣地笑得更形厉害。   三天,神啊,人类总是不明白吃饭的重要性。我强忍住笑意,让辛梓去让厨房拿吃的来,一边伸手邀他们到饭厅坐下,「外面的各位军爷,」我向兵士们笑着行了一礼,「如果不介意,也请先留府用饭,再执行公务也不迟。」反正我也不会逃掉的啊,吃饭皇帝大。   然后,当我捧着一碟蒸鱼笑眯眯地走回饭厅时,葵皇毅黑着脸大驾光临。我向他蹲了一下身,「见过葵大人。」   他冷盯了我一眼,然后抱着手臂,转向低头行礼的红秀丽和陆清雅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不介意的,葵大人就留下用一顿便饭?」   他想都没想就立即回道:「我可不想被你毒死。」   「葵大人请放心,我杀人的话不会用如此低劣的手法。」我走进去,将鱼放到桌上,「红大人、陆大人,请先用,没毒的。」   葵皇毅冷哼一声。   我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望着他,「御史台连饭都不让人吃了?」看你把小秀丽折腾得。   他勾起一边嘴角,眉目间恶意满满地道:「就这样死了也就没价值了。」   不吃饭是一定会死的,这和价值没有任何的关系,蠢材。我捂捂额,发现我们的关系无论是好是不好,葵皇毅的说话方式根本就没改变。我也淡下笑容,保持礼貌式的微笑说:「葵大人,饭后民妇定必归案。」   「认罪?」   我抽了一下嘴角。我不是背景极深的红氏族人,一介平民认了此罪就是死路一条。我再道:「不认。不过这么说民妇是会长久被禁的了,民妇先行在家用膳就是为朝廷省粮食。」   他扫了红秀丽和陆清雅一眼,「自己将章三娘带入宫中与红百合一道幽禁,如若将人丢了,革职。」他回转眼神,带着寒意地审视我,「如有逃走,革杀勿论。死了的话,你们各关一个月禁闭。」说罢他就转身大步离去,沿路的兵士也半跪在地上低头行礼。   百合也被幽禁了?   同样行了一礼后,我直起身来,左手拢着右边的袖子,抿抿唇。红黎深的妻子也敢幽禁,是要变天了。葵皇毅对付起彩七家上来,当真是一点都不会手软。我转身,笑着伸手作请,「两位大人,请先用饭,日后之事,日后再说。」我当着陆清雅的面将每道菜都尝过了,他才起筷。   没有注意到陆清雅动作的红秀丽,吃着白米饭,感叹地道:「章会长这样又会持家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跟地狱狱卒一样的葵长官一起?果然是不可能。」   我再亦忍不住,捂着脸大笑起来。太好了,被嫌弃的是葵皇毅,哈哈,女主角万岁。   红秀丽被我笑到小脸都红了起来,摆着手说:「不、不,我、我失言了。」   我好不容易才止着笑声,笑眯眯地道:「不,真的是谢谢你了。」我将蒸鱼最鲜美的部分夹给红秀丽。   候在一旁的辛梓望着我的笑脸,不屑地撇撇嘴。我也觉得自己幼稚了,摸摸鼻子,起身给他们两人夹菜,自己也好好的吃饭。   刚才进厨房的时候,该交代的我都给辛梓交代过,我在外的布置并没有乱,不怪皇毅不高兴,直接说想我去死了。红秀丽和陆清雅想的是结案,所以并没有防备我拖延时间;而明知道不是我做下的葵皇毅,想的,是困住我的手脚,钳制全商联。看我气定神闲,他自是知道已然坏事。   也好,我跟百合也有数年没见,当此时刻还能闲坐宫廷之中无所事事地聊天,也是福气。   说是被押着进宫,但兵士对我尚算礼遇,待看得那个美轮美奂的宫殿和那位凭栏而立的大美人,我更觉自己是沾了百合的光。要不是御史台本来就幽禁着百合,哪会特地再拨地方将我送进宫?肯定是关大牢了事,哈哈。到底是宗主夫人,宫中不敢慢待。我笑着走上前,向那位发尾微曲的大美人叫了一声。   「百合。」   大美人百合姬转过身来,向我一笑,上前拉起我的手,「数年未见了,三娘。」黎深不做事,红家宗主的职责都是由弟弟红玖琅和红百合扛起,百合也就常年在全国各地理着各项产业,不常在同一地,难以与我见上一面。   「是的。」我也向她一笑。   御史和兵士都走了以后,我和百合站在湖边,看着枯叶带来了略为萧瑟的宫景。   「黎深麻烦你了,泽兰小姐。」她伸手抿了一下发际,「悠舜回京,他肯定没少闹事。听说就是被幽禁宫中时,他也是嚣张到不得了呢。」   「我其实甚么都做不到。」湖中的鲤鱼游到了我们的面前,却见久等之下仍无饵食,又游了开去,「黎深现在回红州了?」   「是的,他和大哥一起回去了,总得要弄清楚姬家凤麟是怎么回事。」   大哥?是指红绍可好人皮黑狼隐藏BOSS?   百合续道:「大哥前日已经入宫,向陛下说明接任红家宗主一职。」   甚么?我愕然地抬起了眼。近日我都在宫中,就是宫外人不知,我却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如此重要的人事变动。我抿抿唇,道:「因为红家男性直系都离京了,御史台才会选择幽禁你。」我在宫中的耳目,恍惚被人刻意屏蔽了。葵皇毅说漏了百合已被软禁,证明此事不是他做的。   「是的。」百合微微皱了一下鼻子,「绛攸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虽然保住了官身,但没了侍郎一职,也不方便来看我。笨蛋。」   「会没事的,」我轻拍百合的手背,「黎深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有事?红家大哥,听说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不,这后一句完全是乱说,坊间都说红家直系长子是个废柴,无人得悉隐藏BOSS的面目。   「……啊哈?黎深笨蛋和笨蛋儿子就算了,大哥的话……嘛,有些时候尚算可靠,嗯,有些时候吧。」百合烦恼地揉着眉心,「红家的男人怎的就没一个能看的?幸好有玖琅的存在,要不然我会对红氏血脉感到绝望的。」   我失笑出声,「不是有红家的女人在京撑着了吗?」   养子竟然弹劾养父,百合又终究不是直系血脉,在京的红家人根本不想再听百合和李绛攸的话,这才给了那个姬凤麟可乘之机,在黎深被禁、新宗主未上任之际命令红一族罢市,连红姓官吏都拒绝上朝。这次和以前也发生过的红家罢市不同,这一次是黎深先做错了事才被朝廷惩罚的,红一族却仍如此作为……分明是红家嚣张的确证。但是,百合在京被禁,暂时亦顶住了朝里朝外怪罪红家的声音。幽禁宗主夫人,在彩七家至上多年的格局中,这显然是重大的让步。   我轻声说:「一家人,互撑着就是了。」反正她亦不是第一次给黎深收拾烂摊子了。   百合笑道:「要说红家的女人,秀丽还真是了不起。」   我低头笑了声。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就是了。我们携着手回了室内,谈天、吃点心、抚琴、听琵琶,我们两个都是难得的逍遥一刻。   我不喜欢宗族制对个人的束缚,但是有时候,我也羡慕着能够互相扶持的一大家子。百合微嗔着黎深和李绛攸,但却从来不肯让人说他们的半句不好。看着百合牵挂丈夫和儿子的神情,我觉得好像天大的事,都不再重要了。   王也好,旺季也好,或许谁能给一个天下太平,就好。当然,如果是由变得更成熟后的紫刘辉来当政,那就更好了。   却亦无法讨厌经历良多而决心要成为王去治理彩云国的旺季大人。   晚上等百合睡下后,我从室内再次走到湖边,坐在了一旁的大石上。我眨眨眼睛,弯腰伸手搞了一下湖水。停手时,水中没动静。我抿抿唇,再搞,结果,有几条锦鲤被我吵醒了,在水中游来游去的,然后一起转到石后躲起来。   ……我是不是吓着它们了?其实我只是想吵醒它们而已……   我收回手,心虚地撇开了脸──总觉得自己很缺德。对不起,明天我会来给你们喂食的,别生气啊哈。对不起、对不起。   「……三妹?」忽然,我的背后传来管飞翔的声音。   我楞了楞,然后擦擦手,掩面苦笑着站起来,转身看向他,「二哥,晚上好。」   「……阿三,想不开了为兄让你打,别折腾小鱼。」   我失笑着摆手,「没,不敢了,对不起。」   我们两两相看,飞翔大笑着伸手揉我的头,我也笑着躲了开去,伸手护着头。   「二哥,」我抬手止着他,「别,头发都乱了。」   飞翔裂嘴笑道:「已经乱了啦。」他伸手拉过我,「来,别傻坐在这,跟二哥去喝酒!」   「……我被幽禁中的。」虽然因为葵皇毅已知坏不了我的事,对我的看管也不及百合那么严就是了。   飞翔翻了个白眼,一个弯腰就将我拉背上跑了,「拉倒吧,你丫头真能乖乖地呆着吗?呆在这肯定是早就在别处捣乱啦。」   我拍了他的头一下,「此言差矣,平日为恶的明明就是二哥,我很乖的。」被飞翔背着,视线比平日都要高,头顶上的星空,好像要近了那么一点。不过这里是宫中,如此终究是不象样啊喂。我扯了一下飞翔头上那顶要掉不掉的官帽,笑道:「几岁的人了?」   「哈,这个有甚么好为难的?跟他们说咱妹脚伤了不就好了。」   我哈哈大笑,「好。不过为什么不是公主抱?那个更有气势。」   「哈?甚么叫公主抱?」   说笑间我们无视掉路人们吃惊的眼神,飞翔带着我来到御林军的驻所,言道休更的军士都会在此地喝酒,如若好运地碰上两大将军,更是有美酒可蹭。我从他的背上下了来,揉着额角,「宫中失仪,不好。」飞翔不用工作吗?喝多了,误事又伤身。   吱丫一声,驻所的门被人从里打开。   「会喝酒的才是男子汉,谁敢说喝酒不好!」一个肩上披着白虎皮的大汉走了出来。   飞翔伸手搭着来人的肩,一手叉腰上,站得歪歪斜斜的,「没人说喝酒不好,就说你白大将军喝不了而已。」   「甚么!」这位白雷炎大将军和飞翔呛了起来。   我眨眨眼睛,撇开脸,笑了。飞翔这喝酒得来的友谊,就是所谓的「男子汉的友谊」?超适合他的。黑耀世亦从门内走出,稍一侧身就利落地避过在门前拉拉扯扯的飞翔和白雷炎,向我点点头,我亦向他行礼问好。   「这个,」白雷炎忽然望向我,「是谁?」   飞翔的手上已经拿了一瓶从不明处顺来的酒瓶,斜靠在栏杆上,「咱妹。」   我摇头失笑,上前拿过飞翔的酒瓶,进屋里找了个灰白色的大碗,拢着袖将酒咕咚咕咚地倒了满满的一碗,然后将酒瓶放下,将沉甸甸的大碗双手捧起,向四周的休更御林军扬声道:「初次见面,在下章三娘,管飞翔的义妹,先饮为敬。」抬头将一碗酒喝尽,再将空碗反转扬起。   御林军们爆出一阵叫好声。   我笑着侧了侧头。自从有了点名声,我就少有再因敬酒而硬顶着喝酒了,但是以前练下的酒量,还是有一点的,一碗下去不成问题。   不过要说是跟这些人拚,却是万万不行的,哈哈。   我再跟他们敬过几碗,炫耀够了,便摸着鼻子自去角落蹲着,刚好遇上同样站在角落中的黑耀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反常      黑耀世安静地站在角落中,倒是向我摇了摇手中的瓶子示意。   我笑着摆手,「不了,喝不下了。没认错的话这是贵阳的烧子酒?劲儿太大,我喝不了太多。」   「你会酒?」   「不算是,只是谈生意的时候,酒比较能拉近关系,而且也跟酒商做过不少生意,所以能认一点罢了。」我侧了一下头,「抱歉,在你们这些爱酒之人面前将它说得如此功利。」   「没有,你懂酒。」我疑惑地望着他,黑耀世续道:「烧子酒就该大碗一口喝下。」   原来是这个。我笑道:「我单纯是觉得不用最适当的方法来喝,有点浪费。」愈说就愈显得我市侩了,我失笑着捂额,「我倒不是讨厌酒,只是不喜欢多喝而已,始终伤身。」   黑耀世瞅了我两眼,报出一个酒名:「蓝州湖青。」   我站到他的旁边,背靠着墙,低声笑道:「味道悠远,可惜有时候会觉得太没劲儿。」要将这个说出来,蓝雪那肯定会将我鄙视死,这厮最爱的正正是蓝州阳春白雪的味道。   「红州酿。」他再报一个。   我摇了一下头。   「黑州女儿红。」   我笑了起来,点头,「白州的也很好,可惜就是上头。」   黑耀世将手中的酒一口喝尽,然后放下瓶子,对我道:「走。」   哎?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到了院子的僻静处。黑耀世在我的目瞪口呆下一掌移开了一块大石,现出下面的一个地窖。里面很黑,黑耀世没让我进,自己下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个大酲子出来。我看着酒酲的包装,捂着嘴笑到扶墙,啊不,是扶树。   竟然是最少有五十年的黑州女儿红,真正的万金难得。特地藏在地窖中,是怕被人抢了吗?话说回来,擅自在皇宫中打一个地窖真的好吗?   他将一个空碗抛给我,将酒酲放到地上,一把撕开封塞,顿时酒香四溢。我嗅了一下,空气中有着黑州的味道。我在黑州已经没有亲人了,却还是觉得对这个地方有一丝丝的怀念。蓦地,父亲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在黑耀世的示意下,我舀了一碗,拢起袖不带停地喝下一整碗,笑着用衣袖抹了一下嘴。黑耀世倒好,整个酲子抱起来就喝。   没多久,我们分着就将这酲酒都喝光了。我揉着额头,苦笑着跌坐在树下。不行,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了,头晕得很。黑耀世举止如常,但还是坐了下来,从怀中拿了一颗糖果给我。我接下,熟稔地拆开糖纸,将糖果抛进了口中。唔,是黑州常见的奶糖。我笑着随手将糖纸折成了一条鱼的样子,一边向他道谢。   黑耀世没说话,只是同样背靠着树,就这样坐着。   不知道鲤鱼是不是可以喝酒的?明天拿点好酒给它们赔罪。嗯,还是说,我不要再去打扰鲤鱼们会比较好?想着想着,我的眼前浮现了一条条鲤鱼游来游去的身影,有些个还瞪我来着……不,绝对是幻觉。我抬手揉揉眼睛,黑耀世却是将我的手拉下。   「脏。」   我失笑,「抱歉,不胜酒力。」   他又给我递来了一块糖,我谢过后又一口吃下。   「差点忘了,黑大将军也是黑州人氏。」所以他会觉得黑州的土产更合口味,也是正常的。   「你出身?」   「隆清县,」见他不知,我便再道:「离远游城往北半月左右的路程,只是个乡下小县。全县人口也有千多户,但脂粉铺子竟然只有两家,还都是我家开的。」我抱着膝,笑道:「如果不是货源仍受外围影响,说不定这就是个难得在彩七家势力之外的地方了。」黎深啊、蓝雪那这些人间凶器都不在,黑家又没他们两家霸道,是一个相当和平的地方。   「你家中从商,」他顿了一下,「是那个章家。」   「嗯,是的,父亲是第六房的直系三子。」我靠着树干,将头仰起,看着洒落在枯枝之间的点点星光,「父亲大人是一个很厉害的商人,他怕我会被人欺负,所以自小就教我从商习文。可惜,我不是那块料子,总要累及高堂忧心。」   「没有。」他伸手按着我的头顶,「你很厉害。」   哎?我摸摸鼻子,「谢谢你的安慰,但是你如果见过我的父亲大人和老师们,就会知道我跟他们差远了。」一代不如一代啊哈。   他站起来,向我伸手。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他让我站直了身,然后一手按着我的肩胛,一手拉着我的手臂,欺身上前。   「脚。」在我发楞的时候,黑耀世沉声道。   我又楞了一下,然后右脚跟着他的指示绕到他的右脚脚跟后方;手也按着他的示意,拉上了他的两边衣袖。   「腰上用力。」他道。   ……当我将黑耀世摔在地上的时候,望着躺在地上的黑耀世,低头俯身的我微微张大了嘴。   好、好好玩啊喂。将人摔倒甚么的,成功感超高,直逼MAX值。当然,我不排除这是因为被摔的对象是御林大将军,我的成功感才不要脸地持续上涨。   他一把站了起来,对稍稍退开的我招了招手,「再来。」   原来是在教我防身术。我忍俊不禁,笑着向他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撸起袖子便跟他学了。虽然是在动手动脚,但是黑耀世很体贴,被摔的人都是他,练习结束的时候我除去出了身汗,连一点瘀青都没有。我不好意思地道谢和道歉时,黑耀世一言不发,只摇头示意没事,反而给我递上手帕让我擦汗。我累极重新坐回树下,大概是兴头上想动一下筋骨的黑耀世,即席抽剑而舞,一套剑法耍得让我连连无声地拍掌。人果然是不能只看脸的,虽然他的五官长得比不上蓝雪那等人,但黑耀世的帅气程度,是MAX。还是辛梓有眼光啊。   但看他长剑一挑,明明没有真的碰着树,但对面那一树艳红的凤凰花却是「缝」的一声,全部向上跳起,在空中凝住了那么一下,再衬着崭露头角的朝阳漫天散落。带着阳光金边的红花在一刹那间散满视线之中,落花天满满天花。   ……帅、帅到没边了!   当花朵全部落到地上的时候,我使劲地拍着掌,「啪啪啪!!!」啊啊,太浪费了,枉我是黑州出身,早知道就去学武好了。   黑耀世手腕一转,收剑,脸无表情地道:「你学不会,年纪太大了。」   「……」我拍掌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你真是太失礼了。   我捂脸直笑。   我们一道回了屋用早饭,只见一地光着膀子的御林军,连飞翔亦衣冠不整地倒在其中──能够将飞翔喝到放倒,御林军真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我踮起脚尖,稍稍提起裙摆绕过众人来到飞翔的旁边,蹲下身推了推他。飞翔一手打了过来,不起。我眯眯眼睛,掐住他的鼻子,一手还阴险地捂着他的嘴。   哈,醒了。   其余众人也被黑耀世用拳头粗暴而简便地叫起了。当我正捧着热腾腾的包子,淡定地听着飞翔龇牙裂嘴地数落我时,白雷炎大将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给我举了个大拇指。   「行,三娘以后也随时来玩吧!」   我笑眯眯地点头应好。表现自身价值的最快方法是将另一个有价值的人踩在脚底下,哈哈。飞翔其实不在意的,却还是装着被我欺负惨了的样子,转身跟白雷炎斗着吼去了。刚收拾了一屋子御林军的黑耀世,同样淡定地坐在边上,眉头都没多动一下就将人踹去当值。我一个接一个地啃着包子,笑看五大三粗的兵士们努力地穿衣服、赶当值,昨晚当值的又回来睡了。   忽然,我被连人带椅子的转了个方向,直面向墙。我呆了一下,看动手的黑耀世横了一眼飞翔,我爆笑出声,摆着手小声道:「二哥他不在意这个的,以前还将我带到海明凌宵阁喝酒来着。」海明凌宵阁是黑州的第一妓院。只要大家没脱裤子,我还是接受得了的。   大家的身材都不错,哈。   正在闹着玩的时候,大门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小吏。他先是在御林军休息室的门外提着脚,要进不进的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立定决心,在门外行礼后大叫道:「请问章会长大人在吗?」   我站了起来,「我是。请问有甚么事?」   「终于找着您了!郑尚书令大人请章会长大人过去尚书省一趟。」   亦已经穿戴好、准备回工部上衙的飞翔皱了一下眉,「阿三,要我陪你过去吗?」以飞翔粗中有细的头脑,自然看出悠舜的不妥之处。   悠舜对紫刘辉,与其说是对王的臣服,还不如说是将他宠到了没边的地步。这样,不是为臣之道,也难以说是真正的为一个王好──我猜如果紫刘辉说不想做王了,悠舜也会想尽办法帮他的。一直、一直的,悠舜总是代替着紫刘辉发言,宠得过了火。   也就跟我和飞翔的立场,不一样了。我们在乎的,是王。   我淡下笑容,抿唇微笑,「相信郑大人只是想询问我关于红家罢市的事,清者自清,二哥不必心忧。」将我在宫中的耳目闭塞,我直觉就是悠舜做的。不同立场的人当然亦可共事,但提防也是必要的。   红秀丽依据能力、动机,撇开主观的想法,她最后将伪装姬凤麟的答案指到我身上。虽然她错了,方法却很有参考价值。依据能力、动机,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在我的推论中得出的答案,是郑悠舜。   我转向那通传的小吏,「我知道了,劳烦你了,我这就过去。」   郑悠舜不可能一直被动捱打,御史台挑下李绛攸和红黎深,固然是葵皇毅出手够准,也是郑悠舜自有打算。真正瞒天过海的人,是他。我垂下眼帘,拢了一下袖。不愧是他,布局精采绝伦。   我向众人告辞,慢慢地随着小吏走到尚书省。我谢过带路的小吏后,敲门,葵皇毅的声音传出,让进。我推门而入,门后……是凄美地倒在葵皇毅怀中的悠舜。   我抿了一下唇,马上反手关上门不让外面的人发现,然后急步上前,蹲在悠舜的身边。他浑身冒着冷汗,脸色更是青白得像是已死之人,我抬头望着皇毅,他摇摇头。   「用过药了。」   那就是不用叫太医,悠舜还要撑着的意思了。我紧皱着眉,给他擦了一下汗,低声道:「悠舜,是我,泽兰。要让凛过来吗?」   悠舜勉强地睁开眼睛,「不,虽然我是想见凛没错,哈哈。泽兰小姐,关于红家罢市和罢朝……」   我叹一口气,「你睡醒以后再说。」去你他娘的,大局已定,亦不急在一时。   红家换了当主,红绍可认下罢市之罪,还带领红家归顺紫刘辉,御史台的降罪反而是将红家推向王的一边。不惜让黎深下台然后收服红家,就是悠舜的最终目的。至于为什么要封闭我的耳目,却又要对我坦白……明摆着是对我有甚么算计。这就等他睡醒以后再说好了,我他奶奶的不想现在听。这个大烂人。   悠舜明明是一副快要死的样子,却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着说:「好,那一切,就等我睡醒以后再好好跟你解释。」端的是打定主意不放过我了   麻烦的家伙。   这个蠢材。   我帮着皇毅将他扶上隔间里的床后,我回转出来,撇开了脸,望着窗外。他的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但在茶州时还三不五时的能够弃用拐杖而行,精神头也挺不错,但是在王都不过一年,病情却是恶化到如此地步。悠舜,你就真的如此忠于紫刘辉这个还算不上是王才的年轻人?让你不惜性命都要去争取的,既不是王,那到底是甚么?看了这个人这么久,我还是看不明白。   皇毅也走了出来,我们对视一眼,各自转身开始帮着悠舜处理公文。我们就这样一直做到午时左右,除了公务,没有多余的对话。   「叩!叩!」这使唤人的丫又用笔杆子敲了敲墨砚。   我苦命地放下手中的校对文书,走过来拢起衣袖给他磨墨。   「结果还是搞进来,还不如一早嫁给我算了。」他忽然出声说话,吓得我被口水呛着,咳了几声。葵皇毅望着我,没表情,却分明是嘲笑的意思。   顺过气来了,我瞄了他两眼,复又低下头来接着磨墨。其实说开了也好,起码到最后,我们也算是坦率过了。   「皇毅,我希望由紫刘辉陛下为王。」无关风月,走到今日,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理想不一样罢了。   葵皇毅用略快的语速道:「眼光太差了。」   「那叫奇货可居。」我是吕不伟,哈哈。我轻声续道:「那位大人,给不了我想要的彩云国。」   「小鬼就可以?」   「请你不要叫小鬼,人家比你小也不代表是小鬼啊。」   「小鬼就是小鬼,巧言令色也改变不了残酷的事实。真希望将这些个碍眼的小鬼都撕个破破烂烂的。」   变态。我咬了咬牙,葵皇毅冷瞪着我。对瞪了好久,我还是没有如以前一样上去扯他的脸。虽然被扯脸的他很可爱,但是,那不是我该做的了。   我放下墨碇,望着他,缓慢地道:「我知道说理想啊、梦想啊,很天真可笑,在位者无论是谁也好,也改变不了平民需衣需食、努力工作的普通现实,但是我在陛下的身上看见了一丝的可能性。仅仅是一个可能性,但我觉得也已经值了。」   「你还是这么天真。」   「这话说给你自己听,如何?」我只是市侩地按着自己的利来选择了紫刘辉,而从头到尾都跟随着旺季、经历战乱和灭门后依然一心为国的皇毅,才是那个有理想的热血家伙。   然后,我们又静了下来,只余下书写和翻纸的沙沙声。   没过多久,隔间就响起了悉悉率率的声音,我和皇毅对视一眼,起身走了进去。悠舜睡醒以后精神好很多了,我提议让柴凛过来,他说正好有事要让她去做,便答允了──不愧是将公干当成新婚旅行的烂人。他起床重新工作,我则是去了梳洗。一夜没睡,昨晚又喝了这么多酒,我得去醒醒脑袋才行。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皇毅坐了在尚书令室外的廊下吃着包子。我向里望了望,窗边隐约有着女性的身影,应该是柴凛到了。我低头笑了笑,放轻脚步走到他的旁边。他给我递来包子,我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整天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饿死姐了。   忽然,天空又飘下了丝丝细雨。   这真是个奇怪的秋天。   我转头笑望向皇毅,「没下毒?」   他勾起一边嘴角,「下了。」   「你杀人的格调真是不讲究。」   「我不是为了好看讲究而为官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有点郁闷地吃着包子,然后,摇头失笑。   又是忽然的,地上突然震动起来。是地震?我和皇毅走出廊下到空旷的地方,地面有着愈来愈剧烈的震动,皇毅伸手抱着我,免得我摔倒。   乒乒乓乓的,屋上的瓦片被震得掉了下来。   皇毅紧抱着我再往外走了走,避开败瓦。幸而地震不算激烈,晃动只维持了数息。   地震停下来时,我们相视一眼,皇毅的双眼微眯起来,眉间紧皱,神情相当严肃。撇开贵阳是彩八仙守护之城、绝不会有天灾的传说不提,单看纪录亦可知,贵阳从来没有发生过地震。没有应对经验的都城,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大事了。   柴凛推门而出,望着我和皇毅,愣了一下,随即扬声道:「相公没事,三娘和葵大人有没有受伤?」   我向她摇摇头,柴凛便告辞而去,向其他官吏说明宰相没事的消息,安定人心。皇毅扶我站好后就松开手,检查过我没受伤便赶了回去御史台。我拢好袖,抬头望向这一年内气候都相当不对劲的天空,抿抿唇。   如果加上彩八仙这个我知道是真的传说,贵阳地震,大概是预示着彩云国将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   我走回尚书令室,看见一脸冷汗地扶着背的悠舜。   「没让凛受伤,真是太好了。」他很高兴地笑道。   我苦笑着去给他拿药箱。都受伤了,还得意个甚么劲?   悠舜温和却又透露着某种冷酷气息的声音,在我转身时响起:「泽兰小姐,我们是时候说一下红家的事了,你说是吗?为此而被幽禁,作为始作俑者,我也该向你作一个交代呢。」   真是你做的。   我暗叹一口气,拿过药箱转回身来,对上他绿色的双眸,「等你上了药以后,那是当然的。」   我不是掩耳盗铃的类型。   就看看,你到底想让我做些甚么,我们再谈价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章 冲出围城      待帮忙上药的兵士走了,我才走进内室,坐在悠舜床边的椅子上。郑悠舜靠坐着床头,微笑着看我,偏了一下头。   「泽兰小姐是甚么时候开始调查我的身世的?」   「在作为全商联黑州分会副会长到茶州谈经济特区的时候。」我并不喜欢调查朋友的背景,但作为交易的对象,我需要调查清楚对方的底细。   悠舜不以为忤,继续微笑着说:「我想我可以推想出,泽兰小姐甚么都查不到。」   我点点头。不是说查不到他有问题,而是甚么都没有。没错,是没有,郑悠舜这样杰出的人,有迹可寻的日子竟然只是从他参加州试开始。他的出身,莫说是全商联,连黄家、蓝家都查不到,我看就是红家,也是查不到的。   「作为泽兰小姐曾经对我坦白过一次的谢礼,」悠舜微笑着,「我可以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是姬凤麟。」他歪了一下头,「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呢。嘛,黎深的话,大概回到红州以后就会发现的了。姬家的每一代当主都叫姬凤麟,我以前还是叫悠舜的,姬悠舜。」   我怔住。我只以为悠舜假扮姬凤麟来指示红一族罢市、罢朝……他作为红门的首席军师,为什么要引红家跪在王的脚下?平心而论,彩七家与王共坐天下的格局还是可以维持好长的一段时间,就是退让以保身,也没必要现在就跪下来。   「我的家族,早在先王时期就被灭了呢。」   被灭的贵族,多么耳熟能详的故事。我垂下眼帘,静默半晌,复又抬眼望着悠舜,「很震撼的消息,但是相比起我之前的底牌,悠舜不觉得这个答案不够吗?」我牵了牵嘴角,「三个问题,一,你是帮旺季大人还是陛下?二,你到底想我做甚么?三,你有认为过我是你的朋友吗?」   「一,还没决定;二,瞒你耳目和将你幽禁,是怕你帮着白合夫人减轻红家罢市的影响,降低了打击红家的力度,至于后事,再说;三,泽兰小姐认为是的,那就是。」   我抬手捂了捂额。他根本就没给出一个实在的答案啊。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拢着袖,一巴掌拍了在悠舜的后脑勺上。悠舜瞬间就被我拍傻了眼,摸着后脑勺呆楞楞地望着我,样子刹是可萌。我噗一声笑出来,他眨眨眼睛,回过神来后也揉着后脑勺笑了。   「哎呀,又惹泽兰小姐生气了。」   「我不知道你和红家之间出了甚么事,我……」   悠舜抬手止住我的话,绿色的双眸一如既往地温和,「你不必感到为难。嘛,黎深的确是和姬家灭门有关系,但是。」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倒是先王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渣呢,竟然能够有陛下这样可爱的儿子,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无论是何等温和的人,大概都有爆脏话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事,我想我没资格插手。我想说甚么,却又说不出,于是抬起手,又轻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我真的不明白现在的人。明明不喜欢当杀手,却要说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明明渴望着梦想,却总要说些难听到要命的话;明明是值得破口大骂、大哭一场的事,」我望着悠舜,「却为什么要笑?」被灭门,一个无论如何都应该是难以云淡风轻地说出的事情,我却多次听着别人用这种语调说出。   不仅仅是伪装,而是好像真的就不在乎了,恍惚是一个早就被刺成千疮百孔人偶,待回过神来,却是已经适应了这个不完整的自己,觉着被世界改变了的自己就真的是自己了,从此失去了思考完整的能力。   我撇开脸,莫名的眼前一片模糊。   家人死了就哭,有梦想就去追,当杀手是不对的,这到底是哪一处不对了?该哭就哭,该笑则笑,偏偏不对。   「大概是我本来就哪根筋不对?说起来,晏树也好像觉得将对自己好的人灭掉门庭没甚么所谓呢,」他轻声道:「嘛,虽然还是保留了凌姓。」他语带不清地只说这一句,又转回话题,「比较正常一点的,应该只有皇毅了。唔,稍为扭曲的嘴巴也是没办法的,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不过似乎飞燕小姐在的时候还好上一点点,但是后来,也就这样了。」   ……他说甚么?我瞪大了眼睛,然后再次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下去,直将悠舜打到一头盖在床上。是了,既然他亦该是旺季收留的落难贵族子弟,早就认识凌晏树和葵皇毅也是自然的。可、可也太早了,竟然是发小吗!   我摸摸鼻子,讪讪地伸手扶起流鼻血的悠舜,「对不起。」我也不明白为何当我意识到他们三人早就认识时会有打人的冲动。好的,我承认其实我有暴力倾向……   「不,」悠舜捂着鼻子,摆摆手,「被打才是正常的。」   我老实地点下头。去你他娘的,郑悠舜瞒着的事多到太过分了,这已经不是个人隐私的限度,而是□□裸的欺骗啊。   「但是我向泽兰小姐推销皇毅的时候真的是出自真心的哦,句句当真。」他笑着道,「那是我一生中难得正直的时候呢。」   「哈?」他在说甚么?   「不,还是当我没说比较好。」他转身从床头拿出一份文件,「你先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手下一紧。上面是,地方上发现蝗虫的报告。我低着头,问:「会发展成蝗灾?」彩云国历史上的蝗灾,每次死的人何止千万。   「很不幸,」郑悠舜依旧笑着,天大的事也难以撼动他的淡定,「似乎是的。」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合上文件,语气平静地再问。   「我再问一次,泽兰小姐,你愿意为了这个国家、这位陛下,做到那一步?在我可能会变成敌人的前提下。」   宠着陛下,效忠时则可以自由度极高地鞠躬尽瘁;反叛时,让陛下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我笑了笑,「为了我自己,我选择的,是陛下。」我喜欢那个会主动容纳我奇形怪状提案的紫刘辉。   悠舜没有一丝意外之色。   我失笑着说:「有时候你的算无遗策还真是讨厌。」这才叫智商啊,连黎深的下台都利用得了。   「泽兰小姐,想哭的话我会好好地闭上眼睛的。」   我笑道:「是,谢谢。」   「不,我说才是。」   该沉下脸色时却笑起来的人,也包括我在内。   如果单单是因为虚伪,那倒好,最可怕的是我在震惊过后,除了觉得悠舜的身世实在令人伤感外,却真心认为微笑才是更应该的出现的表情──人各有志,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场,自己知道在做甚么那就可以了。   其实,我应该要勃然大怒才对?   我发现自己的世界观出现了一点混乱。官商勾结是可以的,却又不可以;敌人是该消灭的,却又不该;被欺骗利用是要生气的,却又不想生气。所谓的黑和白,最终变成了混浊难分的灰色,好一个朝廷大染缸。   和悠舜商量好他要我做的事后,我们又再工作了一阵子,傍晚我便出了尚书令室打算回去幽禁的宫殿中稍事休息。   走着,走着,我的脖子上被人从后架了一把剑。   我停下脚步,微微一笑,「来者尊姓大名?」   「管好你自己的脚。」站在我身后的人说罢此句,就连同我脖子上的剑消失了。   我转过身来望着刺客消失的方向,抿抿唇。那是在警告我,让我不要再去帮助悠舜。既已知道旺季和悠舜的关系,那在悠舜确定他效忠的对象前,旺季应该不会想要拖垮他的;紫刘辉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悠舜直至现时为止,即使有着引人怀疑的举动,他实际上还是呕心沥血地帮着王,应该不到王要狠心除掉他的地步。   那到底是谁如此看他不顺眼?   我稍稍走了几步,站在廊边,拢着袖抬头看向被乌云挡去大半光芒的月亮。   王和贵族派相争,但朝中不仅有两派人,还有着私心和理想均是一大堆的其他官吏;国家,更不只有两派,江山是一幅要大得更多更多的画卷。   我转身继续慢慢地往后宫走去。也罢,做好我该做的事,老老实实的,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章泽兰,就是章泽兰,变成灰色了,我还是章泽兰。   总得有点穿越女的无畏气慨,才不会再次让自己悔不当初。   第二天,我如常跟从小吏到尚书令室,不过就拜托了十三姬一路护送。在宫中的日子反正是闲来无事,而且待我将答应悠舜的事做完以后,大概也就没机会再做甚么了,那现在还是勤快一点好了。悠舜望着我,甚么都没问,而同样勤快地来做小弟的葵皇毅却是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在小吏和十三姬走后,葵皇毅冷声问。   我耸了耸肩,「昨晚有刺客来警告我,让我不要再来帮悠舜。」我看看葵皇毅的脸色,「你也收到警告了?」   他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死了也没所谓的吗?」   我没好气地走到一旁的桌子边上。他这样说就是同样被人警告了,不过不是以刺杀的方式。我坐下去,好奇地问了一声:「是谁?」   「自己猜。」   我径自去拿东西做。好的,我知道咱们不是一派的,我不过是试试看能不能用交情甚么的套点话。不说就不说,无非是些不喜欢悠舜的人,盯着宰相位置的人可不少。   「叩!叩!」葵皇毅用笔杆敲了敲墨砚。   我抿抿唇,起身过去给他磨墨。   「泽兰小姐,」悠舜一边工作,一边问,「有受伤吗?」   「没有,我没事,请不用忧心。」我笑着说。   「看来我真的是很讨人厌呢。」   「请你放心,绝对比不上某人。」   葵皇毅头也不抬地道:「章泽兰。」   我笑眯眯地改口,「请悠舜放心,绝对比不上葵大人。」说罢,我就快速地逃回位子上。   「知道这样你的身边还是只有茈静兰吗?」葵皇毅没理会我,径自在说,手下不停,「多亏了那些蠢材,我这边赢得很轻松,你也死了就更省事了。」   悠舜看着一份奏章,微笑着回道:「哎呀,葵长官,明明是我这边在攻击啊。也别这样说,年轻的笨蛋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   我一边抄写,嘴角一边抽个不停。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两个暂时还是死敌立场的人很和谐?无论是谁,进攻的手法都是毫不留情。悠舜将红家拉到王的一边,可是给旺季添了天大的麻烦;皇毅更是不用说了,拖下红黎深和双花的手法既狠又准。   我瞄了瞄葵皇毅,又瞥向郑悠舜,最终乖乖的闭嘴。谁黑谁白我还真说不出来,算作灰色的和谐?   「给我专心一点,」皇毅低沉的嗓音传来,「外面的池塘可以免费让你醒醒脑袋。」   我摸摸鼻子。我甚么都没说啊,手下还没停来着。   除此以外,我借用了悠舜的势力,私下开始了大笔的民间粮食收购。碧州全商联分会没有上报此事,应该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在粮价未升前抢先购粮。   数几天后,碧州爆发蝗灾的消息终于被暴露出来,全国上下哗然,朝中争论之声不绝。贵族派揭出原来旺季所在的门下省早在上治元年就向王建议多设预防天灾的政策,却被当年不理事的紫刘辉无视,如今全国所剩的粮仓,都是旺季用他个人官位的权限而设立的。御史台也曾上书,同时努力监督各地官员执行官仓的储蓄。王一派的无能,被贵族派最大化地表现出来。   在尚书令室的时候,我问悠舜:「旺季大人早就知道会有蝗灾?」   「不,这不是可以准确预测的事,不过根据历年的纪录和近年的气侯,所以有此担忧而已。」悠舜顿了顿,「旺季大人的千金飞燕姬,当年正是为了得到进入缥家千年藏书库的权限,以期从中找出灭蝗之法,才会嫁给缥家宗主。」   利用了天灾,吗?   我垂下眼帘,「仙洞省对于前天的贵阳地震,有说甚么吗?」   「没有。主管神事的缥家已经封闭了对外的通道,没人可以联络他们。泽兰小姐,」悠舜叫了我一声,在我抬头看他时,他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不用担心,该来的会来,该做的要做,尽人事,听天命。」   我笑道:「总觉得悠舜可以做点甚么。」   「哎?姬凤麟和蓝龙莲不一样,我可只是个平凡人。」   「……」你还真好意思说自己是平凡人。   也罢,尽力了,但求能够无愧于师长之诲。我摇摇头,最后一次帮悠舜打下手,静待明天的朝议。这一天,葵皇毅没来,飞翔却来了,连凤珠都来了。当此严重的天灾,也是双方拉锯的最后一刻,日后再次交锋之时,将是正式开战。   听说,黄凤珠拒绝了黄家的命令,选择继续留在朝中,成为王一边的人。   听说,现任红州州牧刘志美和蓝州州牧姜文仲,都向朝廷要求开州仓支援碧州的命令表示无能为力,就算是悠舜去信,他们也表示只能给出一个很少的数目,分明是隐藏了粮食,为大有可能蔓延全国、持续十年以上的蝗灾,作出最适合自己州份的打算。   这一天,天未亮,大官们就都要出席政事堂会议。作为被宣诏的平民,我看着大臣们鱼贯而入,自己则是站在了一旁,即使看见认识的人,也没有打招呼。在官员们都进去以后,大门被重重地关上,我拢着裙摆,在空余侍卫的殿前广场上张望一下,找了个不会被晒着的地方,坐了下去。屁股下的白玉石台阶,想当年也是花了大价钱而制的?   皇宫真是个让人想拆掉来吃的地方。林牧大人说得好,贵阳皇城,是个鬼城。   阳光打在一水的金砖白玉之上,将这座江山的中心映照得金壁辉煌。   日上中天之时,今天这长到有点过份的宰相联席会议还没有完结。吱丫一声,殿门被打开,一个小吏大声宣读。   「宣,全商联会长章三娘进殿!」   我站了起来,轻拍了一下裙上的皱折,微笑着屈身应是。进殿后我行了大礼,发现他们竟然给了我一个席位,真是礼遇。福兮祸所依,悠舜真是给我挖了个深坑啊。   叫我上来,为的,自是蝗灾一事。我站起来后,随着小吏的指引坐到了一旁末席。   「章会长,」站在上首的郑悠舜道,「碧州蝗灾一事,相信你也知道了。」   我笑了笑,「略知一二。」   「章会长,」坐在飞翔旁边的一个青年官吏忽然出声,他的脸色有着几分颓败,「全商联能够调动的粮食,请您全部调给碧州。」他目光恳切地望着我。   郑悠舜道:「这是原工部侍郎,欧阳玉大人。碧州州牧慧茄大人在灾区失踪,现由欧阳大人暂代州牧一职。」   碧门欧阳氏,受灾的是他的家乡,难怪他如此面色。我拢了一下袖,淡下脸上的微笑,摇头,「商人做的是买与卖的营生,沟通有无,手中并无存货,朝廷还是该向地方上征收的。」不可能让全商联出这笔款项,否则这个商人联盟会垮掉的。   「章会长!」欧阳玉望着我,先是愤怒,然后败了下去,脸色漠然。   随后出声的,是旺季。他凭着他历年的经营,成功调动了紫州范围内的官仓,并以救灾为由,取得了兵权。他调得动,凭的是他个人的威望,换作紫刘辉,怕是一粒米都调不出来。欧阳玉看旺季的目光,恍惚看见了救命恩人。   「章会长,」一位不知名的高官问道,「全商联当真是一个子儿也不出?」   「全商联只是一个交易平台,没有存货。」   葵皇毅亦出了声,嘲讽道:「商人却没钱。」当真是有攻击余地就下脚使劲踩的恶劣之人。   我微笑着说:「当此时势,有钱也买不到粮。」   「章会长,」欧阳玉再次叫了我一声,「拜托你了。」他的脸颊僵硬着,似冷淡,又似失魂。虽然如此,他还是冷静地尽可能给碧州搜刮着粮食。   官仓的粮也没可能全数给了碧州,还得为紫州存留一点,但是救灾自是愈多粮愈好的。既然旺季的粮已被引了出来,再逗人玩就不好了,欧阳玉是真心感到焦急的。我望向上首的郑悠舜,他向我点了一下头。   于是,我站了起来,左手拢着右边的广袖,笑道:「粮食,全商联是没有的,全商联只是一个没有个人财产的交易平台。」在高官们此起彼落的斥责声中,我朗声道:「但是作为商人,私人的钱还是有的。民妇力薄,只能够捐出九成的家财,多给灾民一点微弱的帮助。」说罢,我就出了列,向上首的国王跪拜下去,头伏在地上,「民妇无法与旺季大人等良吏相比,只能略尽微薄心意,但愿天佑我王,解除蝗灾。」   整个朝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调动得了粮食的人是旺季,因此我和悠舜才会商议着,等旺季的粮食出现了才让我捐钱,否则一但旺季为了耗光我的钱而缩了手,紫刘辉的朝廷拿不出任何东西来,那就难看了。不过单以官吏的名义来将旺季的功劳归于紫刘辉,没人会信服,所以我最后的一句话,悠舜说不得,说了只会被人瞧不起。可我不一样,我是平民,官吏是国王的人,这是最普通不过的认知。由我说来,就是直指旺季的不臣之心,恍如在他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商会会长代表全国最大的平民商人,这不是指我的个人实际财产数为全国最高,而是指我可以牵动的人脉和势力。作为会长,我不可以用全商联的名义做这样的事,我得保护这个组织,我表明了是为国王而出钱,商人也怕得罪贵族派。私人名义却不同,有心做善事的商人大可将钱暗中交给我,我有自信这将会是一笔庞大的款项,直逼旺季调出来的数目。树大招风,可我这次要的就正正是大大的威风,这样既不误救灾,也是尽了最大的力量来打压下旺季的功劳。   鬼才郑悠舜,明知我的性情而对我坦白一切,以换取我心甘情愿地做到这一步,有他在的时候,王是败不了的。   「……章会长,高义。」紫刘辉的声音从玉座上传来。在这一场连户部温和的景侍郎都为了王而在兵权的问题上出言顶撞凌晏树的激烈朝议中,他第一次说出「准奏」和「交给悠舜决定」以外的话。   出列后走得前了,我隐约可见紫刘辉的表情。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点难过?这是责怪自己以前的不懂事,还是因为被旺季打到毫无还撃之力而不开心?抑或是,为我而难过?   将整个章家都给了出来,我的地位自是不保,我是押上了我的一切来和郑悠舜联手,将先机早失的这一局,勉强板成人六我四之势。   我抬起头,侧首笑了笑,「陛下,但愿天佑我王。」   来俊臣和姜文仲因为出身自地方小吏,看惯官僚政治,形成了他们世故而不会被官场吓退的正直,不会无条件支持王,却紧守岗位;刘志美曾为杀手,参与过战争,他更明白平民所需,讨厌开战,所以他在的红州州府独善其身,观望着,等待着最后的站边;管飞翔在市井混迹,所以他明白官僚的讨厌,凭着最单纯的愿望来站在王的一边,反对谋反。   探花黄凤珠自小出身于世家,正直的他想脱离家族的束缚和腐朽来为国家做点事,所以他留了在朝廷之中;榜眼红黎深讨厌政事,所以他抽身离去,。   「恶梦国试组」的状元郑悠舜,一边站在最高处冷酷地利用友人来布局,一边考察着王,决定着他为之死而后已的主君。毫不留情地打击对手,同时又没有顾虑地随时背叛。   来自黑州小乡的平民商人章泽兰,别无它长,从来就只有这一身身外物,那就这样好了。   其实,在我说出要捐出家财时,我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我再次低下头去,「就拜托您了,陛下。」人力有时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作为一个百姓,只能寄望你和女主角红秀丽,能够将最上治之年带到这个国家。   「……孤,知道了。准奏。」被我卑鄙地将沉重的愿望交付到肩头上的年轻王者,如是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因事而迟了更新 ☆、第七十一章 天各一方      商议好赈济之事,政事堂终于在黄昏散会,我也决定跟从代理州牧欧阳玉到碧州处理商人的赈灾款项,成为我最后一件能够出力的事。出得殿门,我看欧阳玉还是神思不属,便叫了他一声,他却是没听见。   飞翔猛地拍了他一下,「阳玉,咱妹叫你呢!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欧阳玉瞪了飞翔一眼,「就说了很多次,我姓欧阳名玉,你这个没品味的酒鬼给我死远一点。」   我噗一声笑出来。   欧阳玉转向我,脸颊还有着一点僵硬,「章会长,后天一早等兵部派兵的牒文下了,就请您跟随我一起到碧州。」   「没问题。不过一些固定资产的处理还是需时,」劝人暗中捐款也需时日,「请您有心理准备我并不能够一次过给出太多。」   「阿三,」飞翔擦了一下鼻子,抱着手臂望着我,「小玉这娃现在需要的是打打气,你就老实说,你的话是钱和粮食会源源不绝地送至碧州的意思吧。」   我苦笑一下,「如果蝗灾蔓延,我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笑眯眯地说:「要让欧阳大人打起精神来的办法还有的。」我拢了一下袖子,然后正向着欧阳玉,出其不意地双手拍上他的脸颊,发出轻轻的啪一声,然后温声道:「是,沮丧时间结束。沮丧和伤心是不能够改变任何事情的,只有像骡子一样动起来才行。」我收回手,笑道:「不打扮、努力工作的欧阳大人,很俊。就请您俊逸地回归碧州。」   飞翔像是见鬼一样,「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欧阳玉挑起眉,顺着我开起了玩笑,「你妹妹的品味真是好太多了,话说你到底甚么时候才肯去刮一下胡子?」   好,精精神神的,将来自紫州的旗子带到满目疮痍的碧州去。   我们三人正要往外走,我却被旺季叫住。飞翔和欧阳玉见礼后退下,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向他弯下脊梁。   虽然王才就该冷静地利用一切可用的,他也以身犯险,主动要前往红州解开红家罢市和作为粮产大州却不肯给粮的问题,但是竟然利用天灾来做着打撃国王的算计……就是要前往红州,也可看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他处理掉此事,旺季的声望只会如日中天。   更何况,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些有人暗中准备军备的情报。   在我僵着的时候,旺季却竟是率先向我弯下了腰,「章会长,谢谢你的付出。」   我连忙侧身避开,伸手相扶,回礼,「请您不要这样说,这只是我惟一能做的,并不是甚么大事,真正处理灾情的人是您。」却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我的腰已经向他弯下。   ……也罢。   在不耽误救援的情况下尽情地算计,我和悠舜不也是如此做着吗?希望有人一心百分百地只为了救灾而不顾其他,是我天真了。旺季有照顾平民的心,我知道这一点倒是真的,何必钻牛角尖地去要求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旺大人,」我将他扶起,「请您红州一行,保重。」尊敬如此能吏,至少在开战之前我可以做到。   「章会长可以尽情责怪我,」旺季严肃的脸容稍稍和缓下来,「但请你不要误会了皇毅。自从蝗灾爆发,他就一直都在责怪自己,说当初就是闯入后宫也该逼着不理事的国王在政令上签字,那今天就可以有更多的措施来应对了。他对于救灾,一直是尽心尽力。」   皇毅。   这个忧国忧民的笨蛋。   旺季续道:「上次刺杀一事,与他无关。」没说不关自己的事,却为皇毅开脱。   我叹一口气,这让我对旺季这个人说甚么才好?其实出手刺杀的,我猜是凌晏树,旺季没必要揽下责任的。   「我并没有任何资格来责怪各位大人。」各为其主。   旺季顿了顿,「……如果你希望的话,或许我去揍皇毅一顿让你消气?」   哈?我失笑出声,摆着手说:「不,没这个必要。」   我在出宫前去了看望十三姬,道声再见;和悠舜又再见了一次,说的都是碧州的事。临走前,他竟然向我道歉,而且是很有诚意的那一种。   我捂捂额,「就算如此,再来一次,你还是会给我挖坑的,对吗?」一次就将我毕生的成就给坑掉。   「是。」他微笑着点下头。   我伸手又打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同样微笑着说:「该是我说谢谢才对。」我侧了一下头,望向飘扬着丝丝细雨的窗外,「一晃多年,我都记不得原来我还有做好事的能力了,悠舜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改过自新。」   「泽兰小姐一直都是个好人。」   我看向他,「悠舜到现在也是一个好人啊。」明明就是给茶州带来新一页的正直良吏。   虽然,他的手段是那甚么了一点。   「我的话,只是扮演着一个好人哦,说不定没多久以后就会变成坏人了呢。」他也偏头看向窗外,「嘛,好像有些个可爱的年轻人已经在怀疑我,觉得我可能是坏人了。」   「我也只是凑巧担当了好人的角色而已。」捐出我的所有,既是赈灾,何尝不是算计着为王造势?   「不,泽兰小姐和我是不一样的。」他回转过来,笑着举起了一只手指,「就算没有圣上的原因,泽兰小姐今次的决定也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愣了一下,那倒是。这么说,原来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啊。我摸摸鼻子,就不知那些被我害惨了的人或是鬼魂会怎么说了。   「悠舜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伸手拿过茶叶罐子,给他沏茶。   「泽兰小姐才是。」   「望君保重。」   「这句说话,我就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了。」   我拜托悠舜给了手令,然后趁着各署下衙前,将外廷能去的地方都跑了个遍,其中亦有到户部。在户部中我最先见到的,是户部侍郎景袖梨。此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绝对不能放过。   于是,我不要脸地向他低下了头,「景大人,请你帮帮我。」   「哎?章、章会长?」   我泪眼婆娑地说:「回大人,目前正有一些可怜没人爱的孩子面临失学失宿的危机。」   我顺利地将手上的一间孤儿院又交托出去。正要去寻找下一家善长仁翁时,凤珠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三娘,剩下找不到人接手的,开个单子给我。」   这正是所谓的财大气粗,我本以为跟黄家闹翻了的凤珠会没这个能力的。我向他行了一礼,道:「谢谢。」要在短时间内找人接手章家旗下的慈善机构,不易,这下我就能全心地变卖家产赈灾了。   「章会长……」景柚梨望着我开出的单子,一脸感动。   ……被当成好人了。我是单纯的发财立品啊喂,名声对商号也是很重要的。   此事既了,但要在今天内办完的事,尚差一项。我转道去了御史台,求见一位何姓御史──就是被辛梓丢进枯井,最后劳动葵皇毅来找我要人的那位。可惜,他竟是下了衙。   「你是怎么回事?」皇毅皱着眉,站在御史台的门口抱着手臂瞪我。   刚刚闹了那一出,被贵族派嫌弃是正常的。我心态非常好地低声下气,道:「请问葵大人能不能将何大人的地址给我?」时间无多,我还是直杀上门会比较好。   他的眉头动了动,「别对御史台的人动手,就凭现在的你,本官可以轻易地将你挂到梁上。」说着,他就动手将我拉出了御史台的范围,在我面前呯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抽了抽嘴角。这货,我一失势,连平日在皇宫相遇时的那么一丁点虚伪客气都不给我剩下。   要再找人去查就太麻烦了,我没那么多的时间。于是,我提起裙摆,趁着没人路过的黄昏时节一脚踢上大门,叫道:「开门,混蛋。」将之踢开是没可能的,但亦有点呯呯作响的优质声效。以后都不用再跟朝廷打交道了,我便放开手脚无耻地耍流氓。   葵皇毅黑着脸打开门,额角的青筋暴跳,斥骂道:「胡闹!成何体统!」   我放下脚,弯腰整理好裙子,直起身来,淡定地给了他一个笑眯眯的表情,「葵大人,请你将何大人的地址给我,可以吗?」   「敬语。」他抱起着手臂。   我忍。「请尊贵无比又善良可爱的您将何大人的地址给小人,可以吗?」   「不可以。」   喂。我耸拉下肩膀,瞧着四周确是没人,便一把扑上去拉着他的衣袖,「求你了~」我努力地想着还有何等更无赖的招数,脱口而出:「小毅~~~」   葵皇毅一脸扭曲地扯开我,却又不敢太用力,只得被我缠着,咬着牙道:「给政敌摇头摆尾,你是让那个白痴国王传染了吗?脑子丢了就给我捡回来!」   我摸摸鼻子,「我觉得陛下很可爱啊。而且,我的出场就到此为止了,说不上是政敌了?」我的利用价值已经完结,碧州事后,我就是想再站在贵族派的对立面上亦没机会了啊。   他冷冷一笑,「你的心态当真好,以为你做过的事能就此一笔勾销?就等着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碎尸万段吧。曾经的政敌一但失势,将之杀掉再丢进海水中是常识。」   我的嘴角微微抽搐,「……太恶毒了。」旺季才不会小气到去追杀一个已经没价值的人,你用不着吓唬我,「葵大人,求你了?」   「价钱。」他恶劣地勾起一边嘴角,恶质的味道十年如一日。   「你给我,我就不缠着你了。」   他冷哼了一声,「空手套白狼?别当我跟你一样白痴。」   我摇了摇他的衣袖,示意我不是空手的。看葵皇毅有点烦恼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起来。   他撇开脸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转回头来盯住我,「去做甚么?」   「提亲。」   「……」   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成功在皇毅处磨来地址,我一出宫门就上马车直奔何府而去,顺利将辛梓的终身大事搞定。这个小丫头,在我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就跟何御史大人好上了。   是看上这个人的好脾气了?一看就是被辛梓欺负的类型……不过御史台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何御史说不定是位腹黑君。   回到管府,我连夜做事,心情轻松愉快地指示着从人变卖全国的章家产业,亦去信给黄凤呜道明事态。我剩下的那一成家业,是要用来遣散旧人的。文书刘加禾先生年纪已大,又是从父亲那一辈就跟着章家的,我要给他安排好养老;还有王大力、甘草,我没办法让他们当上大掌柜了,只能留下一份资本让他们独自去闯;从前的护卫小小和阿文也早为人父,同样不能置之不理。再有的,就是给辛梓留一份嫁妆了。   等到出发那天的清早,辛梓才惊觉我没打算带她去碧州,目瞪口呆地望着来接的何御史。   「小姐?」背着包袱的辛梓,猛地上前拉住我的缰绳,「您这是要做甚么?」她惊慌地拦着我的马,不让我走,「您、您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赶着处理,身边再□□人也来不及啊。您身边没人护卫,怎么得了?」   我指着等在一边跟我们一道出发的黑大将军,笑道:「没事,有御林军在,况且现在我也不再是处境危险的人啊。」我既已在大朝之上说出要捐钱,那谁动了我就是跟赈灾过不去,暂时不会有这种傻子的。   「但、但是,」辛梓慌张地大声喝道,「您不能不要我!御林军要有用的您就不会在宫里遇刺了!」   ……这个丫头。我向黑耀世递去一个歉意的笑容,他摇头示意没关系。   「小姐,」辛梓双眼通红,「您不能不要我!」她死死地扯住我的马。   看她这个样子,我的小心肝也一抽一抽的,可是碧州太混乱了,我不希望她跟去,而且事后我并没打算再回贵阳,我希望先将她安排妥当。我轻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以后如果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想从商的,就去找甘草,她会给你安排路子的。你也可以去拜托黄副会长,你是认识他的。好好对何大人,要让着他一点,不要太倔了。夫妻之间要琴瑟和鸣,知道吗?」   「小姐!」她哭着跪了下来,「您不能不要我!如果不是您,我早就死在茶州了!小姐!」辛梓当年因为家贫,父母将当时只有六岁的她遗弃在街头,却留下三岁的弟弟。   「何大人,」我扬声道,「你再不将她带走,我就将辛梓另许他人了。」   何御史上前好言相劝,半拉半扯地将辛梓拉开,来送我的飞翔也帮着隔开了她,一掌将她打晕。我向飞翔拱拱手,他没多说话,只回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挥挥手。我望了他好几眼,又看了看辛梓和何御史,小伙子给我重重地点下了头,细心地抱好晕倒的辛梓。   我转过头,一扬鞭,便跟着大队出发。   一路走着,黑耀世驱马走到我的旁边,默默地给我递来一颗糖果,我道谢后一口吃下。   「她很不错,不用担心。」他道。   我笑了笑,「嗯,没有谁的存在是必须的,我知道她会好的。丫头敢言敢做,又聪明,应该没事的。」我看向他,「如果大人日后看见辛梓有事的,也拜托您多照顾一下,可以吗?」   他看看我,点下头。   谢谢。   刚出外城城门时,我抬头看了一下天色,不经意间看见站在城墙一角的葵皇毅。   看出我想着一去不返的人当中,暂时只有悠舜,飞翔只是隐隐有些许觉着,然后,大概也该算上葵皇毅。   立场已经没甚么好说的了,感情也不是没有,却也都累了。或许他真该去找个大家闺秀,既可陪他谈诗说文,却又不会干涉到他的事。他这种人,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理想。我这种自私任性的烂人,真是一个烂透了的选择。   我停下了马,翘首望着他,却因着距离而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没有忘记他,是真的。   想要离开,也是真的。   好在,以后各不相干。谢谢你来送我。   我转过头,继续驱马而行,向一旁望着我的黑耀世笑了笑,没否认任何事情。现在知道我想走的,又多了黑耀世一人。   上治三年冬,红秀丽说服了缥家大开粮仓赈灾,更找出了彻底消灭蝗灾的方法,这一场的蝗灾最终被止在了这一年的碧州之中。多得缥家宗主早亡的妻子旺飞燕,也就是旺季的女儿、葵皇毅的青梅竹马,她嫁入缥家后在缥家数量庞大的藏书中找出了不少对抗蝗虫的法子寄给了旺季,让他早有准备,这次真的救回了不少人命。   彩云国全国各地的异常气候和地震等,在开春的时候也被主管神事的缥家公告天下道是已经没事了,不用再担心。旺季的确是起兵了,却是在开战的前一刻决定和紫刘辉进行一对一的比试,决一胜负。落败后,旺季静静地带着贵族派退场,没有利用手中庞大的军队开战,配合着最终决定站在王一边的郑悠舜,重整朝堂。王,那个心胸广阔的年轻人,也没有秋后算账。   然后,我忽然发现没人再记得彩云国里有一位太师霄瑶旋。可是,我明明记得他就是《彩云国物语》彩八仙故事中的紫仙。   大概,是这一个故事终于都来到了尾声了。   神仙远走,人类却还得继续靠着自己的努力来生活。上治四年的初夏,碧州事了,我收拾好包袱,带着平安归来的碧州州牧慧茄大人赌棋输给我的钱袋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出走,回到了黑州,去了一个比我出生的隆清县还要再偏僻上许多的小村落安定下来。开始下手,好好的自己一个人生活,经营着比以往的规模要小得多却同样在这小屋子中占重要地位的柴米油盐。   京城、全商联,我在面对着手上这件衣服、看着上面穿了一个奇怪形状的洞而抓着头想方设法地缝补时,那些东西一瞬间都显得很遥远。   不过我得说一句,将所有东西都抛开然后跑掉,真的很爽──只要你受得了自己变成一文不名的话,哈哈哈哈。   不要让自己的努力生活反过来变成令自己一生都不得欢颜的来源,我觉着,这倒是真的。   人面全非,山河日月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公告:由于本人有很多事要做(我开学了掀桌),所以。。。要暂停更新一段时间。。。。请给我十天的时间,复更时间为下下星期二(26/8)。   PS 本卷已完,下一章将进入最终卷:第五卷 天际   PS2 如无意外(EG手残),本文将于九月份之内完结。    ☆、第七十二章 安生      上治六年,春。   我泄气地将手上的半截破布丢在架上,一头栽在了织布机上。太难了,完全不会用,可是这台东西花了我大半的积蓄啊,就此弃之不用实在是太可惜了,拿去当铺又得花钱请人来抬,加上折旧率,真是亏大了。   想要单单依靠绣花、洗衣来赚钱,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   彩云国也有户口制度,而且因为承平日久而执行制度愈严,自从失去全商联的位置,我是靠拿着蓝门的牌子才能到处跑的。在这个小村落中,我是靠着义教才得到村中人允许定居下来,乖乖的上了户籍。地处偏僻,官府没有按规矩来授田,收税的时候倒是准时,作为没有田地的外来人口,我只能另谋生计。   我不愿替人做长工,光是去县城打零工的收入虽也不错,但还是想找一份更稳定的营生。等有了长久之计,我就可以存些钱作养老之用。   我直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跟那台该死的织布机继续做斗争。   「章先生!」跟我读书的其中一个孩子,小狗,蹦跳着跑过来,还一脸有大消息要说的样子,挤眉弄眼的,小模样儿萌到不行。   我停下手上的事,拿出手帕转身给他擦擦脸,「怎么了?」孩子不知怎的老是与泥巴有缘,出去跑一天了,混身上下就没一处是干净的。   「我告诉你哦,」小狗神秘兮兮地说,「你要嫁人了!」   「……」除了点点点点点,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要嫁了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根据小狗的说法,是说我有一位堂兄来了,抬来一点果饼,说是要给我说媒,正在村长家里坐着。小狗还说,隔壁家的某婶本来还闹着说要将我说给某某家的男人当填房,可我这位堂兄霸气地大手一挥,左一句长兄为父、右一句族议已定,说他这门亲事已定,今儿就是来下聘的,无得旁人多嘴。   「章先生。」小狗眨眨眼睛,娇羞地瞅着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给先生通点风、报点信,还计较着报酬?」   「不是啦,我、我没有!」   我笑眯眯地轻拍男孩子的小脑袋,站起来从放在桌上的竹篮中抽出一大把的小糖人,递给他,「你对先生的事上心,老师谢谢你。这一次,你可以拿两枝,其他的,你就做个代表,帮先生分给其他的学生,可好?」   「耶!好的,我知道了!」小狗高兴地裂着嘴,蹦跳着走远了。   我想了想,出门去了村中最是八卦的大婶家,蹲在她家的窗外听墙角。我虽然不懂农事,可是看小狗自由活动了,也知道今天的活已了,又到了女人们回说说家长道道里短的时间。   「哎哟,那章家的大姐终于要嫁了,真真是太好了。」某个抱着婴孩、年纪却要比我小上好一截的少妇如是道,「有她在,咱家的死人眼珠子就直往着她瞧,腿都走不动了。要我说啊,这狐狸精这把年纪还没出嫁,肯定是个不干不净的,我呸!有个好娘家给她说成县老爷的填房,还真是天下掉馅饼了。」   「哟,」另一大婶道,「人家当官夫人去了,有你酸的份儿?你连自己名里的几个字都认不全吧?」   「有甚么可得意的,女人会写字有个啥用?会生娃才是正理。这把年纪,还不知道生不生得出来呢。」   某老太太说:「最要紧的是会勾男人,有个好身子,往那坑上一躺,不就得了?我看她这年纪啊,当填房,正好。留在村里也是个祸害,当官夫人也是人家娃子有福气。」   「啧,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烂货,赖在咱村子,这还就不走了。」某学生的娘不屑地道,「不是为了娃读书,我就拿扫帚将她撵出去了。整天就知道对着男人笑,说话让人听都听不明白,不就是张脸。」   「哎呀,老张家的,你这就不懂了,臭男人就欢喜这一套。咱们村里谁不是想着去摸人家的小手?」   躲在外面的我,自恋地抬手摸了摸脸。   屋里的女人们说话愈来愈难听,得了情报的我耸耸肩,不再听下去,回家去继续织布也。被非议是意料中事。   可你说归说,别动手逼婚啊。   自称是我大伯父家大堂兄的章泽河,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理直气壮地将喜饼往我屋里一抬,当着村里所有人的面就说着要我准备下月上花轿。村长等男人人们就站在屋中,女人们站在屋外,小狗这些个孩子就围了在最外层,一蹦一跳地伸着小脑袋看热闹。   我笑了笑,扣好线头,站起来,「未知道您是?」   章泽河一噎,脸一红,粗着脖子道:「我是你的大堂兄!」   我习惯性地想拢一下袖,手下却是一空,才发现我穿的是窄袖,无袖可拢,低头一笑,续道:「我从未见过您,所以有此疑虑,还望您不要见怪。」   「哼!现在知道了吧。别担心,你嫂嫂会……」他啪咧啪啦地说了好大的一通。   我微笑着听,等他说完了,我才慢慢地道:「证明?」   「啥?」   「您是我大堂兄的证明。我自出生起就从来没有见过您,这莫名的来一人就要把我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我谨慎一点,想来也是应当的?」   好歹将他暂时耍走,将围观的村民也送走,我关好门,便继续织布。这个章泽河确是我的堂兄,我看见他袖口的家徽了,年纪、家族关系也对得上。没有家徽不等于不是自家人,但有的话,多半是真的──谁耐烦去仿冒一个小家族的家徽?   晚上随便的吃了个烧饼,便上床睡了,第二天天没亮就出了村,去看望章家的家祠。这里离隆清县不远,就半天的路程,我提着竹篮乘上村里某大汉的牛车,很快就到埗了。   守墓的是章家旧人,以前看我三不五时地过去还很惊讶,可两年下来,老人家已经习惯了我不是看着节日来的了,最近看见我在平日又冒出来时,也很淡定地给我挥小手,哈哈。两年前我刚回来时,我以为章家倒了,墓地会没人理,却没想老人还在。他说,京城二伯父家的五堂兄章泽池使人来送钱,要他继续照料章家三房的族墓。钟杰潼和他父母的坟墓都远在州都,不过我在清明节时也去看过,同样有人打理──说是京城户部黄尚书交代了人来接手照料。我认识的人多,可依我这样藏头露尾的性格,真有交情的却没多少。   「小姐。」老人给我递来四封信。   「谢谢。」我将之塞进竹篮中,吃过午饭就回了。   我提着一个竹篮,撑着伞子,在乡间的小路上……痛苦地走着。明明尚是早春时节,前几天还是气候宜人来着,偏生我出门的时候却是艳阳高挂是闹哪样?不走运。   回到村子,夕阳西下,我在村口的水井中弯身打水,弄湿手帕,敷在脸上。呼~艳阳打在脸上,照得脸颊都是热烘烘的。不过黑州到底是地处北方,一入夜气温就降下了,我在井边稍歇一会儿就觉得凉了起来。我再将木桶扔进井中,拉着井边的把手又打了一桶水,再抹了一次脸和脖颈就收好手帕,提起竹篮举步回了。   看着天边的红霞,我稍稍扬起了嘴角。   这些人,害我每次扫墓回来都心情舒畅又是闹哪样?   富贵自知,贫穷知人。   回到屋中,我点起了油灯,坐在桌边看起了信。面上的一封是蓝雪那寄来的,说起蓝州的阳春白雪,又谈起他最疼爱的四弟弟蓝楸瑛,嘲笑弟弟的爱情路似乎相当坎坷,竟是喜欢上缥家新一代的大巫女。此外,又说起了五弟弟蓝龙莲,说他又流浪到某处为祸,害得当地人将头发都扯光了,成一满城光头的奇景之镇──江山世代人才辈出啊,黎深你们可以安息了,噗。一些日常趣事,他用一手灵秀的簪花小楷写满了足足的五张纸。   我拿出一些纸笔,就着油灯给他也回了六张纸──写得比他少,他又要抱怨我无情了。   一边写,一边回忆着有趣的事,心情又再好上不少。乡村生活其实苦多于甜,一开始的时候我连稍差的衣料都穿不得,混身起了红疹,后来忍了忍,还是忍过去了;村口那口井上的绳索,都不知道将我的手掌磨出了多少血来;还有干硬的大饼,哽得我够呛的……诸如此种,过不惯的事多不胜数。不过在下笔之时,心里想着要写有趣的事,用力地想着美好,经过回忆的一遍遍冲刷,终于都只剩下最好的部分。小狗前月掉茅坑了;隔壁小花晚上溜出去玩,她的父母以为她被狼叼走了,最后有惊无险地回家,被她娘呼了一巴掌后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村长的小孙子妄想跟村尾的黄狗阿旺抢吃,结果被追个屁滚尿流,一人一狗跑了足有十条村子……   写好后,我用石头将纸压着,让晚风将之吹干,转而拆开了第二封信。这是不认识的字迹,信封上却写着「三小姐」。我好奇地拆开来看,然后怔了良久。是黑耀世寄来的,信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单刀直入就问我要不要嫁给他。   当年我从碧州跑了以后就没再主动跟人联系,只是有心人陆续地找上了章家祠堂,而这一封,是黑耀世两年来第一次给我写的信──眼皮子底下也找不着人,该说黑家的势力和情报网果然是比不上其他几家吗……我失笑一声,然后在昏黄的灯火下,埋头提笔回信。   却是写了又扔,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眼前浮现起的都是那一幕朝阳下散满天际的火红凤凰花,还有的,就是当日救灾时黑耀世一声不吭却奋力帮忙,不怕脏、不怕累的认真神情。   第一次,我有了正正经经的追求者。   我又拿起黑耀世的信,细细地再看一遍,想了又是好半天的,才再次提笔。   无关风月地喜欢这个人,所以更应该干脆地回答。   将信上的墨迹缓缓吹干,封好回信,我再将黑耀世给我的信仔细地收起,放在身边做工粗糙的荷包中,然后将双手合着,抱着荷包,好一会儿才放了开去。顺道的,我也封好给蓝雪那的回信──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是不知道这位朋友到底是雪、月、花三胞胎中的谁。   不过,也没关系?   我笑着正要拿起剩下的两封信时,同样是我学生的孩子小猴子鬼祟地跑了进来。   「章先生,您快跑!」   「怎么了?」   「我叔他们收了您家人的钱,今天晚上要来捉您上花轿!」   「……」我抽了抽嘴角。我今天回隆清县的时候也有向熟人打听过,说那向我大堂兄下聘的安山知县是看上了我的背景能帮助他的仕途,刚巧他的元配过世,又认为我已落难,断不会拒绝,便来求娶。   枉我自以为章三娘之名还有点积威,没想这就被人盯上了。   「章先生!我娘叫您先到我们那躲一下,躲过今晚,明天一早就出村!」小猴子焦急地抓着脸颊。   信都是寄去隆清县章家祠堂的,知道我确切地在这儿的,还真没多少个。怎的就让人找着了?没家人是苦,但有些不着调的亲戚,也是桩麻烦。我叹一口气,宗族,不是谁都挑战得起的,好在章泽河只是同辈,要高一辈,就真麻烦了。我想了想,向小猴子点头应下,收拾了要紧的东西便立马走。   到了就在隔壁的小猴子家,他的母亲去了屋外守着,我就跟着小猴子躲到了屋里的床板之下。我抱着膝,眼睛瞧着外面,回过头来却就着月光看见小猴子兴奋得亮晶晶的双眸,不禁拉起了嘴角。孩子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看着热闹好玩啊。我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   趁着那起人还没来,小猴子给我说起了他从他叔叔那偷听到的事,说是县令给了大堂兄整整二十两黄金的彩礼,所以家境不好的大堂兄才对我紧追不舍。至于县令那,小猴子说他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只知道说了「三娘」、「全商联」甚么的。   「小猴子,」我再次轻拍他的头,「谢谢你。」   「先生,您不怕?」   我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孩子祟拜的眼神,我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也不是无畏,只是心中有定计,自然不怕。」   「先生,我娘说您心大,连县老爷都不要。」我正被噎着,不知道该如何向孩子解释,孩子又续道:「可我看那县老爷也不像是好人。爷爷说了,三白眼的都不是好人,看他那眼睛,都翻到天上去了。」有时候县官会巡乡做做样子的,小猴子跑去瞧过,便亦认得那安山县令。   我所在的,是比隆清县更北面一点的邻县,属安山县境内。说不定就是在巡县时走漏我的消息?   搁去此节不提,听得小猴子的话,我哈哈大笑,死捂着嘴,好不容易才将笑声压下,「没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的确是不怎么识趣。」要是我学乖一点,也不至于弄到今日田地。   「先生,您走了以后我就进不了学了。」小猴子摸摸后脑勺,「我知道我一辈子都考不上状元的,可、可我想读书。以前家里,爹就是因为不识字,被骗了,这才被逼死的。」   我暗叹一口气,伸手揽过他的肩,温声道:「各有各的机缘,天生我才必有用,状元里也有笨蛋的。」笨蛋郑悠舜。   「……章先生,甚么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偏头轻咳一声,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有些人擅长读书,有些人擅长过日子。猴子,你想识字是好事,可是如果读不来也别勉强,只要能认得字,不被骗了,保护好自己,那就够了。没人说当官的就比种地人高贵。」虽然实际上是。   「是这样的吗?」他搔了搔脸颊。   「尊敬别人不代表要自卑。」我戳了一下小猴子强壮的手臂,「看,你多有能耐,旁的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田里疯啊,你都能亲自翻田了。」我偷偷的在他的耳边道:「就那三白眼的县令,你一拳头就能把他给揍死了。」   小猴子红着脸,「我、我以后要娶先生这样漂亮的人!」   啊哈?话题是怎么走偏的?   「您比我娘还要好!」   这可不行。我望着他,「我替您做甚么了吗?」   「您每次出去都给我带好吃的,还漂亮!」   我一把揪着他的耳朵,「娘是要瞧着漂亮的来挑的?你母亲天天种地织布,得来的东西都到了你的肚子里去,还帮你洗衣做饭,骂你也是心疼你。你日后得孝顺母亲,知道了吗?」孩子,给你糖就跟人跑了啊?   躲了好久,待得小猴子的娘说安全了,我才冒出头来。给他们母子道谢过后,我便背着小包袱再次往隆清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三章 走为上      「兰姨?」已经长得跟我一样高的王雁湖从隆清县县学中走出来,一脸不解。   我苦笑一声,将他拉到一旁道出由来,王雁湖当即就决定要跟我一起走了,让我稍等一下,便转了回去收拾东西。当初走的时候,因为章家倒台,我无力兑现照顾燕甜的儿子承诺,便拜托了百合按照我和孩子的约定,让她在一年后去接他。谁知他却是死缠着百合找出我的所在,自己跑来了。我便亦作罢,让他考进县学,我则是到村里生活。   我和王雁湖汇合后,便用了我身上的最后一点积蓄买来两匹马,直往州都奔去。愈是繁华之地,那一介穷县的知县就愈是不敢胡来。隆清县至州都的路程就是快马也得七天,途中我们不是宿在野外就是荒庙之中。今天运气好,虽是下雨了,可正好找着了一间荒庙有瓦遮头。生好火,王雁湖围在火边读书,我则是拿出了剩下未读的两封信。   一封是碧州州牧慧茄写来的,内容我就是不看亦知,便笑着放下。   「兰姨,」王雁湖叫了我一声,「您看这……」他问起了一篇长赋。   是钟杰潼写在京师、名扬天下的那一首万字长赋。时至今日,这篇赋已被传颂至士子们人手一篇。我的才学一般,可这一首,我自是会的。我放下手中的信件,坐到他的身旁细细给他说了起来。王雁湖聪慧不及,却是肯下苦功,就不定真的能考得上国试。当年他辞别我自己回红州生活了一年,再见时便跟我说了,他想成为官吏。   我暗叹一口气。那个大染缸,怎么有的是人偏要往里跳?   第二天天亮时,我们再度赶路,总算是到了州都远游城。王雁湖用他的积蓄在一家中等客栈租下了两个房间,我们好好的休息了数天。没过两天,我那大堂兄就追到了,连同那安山知县也在,伙同族人直闯我的房间。   章泽河拿了族谱、请了章家远房长辈;那位自称是我未婚夫的县令看我的眼神,像是给了皇恩似的。王雁湖满脸怒色,我轻拍他的手背,然后将房门开得大大的,让整个客栈的人都瞧得见。   我侧头笑道:「大房、二房、三房早已分家,这位老人也非直系长辈,堂兄对我也从无抚育之恩,甚么时候也能替我订亲了?」   县令冷眼望我,大马金刀地坐在我的床上,「你这是要悔婚了?不遵长辈,不知廉耻。」   ……那你娶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是为甚么啊兄台。我当然不松口,「本来就没有婚约,谈何悔婚?」   章泽河喝骂道:「你这个丢尽章家脸面的无知妇人,女儿家家的怎么敢将婚事挂嘴上了!」   我抽了抽嘴角:「……」你妈。   章泽河叉着腰、咚咚咚地敲了两下拐杖,「如今家里给你安排婚事,你就给我回去!竟敢逃婚,简直是厚颜无耻!我是怜你到了如今的岁数都没个依靠,这才给你千辛万苦地找了一门好亲事啊!你还敢顶撞长兄,你信不信我开祠堂、动家法?」   我笑了一声,尖刻地道:「难道不是堂兄收了别人二十两黄金的彩礼,这才紧追着我这素未谋面的堂妹不放吗?」要是在这里退了,我可没翻身之日,得咬紧牙关不松口才行。   「给你彩礼那是人家看得起你!依我看,二十两也是给多了!」   我是好气又好笑,转向那安山知县,「敢问大人怎的愿娶我这种乡间的无知妇人?」   章泽河又在斥责我说话不要脸。   安山知县倒是答了,只见这位大概五十岁左右的人伸手抚了抚须,在我的床边坐得端的是四平八稳,一双眼睛在我的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久闻章家三娘温柔贤淑,恰逢本官年前丧妻,便觉是天赐良缘,特来求娶。」端的,是打得一口好官腔。   我低头笑了一声,「大人刚才不是说民妇不遵长辈,是为不知廉耻之徒?」   他眯了眯眼睛,「如果章家三娘定要悔婚,本官也只好告上官府了。」   我再笑了一声。这知县进退得宜,亦非混人,怕是背后有人使力让他来找我麻烦了。   章泽河怒道:「婚姻大事,哪轮得到你自己做主?你给我留在这儿,等着婚期!」   「只是同辈,亦早已分家,而且我想大堂兄应该不会忘记我们还有二房的各位堂兄?何不开族议,论个清楚?」我轻拍了一下手掌,故作姿态地轻呼一声,「矣,瞧我这记性。章氏最后一任族长遗训,六房分家,各房下的成年儿子再分,各家从此不再相干,我们第六房亦由此再分为三房,素无来往。」自然,我章氏就无族议可言,「这……未知堂兄是不是还记得?」我不尊长辈,你也不差。我转向安山知县,「大人以三娘之名相唤,想必也是知道民妇往事?蒙大人不弃,本该击手相庆,只是这所谓的订婚本来就不能成立,望大人多有体谅。」   「章三娘,你别不识好歹。」   「大人要真是有所不服,那就不妨去州府请大人判一下?」我笑道,「新上任的原红州州牧刘志美大人,相信会给出一个公允的判决。」   「……你与刘大人相识?」   「刘大人素有官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现在众人也听着,我不便说得太白。   总算是将这起人暂时耍走后,我关上房门,坐到桌边给王雁湖示范着沏茶。他想说甚么,却是只拿眼瞧了瞧我,没敢先说,我便佯作看不见,继续沏茶。   想来,如果我的消息闭塞到连现任州牧是谁都不知道,如今怕是想借势也借不成。   想全身而退、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如果兰姨还是……」王雁湖还是忍不住出了声,紧握着拳头,「他们怎么敢!」   「按照你的说法,」我将茶注入杯中,拉高拉低来回三次,「如我从前那般就不会被人欺负?那是,我认同至少不会被区区一县官相欺。可是,果真如此,我又何必退回来?」   「这不是因为兰姨为了救灾而散尽家财吗?」   「偷偷告诉你,」我将倒了个七分满的杯子递给王雁湖,他连忙半站起来双手接过,我笑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章家赈灾不是第一次,只数父亲大人到我这两代,亦已是多次这样做了,但章家却是到这一次才倒,你觉得这是因为甚么?」   「这……」   「这是因为我需要章家倒,用这一个倒下来换取更大的名声、更大的利。这两年来你不也见到没甚么人来烦我吗?自是因为他们敬我捐献,没人在风口浪尖上动我。如今浪平了,便又有人跳出来起浪罢了。人走茶凉,真心相待之人不多。」   「我不明白。」王雁湖想了良久,然后坦白地道。   不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会问。我呷了一口茶,笑道:「在乡两年,我倒是学会一件事。在乡被乡绅欺;当日在朝,何尝不是被上层的人欺了,才生出落跑的想法?就是成为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当今国王,你看,陛下又如何?不也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无奈吗?人生在世,不得以之事数不胜数,软弱被欺自是怒其不争,但单一个权字,却保不了你一辈子。」   王雁湖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连喝了三杯才道:「兰姨不想我当官争权?」   我是始终怕你因母亲燕甜的事,困在了权利和仇恨的旋涡中。我叹一口气,伸手揉他的头,「官不官的,都没有关系,君子不器,我只望你无论是升斗小民或是他日高就,也不忘初衷,别太为难自己。」   王雁湖被我按着头,明明是不好意思到满脸通红,却是乖得很,不敢乱动,我便笑眯眯地继续揉他的头顶。多难得,飞翔总是仗着身高来揉我的头,师弟崔昌丰长大了以后也不肯再让我欺负,现在总算有个乖巧的来了,真好。   跟他一道用过午饭,他便回房用功。我拿出旧衣正想缝补一下的时候,忽然想起我还有一封信没看,正好在看过后连同先前的信一并去回了。我从包袱中拿出最后一封没拆的信,信封上是柴凛的字迹,我皱了皱眉,苦笑一声,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悠舜是知我心意的,他的妻子也自会知道,如若无事他们怎会再来打扰我?拜托,千万别是又想来使唤我啊喂……   我一看信中的内容,楞了楞,在不意间信纸从手上滑落至地。   柴凛说,悠舜病重,望我速回贵阳。   两年前悠舜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大家都以为他快要死了,这厮却是在王位之争后笑嘻嘻地说那只是骗人。如今……我弯腰捡回了信,顺着折痕将信再叠回来。他向来体虚这倒是真的,如今,怕是真不行了。我拿着信,转头望向窗外,静看着那被乌云遮去半边的月亮。   明天看来是会下一场小雪了。   彩云国的鬼才状元,郑悠舜,姬悠舜。   我在碧州的时候,听说黎深和悠舜最后也没有决裂,那真的是太好了。他们的妻子也都怀了孕,黎深和百合生下了一个儿子,悠舜和柴凛生下了一个女儿。百合的信说,黎深天天去偷悠舜的女儿,对着自家儿子凶狠地道长大了一定要将可爱的女婴娶回家……先不论娃娃亲这个出自于扭曲同榜爱的提议,我总觉得这对孩子,将来会很不得了啊。   悠舜早死,由柴凛来教导女儿,是不是就可以期待彩云国会少一个笨蛋?   我捂着脸,低下头来,泪水不停地滑下。   笨蛋郑悠舜。   第二天,我先是将马卖了,充作邮资回了信,再去州都全商联大楼里百般拜托相求,不惜找上了以前的熟人,经受多番白眼,总算是找到了一队赶去贵阳的商队愿意以厨娘的职位聘请我,将身无分文、只剩几件衣服的我一并带去贵阳。雁湖在乡间长大,身子骨也好,就充作商队的挑夫了   在春天完结以前,我再一次回到彩云国的首都,那个逐渐有天下之首气慨的京城贵阳。   一到贵阳,我叮嘱了雁湖在客栈等我,转身就赶去了郑府,然后──   「……」我无奈地望着精神奕奕的悠舜。   「真的还死不了哦。」郑悠舜坐在郑府书房里舒适的大椅中,笑眯眯地道。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真不知道这个人甚么时候说的是真,甚么时候说的是假。不过,没死总是好事。我苦笑着说:「那么,你这次又是为了甚么而撒谎?」最好是有足够的理由,要不我就生气了。   「是,抱歉。」郑悠舜毫无诚意地道着歉,「不这样说的话,泽兰小姐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的吧?」   我苦笑着摇头,「是有甚么想让我去做的吗?」   「第一,前碧州州牧慧茄大人已经吵了两年要见你了,他说这次新年朝会回来再见不到你,就不走了,逼着要我们找人呢。」   那个怪伯伯。我失笑着问:「已经是三月天了,他还没回碧州?」闲得慌啊。   「刚刚卸任州牧,下届成为黄州州牧的任命书尚未下来,慧茄大人就赖在中央不走了。听说,他每天不是去旺季大人家中抢酒喝,就是去宫里逗圣上玩。飞翔被凛缠着忙于工部的公务,没空跟慧茄大人一起去斗酒胡闹,那真的是太好了。」悠舜一脸老怀安慰的样子,脸上挂着淡如圣母般的微笑,「凛真是一个很可靠的妻子呢。」   算我拜托你了,不要用这种奇怪的标准来衡量妻子是不是可靠。我失笑道:「这个我明白了,既是到了贵阳,我自会上门拜会。第二?」   「第二嘛,」悠舜给我递来一杯温度刚刚好的龙井,「请你冷静地听我说完哦。」   我有一种真的是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思来想去,我应该是没有一点剩余价值才对,到底我还有甚么可以让宰相大人废物利用?   这厮笑眯眯的,用温和、平静、蔼蔼可亲的态度说:「我想请你嫁给葵长官。」   ──我可以灭了这货吗?   我想都不用想就立马答道:「我拒绝。」再跟葵皇毅纠缠不清的那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我的心态早就调整好了,调整得非常好,活蹦乱跳、生活滋润来着。   悠舜笑着说:「泽兰小姐又刷新纪录了,是传说中拒绝了红黎深、郑悠舜、蓝雪那和葵皇毅的小姐呢。」   请不要若无其事地开玩笑,四个都不是正经的追求者,真是让人伤心的结论。也不,以对方的破坏力来论,是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结论才是。我没好气地笑道:「悠舜不用开我的玩笑了,我拒绝。」   「理由?」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坚持了。」   「不要听听我这边的理由?」   我弯着唇,微笑着说:「反正不会是葵大人心有所慕这一类的理由。」不听也罢。   「如果泽兰小姐想听这些的,我想我可以想办法让皇毅去装一下。再不行的,我想,让旺季大人去逼一下应该能成。」   甚么叫装、逼啊混蛋,「我拒绝。」刚刚才拒绝了一个好男人,转头就走向一个坏人的话那真是蠢到家了。   「又是一个可以为国出力的好机会呢,泽兰小姐不想变成一个有用的人吗?」   我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没用啊喂,「我拒绝。」   「哎呀~~能够再续前缘真的是太好了啊~就像戏文中的才子佳人一样呢。」   尔之句中何苦吞了孽缘二字?「我拒绝。」   「葵长官的收入也挺可观的,给妻子买东西吃的钱是绝对有的哦。」   「我拒绝。」我又不是吃货。就、就算是,我也大可自己买给自己的啊,章三娘之名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葵长官的笛子吹得很好,成为妻子的话可以请他整天吹哦。泽兰小姐应该是喜欢这个的?」   「这个的话,虽然是很喜欢没错,但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我揉揉额角,「我拒绝。」   郑悠舜莫名地顿了一下,脸色也诡异地飘忽了一瞬,然后又慢慢地回复着微笑,「泽兰小姐,你是不会后悔答应的,皇毅这次会好好珍惜你的。」   「他最珍惜的只有他自己,我也是。」我也微微一笑,平和地道:「我拒绝。」   其实珍惜自己的心意,也是没错的,对吗?   我,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四章 心思      在我拒绝了足有一百次后,郑悠舜才暂时放过我,让风尘仆仆的我一道用午饭。今天一早我刚进城就空着肚子直奔郑府而来,事实却证明心软绝对是不好的。看,又被耍了。自知理亏的悠舜虽然没甚么歉意,但是在午间回府的柴凛却是带着万二分的歉意,给我做了一桌子上等的酒菜。   「阿三!」跟着柴凛回府的,还有两年没见的飞翔。   我笑了笑,「二哥。」   飞翔定定的看了我好一阵子,然后伸手揉我的头。   我微笑着说:「对不起。」   他一句都没有责备我,只是大笑着扯我去开吃了。   多年相知。   饭后离开郑府,我却是回绝了飞翔让我住他家的提议,转道去了全商联的小额借贷钱庄。基于本人过往在全商联中良好度百分之一百的信贷记录,再觑准与我不和的掌柜都不在场时进店,我轻易地借出了一点钱,再找中介在西城租了一处小摊位,以及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   我决定,要当豆腐西施。   「……」这个是抛弃工作陪我上街一下午的伟大二兄之反应。   我笑道:「这一路我都是当厨娘走来的,卖豆腐脑对我来说不成问题。」开饭店的难度太高,当中的道道也太繁复了,我不想碰;其他面食小摊也不成,我的功力比不上老师傅们;倒是单一项的小吃尚能以技熟生巧,多练几回就好。我花了大价钱在店面上,选在西市和北城接近的地方,有不少达官贵人会经过,平民商贩亦往来不绝,只要我努力一点,将店面也打理干净,应该能回本的。   「你推得动石磨吗?」飞翔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磨不了豆,你想咋的?」   我抛了一下钱袋子,「尚有余钱,可买驴子一只。只要撑过一月,日后营生不成问题。」   飞翔叉着腰在路上就大笑起来,「真是走哪都饿不着你。」   「全靠以前积下的福。」其实单是向飞翔求救,资本也足够我开一家大饭庄了。人果然是要多做好事积福啊。   「打算在贵阳定下来?」   我尴尬地道:「二哥,其实我惹祸了。」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我先留在贵阳也好,以免真发生甚么惨剧。   「这正常。」   喂。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将我在黑州被逼婚一事告诉了他,飞翔拍着胸口说,他会让世人知道甚么叫做娘家有人,哈哈。   我也自有方法应对,不过,将事情都说给他听了,好像心中的最后一点苦闷都已然消散。于是,我笑眯眯地大力拍了一下飞翔的背,道:「二哥,我们来打扫地方?」穷有穷的过法,至少得将地方整理得窗明几净。   飞翔咂着嘴巴,粗鲁地随手扯了块布,「怎么又被你欺负了?」   我正色道:「被我欺负是妹妹爱的表现,可不是甚么人来帮助我我也接受的。」   「……扭曲!帮你忙还是你给的恩典了?你这是甚么歪理啊!」   「随壁家的妹子,追到了没?」我笑眯眯地问。飞翔也是有心仪之人的,只可惜……   他啧啧两声。   「两年了,哥,太逊了。」   「放心,一定给你找个嫂子来治你。」他倒是大大方方地说着,虽然配上抹桌子的形象是不太妥当。   我提起裙摆,攀上桌子,伸手打扫小木屋的屋顶,「说不定是我和嫂子合起来一起欺负你。」嗯,我觉得这个更有可能。   飞翔悲哀地擦擦鼻子,默默地给我搬石磨去。   说说笑笑的,收拾地方、努力学习做美味的豆腐脑,再将王雁湖从客栈接过来,没两天,开张大吉。   迎来送去,当中有生人,也有熟人,更有黑耀世。   我舀了一碗豆腐脑,将碗边抹干净,送了去他的桌上。这是中午时份,多数的人都到了食肆或是回家用饭,我这摊子上现在倒是没其他人。   「大人,中午好。」   他向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说甚么,向他笑了笑,便要回转,他却是叫住我。   「近来可好?」   我顿了顿,叠好抹布,在他那一桌坐下,「好,心情大好。」我轻声笑着说,「终日在繁荣之地,却不知外面山高水秀才是真正的钟天地之灵。」我指了指这摊子,「虽是小小营生,不过旧友亲朋多有关顾,赚得还真不少,昨天我才给自己买了一匹新布裁衣。」   黑耀世望向我的双手。   我笑着给他扬了扬手,「娇白无暇,却不懂何谓生活,要之何用?各有所好,我倒是喜欢这样。」   「你值得过更好。」   我失笑,「大人当真觉得我现在不好?虽然这样说是有点不惜福了,只是当初决定要走的时候,我的肩膀是真的一下子都松了下来。商场如战场,如此算来,我可都打了十多年的仗了,总得让我退役?」我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指在摇啊摇,「农村百姓心思简单,有些个不满意我的也非常容易被看出来,一点压力都没有。」   「……」黑耀世无言地望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   「你喜欢就好。」他道。   我笑着点头。日子虽苦,比我原先预想的还要更辛苦上百倍,可是也没甚么过不下去的。   「你的回信我收到了。」他道。我望着他,他也直直地回望着我,续道:「我还有继续追求的余地吗?」如此直接明了,正正就是黑耀世。   我扯了扯嘴角,勉力拉出一个微笑,没说话。不想对如此受人敬慕的他说没有,却更不能说有。   黑耀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三小姐,唐突了。」   「不,请您不要这样说。」我正想说甚么的时候,却有人来光顾。我向他递去歉意的眼神,转身去招呼客人,待回转时,只剩下一个空碗和放在旁边的几枚铜钱,以及,一枚开得正好的、小小的粉白色杏花。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杏花寓意着外柔内刚的女性以及慕情。我拿起花,低下头。将来的某一天,请你让我后悔没有喜欢上你,然后过得快快乐乐的,让旁人都眼红地快乐。还未来得及跟你说的是,谢谢你。即使是单方面地被喜欢着,原来也可以感觉到何谓幸福,这一定是因为这份心意真的无比美丽了。   我将花收在了腰间的荷包内,连同他给我的信,好好地收在一起。   开铺一月,生意不错,五堂兄章泽池还经常拉着他在衙门的兄弟们来光顾。有一队衙役坐阵,这让我跟地痞交涉时轻松了不少,交足了保护费就相安无事。在家千日好,背后有人,也就没人来欺负我一个孤身女人了。我多方拜托,也将王雁湖塞进了京城一家有名的书院,预备明年回红州先考乡试。   只是,大伯父家的大堂兄为了些金子,竟然真的找上京城来。好的,我知道二十两黄金的彩礼不是小数目,可……可我就是觉得掉价……咳,高雅一点的说法是,婚姻和亲情当是无价的。大堂兄连同那提亲的安山县令,他们一并将我告上了贵阳官衙,告我悔婚。   按彩云国之律,女子的婚姻自然不如现代那般可以单凭己意,正常来说是当由父母来定,如果皆无,则从余亲。大堂兄占的,就是长兄的名份。好在三家早已分家,连序齿都没有合在一起,我又有二伯父家的堂兄们愿意为我说话,总算是将场面暂时撑着。   麻烦归麻烦,大堂兄和那县令知道我的背景,也不敢直接来捣乱,我自己做了些准备便置之不理。   于是,我这小小的豆腐脑营生,还是日复一日地开了下去,生意挺不错,踏入第二个月就已经收支平衡,但要说回本,还得一年半载。   晚上在家时,我就着油灯望着帐本,笑眯眯的。娘家有人,太棒了,比我自己一个人在黑州讨生活时,在贵阳里的进帐安定得让人惊异。惟一让人不安的,就是自从回来时见了一面、此后却再无声色的郑悠舜。他怎么看都不是会就此放过我的人,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恶魔头子。   但是要我答应嫁给葵皇毅,那实在是太让我感到绝望了,我是抵死不从的。   所以,当旺季来我的铺子时,就算他很给面子地一连要了两碗豆腐脑,我依然是不松口。   「泽兰小姐,」头发已然稀落不少的旺季,皱着眉,挺直着背,板着张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严肃脸,努力地推销着皇毅:「虽然老夫收养了晏树、皇毅和悠舜三人,他们也各有所长,但是皇毅的理财观念是三人中最稳健的,人品也最好,他不会让你吃苦的。这一点,老夫可以向你保证。」   不要给我机会吐槽您义子们的人格……我苦笑着叫了一声,「旺季大人,抱歉,我拒绝。」   「老夫知道你们年少时有不少误会,但是老夫已经教训过他了,念在皇毅还是一个正,咳,正直之士,只是一心为公的份上,泽兰小姐就原谅他了?」   这把年纪还得操心后辈的小儿女之事,真是辛苦他了。「旺季大人,葵大人从来都没有亏欠过我甚么,」我摇了摇头,「晚辈也并非当真不识好歹,葵大人多年来的照顾,晚辈是知道的,请您千万别说这原谅之词。」   旺季迟疑着道:「或许,让人揍他一顿?泽兰要不放心,老夫可以亲自来。老夫年轻时也是上过沙场的。」   「……」皇毅,辛苦你了。   好歹是将旺季送走了。   这起人,我身上还挂着一宗官司,却老不当一回事……   「葵大人,」又是某天气晴朗的一天,我嘴角抽搐地望着大驾光临摊子的葵皇毅,「多吃无益,会肚子痛的。」他一连吃了三碗豆腐脑是怎么回事?   他板着脸,毫无动摇地要了第四碗,一边斥道:「蠢到无药可救,这是一个商人该说的话吗?」他斜眼鄙视了我一下,续道:「慧茄大人不是一连十天地每天吃十碗都没死吗?对于吃不死人这个事实,你就感到高兴吧。」   「……」我给他又盛了一碗,自去招呼客人。现在正是下午,一天中最多客人的时候,老娘没空管他。   等得黄昏之时,客人都散了,惟一还坐在摊子中的葵皇毅已经吃了五碗。我望着他面前的空碗子们,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道:「我说,你有甚么事就直说好了,光顾小店我也绝不会给你人情的啊。」肚子痛别又来说我。我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在他的身边坐下。   他伸手接过,同时说:「铁公鸡。」   「……」我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不答应绝对是正确的。   「章泽兰,好大的胆子,」他将水喝下,然后放下杯子,抱着手臂,脸上是一贯的恶质系冷脸,「竟然敢拒绝本官一百零一次?护城河、熊猫、豆腐脑,本官就和蔼可亲地让你自己挑一个吧。」   前面两个我都明白,但豆腐脑是怎么回事?不,我还是不知道算了。我撇开了脸。郑悠舜,我以为只有我会无聊到在数我到底说了多少次「我拒绝」,可没想到连你亦如此无聊啊。加上旺季的那一次,总数确是一百零一次没错。   「愈活愈回去,胡闹!」他沉声再斥,「事情是你捂着耳朵不听就可以解决的吗?要走就走得干净一点,被郑悠舜卖就算了,你的脑子不顶事,但竟是蠢到被族人找上门卖了也不知道快点解决,闹得满城皆知。嫌自己名声还不够糟的,自己吊脖子去更省事。既有蓝门的牌子,刘志美也在黑州,直接就在黑州官衙将事情处理掉。手生了不行的就写信回来,管飞翔没用到连妹妹都护不住了,我的府第就在贵阳没动,也不会给我报信?」葵皇毅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骂。   「……」骂、骂得好狠……我摸摸鼻子。   「不当他们是一回事就由得他们胡来吗?没了震慑他人的威势,该利用的也不利用,非要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蠢死了。上公堂你还给我上上瘾了,闹到你变成章燕甜就别指望会有人为你挨八十个板子去修法。想载入史册?你就给我麈归尘、土归土吧笨蛋。」   「……说归说,请你不要扯上二哥和燕甜。」   「我都觉得我说轻了。真出事了你就是悬梁,旁人顶多说一句薄命,没人会可怜你。蠢材吗,被人将花轿都抬到村口。没相应的地位就给我抛弃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   我再次摸摸鼻子,再次撇开脸。   皇毅不耐烦地唔了一声,「跟你说了多少次,不想烦的就写信给我,我来处理,不要放任了事!」   我的眼珠子转了转,没回话。   半晌静默过后,他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住我的脸,我瞪大了眼睛回望着他。喂、喂,又动手?   「给我听清楚了没?」   我气道:「你给我放手。我像是笨到被人欺负亦不懂得跑的人吗?我才不用你管。」   「手脚慢死了,拖到来贵阳还不如在黑州就地解决爽快点。不长脑子!」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让你认为我不长脑子的了。」我抬手要扯开他的大手,气到不行,「笨蛋,堂堂朝廷大员要在大街上欺负卖豆腐脑的大妈?」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然后更恶质地笑了起来,「嘛,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价。这样很好,给我爽快地认下亲事然后滚到葵府去。」   我好不容易才将他的手扯下,一手揉着脸,瞪了他一眼。熟也不是这样乱来的!你他娘的男女大防被那甚么吃了吗?被街坊看见我与男子拉拉扯扯的我还要怎么活?大妈也是有尊严的!   「收拾东西,然后给我将事情听清楚,不要让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叹一口气,抬眼迎上他生气起来锐利不减当年的目光,「我知道了。」   事隔多年仍旧提起我们之间的事,当然不会是因为感情上的问题了。   那就让我们面对面好好地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五章 风火日子      在晚霞都差不多散尽,天际的最后一抹亮光都要消失于地平线上之时,我和葵皇毅在临水的一个僻静亭子里一立一坐。   悠舜给我的两年假期,我知道要到尽头了。   「贵族派和保王派之间,知道发生甚么事了吗?」葵皇毅抱着手臂,靠站在亭柱边上。   「我是不知道,」我低头理着裙上的皱折,「却猜得出。」两派人就是和解,积怨也没这么快可以清除。   「合融是一定的,」葵皇毅冷声道,「因为一些无聊的党争而阻碍朝政,无聊至极。要是如此还不如将他们一次除掉来得干净。」   却是大家都知道,除了蓝家以外,彩七家再加上缥家的顶级贵族们都已经向紫刘辉跪下,蓝家也表现出合作的态度,旺季已经再没有当年这么好的时机来起事了。   「我很喜欢旺季大人。」我低声道。作为领导谋反的人竟然就这样投降了,对下属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但是竟然在大军在手之时决定放弃战争,这一份胸襟实在让人敬佩。大业年间,我知道先王挑起战争的用意是清洗国家,我没办法在当时的情势中说出一句战争就一定是不对的,但我就是一点都不喜欢。旺季和先王不同,那真的是太好了。   皇毅冷笑一声,「可不是每个人都跟你有一样的想法。他们连悠舜都不信任了,竟然以为他在偏坦贵族派,蠢到看不清地方上到底有多少我们的人就敢打着完全除去我们的主意,只剩下国王还完全信任着悠舜。那个就知道将悠舜驱使到死的白痴国王,亦就这点还算聪明。」   我叹一口气。所以,我才会每次都被悠舜的病情骗了。他的工作量大到就是即时死掉都不足为奇。   「你是保王派,」皇毅望着我,目光冷酷,「如果与我成婚,两派关系可以暂时缓和。悠舜也快要压制不住两党之争。」   然后等时间一长,各自冷静下来承认事实,大局已定,贵族派和保王派各凭实力共同执政,朝廷就可以顺利融合。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先得人为地将矛盾最尖锐的时期渡过才可听其自然发展。   我撇开了脸,自暴自弃地道:「红秀丽大人一定会是个好妻子。」最有份量的保王派女性当然是红秀丽,问题是她的份量重到王舍不得。   皇毅冷哼了一声:「敢将她嫁过来,我就敢娶。」   我翻了个白眼。依我说,你简直就是求之不得。现时王家没公主、蓝家只有妾生公主,红家大小姐就是彩云国中地位最高的女子,皇毅要真娶了红秀丽,贵族派还不笑到合不拢嘴?可谁会将自己的命门送上门啊?保王派当然不愿意,送我却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选择。   多得大官们不知怎的都不喜欢结婚,结了婚的也迟迟不生孩子,现有的适龄官家小姐都不够份量压住贵族派的不满,我却因为碧州赈灾一事打响了名堂,刚好可以顶上。   人怕出名猪怕壮。   我叹一口气,抬头望向亭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如果天色睛朗,水面澄澈,蓝蓝的一片就可以被称作水天一色,那如果是天上湖中同样的黑漆一片,又是不是可以算作水天一色了?隐约的几许细微粼波在湖面上泛着,倒映着这年春季最后一个满月的温柔光华。   不同的,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称赞晚间有水天一色之景。不同的。   亭中沉默了好半晌。   「皇毅,你烂到没救了。」   「你要坚持用女人看待男人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的,我也不反对。」   「要真是这样,我想我早就给你一巴掌了。」   他望着我,干巴巴地道:「给过了,不要给我玩失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皇毅瞪我,我乱摆着手示意没有冒犯之意,笑眯眯地道:「继续说服我啊,那种为了国家啊、人民啊等等伟大的理由都不足以说服我。」   他撇开了脸,揉揉眉心,「你就得意吧。」   我摸摸鼻子。没啊,我没得意啊~   他坐了在我对面的石椅上,手肘撑着石桌,十指交叉,「凭你现在的势力,进入官场就只有被虐待的份儿,但是成为我的妻子却是给了你立身的身份。」   「哎,你亦知道?」   「慧茄大人的州牧府中,州主簿之位空了足有两年,亦不止一次在朝中提起过女性辟召制度,分明是在等你。」   「虚位以待,何德何能?」我失笑着摇头,「他这是威胁好不好?」他这样的名吏如此待我我还不应,被天下人骂的就会是我了,「他是看中我会敛财了,大人经过了这么多事,总算是明白钱的重要性。」重要的不是这堆金银,而是金银所能做到的事。在灾区的时候,慧茄这样历经风雨的名官吏都几乎是晚晚在偷哭。   「有红秀丽开了先河,女性入仕之势已成,又有慧茄大人出面,再开辟召不是难事。悠舜的夫人已经过了制举,九月正式入仕。」   「……好厉害。」进士排名虽有高有低,可每一位都是被民间奉为文曲星的能人,和朝廷里进士满街走的情况绝对不一样。我鼓起了掌,「凛夫人不愧是出自官宦世家、书本网。」   「是你自己不读书。」皇毅斜眼望我,斥道:「去数数有多少天没写过文章!」   「……人生年月几何?今朝有酒今朝醉,闲看风月,坐阅佳卷,于愿足矣。毕生汲营,非我所愿。」别了,这把年纪还要为考试而冲锋陷阵,光是想想就觉得难过。   「一派胡言!」皇毅的双眉狠狠地抽了一下,「没点长进!」   「……是你叫我回乡的啊。」   「是回老家,没叫你去到山间小村。自己去吃苦头,别算我头上。」   别怪我没用,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吃过苦的我,在乡间生活确是觉得辛苦,咬着牙能过,不过是图个清静罢了。我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惭愧地捂着脸道:「我是贪慕虚荣,行了吗?」老揭我的短。   「放心,本官饿你不着。」   我失笑,「别拿这个说服我,我拒绝。」   「拒绝?」   「是的。慧茄大人不是第一次跟我提这个事了,我已经拒绝了他的提议,所以,」我偏了一下头,「你说服的筹码不成立。」   「慧茄大人在九月也会正式去黄州赴任,对你而言那是最好的初次上任地点,你自己想清楚。」   「官吏和商人不同,我未必做得来,我需要考虑清楚自己的能力。而且,」我笑了一下,「我不喜欢这个工作,比从商更不喜欢。」我眨眨眼睛,「要变成肚满肠肥的地方官老爷,感觉有点奇怪。」   「我给你十天的时间考虑应还是不应。」   十日,正好是我那官司下次再开堂的日子,是让我看清自己现时位置的最佳时机,葵皇毅一出手当真是要人命。我苦笑一声,站起来要走。   「我送你。」他伸手来扶我下亭子的阶级。   「不必了。」我避开皇毅的手,笑着摇了摇手上的竹篮,「回去记得别再多吃东西,多喝点暖汤,也别急着躺下。」他这一口气真的是吃太多豆腐脑了啊喂。   「嗯。」   提着竹篮,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着,我是止不住的一再苦笑。结个婚也是盘满钵满说都说不清的算计,我们果然是如假包换的葵皇毅和章泽兰。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呼了出来。   「啊!」一处窄巷中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我皱了一下眉,抽出藏在衣袖里的短刀,悄悄的走了过去。就着今晚大好的月光,我看见巷中有一歹人在扯着一个少女的衣服,那少女四肢被强绑着,连嘴都被歹人一手捂着,再也叫不出来。我抿抿唇,往外大声叫人。   结果我连小刀子都不用动,歹人就如惊弓之鸟落慌而逃。我走进巷里,蹲下来解开她身上的绳子,轻拍那个少女的背,安慰着嚎啕大哭的她。没隔一会儿,巷外就传来嘭嘭嘭嘭的脚步声,一队贵阳巡捕带着火把赶至。火光之下,我看见领头的竟然就是我前一个侍女,辛梓。   「喂!」辛梓看清是我,吓得小脸一下子都青了,「小姐!您怎么了?」   我连忙摆手示意我没事,然后指向缩在我身后的少女,「这位姑娘才是事主。她有些擦伤了,万幸没出大事。」   见我没事,穿着黑色皂服、腰配大刀、英姿飒爽的辛梓马上就黑下了脸,不再管我,冷着脸吩咐其他的男性巡捕转过身去,自己来照料那个少女。我提着篮子,站到一角,看着辛梓将事情处理得头头是道,在手下面前也挺有威严的,便微笑起来。章泽池是巡捕的头儿,大概是他荐辛梓进去的,却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事,我回来个多月了,辛梓也没来找过我。丫头怕是生我的气了。   待得将一切都处理好,辛梓就叫人来送我回去,自己抬脚就要走,我连忙叫住她。   「辛梓?」   辛梓抬着下巴,哼哼唧唧地道:「是何夫人,要不叫一声章大人也成,别叫名字攀关系,咱跟您不熟。啧。」嘴上如此,却是已经挥手让他人先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暗笑一下,好歹是将脸绷住了,「是,章大人。未知章大人近况可好,与何大人是否夫妻和顺?」   「问这么多干甚么?本差这么聪明漂亮,当然是事事都顺,好到没边了,才不像某些个心肝漆黑漆黑、六腑五脏死烂死烂的小姐,半夜三更的还得去卖那些个淡而无味的豆腐脑。」   我笑眯眯地问:「哎?原来章大人也吃过民妇摊子上的东西?有幸蒙章大人赏光,是小店的无上荣光。」   辛梓像是炸了毛一样大声道:「才没有!顺道而已。」她撇开脸,「我是怕您会饿死街头,让人买来尝尝而已,啧。」   我感慨地道:「到底是社会磨练人,原先多么率直的一个好姑娘,也学会言不由衷了。」   「放屁!您这样年中都不说一次真话、就是说老实话也绝对是因为有甚么算计的大笨蛋也好意思来说我?」   我捂了捂面,「……不,章大人,这个放甚么的就太过了。」   「您心里还骂会娘呢!」   「你先听我说,这有个学名,叫做言语的艺术。用好了就是居家旅行必备的利器,升职坑人无往而不利……」   你一句、我一句的,辛梓虽然还是没给我好脸色看,却还是细心地将我送到了家才离开。望着丫头大摇大摆地离开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大笑起来。还跟着我用章姓,就知道她还是在意我的。太可爱了,这姑娘真是太可爱了,改天待我事了,得好好的去给她顺一次毛才是,毕竟,当日我的手法确是太粗暴了。   抱歉。   我好不容易的才收住了笑声,直起身来,笑眯眯的伸着懒腰,转身去收拾东西,算算我今天的进帐。   一天黄昏又到了收摊子之时,我一边收东西,一边瞄着自重遇后每天这个时辰都会黑着脸守在附近的辛梓。问她怎么了,却是不说,只会拿话来刺我,然后哼哼唧唧地将我送回家再走。其实我也知道最近贵阳平民区的治安不太好,她大概是担心我了。   「三小姐。」黑耀世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放下手上的东西,向他轻施一礼,「耀世大人。」   黑耀世似乎想说甚么,却见他忽然望向辛梓,「她送你?」   哎?我点下头,「是的,何夫人最近每天都会来送我回去。」   「早上。」   啊哈?   「何夫人。」黑耀世扬声叫辛梓。   辛梓走迎,向他一抱拳,「卑职见过黑大将军。」   「早上。」   「是卑职疏忽了。」辛梓竟然马上就会意这位意简言赅的兄台在说甚么。   黑耀世嗯了一声,向我点了下头就转身走了,连半字都没再多说。   他这是……我微微张开了嘴,最终还是合上,望着黑耀世离开。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相待?   「追上去还来得及。」辛梓走了过来,抱着手臂道。   我笑了笑,摇头,眼眶却有点热,「我喜欢大人,很喜欢,但不是能够将身嫁与的那种。」所以,不能追。   「能够相濡以沫就好了,您倔甚么?大将军会对您很好的,我在京两年也得了大将军不少的帮助,他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辛梓咂了一下嘴巴,「当然啰,也得我自己争气才是,才不全是小姐的功劳。哼。他找了您足足两年,您那心是真黑好不好,铅做的吧。」   「辛梓,」我抬头望着天际的火烧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天真了?」   「随您,您自个儿找苦头吃我还拦着不成。也好,就当是放大将军一条生路,您就找您那没影的真爱去吧。」   我摇头失笑,「前些天跟你说的言语艺术,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啊章大人?」   「艺甚么术?咱没那根筋,您一边去,别教坏咱。」   「……你已经很坏了。」嘴上的刀子简直是利得吹毛断发。   「您教的。」   「冤枉啊大人。」我笑着提起竹篮,跟辛梓结伴回家去。   第二天清晨我刚一打开门,已经等在这儿的辛梓就说又有一姑娘昨夜被歹人在平民区的暗巷中毁了清白,获救后却还是过不了这坎,天没亮就趁人不注意时投井自尽了。辛梓冷着脸,眼下一片青黑,明显是昨夜一宿没睡,连夜追捕犯人了。   我叹一口气。   难得太平。   也罢,日子也就是要过得风风火火的才不算是一潭死水--我努力地安慰着自己的劳碌命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六章 为你好      在辛梓护送我去开摊子的一路上,我皱着眉听她在说案情,知道此事连柴凛都惊动了,几天下来都已经出品了好些个女性防身用的小发明。   我将竹篮子挂在手臂上,手上拿着辛梓给的柴凛牌超辣喷雾,随意地向上抛接把玩了一下,「京衙有对策了没?」   「嗯,刚才章五爷召了人来,说了,决定主动出撃,引蛇出洞。」   「会主动,这很好。犯人的作案对象有甚么共通点的吗?」   「我们这也查过了,受害者多是柳眉、杏眼、鹅蛋脸的弱柳系年轻姑娘,似乎还特别偏好黄毛的。」   ……黄毛。我瞥了一眼自己的麻色长发,道:「如果你们找不着人当饵,我可以帮忙的。虽然是年纪比较大,但天黑看不清也是有的。」   「得了吧,您给我一边去别添乱就成。」辛梓翻了个白眼,「不就是黄毛,凛夫人连染发剂都送来了,我亲自去。那个混账可以被您一嗓子给吓跑,肯定不会是甚么厉害角色,」辛梓狠狠地咬了一下牙,「我一定会将他揪出来。」   我望望她,知她心里难受,便轻拍她的手背,转开话题,「想不到你办案起来,也分析得头头是道,民妇佩服。」   「您外行人一边儿去。」   「……你竟然嫌弃我。」   「您这才知道吗?」   回到摊子上,中午的时候连王雁湖都趁着午膳时间溜出书院来看我,怕是平民区色狼这事闹到连书院都传遍了。我好说好歹的,再三保证有人相送,雁湖才肯回书院去。到下午时,连凛都过来看望我了。   我摸摸鼻子。我不会武,确是让大家担心了,我决定今天晚上就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先去飞翔家里借住一阵子。啊,不,飞翔好像正处于追求姑娘的关键时刻,不去为妙,还是先到五堂兄章泽池家更好。辛梓下午上街巡逻时经过这边,我也跟辛梓说了这个,她很赞成,却要我今晚就过去,因为这几天她要忙工作,没空再管我,要我别让她担心,快点滚。   我笑着应了。   只是大家的想法是很好没错,但天要黑起来将我错看成妙龄少女,我也没法子,不是我的错啊。   事情,总得要解决的,看辛梓愧疚得一张小脸都全皱了。   「嘻嘻嘻,」歹人从后一手臂横扣着我的脖子,一手捂着我的嘴,怪笑着说,「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更会服侍人吧?娘子?」   「……」原来没有看错了吗。   但就是你总没错的。我将早就预备在袖中的小刀子褪出,狠狠地刺上他的手,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手上一松,我便反手扯着他的衣服,脚下一勾,转身用力将他摔在地上。你娘的,黑大将军所授,对付你这种人是绰绰有余。我抽出一堆不知是由何物制成的柴凛牌喷雾朝歹人一通乱喷,看他快要死去的样子,便看准机会,脚下就要对此人的下身用力。   却是冷不防被人向后一拉,一个身影挡到我面前,一脚将那人踼到远远的墙边去──还有呯的一声音效。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   「皇毅?」我望着挡在我身前的葵皇毅。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脚上也不嫌脏?」   我抽了抽嘴角,脚也缩了回来。被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无比呕心,还怎么踢得下去?皇毅瞪了我好几眼,然后走向那倒在地上痛苦叫嚷的人,轻轻松松地将之痛揍成猪头。   「倒是不知道你会武了。」皇毅拍拍手,冷笑一声,讽刺地道。   「……」我不说话,坚决不给他机会再多奚落一次。   随着嘭嘭嘭的脚步声,辛梓那队的贵阳巡捕赶至,皇毅一脸与他无关的样子将猪样犯人移交给巡捕房。我望着他,又抽了一下嘴角。皇毅的脸色自是不变,害得巡捕们以敬畏的目光望着我……真的不是我下手的啊喂……我无力地耸拉下肩头。   「小姐,」等犯人事了,盛装打扮得非常有女人味、染了黄毛的辛梓,抽着鞭子转向我,怒道:「不是让您去五爷家的吗?」   「他非要找上我,我也没办法的啊。」我抽出小手帕使劲地抹着脸和脖子,旁边的皇毅非常配合地给我递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碗水,我就着他的手将帕子沾湿,再擦。   「不要以为一句天生丽质就可以混过去,您又不是蝴蝶姐。您明摆着是故意的,好好的这时辰走甚么暗巷子?」辛梓脸色铁青,将鞭子挥到嚯嚯作响,「您凑甚么热闹?这是您能管的吗?不都跟您说了我会管的吗?」   不,要依常规来,有一阵子都不会抓得着人的,巡捕房就是这样的存在。辛梓的脸怕是早就让人认得了,我也不过是姑且一试,不行的话那就算了。不过总不能给辛梓说这个,她已经是够气的了,于是我将藏在身上的各种小玩意都拿出来,给她看看,安她的心。   「章大人,」我给辛梓敛衽赔礼,「凛夫人来过我的摊子,这些东西都是她给的。你知道,凛夫人所出,万无一失,连红黎深也曾中招,绝对不会有事的。」我想了想,决定给她卖一个笑,讨好。   却是谁知道,辛梓的眼泪竟然就这样直直的掉了下来,还跺了一下脚,「又这样!您又这样!」   「辛、辛梓?」我愣了愣。   「您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从来都不忸怩装羞、已嫁为人妇的辛梓,一把鼻涕一抹眼泪的,像个孩子一样冲我大声叫了出来,整个巷子里里外外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望着我们。   我抿了抿唇,「辛梓?」   辛梓不管不顾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我伸手去碰她,她也不让,一把挥开。我向刚到现场的五堂兄章泽池用眼神示意,他点了一下头,便粗着嗓子将其他巡捕唤走。我蹲在辛梓的旁边,再次伸手戳她。   「是我不好,对不起。」   「走开啦!」她将我的手拍开。   「不是不信任你,只是这样做会更快而已。你也想逮到那个畜生的,对不对?我都看见你皱眉了啊。」我温声解释着,「咱们家辛梓英姿飒爽,不是弱柳系,那起无胆匪类不敢对你下手的。我这也不过是试一下而已啊,我长得容易下手,这也不是我的错啊,对不对?别气了,没跟你先说一声,是我不好,对不起。」   「小姐就是个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辛梓一边哭,一边骂。   「是,我是大笨蛋,对不起。我们回家了好不好?」我伸去拉她的衣袖。   辛梓一把将我挥开,却不慎用力过猛,我脚下不稳就要摔倒,辛梓眼明手快地反手将我扶住。我笑眯眯地望向她,「谢谢你。」   辛梓死死地咬住下唇,站起身来,眼泪又啪答啪答地直往下掉,朝我大吼:「您就欺负我去吧!您就喜欢欺负我!您就会欺负我!」   「是,对不起,我会好好反省的,不要气了。」我也站了起来。   「您根本就不会反省的!为我好、为我好,您就知道说为我好,您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思啊!」她一把指着刚到的丈夫何御史,「谁要嫁他这个笨蛋啦!我跑了他不会自己追啊?我是要跟您去碧州的!那种鬼地方您竟然一个人去,您怎么就不想想被留在贵阳的我啊!还有甘草姐姐,分她钱了您就将她丢了,就不想想她是多难过的吗?谁要您的钱了啦!还有青枣姐呢?知道您不见了她孩子都扔下直跑贵阳来问个清楚了!一声不吭地跑掉,您以为您是谁啊?谁让您去捉贼了?那是淫贼啊笨蛋!大笨蛋!您是大笨蛋!你们、你们全都是大笨蛋!」   我楞住,没再说话。   何御史哄着辛梓,将她带走了。   「皇毅,」默言无语地站了好半晌,我低下头,轻声问一直站在旁边的葵皇毅,「我是个大蠢材吗?」   「不是一早就清楚的事了吗。」他放轻了声音,「我送你回去。」   我苦笑着道:「我真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不这样做你还想怎样?」   「我是真的不想带她去。」两年前的碧州,连易子而食都出来了,我怎么可能将辛梓带过去。   「那不就得了?」   「可是,我想我是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真的,太过分了。明明我该清楚知道这是甚么样的感受,可到头来,我却是做了同样的事。我侧身避开皇毅伸过来的手,拿过竹篮,「离十天之期尚有三天,还望葵大人再多等数日。今夜之事,有劳了。」我转身,带上柴凛给的瓶瓶罐罐和小刀子向家里走去。   葵皇毅却是没走,抱着手臂跟在我身后,亦不说话,就这样跟着。走了一半左右的路程,我还是放慢了脚步,跟他并肩而行,他顺手就接过我手上的东西。   我笑了笑,「原来你还真能打的啊?」   「别拿你来跟我比。」   「……」   「我五岁开始学文习武,你?」他冷笑一声,眼神是毫不掩饰的鄙弃。   「是的,是的,葵大人文武双全,小的比不上。」   「李文显没让你习武?」   「这我倒是真问过的,可老师那天说甚么剑杀十人,笔伐天下,一剑一笔全喀嚓,样子笑眯眯的,很凶残,我就没敢再提这个话题了。」李文显就是有本事用笑容来让人后背发凉。   「自己犯懒就别赖到别人身上去。」   我摸摸鼻子。我是不怎么喜欢动手动脚的没错,背后坑人顺道乘凉才是王道啊。   「自己锁好门窗。」   「嗯。」我点点头,没问他为什么今天会刚好出现。我站在门边,看着皇毅离去的背影,叹一口气。   却是不知道皇毅是不是听见了,只见他脚下一顿,又转了回来,站在门边,抱着手臂,直直的望着我。   「怎么了?」我笑了笑,偏头问道。   「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低头笑了一声,「是,一心向上、为国为民的葵大人,当然不会为了联姻这种小事而道歉。」我的姆指轻轻地擦过手上竹篮的柄,「利用掉可以利用的,然后,爬上去。皇毅,站在顶端的风景,怎么样?」   「不怎样。我不是为了看风景才站上去的,会以为高山远眺就一定能看得见美景的人,太天真了。」   「为了残垣败瓦而站上去,你真的是……」我又是笑了一声,「我可没有这种情操。」我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努力地生活……矣,大概还是偷懒了,但是结果还是没甚么不同,世界就是世界。」王是谁也好,百姓都还是百姓,「不过,就算在现实中是结果至上,至少对我来说,过程是不同的。」就算我不带辛梓去,亦至少应当努力地说服她留下,而不是就这样扔下她。是我错了。   皇毅走近了一小步,身影挡去了他背后的月色,一只手撑在了门框边上,稍稍低着头望我,「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天真,你不厌烦的吗?」   「你不是要来粉碎掉我最后的一点天真了吗?」   「反正你也没人要。」   我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瞪了他好半晌,却终是失笑着侧身靠上了门框,「我也是有好男人追求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那为什么不答应?」   「天知道。」我低头望着竹篮,笑了笑。   「你今年给慧茄大人的答复还是一样?」   「嗯。」   「要断的就断个干净。我可以给你弄个新的身份,你自己去改名换姓,明天就走。」   我抬头望着他,皇毅挺拔的五官恍惚被月光映衬得温柔了那么一点。   我笑着摇了摇头,「哎?那你要娶谁?至少黎深是绝对不会让你娶走红秀丽大人的。啊,是了,现任宗主红绍可亦不是好惹的人,硬来是不成的。」   他抽了一下嘴角,冷着脸道:「谁要硬来了,蠢材。你以为你是谁?一计不成自有一计,要滚的就马上给我滚。」   「还有,会被辛梓骂的,雁湖也会生气。」   「自欺欺人。」   「是,不是他们舍不得我,是我舍不得他们。」我将头靠在门框上,「这个表情是怎么了?觉得抱歉?每一个位置上都是要付出一些东西才可以站得稳,有甚么问题?」   「你可以生气。」   我噗一声再笑起来,然后稍稍侧身,背靠着门框,「我要生气可用不着你的批准。我不生气,你也有你的理由。皇毅,辛苦你了。」   皇毅略为弯下腰,再靠近了一点,灰蓝色的眼珠正对着我,「说谎。」   「没有。」我笑眯眯地道,「生气会老得很快的,而且很多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原谅对方,其实对方都不会在意的。再生气,好像有点蠢?已经有一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的事情,其他的就算了,我没空。」我将笑容拉得更大,「你以为我会说出甚么我从来都没有怪责你、一心一意地等你?不生气单纯是觉得划不来,我可不是这么贤良淑德的类型。」只是,很早就没多余的力气来生闲气了,「我不想生气,也不想走。」   他哼了一声,轻斥道:「这样的算计就给我吞进肚子里去。」   我撇过脸去。吞进肚子里去就看不见你这么好玩的表情了啊。   「我这样说不是认为离开会更好,蠢材,当然是嫁给我才是更好的选择,只是你如果要蠢到那个地步的,我也惟有老好人地给你收拾残局而已。」   「我知道啊,真是谢谢了,不过,不需要。」   「不答应慧茄大人又不答应走,你到底是想闹甚么?」他轻皱着眉叹一口气。   「谁知道。」我笑着耸了耸肩,轻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手边有甚么事,就做甚么好了。一直一直地赶路,笨蛋吗?过得悠悠优优、开开心心的,有甚么不好?」   皇毅望了我好一阵,然后侧首低下头,久违地吻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吻,然后手上的竹篮不知道在甚么时候掉了在地上,我的双手,绕上了皇毅的颈。他一手也扶着我的肩头,撑在门框上的手也收了回来,揽在我的腰上。   皇毅的吻,温柔中却还是带了点力度。   分开后,我笑眯眯地道:「皇毅,你先站出去一点。」   「……」他挑了挑眉,却照做不误。   将他骗得站到门外后,我的手臂向横一伸拉上门柄,嘭的一声关上大门,淡定地放下门后的木挡关好门户。现在的治安可不太好啊哈哈哈哈。   「……章泽兰。」门外的皇毅冷声道。   「大晚上的被人看见和卖豆腐脑的大妈纠缠不清可不好,民妇这是为了葵大人好。晚安。」利用掉该利用的,你教的,谁叫你听我的话,我没错啊,哈哈哈。   我理了理衣襟裙摆,伸了个懒腰,抿着发际提着竹篮回屋里去也。   隔天,我还是搬到了堂兄章泽池家暂时借住,午间和黄昏不用招呼客人的时候,连续两天我也去了贵阳衙门找辛梓,但她不肯见我。到了第三天的清晨,我直接去了何府,她还是不见,只有她的夫婿出来跟我道歉。是我不好,又怎敢再逼她?我暗叹一口气,回去城西开铺了。   然后,我就看见笑眯眯的郑悠舜。我苦笑着请他坐下,给他盛了碗温度刚好的豆腐脑。   先前的说客们都是顺着我说些漂亮话,依了我的步调,当然是不可能反过来说服我了。皇毅却不同,将事情摊开来说个一清二楚,不让我有逃避的机会,不依我的步调,重夺主动权,这正是他的一贯作风,出手分寸准确到让人恨得牙痒。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人心甘情愿地被卖,整局来看却是明摆着的郑君风格。党争是很难解之局,但郑悠舜此人有甚么可能会撑不下去?我只是他继续撑下去的另一枚棋子罢了。   恍如量身订做的天作之合,也不知道郑君是不是早八百年就在算计我和皇毅这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七章 海阔天空      「有劳了。」郑悠舜接过我递来的豆腐脑,温和地道。   我叠好抹布,将之放在桌上一角,然后折了一下衣袖,再面无表情地扬手朝他的后脑勺大力地拍了下去。如果不是念在他家中尚有美妻幼女,我铁定要将这厮挂到东南枝上去。   郑悠舜从桌上抬起头来,捂着出血的鼻子,带着鼻音微笑着说:「我猜我是第一个将泽兰小姐气到动手打人的人了?」   我对着你的爆青筋指数,莫说是飞翔,甚至已经远远地抛离了蓝雪那和红黎深,你觉得这是甚么很荣幸的事吗?   「万一两派又打起上来,你就是原凶了哦。哎呀,泽兰小姐可是个很善良的人,不会想看见这样的事发生的,对吗?」   我望着他微微笑的样子,一口气哽在咽喉间不上不下的,最终还是苦笑一声,捂着额在边上坐下,「我从来就不是那些可以为了国家大事就去死的伟人,你别算计我这个。」就算是答应,也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罢了。   「对不起。」   「算了,」我摇摇头,「你有你的考量。」   「不生气?」   「生气得不得了。」我失笑,扬了扬手,「要给你再来一下证明我的生气程度吗?」   「对不起。」   我给他递过一条手帕──擦鼻子用的,「悠舜的道歉是最不想听见的了。」   「泽兰小姐,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的。」郑悠舜已经瘦得连双颊都快要陷进去的样子,脸色比以前亦要差上很多,但是那双绿色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润。   不生气甚么的当然是耍帅用的谎言。我是不想生气,却还是没办法不气。只是,就算被气得要命,也没办法面对面地向这双眼睛的主人破口大骂。   我望着桌子,笑了笑,「是,谢谢。」   「所有外在条件和爱情都走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应该要『啊~真的是太好了~天上掉馅饼了呢!我真的是太幸运哦~』,」悠舜掐着声线将之压成尖声,装模作样地说了好一阵,然后脸上的表情又变回平日的微笑,「要这样说哦。」活生生的一副骗小孩模样。   我又是一笑,「是,明白了。」所以才说,悠舜的局天衣无缝。我伸手拿过抹布,偏着头道:「我还有很多东西都想不明白,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不过,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这总没错?我会努力地过得幸福的。」   「还没有机会问过,泽兰小姐这一趟回乡,满足吗?」   我想了想,没点头,却也没摇头,「我只可以说原来就算回到故里,也是回不去的。」我笑了一声,「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庆幸自己有机会回去。虽有失望,却没有后悔。」我略带尴尬地道,「让悠舜见笑了。」   「不,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答案呢。」悠舜的声音就是平常男子的声线,没特别沉,也没特别亮,可就是这把路人一般的声线,在这车水马龙的贵阳街头中格外的分明,「虽然我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不过到现在也总是会想起故乡的花呢。是一个外面再多的景致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人间绝景,早知道就再多看一眼才走了。」难得地,悠舜小小的抱怨了一下。   「悠舜的故乡?」   「是的,就在红山之中。」   我顺着他轻声道:「位处于彩云国的第一名山之间,光是听就觉得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了啊。」美丽的原因,或许不只是因为这个。   「嗯。啊,现在回想起来,红山上的猴子跟黎深很相像呢,粘在身边的时候简直是如出一辙。大概是红一族的性格实在是太根深柢固了,连红山猴子都被长年累月的红风影响了呢。」   啊,不,我虽然对黎深像猴子这种想法不持反对意见,但这个终结性的推论就实在是太没有科学根据了,其他优秀的红姓族人会哭的──还是说猴子会比较想哭?我陷入了奇怪的脑回路之中。   我掩着嘴,撇开脸笑个不停。   悠舜,也坏心眼地笑了起来。   「听说泽兰小姐已经见过慧茄大人了?」   「是的,大人一连来了十日,将两年前我在碧州赢下的钱硬是给吃回来了。」我抬手捂面。一把年纪的,有必要为了赌气而一口气吃上十碗豆腐脑吗?   「慧茄大人很喜欢泽兰小姐呢,常常说着如果他要年轻上三十年的话,绝对会跟皇毅抢的。」   我摇头笑着,「这位大人。」   「这样,泽兰小姐在回乡过后还有甚么想法的吗?」   「悠舜,你说我之前推动修法是不是太草率了?不敬公婆、欺负老人的事,其实也不在少数,单方面修例有利于儿媳,我想了想,觉得好像不太妥当。」   「裁决的是官吏,世界上是不会有一套完全无瑕的法律,文仲就常常说,只要有九成的把握就可以出手了,十成绝对是骗人的,你已经很努力了。新例的使用,在茶州……」   真的是很难得地我们有空一路闲聊,直至中午时份我却要前往贵阳衙门应逃婚的案子,悠舜便向我告辞。   「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泽兰小姐才对。抱歉。」   气不下去,被欺负了也是活该。   我向悠舜笑了笑,目送他被柴凛接走,缓慢地上马车。   我想了想,眨眨眼睛,忽然发现了一个世纪大坑。   我提着竹篮子悠悠地将逃婚一案了了,待得向二伯父家的各位堂兄一一道谢后,我抿抿唇,又打起精神再度前去找辛梓道歉。辛梓自然还是不理我的,就是被我堵在了衙门的大门口,她也直直的走了出去,像是没看见我这个人似的。可是她眼角的余光,出卖了丫头在留意我的事实,漏底了。   知己知彼,百战就百胜。   我偏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然后……人为地、故意地摔在地上,再向着辛梓离去的背影惨叫一声。   「啊~」抱歉。   辛梓一停,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转,忧心地察看着我脚上的伤势。嘴上再数落,也掩不去这率直丫头的真实表情。   「辛梓,你真的是太好了。」我诚实地说出此时心中惟一的感想。   「知道自己坏就少折腾一会儿!怎么回事啊,平坦路都可以摔着,多年来您是怎么活下去的?笨蛋啦,安生一会儿会怎么着?」辛梓一边说,一边轻手轻脚地将我背起,一步步地迎着恰到好处的耀眼夕阳将我送回城西平民区里的家。   虽然走的时候辛梓还摆着张臭脸,可是只要能够说上话,假以时日就会没事的了。   抱歉,谢谢你。   我尤自在低笑着,约好今晚要见面的葵皇毅已经推门而入。   「不是说了要锁好门窗的?」他皱了皱眉,快步上前,「脚怎么了?」   我撇开了脸,没好意思跟他说我坑了辛梓。   「上药了?」他一把掀开衣服下摆,在我的旁边蹲下,俯身看着我的右脚。   「嗯,上过了,」我笑眯眯地道,「辛梓帮我上的。」   皇毅的动作一顿,然后了然地望着我。   我抿着唇,伸手摸了摸鼻子,「别骂,我知道以情谋事是不对。」我将双手举高伸了个懒腰,「丫头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好。我知道跟在我身边辛苦她了,她想走其实也没关系,可是我还是想把她给哄回来。」   皇毅再看了看我脚上的伤势才在我的旁边坐下,抱着手臂,「随你。」   「不埋汰我了?」   「说你也不听。」   「那你还说?」你平日就是单纯的嘴欠?   「既然不听,你管我说还是不说。」   「……」切。   皇毅起身去了泡茶,不过当他瞧了瞧茶叶后,便放弃了,转而倒水了事。我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抬头望着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的微雨。今夜又是雨天,更是新月,光线都只余下屋内一盏小小的油灯,黄澄澄的,反而更映得眼前的事物更为模糊不清。   「其实,我觉得凛夫人也会是个好妻子。」我道。柴凛勉强也可算是保王派,名声更是从官场到民间都好到不得了,简直就是茶州女性的表表者,娶她也不错。   「悠舜死了她要守丧,没这么快能嫁。」他居然认真地分析了。   我无力地耸拉着肩头。   没人要你答这个啊喂。   「想听好听的,我可以说。」他靠站在桌边,接过我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条件随便开。」   「不需要。」我想了想,「等一下,真的可以随便开条件?」   「说。」   「你以后都不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可能。」他冷瞪了我一眼,「不要给我说些异想天开的事,蠢材。」   我低头叹一口气,「是,我知道了。」我抬头望向他,「十日之期已至,我答应。」   他的脸上毫无意外之色,「我是不会道歉的。」   「知道,你说过了。」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沉默了好半晌,然后再次蹲下身来,握住我放在腿上的双手,「我不会为娶你而道歉。」   我怔了怔,低头轻笑着说:「说好听的也没用了。」会再信你才怪。   他挑了挑眉,「既然不听,你管我说还是不说。」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不是说给我听的,你是在自言自语吗?」   他轻叹一口气,伸手抱住我。皇毅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有点僵硬的背,我也闭上眼睛,试着慢慢放松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又再慢慢的,侧了侧头,靠近了他的侧脸。皇毅的手放在我的脑后,稍稍用力地揉着,他身上的龙涎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我的鼻息之间。   虽然整件事掺进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算了。   幸福就好。   听着窗外的细细雨声,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皇毅放开抱着我的手,去内室拿了一件外衣给我披上。   「官司弄好了?」他在我的旁边坐下。   「嗯。」稍为的胡搞蛮缠,将彩金之事扬出搏得同情,再用我那早已不存的势力吓吓那安山知县,加上我又回贵阳和各位贵人们联系上,那亦是官场老狐狸的安山知县自个儿就落跑了。至于大堂兄,他虽占着半个名份,但又没人再敢娶我这个泼妇,他也没法子啊。   「你真是上公堂上上瘾了。」   我耸耸肩,「偶尔唱唱戏不是挺好的?」在公堂上装着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也蛮好玩的。不过,一次足已。   谁活得不耐烦了来招惹葵皇毅的妻子啊?不想求他,但是交换的话,各取所需,正好。我尚有旧敌,两年了,这起人大概亦该冒出头来。现在的葵皇毅有能力保护我,他也需要联姻,我们两个之间亦有感情基础,就是特地去相看也找不出这么好的人选,劳你费心了啊郑君。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揽过我的肩,另一手挽起我落在肩侧的头发,将之绕到我的耳后。   「当初的聘书呢?」他问。   「……」……我早就不知扔哪去。我倒是想起来一个问题,「说起来,我们那时候的媒人是谁?」那时候我的脑子不太清楚,又正逢紫州内战,一切从简,有些个细节我都没留神。   「慧茄大人。」他低头冷盯着我。   「……」竟然!慧茄明明在朝中经常抨击旺季结党,他们的关系却原来有铁到替对方子侄作媒的吗?好、好眼熟的剧情。   相爱相杀?   皇毅抬手揉了揉眉心,「你现在才知道?你是不是连一眼都没看过聘书?」   「……又不是镶金嵌玉,用得着天天看吗?」   他冷哼一声,我转开脸只作不知,好一会儿后他主动转开话题,「你还住在这里?」   「不,正借住堂兄府上。啊,对了,」我直起身来向他摊开手掌,「给我银子。」   「有事?」他挑了挑眉,当真将整个钱袋子都放我手上了。   「要打个金钗子。」我数了数里面的钱,拿了银票,将只剩碎银子的钱袋还给他,然后非常老实地道:「先说明白,现在的我除了会烧火、洗衣、做饭,一点用都没有,没甚么章家了,你要真娶了我记得给我银子,也别随便丢官,没银子养家我会很困扰的。还有,随便被砍了我也会很困扰,请你办事干净一点。」拜托你,多照顾一下自己。   「给我说好听的。」他一手扯上我的脸。   「好的。」我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葵大人,您就是两袖清风,妾身也定必至死相随。」   皇毅望了我两眼,然后表情有点烦恼地闭了闭眼睛。   我大笑起来,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头,「不用担心,我饿不死的,你要真不行的我上也成。娶我不亏的。」我开心地在他的面前挥了挥不劳而获的银票,「给我一个钱袋子,我给你开一家店,怎么样?低、中、高风险,随便你开条件。」   「御史家眷经商?你脑子塞草了也别拖我下水。」   「说说而已。」我摸摸鼻子,「单凭官俸要应付日常开支有点问题。」连飞翔也学会了分辨哪些钱该收,哪些不该碰。乱收是贪,该收不收是得罪人,这是此地官场的作风,在得到足够无视人的地位前,天真不得。   「少给我担心有的没的。还有,别给我买金钗。」   「……不是我自己用的,你少给我担心有的没的。」   我是要来给章泽池的妻子,我的五堂嫂的。这晚是因为约了皇毅见面,怕他出入不方便才回来城西,此后我都打算暂时借住在章泽池家中,以示对宗族本家的尊重,挽回一下我和长房打官司留下的负面影响。出嫁前我再回飞翔府中,从管府出门,示意着我和保王派的关系。   只是这些章泽池虽然略知一二,但堂嫂不知道。吃穿用度上她待我极好,多了一个白吃的小姑子也没有苛待,但是因为我的事而害二房奔波上公堂,她的心里多少会有点不舒服,我便打算好好的赔一个礼。   姑嫂之间。   头痛。   「去睡了。」皇毅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臂。   「嗯,」我站了起来,「天太黑,我就不远送了。」   「……」   「怎么了?」我向后退一步,「我不会让你留下的。你明早不用上朝?」   「明日沐休。」   「……」我惊奇地望着他。   他木着脸说:「休假也工作不代表我没有休假可放。」   结果他还是留了下来,抱着一床被子去屋角睡下了。其实城西的治安真没这么差,否则百姓还怎么住?我失笑着吹熄了油灯,也自去睡了。   先不说我,皇毅要联姻的话,早在他刚出仕时就可以这样做了,却是一直独身到现在。   不知道用我们最后的一点底线,可以换来甚么?   「别瞎想。」皇毅忽然轻斥道。   「我是很认真地思考着天文地理,」我望着屋顶上的蜘蛛慢悠悠地爬过,「看,蜘蛛结网了,久雨必晴。」   「……」   「……请你给点反应好吗?」沉默是甚么意思?   「本官不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说话。」   「皇毅,」我往被子里缩了缩,轻声道,「你给我去死好吗?」   「你刚说了至死相随。」   「……」风太大,我没听清。   我失笑着闭上眼睛,屋角也隐约传来他的低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章 请期      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我就起了,正在屋外梳洗时,皇毅走了出来,非常友好地帮着我一起去城西边上摆开摊子。可惜真的下手摆卖就太毁形象了,怕他被弹劾,我没敢让他招呼客人──其实更多的是怕他会将人吓走,我才不信有人敢因为这种小事不识趣地弹劾葵皇毅──便让他坐到了一边。   但明明是没下手了,崔昌丰看见皇毅时还是一脸扭曲。   「师姐,」已经长成一个青年的崔昌丰,非常不淡定地指着皇毅,「您怎么……?」   皇毅冷着脸,淡定地坐着。   我笑着说:「来,师姐请你吃东西。」我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林牧大人的墓园打理得很好,你不必忧心。再过几年大人的孙子也想应考科举,你有空的就注意一下。」   「是。」崔昌丰假笑着望向皇毅,意有所指地说:「师姐,委屈您了。」现在已从吏部转而供职于户部的他,身在朝廷中央,大概也听到过联姻的事。   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皇毅。   终于还是嫁人了。   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初夏之际婚礼就已经准备好,让人极度怀疑朝廷的积极性──积极到过了头,连大半的礼部官员都「恰巧」地放了假,一个个的都到了旺季和飞翔府上帮忙筹备。既是意在粉饰太平,婚礼端的是弄得浩浩荡荡,某天贵族派的一位夫人送来极有品位和历史价值的礼物;第二天又有国试派的人送来巧夺天工却贵不在价值之物,顺道嘲笑某贵族的奢华不仁;第三天,某贵族又送来某某名画,非常故意地嘲笑某进士出手之低……诸如此总。总而言之,婚事一敲定,整个京城就热闹起来。   下聘那天我就搬回了管府,豆腐脑的摊子亦已经转让了。过早的转手导致了亏本,我让皇毅给我将钱补上,还了给借钱的钱庄。跟他说这事时,他很大方,可是……下聘当天我望着镶金嵌玉的礼书,嘴角狂抽,不得不道此人性格当真难搞。   再然后,嫁期就被定在了六月初。要不是仙洞省放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一个月之内可以凑齐如此多的吉日,将三书六礼在个多月内一口气给做全了。他们连问名的工作都抢了去,仙洞省的官员一脸哭相地宣布我和皇毅的八字是天作之合──是被某些人强逼着违背良心改了批语的表情吗……那位听说年纪虽小却办事牢靠的仙洞令君缥璃樱,竟亦对手下的惨况不置一词。说起来,缥璃樱是旺季的外孙,那位嫁入缥家的飞燕小姐所遗下的孩子。   反正,权位高就是好,皇毅连娶个妻都省时间又不失面子。   「……很赶时间吗?」坐在飞翔府中的花园假山之后,我抬头望天感叹着人类确要做事时效率可以奇高,一边抬手捂着耳朵,掩去府外又是一场的敲锣打鼓。今天是男家来女家请期,虽然出嫁的日子早定,但样子总得做做。   「甚么?」坐在我身旁的皇毅冷着脸望我。   「没,我是说,」我大声道,「这么快就能嫁真的是太好了,妾身满心满眼的欢喜。」   皇毅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神奇地道歉:「抱歉,回门时再给你补偿。」   「……」不,我并不是那些非要将婚礼筹划个四年才满意的贵族,我们不如私奔算了?我捂着脸倒在一边的石头上,发现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皇毅伸手将我拉了起来,然后……一起靠坐着假山,无语装死。事实上,我们两个当事人闲得要命,公务繁忙的皇毅也被旺季逼着将手头上要紧的事都办了,之后就开始放婚假。倒是飞翔和堂兄们要替我主办婚礼,忙了个焦头烂额。   我看看皇毅被晒着的脸,失笑着从假山的小山洞中抽出一把伞,嚯的一声将之打开,撑在我们的头上。皇毅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我,我笑道:「总比回屋里好。」里面的客人多得恐怖。   皇毅想了想,伸手接过伞,继续我们在太阳下干蒸的大业。   我再从竹篮中拿出早已切好的西瓜,好心地分了一半给他。   「心情很好?」他问道。   我笑着点头,「嗯。」其实不好,所以,才想对自己更好。   吃完西瓜,我们一道去了后院井边洗手的时候,皇毅忽然问我:「嫁给我有这么难受吗?」   我愣了一下。是哪里露底了?   他面无表情地道:「你这种程度的就算了,骗我不过。」   「……可以请你在这种严肃的话题中客气一点吗?」   「我要不客气的早将你丢井里了。」   「啊,」我翻出死鱼眼,「还真是感激您饶妾身不死了。」   皇毅撇开脸叹一口气,皱起眉头,「真是难搞的人。」   啊哈?你还好意思说我?我也叹口气,轻声道:「要你娶我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我看得出来的。」虽然他努力地抽时间来陪我,但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微的不自然。或许该说,我们两个都无心要将婚事办得如此铺张,只是被硬逼着而已。   「我没有。」   「随你说,」我侧了一下头,「可是你别委屈自己。真觉得不高兴的,婚后不见就是,其实也不会太难过的。」反正你本来亦是没人要的大龄单身汉啊。   「你给我闭嘴。」他一手就扯上我的脸,轻斥道,「给我去抄《女四书》一万遍。」   「……家庭暴力。」   「你说甚么?」他手下用力。   我狠狠地拍开他的手,揉着脸,「会痛的。」   「活该。」   我咬了咬牙,伸出两只手去扯他的脸,却没太用力。算了。我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拿东西吃。皇毅抱着手臂跟进,探头看我煮东西。我怕他闷,便随口跟他口上手谈一局。用脑海中的虚拟棋盘下棋,对记忆力的要求很高,常人不行。我是被林牧丢着棋子十多年的,棋是最主要的功课,铁柱磨成针;我知道悠舜也行,还很轻松来着,不过……大概他本来就属于不正常的范畴。可是比我多学了很多东西的皇毅也行,可见是天资真不低。   我将一盘炒好的甜糕放到桌上,「你事忙,不必介怀。」但是棋力似乎无法好好的发挥,被我杀了个七零八落。   「我输了。」他倒是认得大方。   我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在桌边坐下,「跟悠舜下过吗?」   「我不跟他下。」他坐在我的对面,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双合。   「为什么?」   「太卑鄙了。」他撇开脸,眉间小小的起了一个折子。   我忍不住伏在桌上大笑,悠舜真是个宝。我笑着说:「他可是传说中大杀凤珠和文仲的人,连黎深也从没赢过他。」   「你跟他下过。」   「嗯,输了。」我抽出手帕抹抹手,吃了一口甜糕。郑悠舜是第一个在恩师以外将我打得如此凄惨的人,真真是服了他。   「景柚梨,认识吗?」   我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甜糕。景柚梨是户部侍郎,被吏部侍郎杨修评为彩云国朝廷中惟一正常的高官,家中有妻有儿,为人正直而良善。   「他赢了悠舜。」   我楞了楞,「赢了?」随即又摇头失笑起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我不好,自视过高。」   皇毅拿出他的手帕,稍稍起身越过桌子,伸手拭着我额角的汗。我眨了一下眼,没说话。他也没说话,抹好后随手叠好手帕,便又坐回去。   我默默地消灭了大半碟的甜糕,将剩余的几件硬塞给了皇毅,然后拍着滚圆的肚子笑道:「下午了,天没这么热,我要出去一趟,你去吗?」   他皱着眉将甜糕吞下,「去哪?」   「选嫁衣。」   「他们没给你裁?」   「裁了,不过我不喜欢。别的我都没关系,只有这个我想亲自挑。啊,对了,银子。」我向他摊开手掌心。   他伸手在我的掌心打了一下,然后反手牵着我站起来,一起往外走去。我们从后门溜出去,要了辆马车往城西的一家绣庄而去。   「三娘,」掌柜的张氏娘子笑着快步迎出,「大喜、大喜。」   我笑着拉过她的手,「谢谢。久未相见,我又有一事要麻烦张娘了。」   「说甚么麻不麻烦的,」她眨眨眼睛,开玩笑地道:「你别是说给你替枪缝嫁衣就成。」   「……张娘,麻烦你了。」   「……」   我笑了出来,「其实嫁衣已有,不过不合我意,可你也知道我的刺绣是见不得人的,就想着来拜托了。」   张娘捂捂额,「是~三娘的话,我绝对会将替枪一事守口如瓶的。」   「是,谢谢了。」   我见她望向皇毅,便点了一下头,她会意地向皇毅行礼,将我们请坐后便转身去了内室拿图样给我看。   皇毅挑起了眉,斜看着我。   我低声道:「以前有一次张娘周转不及,我帮了一把。数目其实不大,不过她性子爽利心实,就一直记着了,便亦交了个朋友。」我笑道:「倒是想不到连你也知道这里。」要不然,张氏绣庄岂会接我的单子?它的规模不大,却是手工上佳,而且只做熟客,若无预约,难得下单,更是少有愿意替枪赶工的。在京师之中,张氏绣庄低调而在圈中甚有名气。   张娘的手艺自不用说,她的妹妹小张娘更是出彩,亦正是飞翔心慕数年之人。   我和张娘在图册堆中挑了大半个时辰也选不出合意的,我想了想,索性借来笔墨自画图样。   「知道三娘会画,」张娘拿起图样,「却没想你亦会起绣花的样子。」   「我当然是不会了,」我笑着摆手,「是我的一位姐姐起的样子,我不过是照着描出来罢了。」燕甜以前给我绣过嫁衣,但是在散掉章家赈灾时我已经将它给卖了,我知道她也会赞成的。   只是,如今既有机会穿上,我还是想穿燕甜给我做的那一套。   出得绣庄,上了马车,皇毅牵起我的左手,稍稍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笑了笑,右手绕上他的手臂,头亦靠了上去。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没说话。我顺着他手上的力度再靠近了一点,然后闭上眼睛,压下突如其来的鼻酸。   「皇毅。」过了好一会儿,我轻声道。   「嗯。」   「都是开玩笑的,皇毅,我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这个不骗你。」   他停了一息,然后应道:「嗯。」他拨开我的额发,低头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不管是我还是他,都努力地做好自己的角色,奢望着这段被硬凑起来的姻缘,当真能够幸福起来。   到了真正结婚的这一天,帮我上妆的是甘草,在旁唠叨新婚注意事项的是青枣,辛梓则是给我拦着外面一堆要进新房看新娘的闲人──她连凌晏树都拦下了而且没有死掉,实在是太让人敬佩。   辛梓记恨我一声不响就落跑的事,特意将我回来的消息去信在蓝州经商的甘草和嫁在蓝州的青枣,前些天两人一到贵阳,一个便直直的跪在管府门前,一个已为人母的则是哭闹不休。   到今天,飞翔和堂兄们去了前厅招呼来客,后院有她们三人相陪,百合和柴凛也端的是女中豪杰,帮着我在外面镇着满厅的文武百官──想都知道御史大夫小登科会有多少人来了,更何况是掺合着朝廷的联姻,这官员宾客名单都是尚书省的大人们给帮忙定的,剩下的亲朋就是甘草和飞翔以及旺季商量着办起来──话说回来,我这时候才发现皇毅的人缘真差,和女家名单的长度有着一个海洋般的差距……咳。   两党之人相互冷嘲热讽、明摆着来蹭酒却喝高了的御林军在互飞碟子那都是轻的,外面一团乱就是了,足见两位夫人是多么的伟大。   彩云国果然是女性当道的国家,哈哈哈哈。   「小姐,」甘草放下眉笔,然后跪了下来向我行了大礼,「您的事甘草不敢妄议,只望小姐今后平安喜乐,福泽延绵,琴瑟和鸣,子孙满堂。」   「谢谢。」我笑着扶起。   然后,就是大红头巾一扬,盖了我在的头上,需人相扶才走得动。飞翔背着我上花轿,耳边的吹打之声莫名地夹杂着丧礼之乐,花轿之中又莫名地有一阵浓到让人想昏倒的橘香──我都想叫橘臭了。又是换轿子、又是派壮丁去捉拿吹奇怪乐曲之人,在我终于顺利地上了轿、临放下轿帘以前,飞翔的大手盖在我的头上,使劲地揉了一下,直到甘草沉着声音喝斥,他才傻笑着缩手。   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沿路不停响起吉乐,还有人们的喧闹之声,不望而知有多热闹。   我笑了笑,只看得见眼前的一抹红艳。   轰的一下,不知道为甚么不远处会响起爆炸声。   我抽了半天的嘴角,最终还是忍不住爆笑出声。   「小姐。」轿外沿路相随的甘草阴恻恻地道。   「是~」我拉正衣服,乖乖地坐好。   也委屈皇毅了,因着贵族派在王位之争中的落败,只得联姻示好,委曲求存。贵族派不想皇毅失面子,就使劲地吹嘘我;保王派念在我也出过力,加上皇毅本来就受人敬重,素有积威,在悠舜的推动下这方的人也很配合地说好话。结果,朝中面上一片和乐,我的声望亦好像是升了……都没人敢提我以前损闺誉的事。   迎亲、拜堂,充当女家长辈的,是年事已高却依然可喜地壮健的管老爷子。保媒的,却是悠舜。   顺着手中的红绸,我看见提着另一端的那双大手。手悄悄的伸了过来,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我笑了笑,反手握了一下。   然后,送进新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九章 燕尔      我在新房中等了好久,东西都偷吃了不止一遍的时候,皇毅还在外招呼客人。外面传来一阵意义不明的呯呯、兵兵之类的声响,当中还夹杂着怒吼和求救声,我摇头失笑。   「夫人?」候在一旁的甘草问道。   「……」好陌生的叫法。御史大夫葵皇毅的夫人,相当惊悚的名号。   「夫人,」甘草又叫了一声,「要我去看看吗?」   「不。」我掀开头巾透透气,笑道:「甘草,你看,结婚多好。」名利双收,「要不要我也帮你相看一个?」就是六月天穿嫁衣有点狼狈,妆也不敢多上,换成春、秋二季会更好。   她低声道:「您要是心里难过,就请您说出来,憋着会伤身的。」   我笑着摇摇头,「对方是皇毅,侥天之幸,何必多想。倒是你,」我拉过她的手,「对不起,走以前我应该先跟你商量的。」   甘草摇摇头,蹲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您言重了,辛梓年轻,言语莽撞,您万不用介怀。」   「谢谢你。」甘草已经是全商联蓝州分会的干事,假以时日,以她的聪慧再进一步也是有可能的,跟着我却是浪费了。   「小姐,甘草多嘴,敢问您今后有甚么打算吗?」   我望了望甘草,「对了,你想出仕吗?」甘草出身官家,才学甚高,将她改荐给慧茄也应该能行,别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红秀丽都饱经折腾,没有红秀丽此般背景的女子,想出仕更是难上加难,如此机会,理当把握。甘草的话,应该是有抱负的。   甘草愕然地望着我,然后摇头,神色坚定地道:「不,我是不会碰仕途的。」   甘草的父亲是被抄的罪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带着病母流落街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惊慌的泪痕,却死守着母亲,不愿离开。初到章府时,她甚么也不会做,又常常生病,母亲过世时更是一病不起之势,可还是撑过去了,变成如今更加坚强、亦更让人心疼的她。甘草这名字,是她决定跟我的时候才改的。   她稍稍低着头,温婉的声音道:「为官者中自有良吏,亦自有劣马,您不必担心,道理甘草早已明白,愤慨亦只为少年意气。不过矮树尚有无用之用,况流外各家?甘草单凭一己喜好而弃官宦如敝屣,却并非舍掉自身所望。」她微微一笑,「即使是平民百姓、无权黔首,也总会有能用之处的,君子不器。」她反手覆上我的手背,用力地握了握,「又是谁说女子在家为无用?」   「是我不及你了。」我笑着戳了甘草的脸颊一下。   甘草一楞,呆呆地摸着被戳的脸颊,傻看着我笑倒在床上。   「……夫人……」回过神来,甘草的脸颊狠狠地抽了一下。   正在逗甘草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被我赶到外面去的喜娘等人也请着安。甘草连忙端正了脸,伸手给我盖回头巾,我也乖乖地坐好。听得吱丫一声,皇毅大步走进,然后在喜娘的恭维声中掀起我的红头盖。   如斯良辰……我却是憋不住笑了出声。   今天的皇毅,一身的红,身前还挂了个大大的绢球,哈哈哈哈。皇毅冷瞪了我一眼。一应礼节都过了,各自梳洗过后,旁人退下,门被关上,我与皇毅正襟危坐在床边。   「没人闹新房?」我侧头问道。   他冷哼一声作答。   好的,我知道没人敢,敢的也大概被人拦住了,皇毅要有心拦人,总是拦得住的。可我还是起身去窗边望了望,慎防据说在姜文仲结婚时跑到他窗下去的黎深等人。我望了望,确是无人,但那一圈的尖利防贼钢刺是怎么回事……我默默地关上了窗,不去想这些利器到底有没有被用上。   「饿了?」他问。   「不饿,」我指向房中央、屏风后放满了菜肴的圆桌子,「没见少了半桌?」   「……」皇毅抬手揉了揉眉心,「那就歇了吧。」   「……」到我抬手揉眉心。   本来就已经梳洗过了,我只是需要帮着皇毅解下外衣。他站了起来,我自觉地走过去。解他的外衣时,我无言地抽了抽嘴角。原来他熏香不是熏在外面,而是只熏中衣,所以味道才会似有还无。好讲究……以前赶路时不刮胡子的人是谁啊?我转身去挂好衣服,他却是从后抱了上来。   衣衫变薄,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沉默是金,但是呆站到我都腿酸了就好像有点过了。我稍稍偏头,望向身后,「皇毅?」   他松开手,「去换下衣服吧。」皇毅转身去了将烛火吹熄,只剩一对大大的红色雕龙凤对烛。   「……」我无言地瞧了他两眼,背过身去动手解衣。   等我也只剩中衣时,皇毅亦很体贴地伸手帮我挂衣服。我们对视一眼,然后他牵着我,一起慢吞吞地坐到床边,正襟危坐。   「……」他望着我。   「……」别望我啊笨蛋。   他放开握住我的手,侧身放下一边的床帘,我也跟着放下我那边的床帘,然后缩起脚上床,抱着膝,看盘坐在对面的皇毅。   「……」他还是冷冷的表情,却是默默地撇开了脸。   「……」我亦默默地将脸撇至相反的方向。   「歇了。」   「嗯。」   坐好,然后躺下,再盖被子。我眨眨眼睛,望着顶上的喜帐,帐外的红光隐隐约约地透进来。伴随着悉悉率率的声音,皇毅靠了过来,然后伸手抱着我,一手枕在我的头下,一手环过我的肩,将我向他的方向摁去。   「……」   「……」   「睡了。」他将我脸侧的头发拨好,然后拍了拍我的头。   「嗯。」   过了大半夜,我们依然维持着这个姿势,我想了想,还是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却也没睡着。我试着放慢呼吸,放松靠过去,皇毅也稍稍收紧了手臂。我蹭了蹭他,在他的颈间蹭好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合上眼睛。   ……睡不着。   皇毅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长发。   ……还是睡不着。   「要起吗?」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马上睁开眼睛,无言地望着他,他也正低头望我。我默默地抬手捂嘴,将脸埋在枕头间──大笑不止。救命,相识多年,原来我们还会有这种时候,皇毅的表情真的是太好笑了。皇毅坐了起来,很烦恼地低唔了一声。   他拍了我的头一下,「穿衣,出去走走。」   我转过头来望他,「出去?」这大半夜的。   「在府中走走。」   亦好。我们挂好床帘,穿好外衣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刚来的时候被头巾遮着没瞧见,现在才发现房门外就是一个景观开扬的宽阔回廊,就是放下一张躺椅也绰绰有余。记得以前葵府不是这个样子的?略看了两眼,皇毅便牵着我向后院走去。一路走来,全是簇新的装潢,占地更是比以前要大得多。皇毅随手拿起廊上的一个红灯笼,另一手扶着我下了台阶,走到了由平整石板铺成的庭园小路。   宾客散尽,午夜时份的葵府幽静闲雅。   然后,在一式的依依杨柳之间,我竟然见到了一个小湖。   「想甚么?」皇毅低声问道。   我不识时务地在如此气氛中问:「要花很多钱?」   皇毅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我转开脸偷笑。   再往前走近了一点,看清了湖中的一个黑影,原来是一座小小的湖中亭。直走至亭前石阶,我抬头一望,是一方字迹极为熟悉的牌扁,上书听雨亭。   当然是熟悉了,那是我年轻时用楷书写下的,我连扁角的一丝细小裂痕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放在黑州隆清县章家旧宅的那一方。那座宅子,我早就变卖了的。我楞了一下,松开皇毅的手,然后转过身来面向一路走来的庭院,这才发现它的格局是参考着章家旧宅再依地形稍作修改的。   我望向身侧的皇毅,他静静地望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转身去挂起灯笼。我转回头,拢袖望着这个似是而非的庭园。   那是走了也不后悔,但如果可以的话却还是想再一次重临之地。   以前总害怕着停下脚步,怕一但停下,就再也没勇气继续跑下去了,觉着绝对会累到倒下的,后面的人也会迎头赶上,现实会将自己取代。却是到现在才发现,一个长长的休息有多重要。   差那么一点,就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被狗追的时候要怎样做?当然是停下来,否则只会被追着跑而已,但是面对凶恶的狗,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跑,却是不知道,不敢停下的才是弱者。   我笑了笑,拢着裙摆在石阶上坐下,侧身向背后的皇毅道:「我执黑,你执白。」   他在亭中央的石棋盘边上坐下,拿起了一子,点下了头。我回转头来,望着庭园与他手谈一局。   慢慢来,不用急。   局终,仍然是我取得小胜。我笑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皇毅走过来,伸手将我拉起,然后半抱着我坐到围着六角亭边而建的长木椅上。我靠在他的身上,皇毅的手拂过我的脸颊,落在我的手臂上。   「又不是祸国妖姬,」我轻笑着道,「用得着像戏文里一样吗?」还建故里以解思乡之情?   「你就得意吧。」   我大笑起来。   他稍稍将我推开,然后直起身来,将腰间的龙笛递给我。我疑惑地望着他。   「你想玩很久了?」   我抽了抽嘴角,「……原来你知道啊?」   「福利。」   「啊哈?」   他木着脸说:「妻子的福利。」   冷笑话吗这是?「未婚妻就不行?啊啊,原来我以前在你的心目中是这么没地位的啊?」我半开玩笑地说着,接过他递来的笛子,仔细地看了看。这种古董级别的家族信物,他还真敢天天别在腰间走。   「我是想看看你甚么时候才会开口问我要来玩,」他恶劣地道,「不问就不给了,我还没掉价到双手奉送。」   我耸拉下肩头,「……我是觉得如果问你要来玩,会被你揍的。」不对。我干咳了一声,赶紧改口,「是借来欣赏。」   「本官不打女人。」   切。「拉倒。」   他挑了挑眉,「有意见的就说大声一些。」   我笑了一声,在他的指示下试着吹。只是天份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不能强求,好不容易的,我才顺利吹出第一个音。   随意地玩闹说笑,一夜就不经不觉地过去了。   虽是一夜无眠,但第二天我们的精神都不差,稍事梳洗便去了给旺季敬茶。我们都没有正经的长辈,但旺季养大了皇毅,我们还是要给他敬茶的,久未见到的凌晏树也笑嘻嘻地坐在一旁凑热闹。   「兰兰的脸色不太好?」晏树歪了一下头,浅金色的微卷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滑向一边,半掩着他的脸。   我笑了笑,没回答。一来这话不好回,二来……最后一次听说凌晏树的消息,是说他意图在旺季起事失败后火烧贵阳,幸好被及时制止。   皇毅稍稍踏前一步挡在我和晏树之间,「一大清早的跑来干甚么?滚回去。」他毫不留情地用极度恶劣的口气道。   凌晏树只当皇毅是空气,侧头绕过他,向我笑道:「哎呀,终于都还是惹兰兰讨厌了。」   我苦笑着向他行了一礼。我是不是讨厌他,凌晏树根本就不会在意。经过大业年间的人,不多不少都会有些奇怪的地方。悠舜是,皇毅是,凌晏树都不例外。虽然悠舜说自己本来就是有根筋不对的,但是……   给旺季敬过茶后,皇毅伸手扶起我,向旺季躬了一下身,转身就将凌晏树扯着往大门口丢去。凌晏树一边向旺季抱怨着皇毅是坏蛋,一边对我笑着挥手,皇毅的脸冷得有如□□。我笑看着他们往外走的背影。   「泽兰。」旺季叫了我一声。   我向他躬身,「是。」   「……恭贺新婚。」他憋了半天,就只说了这一句。   我忍住笑,低头应是,「……是,谢谢。」   用过早饭后,送走旺季,我去换上绣有葵家家徽的诰命夫人服饰,坐在梳妆台前努力地与自己的头发搏斗,准备入宫谢恩──这门亲事是紫刘辉下旨赐的婚。已经换过官服的皇毅从屏风后走出,走到我的身旁给我递来一对白玉耳坠。   我接来瞧了又瞧,自问也会一点点看玉的我,总觉得玉上的纹路有点熟悉……不就是被我砸碎了的那件白玉葵花头饰吗?好的,老实说,我能认出来到此等程度的玉,亦只有这一件。   「你会看玉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抱着手臂靠站在窗边。   「……」被小看了。我失笑着将被重新雕成小一号葵花的耳坠戴上,再自暴自弃地随便挽了个发髻了事。   进宫后,瞧着脸容成熟了一点的紫刘辉正兴奋地一早等着我们,似乎我是熊猫……扶着拐杖立在一旁的悠舜,向我笑了笑。我回以一笑,身旁的皇毅拱手行礼,而我则是向着这位让悠舜都臣服了的王,叩下了头。   一时间,我和皇毅的立场又分明了起来。   「章会长,」坐在上首的紫刘辉顿了顿,沉静了下来,表情染上了一点难过之色,「抱歉。」   我向他笑笑,然后扶着皇毅递来的手缓缓站起。皇毅先行退下,回了御史台处理一些急件,我却是在悠舜的示意下留了步,坐了在御书房一侧的塌上。   「兰大人,」李绛攸向我拱手行礼,「祝您新婚愉快。」   蓝楸瑛亦向我道了些祝贺之词。   我一一谢过后,转向悠舜,「你还是先坐下?」他的额角是一层的细汗。   悠舜少见地听话坐下,「泽兰还是拒绝了慧茄大人呢。」   「听说了啊。」我笑着双手接过紫刘辉递来的茶──按礼本不该由他来沏的,但紫刘辉莫名的一副很想沏茶的样子……我低头呷了一口,顿了顿,然后努力地将茶喝了下去。   「当然,昨天慧茄大人喝多了,爬在葵长官身上乱摇乱晃,大吼着骂他将人抢了呢。泽兰没看见真的是太可惜了。」   「……」不,我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会比较好。   「我们正打算着,将李官吏调任蓝州,蓝将军则调至北面地方军营,未知泽兰有何看法。」   「悠舜大人。」茈静兰皱着眉叫了一声。   悠舜抬手止住欲言又止的三位年轻人,微笑着望我。   因为他们给予的婚姻,我却是不被信任了啊。我低笑一声,没回答。   「章会长。」紫刘辉叫了一声。   我又笑了一下,问:「文仲大人?」   「调任中书省。」悠舜毫不迟疑地答道。   「王的官吏,」我侧了一下头,「还是国家的官吏,有分别吗?考科举以期一展抱负的人有之,以期飞黄腾达的亦有,难道考题中也考这个吗?」我转向悠舜,「悠舜在为官志愿一题中填的是?」   悠舜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道:「要有一天将那个人渣的国家摧毁,不过如果没机会又或是犯懒了的话,亦就算了。」   我笑了笑,站起来告退。   「泽兰。」悠舜叫住我。   我拢着袖,微笑着道:「和我是谁也没关系,有努力活下去的,自然能活。」我侧头望着殿外万里无云的蓝天,「这不就是我们倾尽所有都希望得到的国家吗?不再信任陛下的时候,我会揭竿起义,将陛下从宝座上踹下来的。」看着年轻人们严峻的表情,我失笑起来,「开玩笑的,真的是开玩笑的。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轮不到我做此英雄,我也没有这般能耐。只是,陛下坐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位置。请您好好努力了。」最后一次,向王座叩首。   稍为有一点生气了。   转至后宫中和仍任首席女官的蓝十三姬见面,稍说了两句,她就扬着眉、叉着腰将宫门关上,将一应后知后觉地追至的年轻人关在门外。   气了一会儿,我亦不气了,失笑着捂额,反过来安抚着十三姬,「不被信任也是正常的,只是他们没悠舜的功力,掩不住而已。」他们还未学会笑着利用别有用心的棋子,这一点应该是可喜可贺才对,是年轻人重要的品质啊。   「这些蠢材,」身穿绫罗绸缎的十三姬一把坐上了窗框,摸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弓箭,向宫门外射了几箭,「三娘亦是他们可以轻慢的?」   「其实他们亦没错,是我的态度总是太暧昧不清了。」他们最少学会了不盲目信任了啊,就算是以前信任的人也不行。我侧了一下头,随手沏茶,「可以说的是,我确是绝对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的了,毕竟亦要多些照顾丈夫的感受,悠舜也很清楚,他没有预期我会再次做到那一步。」已经不需要我再走在那个位置上。我笑眯眯地道:「我自己亦是不想一样了,总是一样的生活,多没趣啊。」那就,换一个下法。   十三姬托着腮想了好一阵子,接过我递去的茶,喝了一口,才问:「三娘,新婚快乐?」   「是,新婚快乐。」我将食指放在唇上,笑着道,「是只告诉你一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日常      抱着从十三姬处得来的精美雕花木盒,我拢着裙摆坐了在分隔后宫和前朝的大门前台阶上,低头笑着。是蓝雪那让十三姬转交的礼物,他亲自研发的香料蓝兰花。   原来他是花,蓝家三胞胎雪、月、花中的三弟弟。蓝是蓝雪那,兰是章泽兰,花,是他。   特地又送一次香料给我,盒底还画了一棵以工笔细画的蓝色小花,是想提我这一点。   我们也算是真的做成朋友了?   「很累?」皇毅大步向我走来,伸手将我扶起。   「不。」我搭上他的手,笑眯眯地道。   「……」   「怎么了?」   「有甚么事值得高兴的吗?」他很烦恼地轻呼了一口气。   我举了举木盒子,「雪那送的礼物,是蓝兰花,卖掉的话可是比价值千金的橘子红还要赚得多。」   他扶着穿了长裙的我走过宫门,一边低声道:「回府后去看看库房。」   「甚么?」   「满了。」   「……」   「不高兴?」   「皇毅,你是笨蛋吗?礼物是要回礼的。」我黑心地想,花他们不结婚真的是太好了。   皇毅趁着没人时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蠢材。」   我失笑着揉额头,「这下可好,回府以后有很多事要做了。」   整理礼单、回谢礼、清点库房,还有的是,葵府的人手也要重新安排。皇毅原先的那一个门房、两个家丁还真不够管理扩建了的葵府。只是在此前,我还要先看过府中的账目,以免用多了钱。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皇毅,」新婚第一日的下午,从宫里回来、用过饭,我就坐在房中的圆桌边上劈咧啪啦地打着算盘,努力地以若无其事的口气问:「你的内衣裤是哪来的?」相信我,彩云国是没有内衣连锁店的,但府中又没有针线房,外衣尚且能勉强在外请绣庄缝制……他难道是……自己弄的?以前我没打理管府时,飞翔是自己弄的,听说还去偷了朋友的,悠舜和凤珠好像报称有试过失窃内衣。   坐在塌上看书的皇毅,听得我的问题,啪的一声将书合上,放在桌上。我摸摸鼻子。我没做错事情啊,别瞪,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内衣裤,嗯,是这样没错,快点将事情理清才是正理。   「……」   「皇毅?」   「绣庄,应该。」他抬手揉了一下太阳穴,「以前是我自己来,现在是仆从忙的,我不太清楚。」   「原来你不是会过日子的良人。」我老实地道。   「兰,」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有本事的你就再说一次。」   我装作听不见他的话,站了起来,「我去拿银子,今天的饭菜还没买。」   「去外面吃了?」他站起来皱着眉给我披上外衣。   「……那你让底下人吃甚么了?」府中并无专责采买的人。   「他们自己会去吃的。」   「……」   「你那是甚么表情?」他冷声道。   我捂住脸,「我刚看了府中的账目。说实话,皇毅,你是不是根本就没住在府里的?」几乎没有皇毅的日用开支。   「御史台有休息室。」   「……」旺季大人,我终于明白您为何总是操心着皇毅的婚事,还老逼着皇毅去放假了。有一个工作狂养子,算是快乐的苦恼?御史台的各位,辛苦你们了。   他忽然有点恶质地勾起嘴角,「担心我不回家吗?」   就这种程度是调戏不了我的啊。我笑眯眯地回道:「是,非常担心。」我做底伏小地给他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夫君大人,请你记得早点回家,妾身日夜相盼。」你给熬死了我就变成寡妇了啊喂。   皇毅也装出一副被缠上了、我很麻烦的样子。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绕着他的手臂往外走,「说笑的。要注意身体是真,可也不用过分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如果你不介意的,以后你在御史台工作晚了的时候我给你送饭?替换衣服我亦会帮你预备好的。还有,如果内衣都要绣庄做,传了出去我是会被人笑话的。放心,我做的至少是能穿的。」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你还会怕被人取笑?」   我摇着食指,「那你就不懂了。乖,内宅的事我来。亏你还说是贵族出身,里面这门道你别跟我说不明白。」   「……」他一副难言之貌。   我的嘴角微微抽搐,「你这是甚么表情?」   皇毅揉了一下额头,「不,你这套可以收起。贤良淑德,我看不惯,你就算了,一早就知道你是麻烦的家伙。」   「……」是不是我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太凶残了?   买菜时皇毅也有帮忙挑,其实这些他倒是懂的,好歹,也是年少时就没了父母照顾的──我才不相信旺季懂得照顾孩子。途中遇上了真正贤良淑德的红秀丽和浪燕青,两人皆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蠢死了的表情,」皇毅冷着脸道,「工作完成了我可以给你们再派点。」   「啊、不,」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红秀丽,头上还扎着利落却与衣裙不搭调的发髻,估计是一下班换过衣服就赶来菜市场的,「章会长……葵、葵……」她口吃了一下。   我笑眯眯地说:「红官吏?」   「兰夫人。」她微红着脸叫了一声。   我笑着伸手进竹篮中拿了三个大苹果,递给她,「请你吃,请当成是喜糖好了。」我又将一个苹果递给了燕青。   手足无措的红秀丽这才恢复正常,「兰夫人、葵长官,新婚快乐!兰夫人,你真的是太伟大了。」   浪燕青也闪亮着一口白牙给了我一个大姆指,「大姐,你是行的。」   「红秀丽,浪燕青,看来你们的工作确是太闲了。」皇毅抱着手臂,「减薪、马上消失,自己选。」   「啊哈哈哈哈~」红秀丽边傻笑、边拉着浪燕青迅速消失。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果然皇毅才是滞销的那一个。哈哈哈哈……」   「嫁了个滞销货也高兴吗。」   「我是个好人,要求不多,只要找到个比我还滞销的就成。」   皇毅没好气地拉着我回去了。晚上的时候,我们正襟危坐在床边又是好半晌。慢慢的,他伸手过来,牵起我的手,温热的体温从掌心中传来。我抿抿唇,侧身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他的双手合起来包着我的手。   「出去走走?」   「嗯。」我点了点头。   结婚的第三天早上,我顶着黑眼圈迎来甘草。甘草端着脸劈头就是一通训,我乖乖的领受了,然后将她骗去仓库,合二人之力整理好物品清单。至于皇毅则是回御史台去了,下午才回来陪我去管府回门。   晚上,第三次在床边正襟危坐的时候,我们对视一眼,爽快地落下床帘,真正意义上睡觉了。三天不睡?又不是神,怎么可能。半睡半醒间,皇毅抱了过来,我亦蹭了他一下,然后一起睡死过去。年纪大了啊,熬不得夜、熬不得夜。   就在我们囧然地结婚后的一个月,传来了悠舜病重的消息。   我拿着信,低着头,坐了在塌上,轻声问:「是甚么时候开始的事?」   皇毅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半年前我便觉得不对劲。当年紫刘辉重夺王位后,悠舜说他之前的病重都是假的,这其实是谎话。晏树,」他抬手揉着额头,「他比我更早察觉到悠舜有问题。」   病重这回事,非一日之寒,早该想到的。我叹一口气。   收到消息的这一晚,我和皇毅连夜去了郑府,皇毅先去看悠舜,我和抱着一个岁许女婴的柴凛坐了在厅中。我接过婴孩,孩子的脸虽然不是长得倾国倾城,但是双眼却精灵非常,也不怕生,第一次被我抱着也没哭,就是总望着她母亲的方向,绿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我抱好孩子,与柴凛一起坐了在椅上,伸手按着她的手背。   凛微微一笑,轻抚过孩子的头,「我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来的,从我第一天发现自己对相公心生爱慕后,我就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他会这样死去。转眼间认识相公也十多年了,但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时间过太快了呢。」   「凛,幸福吗?」但细算起来,他们成婚不过数年。   「怎么说?」她歪了一下头,「虽然是一个笨蛋,但正正是因为幸福,才会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呢。」   和这个笨蛋状元在一起也会觉得幸福的,大概就只有凛了?我逗了一下孩子,轻声道:「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嗯,是呢。」她擦了一下眼角,笑着将孩子抱了过去,「三娘呢,幸福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凛明了地伸过手来,与我牵了一下手。   隔了一阵,皇毅走了出来让我进去。我拢着袖走到悠舜的床边,他向我笑了笑。   「真的是要死了呢。」   「不是说谎了吗?」我在床边的椅上坐下。   「天知道。」   我微笑着,望着苍白瘦削的悠舜,「好玩吗?」你多桀的人生。   「一般吧。」他漫不经心地道。   「因为你,黎深都愈发讨厌陛下了。」   「随他去。」   我失笑,「太过分了。」   「他不会毁灭彩云国的,虽然会有点点麻烦,但是有秀丽小姐和红绍可在,很安全。」只是说了一阵话,悠舜就已经显得很累了,我正想告辞,悠舜却是止住我,「现在不说的,就没机会了,明天要留给陛下的。」   「悠舜很喜欢陛下。」   「主君没所谓喜不喜欢,但是,是挺喜欢他的没错。燕青也是一个很好的主君,在他的手下会得到我这种人所必须的全然信任,但是,包括他在内,大家都总是说累了就休息,没了我也成。可怎么办?」悠舜眨眨眼睛,「我想当独一无二、不可取替的呢。陛下说了,非我不可。」   我垂下眼帘,拉着裙带,「我倒是一直相信着『没我也行』地活下来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微微一笑,「彩云国之外,有另外的一个世界,但是蓝仙说,连他都不知道回去的路。」   「是吗。那样,泽兰小姐会不会仙术?」   「我要是会的,当初就不会头痛缥家搞进来了,我是货真价实的普通人。说真的,悠舜你真的是普通人?」何等的惊才绝艳。   「很不幸,是呢,这不正死着?啊,问你一件事。」   「好的,你问。」   「你有没有觉得大业年的历史有点奇怪?在一些重要的战役和政策中,总觉得有谁消失了。而且,到底当初是谁推荐秀丽小姐进宫当陛下的教育者?」   「这个我倒是知道。」我笑了一声,「那是霄太师,霄瑶旋,是前任的宰相,亦是紫仙的化身。再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似乎是性格相当恶劣,觉得不好玩了一走了之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陛下亦觉得王宫里好像少了一个人呢。」   「……听说,那一位经常出馊主意给陛下去追求红秀丽小姐。」   悠舜笑到咳了起来,「陛下的追求之路似乎还有点遥远,连皇毅都看笑话呢,百官护着秀丽小姐不让陛下追,陛下直投诉到御史台,皇毅亦作不知,只说了一句『还算能用』。我是看不到终点的了,秀丽小姐,大概会是在生命的最后才进入后宫的。」   「生命的最后?」   「是。详细的我也是不知道,不过似乎因为体质问题,只剩下八年的时间了。」   我暗叹一口气。天妒英才。   「泽兰,」悠舜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我知道就是放着不管,你和皇毅都会各自过得好好的,但是你说过的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因多管闲事而来的?抱歉。」   「不,」我温声道,「悠舜的道歉就免了。」   「最后的那一件事,泽兰要答应吗?」   「是,我明白了,算无遗策的郑悠舜大人。」   「郑…悠舜吗?」   「是,有甚么问题吗?」我牵了牵嘴角。   「是,没问题。下山时的愿望,以一种跟预期不一样的方式,实现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恍惚一不留神听了,就会随风而逝,「到最后,扮成好人了呢。」   「是,」我稍稍弯下了腰,反手轻握着悠舜干瘦得几可见骨的手,「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你就好好的为这个事实感到高兴好了。」   「是,我知道了。」他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温和。   第二日的中午时分,郑府就传来消息,郑悠舜病逝。他今年,尚不满四十啊,孩子也不过刚满周岁。我和皇毅过了郑府,凛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果然还是需要休息的。她去了房中陪着悠舜,我带着孩子,和皇毅接过了郑府中事。紫刘辉也在,他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样,一个人灰暗地躲在了角落中。听说,是他陪悠舜走最后一程的。被主君相送,悠舜会觉得开心?   没过多久,红秀丽也来了。她静静地坐在紫刘辉的身边,将肩头借给他哭。   待在悠舜的身边,再奇怪的人都不需要担心被嘲笑。虽然是因为残忍地不在意己心之愿以外的事,但却正因如此才能温柔地不会按所谓的「常理」来排斥其他人。嗯,他是可以很残忍的没错,但是却已经用温柔来盖棺定论,那就没办法了啊。   陪着凛过了七日,悠舜入殓,在京的黎深、凤珠、飞翔和来俊臣欢送了他们的摰友,我便亦回了。凛也是个可以挺过被友人「捣乱」葬礼的女中豪杰,没甚么……好担心的。   某人偷偷的用毛笔在悠舜的脸上画圈圈说是会保佑亡灵甚么的,我就当作不知好了。   皇毅扶着我上了回葵府的马车,然后骑马转道去旺季的府中。他和悠舜、晏树,才是一起长大的。坐在马车中,我低下了头,捂着脸,滑下了泪水。   其他人,也一定在不知道的地方用泪水送别着悠舜。   在下车前我用手帕抹好脸,略补了些脂粉,便回府中张罗着晚饭让人送去旺季府中。皇毅和晏树就饿死算了,但是旺季年纪已大,不宜随意吃漏一顿。皇毅送了信回来,他今晚在旺季府中留宿,第二天直接去上朝,下午才回葵府。我收拾好替换衣服和随身物品,再劳烦仆从多走一趟送过去。   我躺在空荡荡的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的下午皇毅回来了,脸容略带了些疲惫。我去了准备洗澡水和衣服,待他沐浴后牵着手一起回了房中睡下。我侧身望着皇毅的脸。   已经到了死了也不奇怪的年龄了。   不,果然只是悠舜太早死而已。   等皇毅睡熟了,我轻轻地拉开他环着我的手臂,悄悄起身披过床头的外衣,走到已然乌灯黑火的湖中亭,看着湖水。不过是园中的小湖,自然是一片的风平浪静,却是不知道由甚么时候开始,我的眼前起了波澜。   开始的时候,我和他并无深交,相隔数年在动荡的茶州中重遇时,渐渐的,多了交往。完全就不是印象中《彩云国物语》的那个郑悠舜。   连甚么时候要死都似乎是决定好了的任性笨蛋,带着一副满足了的表情离世。耗尽生命、伸尽手臂来到达的,那一个梦中的天际。   忽然,我的肩头被按着。我抬头一看,是皇毅。他坐了下来,我抿抿唇,正要抬手抹干净脸笑一笑,却被皇毅伸手揽住了肩,硬是将我的头按在了他的肩胛间。我牵了牵嘴角,然后,哭了出声。   皇毅一直抱着我,没松手。   半年后,旺季以病为由致仕,将少了悠舜压制、联姻之力已减的两党之争再一次缓和。作为首领,能够走到他平静致仕而贵族派不反的一步,是相当的不易,这也是多亏了悠舜在谋反事后仍百般拖延了近三年作缓冲的功劳。慧茄赴任黄州州牧,李绛攸和蓝楸瑛到了地方,姜文仲,也回朝入主中书省。   悠舜没有死在当年动乱的茶州,但是也再没有恶梦国试组一起在树下喝茶的日子。   某日,在我晾着洗好的衣服时,门房拿来了一封信。我放下手边的事,拆开一看,原来是燕甜的儿子王雁湖寄信回来,说他正要上京预备下一年的国试。八月时回到红州应试的他,已经顺利地过了州试   再然后,喜雀飞上了披着薄雪的梅花枝头,又到了新一年的春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兰夫人      又下雪了。   正在送皇毅出门上朝,灰朦朦的天空缓缓地飘下了上治七年的第一场雪。我抬头望着白雪静静落下,直至冰凉的雪花打湿了脸颊才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拉了拉皇毅的披风领口,「你先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伞来。」   「别忙了,」皇毅拉住我,「只是小雪,待会儿就好的。你回屋里去。」   「你今天骑马,风大,至少拿件披风?」我不等他再应便稍提着裙摆快步往回走,拿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出来给他披上。我望了望他,然后踮起脚尖将披风的帽子也给他戴上了,皇毅的样子莫名地好笑起来──像只毛茸茸的娃娃,还是冷着脸装高傲的那种。   皇毅撇开脸叹一口气,我掩着嘴低笑。他将我拉近,伸手抹去我发际间的雪水,低头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便转身出门了。我回房里再补了一下眠,起床后用了些饭就开始打扮,准备出门。今天是朝贺时节,有面圣品阶的官员自要进宫,没这品阶的也会出门相互会面;根据着丈夫的身份,品阶不够的夫人们自要帮着丈夫设宴会客,而品阶够的,则是清一色的夫人交际了。   好在皇毅平日少与他人来往,品阶亦够高,我真正要当心的夫人并不多,只是大时大节,我不出面也不好。况且,后院可以做的事其实也不少,单是看夫人们的说话对象,也就可以看出谁家官员与哪家熟。夫人间的关系,都是跟着丈夫来定的,只有少数是儿时的手帕交或是死对头,那倒是另作别论。要真心交好的也有,但能够撇开各自丈夫的因由而引为知己者,万中无一。   当官夫人也可以成为蜘蛛侠的,哈哈。   我亦没想让自己过于脱离朝政,做这些,正好。   今天是尚书省的一位夫人宴客,以我的品阶晚些到亦无妨。悠闲地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中,我抬手滑过触手温润的白玉葵花耳坠,想起了本该是夫人间身份最高的柴凛。她本是要在去年出仕的了,但为了悠舜的孝期,也是为了好好休息,照顾孩子,便打算出了热孝才让朝廷夺情出仕,只是她和工部之间的合作并没有停止,她休息了大概三个月便又复工了。凛的话,自然不会出席这些活动了。   我刚一踏进府门,该府的丫头便来迎进。我正奇怪着这家向来精明的夫人怎的疏漏了,没让人在门前唱诺名号,可我看看那一脸机灵的小丫头,便亦笑了笑,没多问,随着丫头走就是。丫头步子慢,我亦跟着慢了。近得大厅了,听得厅中人的议论,我摇头失笑。   「葵夫人的命生得可真好,一介商女都变成了当朝的三品诰命。现在除了彩七家的当主夫人,就姜夫人和最高女官的品级还压得住她吧?要不就该数太傅府的宋太夫人了。」一位夫人如是道。   高官们不娶妻、重要官职从缺也不是我的错啊。我噙着微笑,在厅外顿足,领路的小丫头也等在了一边。我低头拢了一下袖,且听一下到底主人家想让我听的是甚么。   「这是圣上下的旨,我们妄议不得,」另一位老夫人插言,「亦是葵夫人当年赈灾的功劳。这品性看着还过得去,就是不知妇德如何。」   「也是,紫门葵氏,如此名门,如若绝了后人……」   好的,我明白今天的主题了。我笑了笑,举步走进,各家夫人也起来向我行礼,相互见了礼,便落坐聊天,听曲吃茶点。新年过节,到处都是一片的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宴后各家夫人散了,主人家钱氏夫人请我到后厢房一聚。   「葵夫人,」年纪比我稍长的钱氏拉过我的手,「今天你听到的,就当没听过,是丫头年岁尚轻,不会带路,你别往心里去。」   你妈,欺负人故意给说话我听、先来一个下马威,还给我装知心姐姐。说起来,钱氏是填房,出身不高,和她丈夫同品阶的同僚元配夫人们,在身份、年龄上都说不上话,自我进圈后她倒是一直刻意拉拢我来着。只是,她忘了一个官夫人的法规──我们的身份,是丈夫给的,同阶的尚要拼娘家,可比你高出不只几阶的,就是娘家出身比她低,也没必要看她的脸色。   我便亦低下头,拿起茶杯,轻呷一口,没搭话。钱氏的脸色尴尬了一下,可是亦不敢对我变脸。看,这就是品阶,皇毅你快点再坐高一些,夫人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我本以为不搭话就可以消去钱氏原先给的下马威,她见事不可为便会退却,两相无事就罢了,没想她还坚持了下去。   「不过这事,妹妹还得多注意一点。」   ……妹妹。   钱氏续道:「依我说啊,这葵大人呢,待你是极好的,妹妹也是个有福气的主,相貌长得好,可是妹妹的年纪毕竟……就不必冒那个险了。」   我轻轻放下茶杯,转头望向钱氏,笑了一下,就看她还能说甚么。   钱氏忽然咽哽了起来,还用小手帕抹了抹眼角,「我家老爷待我也是极好,可我多年无所出,为了老爷,便为他纳了一门妾侍。当年啊,我这心啊,痛得不行。这个我懂,可这苦必需得咽下去。这熬过来了啊,」她放下手帕,望着厢房门外想象中的青天,「就是福到。妹妹出身商家未必懂,这为着孩子的前途计,就是妾生的,在我们这些名门中也绝对会由正室抚养,再过几年,孩子大了,亲我们,那妾侍年老色衰,以色侍人者比不得我们正室,我们又得了个贤妻的美名,最终福气不都回来我们这边了呗。」   用词变成「我们」了。钱氏唱做皆全,为的是这般啊。我恍惚很理解她一样,向她又笑了一下。   钱氏又再说了几句「知心话」,便道出来意:「……我这个远房侄女啊,中人之姿,良家出身,最要紧的是乖巧、嘴笨,将来妹妹不怕难以拿捏。出自钱氏家门,却是无父兄的孤女,将来生了儿子,妹妹将她抬为贵妾既不怕失礼葵大人,亦不怕她势盛。你也是管大人的义妹,更是圣上赐的婚,葵大人不会看轻你的。」   我笑了笑,一句也没应,一杯茶喝尽便起身告辞。正往外走着,钱氏也亲自将我送出大门,却是在我上轿前看见不远处的柴凛。大寒天里,她却是冒着风雪,正拿着一幅图对着大街不知道在比划些甚么。是了,听飞翔说,朝廷注意到了贵阳的火灾事件,正有意令工部修整街道,好预备火灾救援。   我收回踏进轿中的脚,扬声道:「凛。」   柴凛转过头来,笑着向我挥了一下手。   「那是……」钱氏皱了一下眉,「郑夫人?」   我向她笑了笑,不再多作理会,转身向轿夫亦交代了一声,便拿过伞子,稍稍提起裙摆,向柴凛走去,「这种天气你怎么还出来了?」   柴凛指了一下她的衣服,「新制的鹅绒衣,冷不着的。」她给我仔细地介绍着做法和好处,「改日给三娘府上也送去?」她倒是从不藏私。   我抬袖掩口失笑。凛才是穿越来的?她家连会自动倒茶的机械木人都有,方便到不得了。我都上她家拿了不少东西了,从洗衣到做饭的工具,甚么都有,凛不再做生意真的是太浪费了,要不她绝对是家用器具大王。   「三娘也出门了?」她用眼神示意在不远处犹向我们探头张望的钱氏。   「今天如此时节,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得不出门。」我携着凛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   她收好东西,也搭上我的手,「我从来做不得这种事,自小就是念着茶家,不晓得如何在这方面帮助相公,当年肯定是连累相公被同僚嘲笑了。」   「天下之路何奇多?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不是一路人,谈不到一处也是自然,嘲笑却是说不上的。记得悠舜好像说过,凛是一位很可靠的妻子,能够娶到你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气。」我低头温声道。   凛笑道:「三娘却是真正的贤内助。」   积了雪的路,我的长裙略为碍事,我便弯下腰将裙摆扣到一个暗扣之中,将之变得短了些,但亦不会有碍观瞻。   凛看着我的动作,「……亦就是这个时候才看得出三娘是黑州人氏。」   「你别笑我了,」我直起身来,与她继续一道沿街走着,走出大街后,商店都因着过年而关了,却不见冷清,三两孩童还在奔跑不已,「我本来也是一口的乡音,却是行商多时,有时候为着掩饰身份,逐渐改了。」   「可三娘就算是本身的声线柔和,细听起来语调却也不比蓝州软语,还是更偏向黑地硬朗呢。」   我佯作生气,「你就是成心来取笑我的?」   凛眨眨眼睛,「哎呀,露馅了。」   我们相视一笑。正在谈着,凛引我去了城西,见到了同样拿着图纸在看的吏部侍郎杨修……他的手上还抱着个女娃。凛低声解释,道吏部正在研究按着新的城市规划来重新调整城中官吏的布置和职权。随着商业日益发达,许许多多的大城市在彩云国中兴起,凛说若此番贵阳改建之事能成,吏部希望可在全国的大城市中广而推之,此事便亦劳动了杨修亲自来察看。   不过,看图纸可不是随随便便甚么人都会看的,结果……被嫌弃了的杨修大人便等在这帮忙看孩子了。   「兰夫人。」杨修艰难地抱好孩子,勉强地向我拱了一下手。   我微笑着回礼,「你好,恭贺新春,杨官吏。」我接过他手上的小女孩,两岁的孩子也真不轻。   女孩眨巴着眼睛,望望我,然后道:「兰姨,好。」   我用衣袖抹了一下她的额角──杨修竟然抱着女孩在露天的地方转,孩子都被雪水打湿了──笑道:「远姬今天也好。」女孩当然就是柴凛和郑悠舜的女儿,郑远姬。   寒暄几句,我便让他们二人先去工作,孩子我来看就好。我抱着孩子坐到一处难得正开着的摊子中,叫了碗热的肉汤,喂着她喝。大概是遗传的威力,远姬不过如此年岁就已经是非常聪明,我随口教她一句诗,她转瞬就背了起来。我一时兴起,便教着她背诗。   店家的孩子也围了过来,偷偷地听。我笑着也教他背,这个看似已有四岁的孩子却不及远姬背得快,远姬就像个小大人一样,耐心地教着小男孩,一字一句地反复念给他听。我看着孩子的互动,撇开脸偷笑。   「哎,这时节,」店家的大娘向我搭话,「夫人怎的一个人出来了?」   我随口笑道:「等着夫君下朝。」   「原来是官夫人!哎呀,您这通身的气度,我一看就知道是贵人了。不过快要下大雪了,您可得当心啊。」   大雪吗?我抬头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谢谢这位大娘的提醒了。未知是不是能够劳烦大娘帮忙去顾一辆马车来?」我拿了一点碎银给她。   「兰姨,」远姬轻轻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夫君是甚么?」   「不能吃的。」   「……」远姬的脸容囧了一下。   我失笑着轻拍她的头,「是你母亲的丈夫,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   「但是,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现在没有在一起?」   「已经是一辈子了。」我轻声道。   「已经?」远姬眨了一下眼睛。   「用尽全力地爱对方到不能够再爱的时候,就已经是一辈子了,再之后的,就是再世为人。」   「……能吃的,好像,比较快。」   我笑着点头。   「兰姨,见过父亲大人?」   「是的,」我用食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的父亲和你一样,都是绿色的眼睛。」   远姬眨巴着眼睛,然后抬起小手好奇地摸着自己的双眼,却是屡屡摸到眼皮上。   杨修和柴凛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又一次飘下大雪,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迹象,我先用马车送了他们回去,看看天色,便再转至宫门前。下雪了,皇毅还是骑马的话会容易着凉的。   马车停在宫门的不远处,我隔着车窗,望着巍峨的宫城。积雪慢慢的在宫墙边堆了起来,雪花在人们偶尔而至的灯火间飞舞,恍惚是一只只的小小幽灵。   在宫门下钥前,我看见了牵马而出的皇毅。我拿过伞子便下了车,迎了上去。   「怎么来了?」皇毅皱着眉牵起我的手,双掌合起来包住我的手,搓了搓。   我笑了笑,将伞子移到他的头顶上。他转身交代宫门的人代为照顾马匹,然后将他身上的披风披在我的身上,系好了披风带子便接过伞子,扶着我在雪中离去。   「等等!」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背后叫道。   我正要回头看望,皇毅却是冷着脸加快了脚步,道:「不用理。」   「……」很伟大,是谁这么伟大惹着皇毅了?我还是扭过了头,越过皇毅的肩头看见宫门前有一个熟悉的老人家在跳脚。   「葵家的臭小子!」老人家叉着腰,大声叫着,「你给老夫站着!」   皇毅的脚步再加快了一点。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拉着皇毅的衣袖让他停下,转身向老人家挥挥手,「慧茄大人,久未相见,近来可好?」   慧茄快步走了过来,瞪了我一眼,「装甚么乖,知道我回来了也不上门拜访?」   我笑眯眯地向他行了一礼,道:「妾身惟夫君之命是从。」将事情全推到了皇毅身上,一推两清。   皇毅扫了我一眼,「慧茄大人,改日定必登门拜访。内子身体稍有不适,告辞。」他倒好,拿我当借口。   慧茄望了望皇毅,又望了望我,抽了抽眉毛,「你们俩在老子面前玩甚么……」   我很老实地说:「夫唱妇随。」哈哈哈哈。   慧茄捂了一下面,却又在下一刻昂了首,精神满满地冲着皇毅的面门吼道:「我不管,皇毅小子我告诉你啊,小兰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老占着不放人!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的,对不对?你呢,臭小子,年前才逼着咱家小兰嫁给你,老夫可等了足足三年!让开!连个面也不许见,旺季都没敢不让我进府呢。」   皇毅将我们顶上的伞子让给了慧茄一点,他的一边肩头立马就铺上了雪花,口上却仍是一刻不停:「第一,兰是我一个人的,不清楚的可以自己去翻彩云国的户律。第二,我认识兰远在你之先,说先来后到的话你就只是个笑话,头脑退化到此等地步的可以去翻翻看十二年前你自己签下的保媒书。嘛,看在你专程给我送笑话来的份上,我就不多计较了。第三,旺季大人是自愿让你进的府,不是没你的办法。」最后一句他亦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一点都不心虚。   我抬起袖子掩去咬唇忍笑到快要抽搐的脸,仅仅露出眼睛,看着慧茄张着嘴呆了半晌后无力地耸拉着肩膀的可爱表情。   啊,慧茄吹胡子了。   「慧茄大人,晚辈告辞。」皇毅冷着脸将伞子塞到慧茄的手中,信手给我戴好披风的帽子,揽过我的肩扶着我就走了,只余慧茄孤伶伶地呆立寒风中。   上得马车,我笑到快要喘不过气来。   皇毅叹了一口气,从后环抱着我,他的双手包着我的双手。   「下年就没事了。」   「为什么?」我侧着脸,抬眼望他。   「等我的品阶比他高,就可以直接将他丢出大门。」   「……」原来你已经被慧茄缠上了啊。我失笑一声,轻声道:「是,相公要努力工作,爬上去。」   「为什么今天这么积极了?」   「我今天用品阶欺负人了。」   他斜看了我一眼,「嗯,用多点,免得手生。」   我转身埋首在他的身前,大笑起来。皇毅拍了一下我的侧脸,低头在我的发间吻了一下。   「下次别出来了。」他在我的耳边道。   「顺道而已,我可不是会没事也在数九寒天中出门的人。」我抽出被他牵着的手,然后将冰凉的双手印到皇毅的两边脸颊上。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我笑到倒在椅上。   皇毅将我拉起来,我顺着他的力度靠在他的肩上。   咕辘咕辘,咕辘咕辘,马车在大雪中往葵府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惜取眼前人      打听得某家夫人的小道消息,此行目的既了,聚会尚末完结我便告辞,乘上轿子打道回府。前些天尚书省一个官员的夫人钱氏有意给皇毅送侍妾,虽然她说是她娘家的远房侄女,姿色一般,但是我打听回来的却完全不是这样。那个女子是钱氏的丈夫专门找回来的绝色美女,然后寄在夫人的名下,想通过我给皇毅卖个好。   竟然想贿赂御史台的长官……我理了理裙上的皱折,扶着轿边下了轿,回到葵府。亦对,人情、钱都在皇毅这行不通,他官位又够高,一般人想求到皇毅那还真是没甚么法子,如果由我来作主纳妾,打了个幌子,那人却以为皇毅大多会答应。这位官员所求何事,我大概也知道,皇毅向我略为提过。皇毅的书房随得我进,朝中之事我算是略知一二──真不能让我知道的事,皇毅亦自会收好的啊,他可是葵皇毅。   准备好今天晚上的饭菜,我便带上琴去了庭院,坐在亭中练琴。   但是,今天的似乎静不了心,我便亦不再强求,停下了,转身坐到了亭边的木椅上,倚着栏杆,看着已然结冰的湖面,被夕阳艳照,晒得一片橙黄橘红。偶然几许湖面不平之处,还折射出彩虹七色。   「我回来了。」皇毅向我大步走来。   我笑着站起,「是,今天辛苦你了。」   「在看甚么?」   「没甚么啊,」我转身望着只余最后一丝金光的湖面,「在发呆。本来是想练琴的,你早些天不是在埋汰我功课都落下了吗?但是琴搬出来了,音也调好了,却是犯懒,不想练。」   他站到我的旁边,低头侧望着我,「想甚么?」   我笑了笑,随手一指,「想那夕照。」我转手绕住皇毅的手臂往回走,「先去吃饭?你今天回来晚了,应该饿了?」   他望了我一眼,「嗯。」他搭住我的手,扶着我走过一地的雪花。   饭后皇毅去了书房继续工作,我收拾好东西,让门房关了府门,转身也吩咐了仆从去烧洗澡水,便亦走进了书房。皇毅眼也没抬,却是用手边的毛笔敲了一下已然干涸的墨砚。我无声地弯起嘴角。他这个样子真是看多少次都觉得气人,就像使唤人是他葵皇毅与生俱来的天性一样。我安静地走过去,挽起袖,开始磨墨。   「十五那天旺季大人会办家宴,慧茄大人亦会来,」皇毅将一份刚写好的公文放到一旁吹干,「你今年的答案预备好了?」   「嗯。说实话,」我加了一点点的水,调着墨色,「答案是早就想好的,悠舜亦知。」   「我知道,」他又拿起了另一份厚厚的公文,「不然你也不会答应嫁给我。你的名言是『单单为了那种伟大的理由是使不动我』吧?」   我笑了笑,转开话题,「是了,尚书省的那一位,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已经在变着法儿的想来讨好你。」   「嗯,」皇毅亦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你先安抚着他们。」   「要多久?」   「不出一月。怎么?他们很难缠吗?」   我笑出了声,「怎么说?」我将墨碇放下,将墨砚推向方便皇毅的位置,然后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次的好处,以我的立场来说,还真不太好推辞。不过只是一月的话,再拖一下也是成的。你别担心,」我侧头笑道,「绝对不会让人在我这里取得消息,反过来骗一下也成。」就先安抚着钱氏好了。   「随你喜欢。」   柴凛说的所谓贤内助,我想,其实就是对皇毅来说如此可有可无的存在。我拿起茶壶,缓缓地沏起了茶,细细地烫着杯。联姻只是为了挺过悠舜离世的朝局震荡,到现在虽然只是成婚半年,但我们的联姻,对皇毅来说亦是可有可无的了。   想跟他说一些事,却又不想打扰他工作,最终,我还是静静地奉上了茶,坐到一旁拿过收在茶几底下的针线篮子,绣起了花。前些天皇毅的荷包磨损了,如今的我对于这些小东西还是勉强能缝得来的,便想给他再缝一个。早些时候我亦去让绣庄多做几套衣服了,得找个日子去看看进度如何,希望能赶在新年复朝时给皇毅穿上。   烛芯啪咧、啪咧地悄悄响着,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吹。   等皇毅处理好事情,他低唔了一声,大概是累了。我将针线缠好放下,拢着袖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揉着他的太阳穴。   「是,辛苦你了。」我低声道。君不见高官皆易白发?啊,是了,黎深这起人是例外,但是就连鬼才郑悠舜都熬到死了,皇毅当然亦是很辛苦的。尸位素餐,可不是皇毅的作风。   要一个一个的,将坏人都打走,就像是超人一样的工作。不,是蜘蛛侠才对,哈哈。这个蒙着面的蜘蛛侠。   皇毅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小心地拿捏着手下的力度,按着他的太阳穴。   半晌,他抬手拉过我的手,一些甚么东西被塞进我的手心里。我在他的示意下打开手心一看,噗一声笑了出来。是城西一家小店的奶糖,就在我以前开豆腐脑摊子时铺位的不远处,收摊时我亦爱绕过去光顾。我将糖纸拆开,塞进了嘴,然后弯下腰从后伏在皇毅的肩上,双臂绕过他的脖子。   「是,谢谢相公。」我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侧首笑道。   皇毅瞟了我一眼,然后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我。我接过来,却是打不开盒盖……为什么礼物盒子要是个精巧的小机关?向我炫耀你的手很巧吗?盒上有葵纹,显现是皇毅亲手做的。我直起身来努力地与盒子搏斗良久,皇毅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恶质地望着我。   答的一声,我总算是打开了,哗哈哈哈~   我看见一只被雕琢得很精致的白玉小人正安静地躺在丝绢上。我将讨厌的盒子丢给皇毅,拿着小人仔细地看了看,只见……小人的表情……该怎么说?很臭屁又带点恶质的冷脸?我看了看明明在送礼物给妻子但还是坚持冷着脸的皇毅,又转头看看小人,咬了咬唇,终究是忍不住伏在皇毅的肩上弯腰大笑起来。   甚么啊?雕个自己的小人送给我?重点是他竟然亦打趣起自己的冷脸了。哈哈哈哈。   我的耳边,听得皇毅没好气地轻叹一声。   我抬首,笑容满脸地凑前亲了他的脸一下,「是,谢谢相公。」   皇毅盯着我好半晌,冷脸终于破功,扬起了嘴角。我笑着往他的唇上印了一下。皇毅一手按住我的手,另一手按住了我的后脑勺,吻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侧坐在他的腿上,皇毅低头伏在我的颈间吻了一下,便直起身来,将我按到他的身前,一手抱着我,一手顺着我已经散下的长发。我伏在他的身上,低下头,庆幸着烛火的熄灭让他没有看见我已经再亦控制不了的表情──如其说是控制不了,还不如说,是累得不想再去控制了。   皇毅又是,停在了这一步。   我们至今尚末圆房。   好一会儿后,我轻轻拍了他一下,「去沐浴,你明天还得回宫里去,再待下去就该晚睡了。」   「嗯。」他应了一声,却又再多坐了一会儿,低头吻了一下我的发际才起身走出书房。   我收拾着案上的文件,收拾着、收拾着,然后停下手来,抬头望向窗外被云层挡住的朦胧月色。   皇毅他,明明知道我是同意了,却还顾忌我的心意到此等地步──我不喜联姻,皇毅是知道的。他这半年来都对我关怀备至,努力到几乎是小意奉承。我听其他御史台官员的夫人说,皇毅以前月中才会回府一次,亦从没准时下朝的时候,连带着她们的丈夫亦是加班狂,和现在大多数时候都会回府用晚饭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是,他甚么时候是这种人了?   我眨眨眼睛,觉得双目有点酸涩。   皇毅和我在一起,是很辛苦的。   我拢好文件,然后缓缓向外走去,转身关好书房的门,再慢慢地走回我们的房间中。   初五那天,虽然宫里还在新春罢朝,皇毅还是回去处理公文了。我将他送了出门,便回房换上久违的骑装,骑马出府。   「阿三!」城门前,飞翔向我举直了手臂猛地挥动。   「二哥,早上好。」我笑眯眯地向他挥挥手。   飞翔亦上了马,我们一道骑马直往城外的山间而去。马匹疾驰,迎面而来的寒风刮得脸颊生痛,却还是觉得爽快无比。一直跑到山下,我们翻身下马,将马系好便拾步而上。   在飞翔的拉扯下,我们一起走到这座矮山的山顶上。放眼望去,这座山却是不够高,风景不够好,可这份宁静已足。飞翔向我抛来一个酒囊,我接过,拍了拍大石上的积雪,然后坐下,仰头喝了一口酒。是白州的酒,入口辛辣。   飞翔随意地坐了在地上,支着一条腿,背后靠在树干上。   就在新年前夕,飞翔一直心慕的那位绣庄巧手小张娘,旧病复发,最近都缠绵病塌。小张娘的病是天生的,她的姐姐张氏娘子亦心痛她,一直照顾着她,也就没让她嫁人,直到数年前小张娘和飞翔在贵阳街头的一场偶遇,才从此牵起了彼此间的缘份。   小张娘怕拖累飞翔,一直都没肯答应下嫁。   飞翔喝着酒,笑容落了下来,面容沉静地望着山下的雪白。   相遇是这样的幸福,但要幸福起来,却是那么的不容易。   「二哥,」我轻声问道,「幸福吗?」   「当然的吧。」飞翔拿着酒瓶向我晃了晃,勾起一边嘴角笑道,「我可是很惜福的人。」   那就好了。   「妹子,」他将手肘托在支起的腿上,「决定了?」   「我早就决定了,」我抬头望着澄明的天际,「大哥和二哥都想做的事,凛和红官吏努力进入的地方,有机会的,我亦想去看一看。记得刘子美?说的是真的那个紫州州试第二名,前军中文书。虽然我俩素未谋面,却亦略略可以体会到他的心情。我这样说可不是说看不起商人,只是不同的位置可以做到不同的事,君子不器,却亦各有所长,以我现在的条件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那去看看,也无妨。」我笑着说,「啊,你可别指望着我会跟你和大哥一样拚命。」   飞翔望了望远方,然后信手将手中的酒囊倒置,将酒洒了在地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酒,洒了在地上,祭悼亡者。   想了想,我站起身来,正了衣冠,向着崖下一望无际的白雪与崭露头角的翠绿,正式地行大礼跪了下去,三叩首。   父亲大人、李文显大人、林牧大人,新春快乐。   飞翔手腕一甩,将酒一滴不剩地洒出,笑道:「新年快乐,小子给您们拜年来啦。」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   午后我们便下了山,各自回府。虽然我没有很伟大的理想,亦没有一个要一直向着它不疑惑地奔跑的梦想,我有的只是一些小小又大大的贪心和野心,但是,我亦算是很努力地走过来了,是不是?只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不怕沾污您们的名声,堂堂正正地成为您的学生。   李文显说,当有一天我做了一件值得自己自豪一辈子的事后,便算是出师了。   真的是既容易又困难的出师题。   回到葵府时,皇毅却是比我先一步回来。我快走几步过去,尴尬地道:「我现在才去买菜,你先等等?」   皇毅拉住我的手在厅中坐下,「不是说了让你多顾几个人了?」   我笑道:「嫌弃我手粗了?」我反手握住他,「别多想了,早些年我学骑马的时候就把手给刮烂了,那两年跑乡下去了,也总得给自己洗洗衣服?虽然这手有点变形,想要成为琴的大家是没可能了,可我本来就没那天份,弹琴是为了修养自身、排忧解烦,如若为之而多生烦恼,岂不是倒末本置了?」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当然,相公允许我偷懒还是一件非常好的事。那么我们今晚就吃得随便一点?就下个面算了。」   皇毅屈指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别忙了,我去做。」   我摇摇头,「你办公也累了,这是我惟一能做的,就别跟我争了。」   「你不用做甚么也会是葵府的女主人。」   闻言,我愣了愣。虽然皇毅办事向来干净利落,但是在这种话题上说得如此直白,是第一次。我稍稍抬起头,正对上皇毅灰灰蓝蓝的眼睛。   他尖刻起来的时候,眼神那叫一个寒气逼人,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很好看。   「皇毅,十五的晚上我们出去玩?」我再次低下头来,笑着伸手抱着他的腰。   「……嗯。」   「……为什么要迟疑?」   「我没想到你还会对灯会这种东西有兴趣。」   我抽了抽嘴角,「你有所不知,大婶其实也可风花雪月。」你给我去死。   皇毅失笑着揽过我的肩,轻声道:「早已预备下了。」   又逗我玩!我亦笑着用头碰了一下他的肩,「是,谢谢相公。」   过了好一阵子,夕阳余晖晒满了厅门前时,我望着一地绚烂的金黄,道:「皇毅,十五之日结束前,我要跟你说个事,你别生气。」   「为什么不可以现在说?」   「因为你会生气的,我不想这么早就挨骂。」   「……你又在打甚么主意?」   「相公英明。」   「……」皇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将脸埋在他的身前,大笑不已。   喜不喜,是一回事,认真地过得好,又是另一回事。我一直都希望皇毅过得好。   十五那天的清早,我和皇毅先是去了葵氏祠堂遗址走了走。葵氏一族的所有,都被先王摧毁净尽,连族墓都不复存在。不是有多恨葵氏,而是,先王立心要除去所有可以凝聚家族的一切标记。陪着皇毅略站了站,便转道去旺季府中一道用饭。晚上的时候,慧茄亦如约来了。   开饭以前,我扶着慧茄走到了庭院之中。   「章小兰,你今年再不答应,我就没力气再管你了。」慧茄磨了一下牙,「葵家小子,难缠死了。」   我忍了忍笑意,「是,我明白了。」   「……你说甚么?」慧茄眨眨眼睛。   「我是说,我答应了。」我放开扶着慧茄的手,敛衽向他行了属下官员的礼,「以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我抬头向他笑了一下,「皇毅只是想我可以安生地度过这个假期而已,请大人切勿见怪。」   慧茄的脸渐渐变得严肃,「想清楚了?」   「是。不过有一事还请大人准许。我并不想要州主簿之位,随便一个胥吏之职即可。」州主簿一职位列七品,一下子就跨过了低层官吏升进中层的关卡。   他思索半晌,然后反应过来,皱了一下眉,「小兰,想清楚。你和皇毅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该走的路郑悠舜都已经给你安排好,没必要如此。」   我笑眯眯地道:「大人不答应,我就不答应了。有来,才有往啊。」   「……该死的臭丫头。」慧茄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脑门上。   饭后慧茄和旺季自去了聊天,也来了的晏树则是粘在了旺季的身边。当此上元佳节,我与皇毅亦如早先所约,上了贵阳街头看灯。走在大大小小的摊档间,我提着一盏小小的金鱼状花灯,拉着皇毅的手臂随便地悠转。   「为什么是金鱼?」皇毅虽然乖乖地掏钱给我买灯玩,但这位老是要埋汰我品味低下的货还是狠狠地皱着眉。   我笑着摇了摇手上的灯,让那一点在花灯会中微不足道的小火光在空中晃了晃,有着一点令人目眩神迷的味道,「那是在祈福。如果不好好地对待金鱼之神,下辈子会成为金鱼的。」   「头被撞到了我带你去看大夫。」他干脆地下结论。   「……太过分了。」我这是在开玩笑而已啊喂,我单纯是觉得这位金鱼君让我觉得很有亲切感而已。   「开玩笑的。」他故意冰着张脸道。   我楞着张了张嘴,回过神来了便大笑起来,皇毅亦缓下脸容,随着我扬起浅笑。走得累了,皇毅便带着我走到一家早已订好位子的酒家上,从二楼的包间望去,正是被灯火点得亮了起来的贵阳。稍稍休息,小二便上来说时间该到了。我和皇毅对视一眼,一起走到了露台栏边上,昂首望向天际。   嗖的一声,一束火焰冲上了天际,然后呯的一声,绽放出七色的烟火。我侧头望去,站在旁边的皇毅被烟火的光芒映着。他的五官到底是不比年轻时分明,我却觉得更为深刻。   「皇毅。」   他转过头来。   我扬起了笑容,「你休了我好不好?」   闻言,皇毅僵住。   我保持着笑容,努力地正视着他此刻的表情,「当然,如果你愿意和离那就更好了,虽然我不介意名声,但是这种事,果然还是应该好好地介意一下,是不是?不过要是你介意的,用休的就可以,我不介意。」   到了此时,我们联姻的作用已经是近乎没有,悠舜的下一步就是让我在慧茄的扶持和皇毅的势力下出任州官。由于姻亲关系,我不再算是强硬的保王派,但以我的往绩又更不是贵族派,加上公正严明的名官吏慧茄,我的立场便会变成了中立派。待我的官位日高,在朝政上的影响力日大,皇毅亦可顺势将贵族派整合,拉向中立,随着时间让派别之分慢慢消弭。我的作用,就是作一个象征性的代表,踏出贵族派迈向中立的第一步。至于王,紫刘辉不是器量狭小之人,飞翔、凤珠他们亦对事不对人,只待年轻一辈的保王派历练归来,两党之争就算是平了。   等他们将我扶持起来,我的官位日高,与皇毅的互惠日多,势力纠缠,最后,我们便会变成牢不可破的联姻关系,平平安安地一辈子捆在一起,比一纸婚书还要有保证。   只是,我哪有如此重要?就算没我,我相信皇毅自己也绝对做得来的,大不了换计而已。而没了皇毅作后盾的我,却没有足够的资本一举踏上七品。   路有很多,最终的走向,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   我依然会为官,皇毅,依然会做到他想做的。   「皇毅,」我双手垂放交叠在身前,转过身来,正向着皇毅,「你说好吗?」没有后悔选择这个终点,却想改变前进的路径了。   我不想变成只会令他辛苦的人。   皇毅稍稍的,睁大了眼睛。   我将唇边的弧度再向上提了提,庆幸已然熄灭的烟火没有映出我大概是红了的鼻尖。   为了约定的幸福而变得辛苦,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请你向着你的那个梦想继续前进,好好地,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三章 彩虹七色      咣当!   桌上的杯子被皇毅反手猛地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包间内皇毅的背影。方才他听见我的话后,僵住了脸好半晌,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在桌边顿了一下,抬手就拿起杯子猛地砸在地上。   门外的小二听得声音,推门走了进来,看看我们,又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重新关上门。   我抿了抿唇,刚要举步走向他,皇毅就大步直走出了包间,一眼都没再望我。我在门边站了站,然后关上房门,转身坐到桌边,低头拢袖。这个笨蛋,砸杯子也是个技术活,不可以砸得如此靠近自己的。皇毅的手,被飞弹起的碎片割伤了,血自他的手背滴落,我却没来得及察看他的伤势。   我望着热闹的街外,上元节缤纷的色彩尚未退去,我和皇毅,就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真的是结束了。   街外的杂事总是这样那样的一团乱,好不容易理顺了,我们自己却已经被世道变得一团糟。悠舜,你就没想过我和皇毅这样开始的婚姻会是如此结束的吗?你这个不负责任的大笨蛋,给我死回来啊,让我好好的,打一下。   其实是我亲手打破了他的布置。   我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掩着面,泪水不停地滑下。我渐渐的弯下了腰,哭声溢出了唇边。   吱丫一声,房门被推开。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皇毅在我尚未来得及抹脸时便已弯腰环抱着我,他身上清浅的龙涎香清晰地传到我的鼻间。他伸手抚着我的后脑勺,低头吻了我的头顶一下。   「对不起,吓着你了。」皇毅低沉的嗓音,放得很轻。   我将头靠在他的身上,眼泪流得更急。今时今日,你还会认为我是个会被砸杯子吓着的人吗?明明是我不好,明明受伤的人是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如此小心?你明知道我不是被吓着的。我的胸口像是被甚么揪着,像是有人在拧毛巾一样,将泪水都给挤了出来。皇毅没再说甚么,只是一直不断地抚着我的脸颊,轻拍着我的背。我稍稍直起了身,吸了吸鼻子,拉过他的手察看。幸好伤口不深,只是稍为割伤。我抹了抹脸,让皇毅坐下,唤来小二拿过伤药,先给他的手上药。   然后,我们牵着手,沉默地一起回了葵府。   这一晚,皇毅去了书房睡。   接连好几天,皇毅都避开了我,连家都没回,一直就待在了御史台。我既已答应慧茄为官,自亦得跟他一起去黄州,现在离慧茄离开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我一边在府中静待着皇毅,一边收拾着行装,准备再次离开贵阳。   皇毅不是会逃避现实的人,我只需要等着,就可以了。   一日午后,我坐在房中窗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大概是□□魅人,泪水又滑了下来。我闭上眼睛,将头靠了在窗边。辛苦的,那就分开好了,可是把话说出口后,我却没觉得轻松多少,皇毅就更不用说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近不得,远不得。   会是,爱吗?   这原来是一种如此痛苦的东西吗?   我们过往的针锋相对,我们未来还要继续下去的各自想法,这都是不可消去的东西,现在要怎么做才好?为人数十载,我却还是学不会这一课。   二十日的晚上,皇毅终于回府。我一如既往地将他迎进后,转身去了厨房给他做晚饭,他自去了书房,依旧沉默。大概他亦无心与我一道用饭的了,我便将饭菜放在托盘上,端去了书房。   「回来以前有用过饭吗?」我弯腰将饭菜逐一在书房中央的圆桌上摆好。   他顿了一下,摇头。   「那就用过饭再做事?不想吃的亦先喝口热汤,饿过头了惹得生病起来,倒是得不偿失。」摆好饭碗,我拿过旁边的水盆,给他净了手,「抱歉,因为没有想着你在这个时候回来,只好急忙地去备了些菜,亦没顾得上给你梳洗。」   他还是没说话,只由得我摆弄──倒显得我像是话唠一样。   我放下手帕,正要捧着水盆离开时,皇毅抬手按住我,「抱歉,我该提早给你说一声的。」   说话了、说话了~我笑眯眯地说:「是,谢谢你会这样想。」他平日要是不回来用饭都会使人给我送信的,这几天没回家,也有通知我他是在御史台,今日只怕是气过头了,一时忘记而已。我拉过他按住我的手,将他按坐到桌边,温声道:「先吃。」便走了出去。   我留在房中看书,待得时辰该差不多了,便想要起身去给他收拾碗筷。   再次推开书房的门扉,刚一抬眼,就见皇毅抱着手臂站在窗边远眺的背影。夕阳西下,房内的光线渐次暗下,皇毅直挺的背影依旧。   骗谁啊,明明是个会享受、会靠墙站耍流氓的贵公子,缘何一天到晚都挺起脊梁扮作武士?   应该是知道我在门外的,皇毅却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紧了紧放在身侧的手,望着他的背影,暗叹一口气,轻声走进。我站到他的身后,又是好一阵的犹豫,直到两侧的裙摆都快要被我扯拦了,我才抬起手,试着从后环上他的腰。   下一刻,皇毅温热的手就盖在我的手背上,而不是我预想中的将我推开。我心下一松,将头亦伏在他的背上。第一次从这种角度抱住他,发现如此放肆地伸手拥抱,原来亦可以很安心。   是我做得不够好。   「抱歉。」我轻声道。   「我是不会答应的。」   「即使我说了不要吗?」   他的手上一紧,没有回答。我抬头一看,略略见到皇毅下巴的线条有点绷紧。   抱歉,我原先不是想着来逼你的。我再次低下头来,伏在他的背上,「这几天你大概也没睡好,待会儿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地休息一下,好吗?」啊,他的身上都有味道了,我真是太疏忽了。   皇毅顿了又好一阵子,才沉声问:「你原本是打算好答应黑曜世?」   ……啊哈?   我想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知道黑曜世有跟我求过婚?我和黑曜世都不是会到处嚷嚷的人啊。我惊讶地眨眨眼睛,一时忘了回话,皇毅按在我双手上的手,又紧了紧。我赶紧道:「当然不是,黑氏是彩七家,曜世大人亦是直系子弟,我怎么配得上他?」黑曜世可不是足以在一定程度上任性妄为的蓝小花。贵族中的某些规矩,依然顽固。   皇毅的背部亦绷紧起来。   我苦恼地抿着唇。我这嘴真是有够笨的!肯定是让皇毅给传染了。糟糕,要怎么解释才得当?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真的,你别生气。」放轻松一点啊葵君。   「所以如果条件得当,你是会考虑黑曜世了?」   你的问题可不可以不要一个比一个尖锐?我没好气地稍稍挣开他的手,捶了他的胸口一下,「夫君大人要是现在想去追求红官吏,妾身亦绝无异议。」我就不信当初如果他们肯送红秀丽过来时你会不娶。要说为了大局这种伟大的理由,他可是当仁不让。   只是喜欢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我心下再叹一口气,终究认栽。   我抱紧他的腰,温声道:「不让走我就不走了,你不要再生气了,气大伤身。」我垂下眼帘,「你不让的,我就再也不走了。」我笑眯眯地多加了一句:「不过,我既是呼之则来的便宜货,你也要当心我是挥之则去。敢不要我的,我就再亦不回来了。要对我好,可以吗?」   「嗯。」我说了这么多,此君仍然意简言赅,背上的僵硬却是好歹松了下来。   我心下再叹一口气,松开手,拉着他坐到塌上,抱着他的双手放到我的膝上,低下头细细地说:「卖奶糖的那家店离宫门太远了,你下朝回来不顺路,等你公休的时候再陪我去吃,好不好?雕刻是你儿时的功课?我很喜欢你的礼物,但是你的双手是用来处理国家大事的,伤到了可怎么办?」我轻抚过他指头上的刀痕,「谢谢你将那方『听雨亭』的牌子带回来,说实话,我真是想家想到快要疯掉了。不过要找到它并不容易?你记得这些就好,却不要花太多精力在这些事上。你自己没发觉吗?你的身体不比年轻的时候,请你多放宽心,多多休息才是。」我这样说,你能够明白吗?   因着种种现实而开始的婚姻,我不能够说对这点完全不在乎,却是希望你和我都过得好,就好。   「你明明很高兴。」   我抽了抽嘴角,失笑,老实地点头,「我又没说不是。所以你有空的时候,也别忘了花点时间来哄我。」混蛋,我是心痛你好不好?   「蠢材,」他一手反手握住我,一手揽过我的肩,将我向他的方向压去,「不要让我说了一遍又一遍。你即使就这样坐在这里甚么都不做,我娶了你就是娶了。」   「说谎。」我顺着他靠上他的肩,「当初在蓝州时如果我听你的话,就这样回黑州了,你一定不会再来找我。」   「那时候没娶。」   狡辩……我的嘴角又是一抽,「要是有更好的联姻对象,你亦不会娶我啊。」   「不是。」   「……」啊哈?我想了想,决定给他这个好听到不得了的答案一点奖励,「如果是相同的条件,对象却是曜世大人,我是不会答应的。」明白了吗?   「就是说有更好的条件,你会答应?」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胛间,「好的,你是对的。比方说,如果我不跟他结婚彩云国就会被红魔王或是蓝怪兽给灭掉,我绝对会嫁给他的,这个答案你满意了?」   他空出来的手扯上我的脸,斥道:「胡说八道些甚么!」   「……是你让我说的啊!」我抬头瞪他。半晌过后,我垂着头,拉起他的腰间玉佩随意把玩,问:「还有甚么想问的吗?」   「我问你就说?」他冷哼一声。   「问问看啊。」我笑了一声。   「不。」他双手环抱着我。   我亦回抱着他。   「不走了?」他低呼一口气,表情像是烦恼得不行。   「……要去黄州来着。」嗯,不离开你了。明明想了很多,却在看见皇毅的背影时,还是变成这样了,「你硬要自讨苦吃,我才不拦着。」我略略侧了一下头,想起了给我一一铺平道路的先人悠舜。   「去做州主簿。」   「……」   「胡闹!」他在我的耳边沉声斥道,「女性官员当然是坐得愈高愈好,故意坐低位是怕被人欺负不够吗?」   「一步登天吗?」七品,比当年皇毅的起步点都要高,满朝之中就只有每届的新科状元可比。皇毅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希望能够更扎实地磨练自己。   「紫刘辉如此不学无术亦能坐稳王位,你怕甚么?」   「……」我瞪大了眼睛,「皇毅,陛下可是传说中的文武双全!」能文能武,衬得我此等平凡人多没用啊!   「花架子。」   「……」我决定不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以免陛下继续惨遭毒舌。   「听话。」   「嗯,好的,我知道了。」既已决定不离婚,如此路径亦是必然,我要是坐得低了,皇毅会被人笑话的。「我要借你的势力向上爬了啊。」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真想做的就爬上来。」他敲了敲我的后脑勺。   「爬上来之后我就会甩开你的。」借势可以,寄生却是万万不可再退的底线。   他低头吻着我的头顶,「本官拭目以待。」   「……其实我只是试试看而已,你大可不必抱过高的期望……」就说了我不是飞翔这类人啊,皇毅的情操,我亦比不上。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好的,我知道了,都听你的。」   他冷哼了一声,「说谎。」   我失笑着拍了他的背一下。   这一晚,皇毅没再去书房睡,如旧抱着我入眠。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正要下床,却被皇毅伸手拉住。   「别忙了。」他皱着眉头,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沙哑。   我放下手中的外衣,侧身道:「抱歉,吵着你了?」我拍开他伸过来要拉我的手,「你待会儿还得进宫,你别忙了才是。再睡一会儿。」这几天他都在外用饭,我想早点起来给他熬点粥作早饭,清清肠胃。   他低唔了一声,翻了一下身。   我噗一声笑出来,开玩笑道:「怎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想上衙了?」   皇毅挑了挑眉,「英雄就是华而不实的没脑子人种,我可不做如此蠢事。」   听得他的话,我半披着外衣就弯腰哈哈大笑起来,「是,相公说得对,就该闷声发大财。」   皇毅撑着手肘支起了上半身,伸手揽过我,我亦顺着他靠在他的身上。   「兰,你的脑子里果然烂到只剩下钱了吗?」   我笑眯眯地说:「你试试看不用一分钱过一天?」我伸出一只手指摇啊摇,「一分钱来一碗水,两分钱来一馒头,三分钱换一烧饼,五分钱上一碗面,哎呀呀,吃个肚子滚圆又一天~」   「哼,脸皮亦见长了。」   「地方民谣也是文化瑰宝,看看,多有智慧,吃饭至上。」   他挑了挑眉,「上月圈给你的书看了吗?」   我摸摸鼻子,万幸自己有看,「……看了。」我存心开玩笑来逗你的,真真是不解风情。   皇毅望了望我,然后屈指轻弹了我一下的眉心,我没好气地瞪他,他倒好,给我笑了。   他吻了我的侧脸一下,「钱不够用了,就写信回来。嫁了我就要懂得利用,蠢到不赚了亦别亏掉,真将自己当便宜货随便卖吗?」   「这你可就是捡到宝了啊。」   皇毅稍稍推开我,灰蓝色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扫了我好几眼,「没看出来。」   「……」我会坚持说那是你眼神不好。   我就要随慧茄大人起行了,这已并不是我第一次离开贵阳,却是愈发的舍不得。我和皇毅就这样坐在床上,安静地相互拥抱了好一会儿,待得起来时,却是已经来不及熬粥了,我略显为难地站在厨房中,皇毅要进,被我推了出去。倒不是我认为厨房事就该女人做,而是他待会儿得去上朝,一身的味道可不好。   结果他还是走进来了,抱着手臂在我的身后张望了一下,顺手就拿起一个勺子,下了个面。我在一旁看着,随手丢了些葱花进去。   「夫君大人威武。」嗯嗯,太乖巧了。   皇毅的额角爆起了一条青筋,「给我醒醒脑袋。」   「啊哈?我当真是觉得近庖厨的夫君大人很好啊?」   「……」他擦了擦手,捂了捂额。   我笑着回房一趟,先给他备了换洗的衣服和梳洗的物事,再回来跟他一起用早饭,送他出门。   站在门边,我抬手整了一下他匆忙间换过的新衣,轻拍他的头让他稍稍低头,再系紧了一下他的头带。想了想,我还是将早已做起的荷包从衣襟中拿出来,半蹲着身给皇毅换上。   我低着头系绳子,轻声道:「我知道这还是不太好看,」皇毅的眼光太高,要做出让他满意的绣品可不易,「你先将就着用。」   他将我扶起,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没说话,稍一点头,便掀起衣袍下摆上马而去。我拿着他的旧荷包,倚站在门边,望着皇毅的背影,笑了笑。   还是拗不过这个人啊。   下朝回来时,这人给我带来了一棵梅花。   除了象征着坚贞不屈,梅花亦有五福之意,寓意着快乐、幸福、长寿、顺利,以及和平。   我笑着接过花,他牵过我的手,携手走到了听雨亭,安静地并肩看着又一个夕阳西下。   听雨亭中赏细雨,亭外人未知亭中人为听雨停。   雨停了。   刚刚融开的湖水流过石间,细而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四章 胡麻      隔天早上,皇毅陪我过慧茄府上拜会,好好地跟慧茄讨论我的薪水,不对,是职位的问题。我本以为慧茄在听见我改变主意后会教训我朝令夕改,没想慧茄竟是一脸老怀安慰,欣然允准。   我楞了楞,与皇毅对视一眼,他牵起我的手。   又要长辈操心了。   慧茄企图伸手摸皇毅和我的头,我乖乖地站着没动,皇毅面无表情地踏前半步挡在我的身前,抬手格开慧茄的魔爪。   「身为州牧却有失举止,」皇毅平静地说,「本官明日定必会告你一状。」   「小兰……」慧茄望向我,眨眨眼睛。   我掩嘴笑道:「上任后好说,只是今天的话,妾身惟夫君之命是从。」有胆子惹皇毅,就请自己摆平去。   上治七年正月二十四日,经由黄州州牧慧茄辟召,任命我为黄州州主簿的朝廷文书终于下来,连夜赶制的官服亦一并发下。柴凛的制举,我的地方辟召,以及最为重要的红秀丽女子国试制度,上层女性的女性官吏之路算是全部开通了。   有朝一日,平民女子是否亦能入仕?   我并没有多大的能耐说是可以为他人做甚么,自己的幸福,该自己去争取,女子如在此般年代遇上不幸,若可自行争一个公道,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临行前的一夜,我收拾好行装,然后坐在梳妆桌前,望着盒中的官服和绶带、印章,我忽发一阵好笑。想当初,我可是少不更事,被一个州主簿逼得生气起来,决意要章家到全国发展。   「不合适?」皇毅站到我的身后,双手按在我的肩上。   我笑着将官服收好,摇头,「就是觉得有几分好笑罢了,我竟是真的要做那讨厌的官员。」这套官服可是经过皇毅的眼,前后都改了不知多少遍,衬在我身上那是刚刚好的。   他挑了挑眉,「肯承认你讨厌官员和朝廷了吗?」   我摸摸鼻子,「没有,冤枉啊大人。」   他敲了我的头一下,「给我牢牢地记住,有难办的事就写信回来。你的夫君有比你多得多的经验,不要自贬身价当苍蝇,乱闯一通。黄州的情况你亦熟悉,但这两年的人事变动也有不少,我给你的卷宗自己看去。还有,」皇毅对我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说到此处,他皱了一下眉,「注意和黄凤呜的来往。州府不是商人,没必要向地方贵族低头,不要跟黄凤呜过从甚密。」   他说的我都明白,在其位,谋其政,身份不同就要转换立场。凤呜与我在全商联中交情甚深,因着身份不同就此断绝来往自是不当,但他亦是聪明人,与我交往的分寸自会调整。   「我会注意分寸的。」作出应当的言行,但不会忘记情分。   皇毅明了我的意思,却道:「与黄家交好亦是你的优势。」   我苦笑着侧了一下头,「果然还是不喜欢当官啊。」结果,就是离了商场,我和凤呜还是保持着利益来往的关系。   皇毅冷笑一声,「白痴吗你,要全无纠葛你根本就不会认识此人。真讨厌的就给我回来,我没短你衣食。与其在外天真地死掉还不如窝在贵阳算了。」   这人!我失笑着向后靠在皇毅身上,「是,知道了,是我失言。」就是稍稍的抱怨一下。我伸手覆上皇毅搭在我肩上的手,轻声道:「是,知道了,有事的话我第一个找你,夫君大人就等着替我收拾烂摊子好了,别担心。」虽是安排妥当,官场却亦非一帆风顺之地,累及皇毅担心了。   他轻扯了一下我的脸,「有你这样说话的?」   我没好气地道:「你又很会说话?」   他一手反手握着我的手,另一手抚着我的侧脸,略为弯下腰,在我的耳边道:「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低沉而随年月更添余韵的嗓音,字正腔圆、节奏极佳地娓娓道来。   我抬眼看他,皇毅灰蓝色的眼正看着我,扶在我侧脸的手,拇指轻轻地来往擦着我的脸,倒是我不好意思起来,复又低了头。   民间传说,胡麻需夫妻二人一起种植才会有好收成,是在言我之起行在即;荆钗布裙嫁时衣,他怕是在代指我嫁他之后总是自己操持家务。   说他不会说话,他倒是给我背诗来了。我轻声回道:「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将他惹生气了的那几天,他没在旁边,却是真的觉得枕边有点凉。   他再弯了弯腰,更靠近我,用愈加轻浅的声量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诗名《梦天》,皇毅到底知我。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虽然有想出去看的东西,却没说忘记你了啊。   他轻笑一声,「轻解罗裳?」正是此诗中的上句。靠得非常近的他,说此四字时唇边都在擦着我的耳际,   喂!我转头瞪了他一眼。好好的气氛,他偏要调戏我!   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还有想抱怨的吗?」   我楞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摇头。甚么身份,甚么言行,甚么分寸,杂七杂八又难以置之不理,抱怨亦无用。只是,有些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抱怨罢了。   我想了想,然后转身抱着皇毅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身上,「想抱怨的时候再找你,可以吗?」   他回抱着我,将我略为推开,低头吻了一下我的额,「早知道你是个麻烦到要命的人。」   啊哈?「那不找你抱怨了。」切。   皇毅挑了挑眉。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是,绝对会找你,还望夫君大人多多体谅麻烦到要命的妾身。」   他叹一口气,「算了,别用这个腔调。」   「因为用这个腔调的话,你的表情会很好笑啊。」我笑着道。   「……」他掐了我的脸一下,「榆木脑袋,不解风情。」他再次将我抱紧在身前,「要做就给我努力做,只许成功,别忘了你的后台是谁。」   「……」枉我还期待你贴心地说不行的就回来、你会养我甚么的……我再次摇头失笑,用头碰了他一下,「是,知道了。」我伸直了手臂,环过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仰头亲了他一下,「谢谢。」可没几个人大方到妻子远行亦不抱怨一句……还是说妻子不在他会更开心?   皇毅抱着我的腰将我扯了起来,「谢?哼,不用,」他冷笑了一下,「你以为不用还吗?」   「……矣?」   「你就预备将下半辈子好好地押在葵府还债吧。」   我抽了抽嘴角,「……等、等等,临行在即,皇毅,可以请你说点好听的吗?才可让妾身午夜梦回之时用来回忆思君啊。」我实在是不太希望梦见他的时候是他在讨债的情境。   他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捧着我的脸,低头靠近我,「想听甚么?」微黄的烛火轻轻地晃动,将我们打在窗上的影子照得随风摇曳。   我垂下眼帘,「甚么都可以?」看我不整死你。   「嗯。」他的头又微微低了那么一点,鼻梁轻轻擦过我的鼻尖。   我抬起眼,笑眯眯地道:「《春梦》。」背啊,叫你调戏我。   皇毅的嘴角一抽,然后恶质地勾起了嘴角,「这可不是用说的。」   矣……势色不对!我连忙道:「等、等等……」可惜我话音未落,剩余的话就被他堵住。   他捧住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辗转浅吻,我抬手轻抵住他的胸口,他便离开我的唇,转向我的耳垂,环在我腰间的手同时向上伸,在我的发间轻轻一抽,将我的玉簪抽掉,将之随手丢在梳妆桌上。   果然,还是拗不过他。我笑了笑,伸手出双手将他的脸转正,吻了上去。皇毅更深入地回吻,手下一下一下地顺着我因盘了一整天而带了卷曲的长发。在推拒间,我被压得向后仰去,半坐上了身后的梳妆桌,他犹自不罢手,刚才被他梳顺的长发转眼间又被他弄乱了。   鼻息间,是我的蓝兰花和皇毅的龙涎香在相互交缠,交织出的是一阵稍稍醉人的味道。   劈咧、啪咧的烛芯在细细地响着……燃了一整个晚上的烛火渐渐暗下,然后,熄灭。   忽然,他轻推开我,在我的呆楞间弯下腰,一手穿过我的膝下,将我横抱了起来,又再次低头吻下。他走至床边,一脚屈膝半跪在床上,俯身将我放下,然后直起身松开了领口,再欺身压了上来。   不知道床帘是甚么时候落下的,只记得今晚的月光很微弱,穿过了纸窗又越过了床帘后,月色只让我甚么都看不清楚。   却又比完全的黑暗来得旖旎。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望着大白的天空,目瞪口呆。   我不是应该在一大清早就出发了的吗喂!   「今早慧茄大人使人来报,」皇毅推门而入,「他府上的马车全都临时坏了,起行的日子延至明天。」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上的盛着粥的托盘,转身拿了水盘过来床边。   「……」我觉着此事有点可疑,慧茄府上需要报官吗?我再问:「孩子们?」今天王雁湖和师弟崔昌丰都说了要来送行的。   他冷哼一声,「葵府的门是他们可以随便进的?」   「……」我半支着上身,嘴角狂抽。我想,飞翔、凤珠等人的下场我就不必再细问了。我捂捂额,「你别对他们太过分,手下留情为好。」   他扶我坐起,像是替小猫擦脸一样帮我梳洗,「擅自增加我府上的护卫费用,我已经大方地不跟他们算账了,连擅闯三品大员府第一事,本官都既往不咎,本官都觉得自己仁慈到过了头。」   「……敢问大人今日缘何不用上衙?」   「请假了。」答得端的是干脆利落。   我望了望他,然后捂着嘴直笑到弯下了腰,用力地拍着床。不愧是葵皇毅,连偷懒都准备得如此周全、万无一失!哈哈哈哈。   「还不是你!」皇毅没好气地将水盘放到一旁,抱起手臂,冷冷地轻斥道:「我今天要不在,你肯定要生气的吧,蠢材。又或是你愿意自行告假延后出发的日子,为夫亦绝不阻拦。」   说起这个,昨夜我合上眼前确是决定了要稍为生气来着。我默默地躺了回去,拉起被子,面朝里,背对着皇毅。虽然他没有拿皮鞭和蜡烛,但他绝对是一个S没错,多不要面的事都做得出……我捂了捂面,深感脑海中的某些画面绝对需要删除。   背后静了一下,他忽然叹一口气,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噗!我差一点就笑出来,赶紧摀住了嘴。我就是不用转回头都想象得出,说着这些话的他还是端着个冷脸。   「兰。」他沉声道。   不行,我实在是应该要好好地生气一下,别以为赞我是美人就能够将我收买,姐没如此掉价。于是,我抱着被子,默默地向里挪了挪。他嚯的一声掀开衣袍下摆,半坐了上来,按了一下我的手臂,温热的触感从他的手上传来。   「还是觉得不舒服?」   「……」我今天没办法骑马出发是真的,倒不是不知道他的体贴。不过说起来,肇事之由还是他啊,我感激他干什么?我给自己打打气,再往里默默地又挪了一下。   「兰。」他弯腰探身望着我。   「……」切。   他直起身,烦恼地呼出一口气,「觉得不喜欢吗?」   我稍稍转过头来,瞥见他的眉间轻皱着,似乎颇为在意这个问题。我仔细地打量着他,确定不是在骗我,便抿抿唇,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温声道:「瞎说甚么?」   「你不是不满意吗?」   「……」你还真好意思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吗?我坐了起来,摊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拍了一下,「混蛋。」叫你不要脸。   「所以,满意?」   你要我怎么答你啊喂。我抬头看着他,相视半晌,然后各自撇开脸笑了出来。我们这是在做甚么啊?真真是……我捂着额止不住地笑。   他握了我的手一下,「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再睡。」   「嗯。」我笑着点点头。   到了第二天,正月的最后一天,终究是要出发了。休息了一天,我的精神好上了不少,但皇毅还是将我的马换成了马车。好在我和慧茄都是文官,倒是不差在这点。   天刚亮,我和随行的一些护卫就已整装待发。该来送行的都来了,飞翔还给我带来了一瓶上好的白州烈酒送行。我接了过来,当场拆开封口,挽了袖,对着酒瓶直灌了一大口。   「二哥,不必远送。」我将酒递给飞翔。   飞翔伸手一接,仰头亦是一大口,然后随手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叉着腰,甚么都没说,只向我笑了笑,隐约可见他的白牙依旧在晨光下闪闪亮。   「泽兰,」黄凤珠亦小喝了一口,「珍重。」   我拢了袖,与他对拜一礼。   「三小姐。」来俊臣与姜文仲,向我亦点了一下头,各喝了一口酒。   莫名的,我想起了悠舜。大家都没说甚么,最后持酒的姜文仲却已然将酒洒在地上。   然后,还有钟杰潼,还有黎深,还有刘志美。   结果,来俊臣又再将酒洒了三次。   其实,黎深和志美尚健在……我失笑着再接过酒瓶,用袖口擦了一下瓶缘,然后又喝了一大口,再将酒瓶递向一旁的柴凛。凛怔了怔,随即笑着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三娘,虽然此话是迟了,但是仍得说。」凛拉过我的手,「恭贺你为官了。我就一直觉得,以三娘之才无道理就此被掩埋,此去黄州,当是上上之选。」   我接过她手上的酒瓶,翻手丢给了飞翔,他一手接住。   我微笑着回握凛的手,道:「谢谢。凛,互勉之。」独力抚养女儿和成为彩云国第二位女性官吏的凛,才是最坚强的一个。   她愈是微笑,愈是让人心疼。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凛的年纪是最小的,今年亦才出三十,但她吃过的苦头却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   我向飞翔等人敛衽施礼,他们亦再向我点点头,明白我向他们托付柴凛的意思。   一晃,原来多年了。   我在皇毅的扶持下一道上了马车,向贵阳城门而去。崔昌丰和王雁湖早就等在了城门边上,我下车向他们嘱咐了两句。雁湖再过半月就要应国试了,而昌丰却是多次想调往地方不成,总被这事那事缠着,两人前路尚是茫茫。   「小兰!」一辆马车向我们驶来,慧茄从车窗边探出身来,向我叫了一声。   慧茄亦到了,亦该出发了。   「早上好,慧茄大人。」我笑着向慧茄打招呼,然后转向了皇毅。   皇毅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低声道:「自己小心。」   「你也是,别忘了注意身体。」   对视半晌,皇毅亲自将我扶了上车,然后退到一旁。   「走吧!」慧茄一声令下,他的马车和其他随行的州官、将士亦起行了。   坐在咕辘咕辘地往前驶去的马车上,我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往外张望,望着皇毅就站在城门边目送我,望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   虽然他的脸容逐渐模糊,但我还是知道,他定是跟我一样,没有移开视线。   咕辘咕辘、咕辘咕辘,很快的,我连贵阳城门都再也看不清了,便亦缩回了身,落下窗帘,安在位上,静静地垂头理了一下裙上的褶子。   往日到黄州尚可随口抱怨头痛,可这次是我自投罗网,得多多努力才行啊。   我笑了一声,摇摇头,自闭目养神去也。   因着一路上随行人员众多,又多是文官,我们在三月时才到达黄州州都祥光城。刚在州府大门前下了车,风尘仆仆,听着州官们相互寒暄之时,忽有一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头。   「哎呀,我们可真是有缘呢。」一张俊逸而添了不少风霜的脸颊凑到我的跟前,逼得我向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数年未见,婉娘之姿更胜往昔。」   我挑了挑眉。以婉娘之名相唤的此人,正是前军器监沈悠扬,与我在姮娥楼中有一面之缘,当日还道我们有再见之时,想不到就是今日。在皇毅给我的卷宗里,亦有沈悠扬的资料,他自军器监被眨后就待在了黄州州府之中,逐步往上升回来,现任黄州州尹。   虽是比我要高品阶,可州主簿亦不是该被如此出言轻侮的位置啊。我扫视了一下四周,只见旁人虽都似在交谈,实际上都在留意我们这边。女性官吏,还真不是人当的啊。看沈悠扬嘴边的笑容轻佻,眼神却是远较当初在姮娥楼见面时清明,分明是在试探与看戏。   如在京城,皇毅早就将他收拾了,但既在州府……   我低头笑了一声,整了一下本就没乱的衣领,然后左手拢起了右边的广袖,缓缓抬头,朗声道:「各位同僚,初次见面,我是新任黄州州主簿,章泽兰。」   章三娘与黄州州官其实尚算熟稔,但今天,既是初到任,就必须让他们知道我是谁。至于沈悠扬的调笑,当没听过就罢了,他要再说,那就不是试探,而是他本人品行不佳。   「下官韦善,」一位州官向我拱了拱手,「见过章大人。」   在一阵静默后,众人亦开始与我见礼,总算是没闹出尴尬事。亏得是黄州,要是在别的州份,大家就未必给我这个面子,在我报上名号后直接冷淡地走人亦未可知。   我笑了笑,敛衽回礼。   「好了!」慧茄站在州府门前的台阶上,挥了挥手,「先进去,乱哄哄的像甚么样子?」   「是,大人!」我随着众人,一道拱手弯下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五章 开花      上治七年的四月,贵阳传来消息,王雁湖中了榜,虽是第八十七名,榜中末尾,却亦足以让雁湖到一小县为父母官。   六月,崔昌丰被御史台的侍御史陆清雅弹劾在职守上徇私,被罚俸和降两级。本是小事,但昌丰在接旨后却是在翌日挂印而去,直接弃官、弃婚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害他的家人都急上了火。直至半年后,在我即将起程随州牧回京朝贺时,昌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脸满不在乎地噙着微笑,硬是成为了我的幕僚。只是,他泡得异常难喝的茶,仍是泄露了他的几分心思。   同年九月秋收过后,皇毅迁任门下省,接下自旺季致仕后便空了下来的门下侍中一职,出纳审核国王的命令和各项政令,总典百官,官居正二品。来俊臣自刑部调任御史台,接任皇毅的位置,刑部尚书之职暂时悬空。旺季的至交、兵部尚书孙陵王亦同时致仕,由刘志美接任,刘志美原先的红州州牧一职,由前碧州代州牧、原工部侍郎欧阳玉接任。另外,尚有一贵族出身的官员升任兵部侍郎,以及数位贵族擢至中书舍人,凌晏树亦由黄门侍郎调至尚书省右仆射。   这可是一场官场大地震,表面上国试派占尽上风,贵族派只余皇毅和晏树卡在要紧处,但事实上,来俊臣、姜文仲和刘志美都是中立派,这次的人事调动是贵族派和国试派之间的一次大洗牌,两派之间的界线犹在,却逐步被模糊开去。   虽是如此,包括我在内却没多少人感到意外──皇毅早在年初说了他会升官,这次的调动是朝廷筹谋已久,说不定还有着悠舜的影子。   此事虽是要紧,与我却未有直接关联──我的人可还在黄州州都,皇毅亦自有分寸,就不知他是否又更添繁忙罢了。皇毅的信从来报喜不报忧,新年见面时,却见他鬓间灰白又添。   一眨眼间,就来到上治八年的冬天,即将踏入我为官的第三个年头,我仍为黄州州主簿。   「章大人,好自为之!」一个州官拂袖而去。   我摸摸鼻子,径自坐了回来,喝下未尽的茶,抹抹唇,没好气地望向自屏风后转出的州尹沈悠扬,「沈大人?」   沈悠扬大刺刺地斜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一手拉松了衣领,「泽兰姐,再这样下去,你可就要被人弹劾了啊,你这次得罪的人太多了吧?你家相公可不在御史台了哦,小心被人当成葵皇毅的突破点。」   我从茶几下抽出一双筷子,站了起来,走至沈悠扬的身旁用筷子夹住他的衣领,被他不整的衣冠整了整,「那沈大人的意思是要下官依言受他们的贿了?」   沈悠扬望着我的筷子,嘴角抽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嘛,官场嘛,你是如此看不开的人?」   我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中的筷子,「谢大人关心,下官给您的孝敬还满意吗?」不是不送礼,能让事情爽快一点的话我倒是不在意此节,我亦不是第一天跟官府打交道了,只是送亦有送的规矩,弄得失了格,惹祸上身,反为不美。   黄州商业发达,商人与州官有联系、向我送礼以求取方便不是新鲜事,但今次他们所求之事事关重大,我断不能应。要说因此而被人记恨弹劾,暂时却还不至于──没后台我亦不敢如此硬气啊。   沈悠扬一手捂了捂面,另一手摆了摆,「去!只要你别变着法儿来整我,年敬、炭敬、寿礼全免!」   「下官不敢。」我将筷子收好,坐了回去,重新泡一壶茶,「中午时下官会去会见黄副会长,未知大人是否有指示?」   「选好是黄凤呜了?」没说两句话,沈悠扬又坐得歪斜了起来,手肘撑在把手上,托着头,「知你跟全商联交好,但店大欺客啊,你真觉得交给他们承办好吗?」   「店大亦自有店大之利,如此提案若交付小号,想来各位更不放心。况且,我交与的是全商联的黄凤呜,并非全商联。」我晃了晃茶壶,洗净茶叶,「全商联只是一个民间商人联盟,如无利益牵扯,只会是一盘散沙。最近托人来向我套交情的,不都是在全商联中挂了号的人?单单点名全商联并不可取,群狼争食,会将猎物撕得破破烂烂;与彩七家合作,蝇头小利亦不足以餍之,真正的利之所在,亦不方便让彩七家掺进。」   沈悠扬笑了一声,「黄凤呜兼具二者,既得两方的便利,又不为一方所牵扯,避开单选一方的坏处,倒是上上之选。也罢,钱眼里的事我不如你,我亦不多说,尽管做去。不过,先说明哦,」他摇了摇脑袋,「事成了我给你撑腰,功劳分我;事败了好走不送。」   我微笑着向他递去一杯茶,「这是自然。」   在州府中忍气吞声了两年,年末考课均是不过不失,为的是作为新人要好好学习,却亦该是时候拿出点成绩才能顺利过了每三年一次的大考课啊。   而且,慧茄找我来亦不是为了无为的。增加州府财用,不外节流开源,前者触动既得利益者,我这般新人还是先不碰为妙,而后者虽不易,但撇开了旧有人事网络而另辟蹊径,相对来说还要来得简单。   看时间差不多,我稍事梳洗便上了桥子,出门去赴黄凤呜的约。黄凤呜出手,请的自是州都中最贵的酒家,单看门面比官府还要来得堂皇。我稍提裙摆步出轿子,在酒家小二的引路下,拾级而上。   「三娘。」黄凤呜摇着折扇,等在了二楼包厢的门外。   「何必客气?」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与他并肩内进。   「三娘值当。」黄凤呜一把收起扇子,抬手用扇骨为我打起包厢的帘子,另一手向后摆,让从人留在外面。   我理好裙摆,落坐,笑道:「碧万里的画作虽不及其母亲碧幽谷细腻圆熟,却是浑然天成,稚子之心尤其可贵,凤呜好眼光。」黄凤呜手上的折扇画着一幅山水画,是出自碧家下一代直系公子碧万里之手。   「待得碧万里成名,这幅未成气候的画可就更形珍贵啊。」黄凤呜亦掀袍落坐。   我掩嘴失笑。分明是极为欣赏碧万里,却偏要用这种口气说出。   他放下手中的扇,向我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大木盒,「冬至礼,三娘笑纳。」   我笑了笑,「当此时节,你还敢送我礼?不怕当朝御史?」   「改革驿站邮递,再加入民用之途,没记错的,你早有此意?」黄凤呜起身给我倒了一杯酒,「营运得好,利润不小,消息传递之要紧亦自不用多言,难怪众人如恶狗争先,三娘又该头痛了。」他放下酒壶,向我举杯,嘴边带着温文的笑意,口中的话却是恰恰相反,「拒绝众人分一杯,妒火之盛亦不必多说,三娘小心了,摔下了就是粉身碎骨。」   「不亦有凤呜作陪?」我举杯回敬,轻呷一口。要将事情办成,至少要选人得当,若是谁都掺一脚,就是提案过了,也至多办得如官盐一样扰民。无法官民皆赢,终非长久之计。   他轻笑一声,「到底为官,三娘的口气不可同日而语。」他收敛起笑容,神情认真起来,「我本来无意掺进这些事,如今加入,三娘当知我意欲何为。」   黄家,亦是时候争一争下任当主了,黄凤呜正需加入一些大的案子适时提高声望。   我静了一静,叹一口气。凤珠投身朝廷,不会争,那黄家就只剩下长子和二子凤呜。黄家长子近来行事愈发放肆,对王的日益势大亦相当不满,如若行事更近平和的凤呜有意相争,凤珠说不定会支持他──黄凤珠始终是黄家血脉,纵然不争,亦逃不开去这一场风波。   就没有一个风平浪静的时候。   「我就是落败,亦没人敢对我怎么样,」黄凤呜续道,「三娘却得当心,此事牵涉过大,葵皇毅亦未必保得你全身。」经营得好,那就是全国推行的邮递网。   我笑着说:「是,谢谢。」明着没人敢对他怎样,暗里可难说。我就更倒霉了,败了的话那就是一沉百踩。我捂捂额,道:「矣,被你一说,我忽地又头痛起来了。」   黄凤呜轻笑出声,「好,是我不是。来,」他站了起来,将桌上的大木盒打开,「我这就向三娘赔不是。」他拿出盒中的画轴,将大木盒推开,缓缓打开画。   我亦拢着袖站了起来,看着渐渐摊开的画,怔住。那是一长幅山水泼墨画,画意随性而大气,飞流而下的瀑布恍若迎面而来。不必全卷摊开,我亦认得作画者──是林牧。曾几何时,这幅画就挂在了章家在贵阳的宅第内。林牧仙逝,章家不复存,画亦早已失去踪影。   「三娘,预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   他拿过折扇,走到窗边,答的一声打了开来,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过三娘要真想回谢的,那就送一份更重的结婚贺礼吧。」   ……矣?我还以为他是不婚主义者?   他红润的薄唇边噙着温文的浅笑,「开春之时,我将与夏家直系长女结婚。」夏氏,是黄门四家中势力最大的一门。   我回以微笑:「那我亦预祝凤呜新婚快乐。」黄家家主之争,就我看来,还是黄凤呜的赢面大。我顿了顿,道:「那全商联方面,你可有打算?」他接任宗主之后,就再不是我理想中的提案合作者了。   「我的一位族弟对经商亦颇有兴趣,如若三娘有空,晚上就一道用个饭,我来引见?」他收起扇子,敲了敲墙唤人进来收起画卷,上菜。   唉,我午饭都尚未用,晚饭又得贡献出去了。我侧了侧头,感觉脖颈有点酸痛。   午饭后我出去梳洗再聚,却路遇黄家长子的管家。   「见过章大人。」来人向我稍一拱手。   我笑着点头,「你好,想不到今天会有缘碰面。」   「大公子盛情相邀,只是章大人贵人事忙罢了。」   「不敢当,区区在下所理之事,不过是微枝末节。」我私心中自是想凤呜赢,但今次选他合作,确是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黄家长子给不了我要的条件。   管家微笑回礼,「章大人。」他作了个请的手势。   我亦笑着侧身,各自走去,道不同。该死的黄凤呜,害得我与黄家长子如此弩张剑拔。我苦笑着在廊道无人处伸了伸手臂,然后顿足在窗边,笑看今天大好的蓝蓝天色。   不过,今年的喜事还真不少,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蓝小花的信,竟然道是要在开春时结婚了!我本在一边吃夜宵、一边看信,这下可惊得我将筷子放下,移近烛台,将厚达一尺的信件细细读来。撇开乱入的他家蓝小弟和失足掉进九彩江中的熊猫不提,简而言之,蓝小花在众人不知不觉间有了心仪之人,还一举求婚成功,步入婚姻的坟、咳,殿堂。说是坟墓其实亦无不妥,能够伴在蓝雪那身边的女子,定是一出色之人,蓝小花亦该被好好收拾了。   他往日在玉龙城中遛达,仗着身份颐指气使耍人玩的事可不少。隐隐约约的,我发现三个蓝雪那虽然同为蓝家宗主,但当中仍有一人为主事,而此人,不是花。花也是要做事,但更多的,还是静看蓝州风月。   我笑着唤了从人,让人备来红枣、莲子等等一大堆的东西,连夜做了个大大的枕头将它们给塞了进去,第二天一早就让人送去蓝州。小花,祝你早生贵子。   再回信时,花竟是大肆嘲笑我的手工,一点都不体谅我被刺红了的指头,还给我回送了满满十大车的莲子和当归,弄得我既好气又好笑。玩笑过后,我认认真真地用一整个冬天画了一幅自己最擅长的工笔山水画和小楷提字,诚意满满地向他道贺,他这才消停。   略微遗憾的是,我无法参加他的婚宴了,因为新年之时我便要和州尹沈悠扬一道上京朝贺,以州牧慧茄之名,正式提出我筹备了两年多的黄州驿站改革提案。提案以州牧之名提出是为了加重份量,但同时为了保护慧茄,今次朝贺并不由他亲自前来,让明眼人一看便知主事的人是我,要攻击,亦得冲我来。   这倒不是我有多伟大,不过是帅、将、车、卒,各有长处和该走之处。保下慧茄,倘若提案失败,亦多一个人保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新年不回贵阳我是嫌命长吗喂。   上治九年正月初一的前一日下午,在城门快要落下之时黄州州官一行的马车才瞧见城门的影子。   「泽兰姐,」嫌弃旅途无聊的沈悠扬窝在我的车中不走,此时倒是看笑话来了,「看来我们要又再共渡一良宵啊。」   「临近贵阳,」我落下车窗的帘,回头向沈悠扬道,「大人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吗?」   他在椅上支起了一只脚,衣衫不整地斜坐着,将头靠在另一边的窗框之上,「哎呀,我知道,回去以后我自会小心不让人知道我们的好事。想当年我不过是稍稍靠近了泽兰姐一点,还差那么一点点、再一点点才能一亲芳泽,将我押进大牢的官兵手下就重得要命,我在御史大牢中被饿了三天啊!还一丢就丢黄州去!明明就是蓝州的美女更多!葵长官的手亦太黑了!」   ……官兵的手重不重我是不知道,御史大牢的膳食待遇我亦不太清楚,但皇毅将他丢黄州肯定不是因为美女多寡的问题,请不要肆意抹黑我家相公。我呼出一口气,然后无奈地拢了袖,一把盖熄火炉,再将窗帘打起,西北风顿时呼呼吹入,冷得沈悠扬颤抖着将衣服拉上,还打了个大喷嚏。亦不知身体奇差、马术比我还要烂的沈悠扬当初是怎么混进军器监的,哈哈。   我就着大风抿了一下发际,看他冷得差不多了,便将一壶还温着的姜汤递过去,「大人,刚才的风太大了,我听得不太清楚。未知您刚才说的是甚么?」玩归玩,我亦担心他生病。   沈悠扬哭丧着脸掐着鼻子将汤一口灌下,然后双手捧着碗,瞪大眼睛装着委屈地看我,「泽兰姐……」   「是?」我笑看着他。沈悠扬亦挺好逗的,不过内里太黑,要比起来,还是会炸毛的辛梓逗起来更过瘾。我拿出一盒糖果递给他,「大人,有空跟下官一道去骑马?」日日运动身体好,多多动一下手脚才会健康的。   「哎,免了,又没有美女共乘一骑,我才不受这个罪。大姐要跟我联络感情,也可以换个方法嘛。」   我捂着额失笑。   「章大人!」车外的一位随行兵士叫道。   我打起车帘,探出身去。   「大人,城门要关了。」   我皱了皱眉,向前望去,只见就在眼前的城门的确是在缓缓合上。我扬声道:「停下来。」   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下,随后的车队亦停了下来。我解开身上碍事的披风,手一伸拿过一包袱,作手势让军士下马,然后自上了去,拉了拉缰绳,马儿不满地嘶叫了一声。我向这回真的是瞪大了眼睛的沈悠扬和其他人拱拱手,笑道:「各位,我们来年再见,泽兰祝大家新年快乐,此番失礼,还望见谅。」随即勒过缰绳转过马头,双脚一用力,催马向城门奔去。   「呯!」刚一冲过去,城门就关上。   「吁!」我拉紧了缰绳停住脚步。虽说如此时份贵阳城门前冷清得很,不怕会撞到人,但我可不想因为在大街上纵马而被御史台告上一状。   「兰!」皇毅的声音传来,我转头看去,只见他铁青着面,抱着手臂走来。   忘了夫君亦曾是御史啊。我摸摸鼻子,翻身下马,先是去给城门前的兵士一点酒钱,作为闯过城门将大家吓了一跳的赔礼,然后牵着马去皇毅面前俯首认罪。   「抱歉。」我讨好地笑了笑。   皇毅望着我的笑容,额角的青筋却是跳得更厉害。我将手上的马交给从人,跟在皇毅的身后向等在一旁的马车走去。正当我以为要自行爬上去的时候,皇毅就冷着脸伸手扶我了。我向他扬起笑容,他冷瞪了我一眼。   上得车来,关上门,马车缓缓向葵府驶去。我看了看皇毅,皇毅还是冷着脸,斜看着我。我向他一笑,他额角的青筋又跳了一下。   「胡闹!」他低斥道,「被门撞到我看你是要怎样!路上结了冰,策马其上没将你摔下来不是你的骑术有多好,是你的运好!摔断了手手脚脚别指望我来哄你。」   我望着阔别大半年的夫君大人,细看着他熟悉的眉眼,笑眯眯地道:「好运亦是实力的一种,妾身的运气向来不错。」当然是有把握才冲过去的,我可不会为了早见他一面而被城门撞,哈哈。   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闭嘴。」   「妾身有哪里做错了吗?」我十二万分地放柔了声线,「还请夫君大人指正才是。」皇毅不知怎的对我这种腔调有点抓狂,呵呵。   他伸手一把抬起我的下巴,吻了下来。我笑着闭上眼睛,顺着他的力度靠上去。龙涎香中还有着雪水的味道,他大概是等久了。他一手扶在我的背上,一手扶着我的脸,下巴点点刚长出的胡渣扎着我了。   这个时候的贵阳已经静了下来,只剩下马车的咕辘声,连近在咫尺的马匹嘶呜声都显得有点遥远。我拉住了他身前的衣服,努力地回吻。   分开后,我低头靠在他的肩胛上,他紧握着我的手,没说话。   「皇毅。」平复了气息后,我轻声道。   「嗯。」   「我回来了。」   他低头吻了一下我的额。又等了好一下,他抱着我,在我的耳边低嗯了一声。   「嗯。」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第八十六章 泊泊温泉      我放下笔,揉了一下太阳穴。要顺利推行新的提案,有些个官员得清开,特别是与我作对的,更是得大力清扫,甚或需要掀起案子挤人下马亦未可知。谁该交好、谁该收买、谁该拖下马,都得细细思量。一些章家旧人此时倒亦用得上,加上早有来往的官员,崔昌丰亦留在黄州打点,我不缺消息,若是刻意着手……看来此次我会逗留在京中一段颇长的时间。   手头上的事暂告一段落,我看了看窗外月亮的位置,快要到子时、到新的一年了。我望着屏风之后,隐约可见皇毅仍在奋笔疾书的身影。皇毅为了让我方便工作,在他的书房中架了一座屏风,将书房一分为二。倒不是腾不出空房,但我们都赞成这样就好。我耸拉下僵硬的肩头,伏在桌上,看着皇毅的剪影。久未相见,用过晚饭后我们却还是埋首于公务,真真是……我噗一声笑了出来。   「脑子又瘫痪了吗?」他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我点点头,「嗯,差不多了。」连日赶路,我亦快受不了,困了。   「先去睡。」   「嗯。」我应了一声,然后安静地伏在着,看着屏风,上眼皮开始往下掉。   皇毅没说话,径自办公,月亮都渐渐落下。良久,他答的一声放下笔,出声道:「没睡的过来。」   「口气太差了。」知他大概是完成工作了,我便随口开起了玩笑。   「劳烦夫人过来一趟。」   「噗!」我将脸埋在桌上,哈哈大笑,顿时睡意全消。止住笑声,我便起身绕过屏风,走到皇毅的身后,稍挽衣袖,伸手揉着他的太阳穴,轻声道:「是,辛苦你了。」皇毅的发色是灰蓝色而偏向灰白,远看不觉白鬓,近看却是看得甚为清楚。白发的质地要更硬,在月亮之下映成一丝丝的银光。我低下头,温声道:「是,晚安,辛苦你了。要先去更衣吗?」   他合上眼,向后靠在椅背上,「先等等。」   「是。」   过了好一阵,他再问:「你明日要出去吗?」   大年初一的倒是不用办公,就是沈悠扬一行同袍初进城而已。我想了想,决定让他们自生自灭,便笑眯眯地回道:「不用。你要?」   「不用。」他拉过我的手,睁开眼睛。   我向前弯下腰,手臂越过他的颈间,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侧头碰了他一下。皇毅握住我的手,另一手抬起抚着我的脸侧。   「子时已过了。」他道。   「是,新年快乐。」来到了,上治九年。   他轻推开我,站了起来,牵着我走出书房之外。不知道甚么时候,书房之外被加建了一个宽阔的平台,上放了一套石质椅桌,让我刚回来之时啧啧称奇。在这数年间,葵府的主套房外渐渐都变成此般格局,偷懒时方便到不得了。现在,书房之外尚有一廊的花灯和一壶酒、两只杯。   「……皇毅,你终于成功将葵府的人都训练成轻功高手了?」我完全没发现刚才有人在外布置。   皇毅抽了抽嘴角,没回话。   我说,想抽嘴角的人是我好吗。我捂了捂面,忍俊不禁,笑着说:「相公,有心了。」花灯全部是不同形式和品种的鲤鱼君是怎么回事啊喂。   皇毅懒得回我的话,只牵着我走到石桌边坐下。我乖乖地拢袖为我俩倒酒,仆从静静地端上了各式小菜,又安静地退了下去。庭园的灯也亮了起来,有些许丝竹之声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听不清,却又在夜间份外分明。   我笑着与他一道动筷,皇毅夹了些鸭肉给我。我瞧瞧他,低头尝了口……好味道!鸭肉竟是带着些桂花香和贵阳难得一见的辣椒粉,还有最上等的蓝州湖青酒入味……矣,如此煮来,实在略嫌奢侈,但蓝小花为了让我爱上湖青而弃女儿红,每年送来的高档次湖青酒多得可以填湖,所以……就算了。一口吃罢,皇毅又夹了一条青菜过来,我又看了看,再低头将之塞进口……真是好味道!这个不骗人,这条青菜简直是传说级别的好吃!我留神往菜碟看去,只见可怜的几条青菜被一大堆的珍馐百味和各式调料满满地围住,单看就知道想不好吃也难。   他果然会玩啊喂!要挑出这些好东西已是不易,还要全都合我的口味,实在是太厉害了。我一边感叹,一边往嘴里塞东西,皇毅就一直给我夹,直将整桌子的菜都尝了一遍,吃得我满心满眼的罪疚感。不对,皇毅都为了国家熬得青丝成雪,多吃点好东西是应该的……但吃的人都是我啊!我捂了捂面,然后讨好地给尚未吃上一口的门下省长官大人夹菜。   「吃你的吧。」他的左手接过筷子,右手轻拍了我的头一下。   「皇毅?」我笑眯眯地夹了一口菜往他的嘴边送去。   谁知此人斜看了我两眼后,竟是不知廉耻地真的张开口吃了进去,还一手肘斜撑在桌上,托着头,恶质地看着我。我楞住,然后爆笑出声。他低呼一口气,将笑到东歪西倒的我扶得坐正。   「像甚么样子!」皇毅低斥一声。   你又有很好啊?我摇头失笑,坐正了身,跟他讨论着菜式,将饭用完。刚回来时甚么都匆匆忙忙的,还是得夜幕低垂之时,才能静上那么几分。   不知不觉间,庭园的乐声停了下来,漱口后我和皇毅说笑着走回房。关上门,我帮着皇毅梳洗,弯腰解开他外衣的腰带。   「累吗?」我抬头问。不累就让我多折腾一会儿。   他挑了挑眉,我笑了笑,转身去包袱处拿了套衣服出来,套在皇毅身上。说来惭愧,从去年新年回黄州后我就一直在做,却是至今才有一套成形的。我可没他的好本事,总有层出不穷的方法来哄我高兴,只好给他做这个了。他少时老是埋汰我不会女红,想来会喜欢妻子做这些的?我围在皇毅身边转来转去,拿过粉笔和针线,将不合身的地方做下记号。皇毅听话地任我摆弄,只在我拿过针线时皱着眉叫停。   「晚上别弄这个,伤眼睛。」   我点点头,笑眯眯地道:「是,我知道了。」我当然知道晚上做针线不好,只是稍稍记下位置而已,但他的好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啊。   我转身去整理了一下床铺,便让皇毅先去睡。连日的风尘,我得去好好地再洗个澡才能睡下。当我抹着头发走回来时,却见他正捧着本书坐在塌上看,没睡。看我回来,他放下书走过来,接过我的头上的抹布,拉着我坐到床上,帮着我擦头发。   擦了一会儿,我转头望他,「皇毅,其实你粗鲁一点我不介意的。」像你这样印来印去我的一把长发该甚么时候才会干透?   他伸手在我的脸上扯了记狠的,「谁教导你头发是可以这样对待的?」   我拍开他的手,揉着脸答道:「懒惰。」   皇毅狠狠地皱着眉,我再次哈哈大笑。他索性抛开了抹布,从后抱住我,我伸手抚着他的脸,他解了发带和头带而散下的头发撩得我的手背痒痒的。   「打了妻子还抱得如此理直气壮?」   「不痛你都不长点记性。」   「劳您费心,可惜妾身自小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   哈哈。   「蠢材,稍有差池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没人会等你的伤好成疤痕。」他是在说我的提案。   我向后靠去,「是,知道了。」   「不要拿你那套照搬官场,别说五五、□□,别人要是有机会,七三都不会留给你,官场是你死我活之地。」   我垂下眼帘,「给你报备一声,年后我会对些许人动手。」   「要我帮忙吗?」   「不。」   「记得……」   「你死我活,是不是?」我低笑一声,「皇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你说得对,站上来的风景并不怎么好。」这两年间汲汲营营,根本就没机会去想踏进来时打算去想清楚的问题。国家是甚么?我仍然只看得见粒粒盘中飧。光是要打理好手头上的东西就已经花光我的力气,谁还有心情去想甚么伟大天真的事情啊。   他握住我的双手,「有空胡思乱想,给我去再想多几遍你要怎么下手。还有,明日早起,给你布功课。」   「……太残忍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此般折腾啊。」是,想归稍想,该做的事,得做。   「哼,」皇毅冷冷地哼笑一声,「区区数年就从大婶变成老骨头了吗?」   「对,妾身半戳身子已然入土,就没必要再跟年轻人争甚么了……」不,且放过我一天,放假都有功课那实在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   皇毅一点都不松口,「甚么时候写得出长赋再说。」   「……」为官不同打算盘,尤其是我这种半路出家的,笔杆子下的功夫不练好可不行。有皇毅在,我想当个不学无术、肚满肠肥的官老爷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我怎么不知黄土间竟有花香。」   该死的,刚才泡澡时手多了点,顺手放了香精。狗鼻子啊他?就这么一点亦拿来调侃我。我连忙推开他,向他扬起平生最灿烂的笑容,道:「妾身尚有公务要忙,夫君大人请先就寝。」说着就要下床,却被他一把拖了回去。   手下精准地扣住我手腕的这货还勾起嘴角,眉目间是满满的恶质,「夫人的工作如此之多,是夫人力有不逮还是现行制度有问题?需要为夫针对州官的工作量提出甚么提案吗?」   我不要!我拼命向床边移动,一手搭上了床边的木柱,「夫君大人的工作如此繁重,妾身就不添乱了。」开玩笑,此人就是一没有皮鞭的S君,孙子曰不是对手的话就抱头鼠窜三十六计走为上……不对,我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反正我就想好好的睡一觉啊!   「不喜欢?」皇毅放开了手,眉间微皱。   「……」还差一只脚就逃出生天的我默默地扭头望向他。虽然由表情到语气都没有一点破绽,但会相信他的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   「讨厌吗?」皇毅状似烦恼地低呼出一口气。   我捂了捂面,坐了回来,耸拉下肩膀一头撞在他的身上。多日分别,为难他了。皇毅伸手环抱住我,我默默地伸手回抱。多日分别,我亦不是不想他的,只是,装,我叫你给我装。我默默地伸手在他的腰间软肉处掐了记狠的,皇毅倒吸一口凉气,抱着我的手却不松反紧。我抿抿唇,轻轻揉着他被我掐痛了的位置,皇毅拉过我的手,低头望我。对视半晌,我们同时撇开脸低笑出声。   当然不是讨厌。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日上中天。   我抬起手肘挡在眼上,靠坐在床头的皇毅手下轻拍我的脸。   「兰,要起了吗?」这货倒是有心思在看书。   「早上好。」我揉了揉眼睛,却被皇毅轻打开去,转手握住了我的手,「你做早饭给我。」   「嗯。」   我惊悚地望着他,「今天怎么这么好?」   皇毅反手用书拍在我的头上,「……本官哪一天不是温柔可亲了?」   哪一天都不是。我掩面而笑。   年初一这天报废了,年初二却得打起精神,一大清早便去旺季府上拜年,下午回来我得赶去跟沈悠扬会合,预备拜会各方官员,应对州与州之间、州与中央之间的外交战,争取来年的预算和合作案,更重要的还有我们州内的新提案。这晚我没回府,直接在驿馆中稍眯片刻,年初三便跟在沈悠扬身后去拜访官员。   晚上回来时,刚好在大门上碰上由宫里回来的皇毅。记得皇毅有一次说过,失误不会放假,他向来严谨,就为难门下省的各位了。皇毅牵着我去梳洗,等待厨娘做饭的时候,我拉着皇毅坐到房中的塌上,让他枕在我的腿上,帮他揉着太阳穴。   「是,辛苦你了。」我轻声道。看着他脸上的细纹,我心下琢磨着给他提护理皮肤的话会不会被他揍。   皇毅用鼻音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动了动脖子躺好。想来昨日我没在府中,皇毅亦没偷懒。我垂下眼帘,手下小心地拿捏着力度,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下。   隔了一阵子,他拉下我的手握住,道:「别忙了。」他按摩着我的手,帮我放松。   我笑着由他,「听说今天榷瑜州牧到贵阳了,旺季大人今晚大概是要招待榷大人的?」   「嗯。」   「你要不要叫晏树过来用饭?」那就是说今天凌晏树不能粘在旺季身边了,真是可怜的娃──我不否认我有些许的坏心眼,哈哈。   「不,」皇毅极快地否决,「他孤独惯了,死不了的,随他去。嘛,死了倒是省事。」   我抽了一下嘴角,「大新年的,你还真好意思这样说朋友。」   「他体质特殊,愈多的诅咒只会让他愈精神。」   啊哈?你到底是在说甚么啊?果然是工作到昏了头吗?   皇毅稍顿了一下,续道:「你不介意?」   「介意甚么?」我笑眯眯地道,「我是存心让晏树感受一下何谓大龄单身汉的悲哀啊,相公当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好好炫耀一下?」新年间,朋友师长各有归处,晏树一个人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本人不介意,皇毅亦会介意啊。   「嗯。」他坐了起来,起身出去吩咐人给凌府递信。   人生得一朋友亦不容易。我捶捶有点麻掉的腿,然后站起来,拢袖去了厨房摆弄饭菜,又拿出去年新年浸下的药酒,分成三份。飞翔今天大概会去小张娘处,往张氏绣庄送一份过去便可,堂兄章泽池府上亦当多送一份。至于其他人我早已备下年礼,今天倒是不必打扰。   剩下的一份我和厨娘做好后,我便拿出去庭园湖中心的亭中石桌上摆好,晏树和皇毅恰好并肩走来。   「兰兰。」晏树向我挥着手,金色的眼睛和卷发在湖光月色的波光间仍旧夺目。   是,继续精精神神地祸害彩云国就好,反正自有超人们维持治安。我笑着向他福了福身,「晏树,新年快乐。」   上完菜,我去了给府中仆从派新年贺礼,然后放他们玩去,自己捧着酒回转。远远地看着亭中景象,我却是不禁停下了脚步。亦不知道他们在说些甚么,只见皇毅抱着手臂正坐着,唇边勾着冷笑;晏树则是拢着他的一身宽袍大袖,笑眯眯的,轻浮中带着如恶魔一样的魅人之色。   我垂下眼帘,笑了笑,转身坐在了廊下的栏杆上,放下托盘,自酌一杯酒,将时间留给他们。葵府中的酒,自全是小花送的蓝州湖青。四散各处的友人虽来往不多,但好歹熟悉的几个都没有断了联系,偏偏黎深还真敢一封信都不写,偶尔只投橘寄意,气得凤珠老是气愤地碎碎念,但脸上还是挂着随时更新的红家牌面具。   来俊臣的话,该是孤家寡人?明日进宫,该去拜访一下才是。   还有凛。   一壶喝尽,看时间该差不多了,我再去倒了酒,顺道拿上些比较合晏树口味的下酒小菜一并送过去。   「兰兰,我发现我愈来愈喜欢你了。」晏树从袖中拿出一只又大又香的桃子递给我,「请笑纳。很好吃的哦,绝对不骗人的。」   皇毅劈手就夺过桃子,反手利落地将之丢进湖中,带来噗通的桃沉湖底之声。他冷着脸,语速极快地说:「凌晏树,想死的话我家的池子免费借你,我警告过你远离兰十尺之遥。兰,马上转身逃。」   不,我的重点绝对是在于大冬天的晏树从何买来又大又香的桃子,这技术要是发扬光大,定能赚大钱,哈哈哈哈。我笑着说:「夫君此言差矣,晏树要想死的话我建议还是到深山中会比较好,死在宅中会令宅子变成凶宅,价值下降。」我顺着皇毅开起了玩笑,手下给他们倒酒。   皇毅点点头,「喂了野狗亦算是给他浪浪荡荡毫无价值的人生添一点意义。」   「……」等等,我印象中好像听谁人说起过类似的话?矣,似乎与蜜柑养份说有着异曲同功之妙。   「兰兰还真会持家呢。要我真死了在这里,怎么办?」晏树摸着白玉杯子,笑道。   皇毅冷哼一声,「沉尸湖底。」   晏树向我耸耸肩,我摇头失笑。   忽然,一束烟火升上了天际,呯的一声放出漫天花火。大概是哪户人家在耍闹了。   我们三人抬头看了一阵,然后一起举杯相敬,轻呷一口。   「兰兰,看。」晏树给我指了指湖中,只见里面浮起一条条反白肚子的鱼。   ……我家甚么时候养鱼了的?不对。我捂捂额,苦笑着说:「喜欢我果然是骗人的话?」   「当然不是,我可是难得地诚实了。」晏树摇了摇酒杯,我要起身给他倒满,皇毅却是止住我,抬手就将一酒瓶丢了过去。晏树捂住被砸到的额头,依旧笑道:「兰兰是第一个让我想用桃子杀掉的人呢。真~的是喜欢哦。」   ……你到底是怎么在没有针筒的年代给桃子注上毒的?   「荣幸之至。」我无奈地笑了几声,还是起身拢袖给他俩都再次满上酒。   「哎呀,兰兰都说谎了。」   「当然。」你这个杀鱼凶手,竟将大概是皇毅特意买来哄我玩的可爱鲤鱼都杀光了,太凶残了啊。我苦笑连连地举起了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绽放着烟火的天空,「如此美景,何不稍息片刻?」   被五彩花火映照着俊美五官的晏树,笑着举杯,皇毅嫌弃地狠瞪了晏树一眼,却亦拿起了杯子。   我们三人,再次举杯相敬,渡过了年初三的晚上。   嗖──呯!空气中飘来零散的烟火气,天边的云朵被烟花衬出了道道炫目的七色镶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七章 煮蛙      新年间实在是忙碌得很,一直到十五那天沈悠扬联同某些年轻的州官一起出逃,怎么着都找不着人,我们其他人才被逼停下手上的事,暂且休息一天。其实他的行踪倒不难猜,肯定又去了花街柳巷罢了,只是大家年节都如此辛劳,我便顺着沈悠扬让大家稍事休息。   难得在宫禁落下之前得空,我便换过久违的诰命夫人服饰,进后宫与十三姬相聚。正在后宫路间走着,我遇上了久未谋面的黑曜世。   「曜世大人。」我向他敛衽行礼。   他挥手让人身后的兵士先行,虚扶了我一下,「兰夫人,不必多礼。」他看了看我,然后道:「新年快乐。」   我笑道:「是,新年快乐。」我向他扬起手中的食盒,「如若大人有空,不如尝一下?是我做的年糕。」   我们坐在了御花园的桌边,我将食盒打开,黑曜世尝了一口,然后向我点点头。   「谢谢,非常美味。」   我低头一笑。从以前厨艺平平到现在总算能进皇毅的口,黑曜世的评语始终如一。   「来年新春会到京吗?」他问。   「如无意外。」我点点头。   他顿了顿,「明年春我会成婚,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来喝我的喜酒。」   我楞了一下,然后笑着道:「曜世大人,恭喜你!」定是一位好女子,「如蒙不弃,当日我一定到。」今年的喜事当真是一件接一件──不愧是最上治之年吗?   「是我唐突。」   怎会。听到消息,我是相当的高兴,由衷地想为他庆贺,蒙他不弃是我的幸运才对。我温下声音道:「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一定到。」   「黄州,顺利?」   我笑着点头,「世间自没有一帆风顺之事,却亦算是得偿心愿。」看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失笑着摆手,续道:「开玩笑的,我并无甚么心愿,充其量只是见机行事罢了。但是,」我侧头想了想,「虽是苦大于甜,但人生本就五味杂陈,整体来说,」我站起来,收起食盒,「美味不就行了?」我可不想得蛀牙。   黑曜世亦站了起来,「三小姐,继续努力。」   「是,谢谢你。新年快乐,曜世大人,愿大人吉祥。」我向他福身行礼,他向我稍一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我的境况明眼人一看便知,黄州之事面上我可是被各路豺狠缠得一团乱,还得加上黄家杂事,我光是一味说好,旁人亦不信,倒不如来个忽悠之法。矣?这样想来,皇毅是不是也老在忽悠我?我提着食盒,略为抿着唇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继续向后宫走去,最终失笑,撇开不想。   答案,哪用得着想。   此事了了,得想办法回京才是,难得找着人要我了,得惜福啊惜福。   进得后宫,却被一旁的小宫女提醒,我正好遇着十三姬和时任监察御史的司马迅在吵架--年轻小俩口在吵的那种。我噙着笑走进去,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这两位有武功在身的人却是在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才察觉到我的存在。   「三娘!」十三姬略带了些慌乱。   司马迅向我笑着行礼,「下官见过章大人。还是该称呼您为葵夫人?」   我点头回礼,摆手道:「都是一句,不必在意。久闻司马御史之名,却是今天才得见。」古铜色的皮肤配上高大的身材,司马迅的外型亦颇为不错,论武功亦该制得住小十三。记得,他好像在《彩云国物语》中有出过场,似乎跟蓝四子感情不错?   「嘛,」司马迅的独眼向我眨了眨,「我可担当不起您这句话呢,伤了蓝雪那大人之心的大人,久仰大名。」   「……」我的唇边不受控地抖了抖。蓝小花,我果然应该让皇毅黑你。啊不,还是由我亲自来黑更为稳妥。我抬手揉了揉有点痛的脑袋。   「好了,你给我快点滚。」十三姬一脸嫌弃地以驱逐苍蝇之态将司马迅赶走,「女人的聚会你凑甚么热闹?我可警告你哦,再擅闯后宫我就不会再客气!」   「哎哎?」司马迅在门边耍起了无赖,「萤甚么时候对我客气过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该多些向章大人请教一下,学学甚么叫贤良淑德和女人味。」   「你给我滚!」十三姬将手边的……矣,剑?她将一把剑丢了出去……   司马迅马上消失,剑尖直插入门边,末尾还微微摆动,发出细细的嗡嗡声。   她拍拍手,叉着腰,「现在的男人真是一天比一天没用!」   姑娘,是你太凶残了而已。我莫名地为彩云国的男性感到担忧。我招招手让十三姬过来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司马御史也只是想来看望你而已。」   「所以才说他没用啊。」十三姬站在茶几边低头帮着我将食盒摆出。   我怔了一下,问:「不介意的,我多嘴问一句。十三,你还喜欢陛下吗?」还是,与你曾有婚约的司马迅?   十三姬向我扬起了笑容,「陛下这个笨蛋,想不喜欢都难啊。不过,果然还是留给小秀丽好了,他们才是一对的嘛。关于这一点,陛下倒是做得不错,是专心一致的好男人呢。」她没提司马迅。   十三姬今年已经二十五岁,早过适婚年龄。如此说来,果然都是些没用的男人啊。   「有想过出宫吗?」前些日子有人冒小花的笔迹给我送信,要我帮忙探听十三姬的意愿,关切之意甚厚,想来是另两位蓝雪那中的一个,只是与我不熟,难以开口,才借了花花之名。但看信中语气毫无遮掩,显然亦不怕我猜出。   「三娘觉得呢?」   我的左手拢起右边的广袖,将右手放在茶几上,指头轻敲了一下桌面,「就看你想怎么走。如今你的形势大好,外有蓝家,内有皇室,彩云国的未婚女子之中你的地位比不上红御史,却比红世罗小姐不遑多让。一但出宫,你就变成不过是蓝家众多公主的一个,失去蓝家在京代表的特殊地位,于皇室的影响力亦自会因距离而大减。」   「前朝的乱七八糟我是真心不想理,可谁都想从最高女官处打探甚么。」十三姬摊摊手,「珠翠小姐以前也是不容易的呢,一边仪态端庄,一边要应对楸瑛哥哥拙劣到让人想死的追求,还要应付这些东西。」   「也是好事,」我笑了笑,「以前我可不觉有这么多人在意王的动向。」   「三娘在黄州,怎么样?」十三姬吃了一口糕点,「该是时候给那些小看你的人一点厉害看看了吧?」   我失笑,「甚么小看高看。你是听到甚么了?」   十三姬远看着窗外,「女性官吏就是小秀丽都难免受到攻击,何况三娘之前的成就压在这么多人之上,这些心理不平衡的男人现在还不使劲折腾。葵长官的敌人亦不少吧?不敢动葵长官,就专找女人下手。」   十三姬的政治触角愈来愈敏锐了。皇毅近年为了整合贵族派,与我成婚后就都一直收敛锋芒,加上旺季退居幕后,只在身上挂着勋衔,难免有人生出别样心思。我既是皇毅捧上来的,受惠一道,受攻击时亦是一体。   我笑着轻拍十三姬的手背,「这么多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别为我担心。」反正皇毅这个傻瓜会保护我的啊,哈哈哈哈。我轻声道:「别担心我了,我常年不在京,你得照顾好自己。」说实话,我少不得步步为营,却亦无需自乱阵脚。作为势大的一方,下子的方式与下面的人不同。皇毅亲手拉下过的高官数不胜数,他自会当心的。   「我啊,」十三姬歪着头,「想出去走走。」   「也好。」诸多势力纠葛,为的,还不是自己舒心?乐意走,那就走好了,「那司马御史?」却不要后悔。   十三姬微牵着嘴角,表情成熟而美丽,再无回避,「我当然会处理好才走。哎呀,那像某人当年就是走亦留下一身风流债?」   ……哈?我才没有风流!我轻敲了一下她的头,佯怒道:「让皇毅听见我可怎么办?」这丫头,要这样,我看她是走不了了,我这可是经验之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十三,今晚我定当修书一封到蓝家,我买司马御史赢。   「对了,雪那哥哥的婚礼,三娘不去了?」   「照现在看来,我只能遥祝一杯酒了。」   「唉~还以为三娘可以成为我的家人呢。不过,雪那哥哥也有今天了,」十三姬露出一个极度舒爽的表情,「玉华嫂嫂说,雪那哥哥为了追二嫂嫂,在山上被困了一整个月呢。龙莲哥哥都快要给他吹送葬大合奏了,他才臭着脸骑在熊身上回到蓝本家。」   「……」花的身上似乎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啊。我抬袖掩嘴轻咳一声掩去笑意,免得在人家妹妹面前笑得太过放肆。   「三娘,」她向我吐了吐舌头,一个大姑娘还给我装可爱,「你很满意葵长官?」   我无奈地捂捂额,见她端着一脸甜笑要缠,只好答道:「皇毅对我很好,他一向温柔。」   「……」   「十三?」   「……」十三姬青着脸,抬手使劲地揉着两边的太阳穴,「三娘,我今天可能是被马踢了,有幻听。」   啊哈?该被马踢的人好像是我啊?我抽出小手帕擦了擦手,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十三姬的嘴里,将她塞成一条鸡泡鱼的样子,便又擦了擦手,将手帕叠好放在腿上,笑眯眯地道:「这不是秘密,众人皆知皇毅是一个好丈夫啊。」看十三姬似乎要被呛死,我便好心地给她倒一杯清水,老实地续道:「皇毅细心体贴,而且爱护妻子,惹我生气的时候会主动哄人,懂得生活,知情识趣,」我笑到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是无可挑剔的良人啊。」最重要的是,我爱他。   十三姬猛拍着胸口,努力地将卡在喉中的糕点咳出。我心虚地转开了脸,觉着玩过了,连忙腆着面去找太医来帮忙。   二月底,所有外州的官员都已经启程回去了,就只剩下我们黄州一行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并不是上正式的提案,而是,拉人下台。   新政的推行,总得找那么几个人祭旗才有威信。州官的调动本来可在州内决定,但牵涉过广,亦只得在朝上说个清楚,今次陪同上京的人当中,一半以上都是我和沈悠扬、慧茄商议好要处置的人。离开黄州,州官的影响力便使不上,只能就范。计划做起、人事理清,提案之成亦就水到渠成。   啊,当然还包括我前两年在州内做低伏小,这才骗得众人毫无戒心地跟来。新人的位置是不好,却亦非废棋。   「答。」我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将这一局自己与自己的对决结束。白子赢了黑子,却明明是黑子占优啊,我这是走错了哪一步?我皱了皱眉,拿起一旁早已凉掉的茶,掀开杯盖呷了一口。   「叩叩。」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章大人,是我,下官韦善。」   「请进。」差点都忘了,我来驿站不是为了下棋,而是来等消息的。今天是沈悠扬上朝揭案的日子,至于我一个小小的州主簿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乐得清闲。将才就得上阵去,蠢材正好偷空,哈哈。   「大人,」韦善推门而入,向我拱手行礼,「宫里传来消息,御史台想在同一天揭你的案。」   「哪一位?」我抬手止住他的话,再多问一句:「是陆清雅或是红秀丽吗?」   「不是,只是个监察御史。」   「那就麻烦你拦住不让入宫,散了朝再放人。」   「是。」   为了让人松懈,我落下的把柄不少,但当官的都不是笨蛋,此事成了之后就没必要再在风口浪尖上对付我,拉功绩也不是这样拉的,从州牧到朝廷都在保我,暂时就没人敢动我。关键,还是提案的成败。黄家那边,若是凤呜败了,再找人就是。   皇毅都到了转攻为守的位置了,既已还了慧茄的期望,我的下一步得走稳一点,免得拖累大家。   我将茶扬手倒到窗外,拿过茶几下的茶叶罐,再沏一壶。我低头嗅了一下,觉得不太对劲……沈悠扬房里的茶怎的如此差?我侧头想了一下,站起来伸手在窗台外的底下一摸,摸出一盒茶叶,失笑出声。知道我在他房里等,故意耍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像个孩子一样。   是不是该给他做个媒?嗯,改天向京中的夫人们打听一下谁家小姐好。我坐了回来,理好裙摆,一边舀着茶叶,一边琢磨着这件事。不过人说不做媒人三世好,还是算了,别害人了家小姐啊哈哈。   看着窗外熙攘的贵阳,待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我再次拢袖提壶倒茶,缕缕白烟从杯中枭枭升起,我将壶放到一边,拿起茶杯嗅了一下沁人心肺的茶香,用杯盖轻轻地拨去面上茶叶,再轻呷一口。   茶不是顶级的,却是在黄州喝惯的。   改天,得去尝尝别的茶才是,亦别老是皇毅给我弄吃的,得给他也带点好东西。   我捧着茶杯靠在塌上,近着窗外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冬阳真舒服。   「「叩叩。章大人,下官韦善。」   我坐直了身,轻放下茶杯,「请进。」   「大人,」韦善笑着推开门,「都拿下了。」   我微微一笑,「那大家今天晚上就去外面找一家酒家,好好的吃一顿庆功,如何?」   「哎,有御史盯着呢?」   「无妨。回去以后,落实的事情还得大家好好忙,就放松一下。」   「是,就依大人之言吧,我去叫上一路跟来的黄州官兵同去。」   「还是韦官吏心细。」   「不敢当、不敢当。」他转身出了去。   我拿起茶杯,转头继续望着丝毫没有被打扰的窗外街头。那份名单和细节我修了又改,对方肯让路的我都撇开了,但还是有些名字得填上。   我自己觉着,官场与商场不同的地方是,这里没有双赢,只有皆输。   认真的,都输了。   我放下茶杯,发出轻轻的咣一声,然后拢着袖笑着走出去。既胜一仗,无论如何该高兴才是。得笑一笑。   随后黄州邮驿改革的提案终于正式提上了朝廷的议程,沈悠扬一行人亦回了黄州,只剩我留在京中等待尘埃落定的朝廷诏令,而崔昌丰在办妥黄州之事后亦回了贵阳,待在我的身边。此外,我也在吏部活动,希望调回贵阳。这次我搞的事情有点大,头已开好,赶紧离了那个泥沼抽身才是。   三月,花花在烂漫的樱花间成亲了,黄凤呜却是……出了点小,咳,大意外。凤呜本欲迎娶的黄门夏氏直系长女竟是出逃,径直跑来京中扬言要追求凤珠,凤呜倒好,不追也不生气不特已,立马转头娶了二女,还送信让凤珠不必有顾忌,最好体贴人家小姐一片芳心就此从了云云。正巧凤珠接信时我亦在旁,却见凤珠默默地把信撕了。   夏大小姐是莽撞了,如此一来,她以后可怎么做人?不过我看心知肚明的凤珠对她亦多有怜惜,有黄家护着,该是不出大事的。   如果凤珠从了就更好,哈哈哈哈。   一天,我换过诰命夫人的服饰要进宫找十三姬时,在宫门前遇上了鸿胪寺丞和他的儿子。   「是章官吏啊。」鸿胪寺丞假笑着道,「哎呀,看我这张嘴,该叫葵夫人才对吧。哎……这称呼还真麻烦。」   拿话挤兑我也是应该的,他的一位族兄刚在黄州州官案中被我夺了官身。我向他行了官吏的礼,笑着道:「都是一句而已。下官参见大人。」   「快来,」他招呼着他儿子,「还不快给章大人见礼?长幼有序、尊卑有分,你可得给人家好好行礼。」好一派的阴阳怪气,分明是说我一个新人偏要挑事。   站在我身侧送我的崔昌丰,笑容更盛,熟悉的人却是知道他生气了。我装作不知,仍旧在笑着回道:「下官怎敢?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令公子假以时日定在下官之上。」算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哼,章大人,山水轮流转。」   我敛衽向他弯腰行礼,「大人,开罪之处,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们这些不懂事的人计较。」   在我多番作揖赔礼之下,没想真的跟我闹翻的鸿胪寺丞总算是走了。我直起了弯得有点酸痛的腰,转头望向崔昌丰,只见他的神色沉了下来。   「昌丰?」   「师姐,」他的笑容终于落下,拧着眉,「您这是何必?」   「以和为贵,可留之处都多留一线总没坏。」我轻声劝解着他。   「却……总不必唾面自干?以您的诰命品级,他给您提鞋也不配。」年月过去,昌丰却是日见偏激,「如此心胸狭窄、只看得见一己私利之人,怎配师姐向他折腰?有德不算,只论利益品级,果然是朝廷。」   我笑了笑,「一些会因为你的品级而改变态度之人,他们的态度真有这么重要吗?也不是说不用理,只是别都往心里去。你看,」我伸出一只手指晃了一下,「当年我在闺中之时,名声甚佳;后来,章三娘之名好比豺狼;我嫁入葵家之时又成了甚么德高之人;再过一些日子,又变成无所出而妇德有亏、出身低下的葵夫人;到现在,就是一攀附丈夫、行事阴险的小人。」我摊摊手,「我觉着我就是我,没变,却也许是变了。反正,你还觉得计较这个,值得吗?」无法接受官场,我不逼他,但我希望他至少也别钻牛角尖里。   「师姐!」   「折多少的腰我都不介意,自己握好底线就是了。」许是说的话有点多、站的时间有点长,我忽觉眼前有点晃,便眨眨眼睛强自提神,温声道:「昌丰,要是折腰能够换来一条人命,你折吗?如果折下就是一条人命,你还折吗?关键不在折与不折,而在原则。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人我由衷敬佩,」为家人计而平静致仕的李文显和林牧,我同样敬,「我觉得这都是不同的路而已。」所以昌丰,你能解开你眉间的深锁吗?知你不同我没心没肺,但看由小照顾到大的师弟如此不欢,我也不好过。就算作是我自私,就算是忽悠,我也希望他看开。   「怎么回事?」从宫门走出的皇毅冷着脸大步走来。   昌丰随便地向皇毅拱拱手便转身要走,我正想开口,忽的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皇毅急忙将我接住。我的眼前黑了黑,耳边一阵鸣响,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兰!」皇毅抱紧了我。   我甩头清醒了一下,指向见我醒来便又要走的昌丰。   皇毅沉声喝道:「给我站住!」   昌丰张了张唇,但看着皇毅的脸色,终究是没再多说,走到我的身边。   「师姐。」不羁的眉目间是歉意和愧疚。   「兰,我们进宫去太医院。」皇毅抱起了我,然后对着昌丰冷声道:「你今年几岁了?遇事就把持不住情绪,真亏林牧教出了这么个废物,亦算是当年国试的主考官有眼无珠。」   昌丰死抿着唇,但没回一句嘴。   我牵了牵嘴角,「昌丰,你先回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记得要用午饭,听到了吗?」   「是。师姐,抱歉。」他扶正了衣冠,向我正式地行了一礼。   他终究是个好孩子。   一路走向太医院,众人对我们的造型目瞪口呆,但我想说的倒是别的。我拉着皇毅胸前的衣服,轻声道:「皇毅,牵上林牧大人就过了。」会伤到昌丰自尊的。   「我不揍他就算仁慈了。」他狠皱着眉,「跟林牧跟得任性我不管,但向你顶撞,他还有没有脑子了?」   「喂。」别说老师们。   他瞥了我一眼,「你也别瞎操心,你没想过他们为何如此教导你们?」   矣?   皇毅续道:「你们分别是李文显和林牧的最后一个学生。」   我垂下眼帘。是这样吗?这样啊。大概,我们学得的,是老师最后的心愿。由我发迹到现在,始终不离官场;昌丰欲走,却还会对朝廷的事暴跳如雷。老师们,还是心系这一个彩云国。   这一座将他们害得遍体鳞伤的河山。   将皇毅和昌丰亦狠狠地伤透的河山。   却知道老师肯定是想我们好的,只是对于这座江川山麓的疑问,或许就连老师都没有得到答案。   「葵长官、章官吏?」转角处忽然冒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紫刘辉陛下一枚。   「陛下,微臣身体不适,还望您见谅微臣仪容有失。」   「不、不适?」紫刘辉瞪大了眼睛,然后很紧张地嚷道:「孤、孤马上去找太医。」然后,又跑走了……   陛下的威仪渐长,但是,似乎还是……冒失得可爱。   皇毅与我对视一眼,向太医继续走去,半路上遇上带着太医赶回来的紫刘辉,皇毅便放我在廊下的栏杆坐着,让太医先初步诊脉。   「唔……」太医在我的手腕上按了又按,一手探完又探一手,这才笑呵呵地宣布:「恭喜葵大人、章大人,尊夫人这是有喜了。」   ……   …………   ………………啊哈?   我不是因为更年期而停经的吗?   我还以为在古代我的身体周期会更快地迎来更年期啊……   我默默地抬头望向似乎应被划入「没用得要命的男人」类别的葵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八章 喜不易      在我抬头望他时,皇毅也正望着我。他灰蓝色的眼珠,正好清晰地倒影着我啡色的眼睛。   「有、有喜!」紫刘辉一脸惊喜地跳了起来,表现得比我和皇毅还要兴奋,「葵长官的孩子……」他脸上的表情飘忽了一瞬,「三娘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的啦!」这样说着,但刘辉其实一次都没抱过悠舜的孩子,并不是亲近孩子的人。   「三娘的孩子啊……」回了中央又莫名地在此时冒出来的蓝楸瑛,摸着下巴,「如果是男孩子就好了,让雪那哥努力一下,赶快生一个女孩子,就正好凑一对,满足十三姬拐不走三娘的遗憾。」   刘辉不赞同,「女孩子也很可爱!楸瑛你这是觉得秀丽不可爱吗?黎深大人的孩子如果追不到远姬,也可以跟她发展一下嘛。」   「不,这个的话……」蓝楸瑛隐晦地瞄了皇毅一眼。   皇毅冷冷地盯住这君臣二人。   「楸瑛!爱情是绝对不能够被这些东西阻挡的!即、即使是葵长官,」刘辉口吃了一下,「孤也一定会好好保护小娘子的爱情!我们要勇敢地大声说爱!」   不,我的孩子才不会叫小娘子……   一旁的宫中兵士、小吏则是用敬畏的眼神望着我……的肚子。这可是葵长官的孩子──我恍惚听到他们这样说。刚嫁给皇毅时,我好像也听到他们的眼睛说这可是葵长官的妻子。   大家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啊。   「哎!」紫刘辉右手握成拳,在左手的手心捶了一下,眼神亮晶晶地道:「我们还没有女性官吏生产假期方面的章程呢!嗯,要说这方面,果然还是要跟身为女性的秀丽、啊不,是红官吏好好商讨一下。孤这就去!」紫刘辉一转身又跑走了。   但是,陛下,秀丽尚未出嫁,你为什么不去问凛?想满足您的一己私欲亦请找一个好点的籍口啊……   蓝楸瑛向我笑着,认真地道贺。   我正想说甚么,身旁的皇毅已经弯下身,紧握着我的手。我便没再多言,只向他笑了笑。皇毅的表情与平日无异,但手下的力度却一直都没有放松,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另一手环过我的腰,不敢再抱起我,慢慢地将我扶去了太医院好好休息,再作详细的诊断。   原来,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太医说我的年纪确是个问题,即使熬过头三个月,生产时也很可能会出问题。不过我的身体向来都好,也是可以试试看,加上合适的调理,也不一定会有事。   所有人都出了去后,只剩我和皇毅二人留在院里的房间中。我靠坐在床头,望向皱着眉、抱着手臂站在床边的皇毅。他回望我,我便向他又笑了笑。   「不高兴吗?」谅你也不敢说不,哈哈。   皇毅撇开脸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掀开衣袍下摆坐在床边,伸手深深地抱着我,手下的力度却明显要比往日轻。我靠在他身上,皇毅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的背,侧头吻了一下我的鬓边。   「不要担心,」我轻声道,「陶太医不是说了没事吗?多多注意就是了。生死有命,能待多久,也是天注定的。」见他没回话,我便开玩笑道:「真不高兴?」   「胡说八道些甚么!」他低斥一声,「给我好好休息。」   「皇毅?」我稍稍直起身,正看着他,伸手捧着他的脸。   他抬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别乱想,好好地休息。」   「是,知道了。」   我顺着他躺好在床上,他给我置好枕头和被子,又轻轻地抽去我的钗环,让我睡得更舒服。我眨眨眼睛,望向皇毅,皇毅低下头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   「听话,」他伸手拨开我的额发,放轻了声音,「睡一阵子。」他握住我的手,顿了顿,「我在这陪着,不要想太多。」   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担心的人何止是他?我怕就是顺利生产,我此般年纪生下的孩子也会不健康。并不是没有想过孩子的问题,只是我和皇毅都是顺其自然的态度,并没有真的细想,两年过后此事亦忘得七七八八了,做好就此两个人相伴一生的打算,却没想……今年,我已经虚岁三十九了。   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原来很可能已经蹉跎大半。   我闭上眼睛,在皇毅的轻拍下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已然暗下,但皇毅还是靠着床柱坐在我的身边。他握住我的手,眼神却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甚么。我拉了拉他的手让他回过神来,不想看见他继续眉头深锁。   「不用工作吗?」我向他笑了笑。   皇毅伸手拨开我的额发,掌心擦过我的额头,「没事,请假了。」   我继续向他笑,他依旧冷着脸,我仍然勉力维持笑容,半晌,我败下阵来拉下嘴角,翻了个白眼,他倒是向我挑了挑眉。我只是想测试一下笑容的感染力,没想到不成功啊……现代人诚欺我也。   「脑子又不正常了?」他屈指轻弹我的眉心。   我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我告诉你,常常冷着脸的话孩子出生以后都会冷脸的。」   「总比傻笑要好。」   「……」孩子,我拜托你不要跟你爹一样拜在嘴毒之神的门下,乖,娘带你去找金鱼君。   皇毅轻笑一声,俯身扶我坐起,「好点了吗?」   「本来就没事,只是有点累而已。」我侧头按了一下脖子,「就是想起来走走。」见他抿着唇,我失笑道:「没听太医说要多走走吗?没事的。」彩八仙啊,我对于接下来八个月的生活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皇毅帮我戴好披风,以慢得实在有点过分的步速扶着我到御花园边上略走了走。我想说不必如此,但看他的神情,我还是乖乖地闭上嘴,顺着他超级慢地走。不想他太过担心,也是为了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三月末的天气已然暖和起来,空气间还带了点湿润,让花骨朵们更添娇嫩。风一吹过,种满了整个御花园的樱花树便顺着风的带动,飘下片片樱花。一阵风过去,皇毅抬手捡掉我头上的花瓣。我看着他,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像个疯子一样。」皇毅低声道。   「皇毅,」我笑眯眯地说,「我想吃樱花糕。」   皇毅状似烦恼地叹一口气,但还是应道:「嗯。」   「还有樱花茶。」   「茶有药性,问过太医再说。」   「是,知道了。」我将头靠在皇毅的肩上。   他伸手,紧紧地抱着我。樱花、龙涎香、蓝兰花,还有身周带着湿润的青草气,世界恍惚一下子多姿多采起来。它们的颜色或许不够鲜艳,还带了夕阳的暗橘色,却不似午阳炙人、朝阳刺目,只让人感到更加的温暖。我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重量靠在他的身上。   我们相识,有二十三载了。   终于还是迎来我和他的孩子。我还是跟刚穿越时一样,不相信神的赐福,但这一刻我还是觉得感恩。   要惜福啊。   皇毅,我爱你。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至夕照都在我们的眼前完全落下,才有小吏来报宫门快要下钥,我们这才出宫回府。   回到府中各自梳洗好,皇毅跟我商议着府中再添人手的事。近两年府中已经增加了不少侍从,我已经很少再自己打理家务──难怪都说讨老婆得有老婆本,我一进门就花了不少钱,皇毅养我还真不易啊,抱歉、抱歉──不过我仍然一直没再找贴身侍女。我现在的怀象不算稳,找人陪着也好。   皇毅坐在塌上,双手放在膝上,「找侍女怎么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我随口应道:「啊,又花钱了。夫君大人,辛苦你了。」   「……」皇毅伸手轻扯着我的脸颊,「老实说话。」   扯,我让你扯。我摆出死鱼般的眼神,道:「我怎么不见你身边有人?」皇毅的疑心病比我只重不轻,我们的身边都不能轻易留人。我拉住皇毅的衣袖将他的手扯下,「我的脸够松的了,相公,不用再扯。」   皇毅额角的青筋猛地跳起,反手握住我扯他衣袖的手,另一手再次扯上我的脸,在我的脸颊处来回地扯,恍惚在验证着我皮肤的松弛度,口中偏不停:「你以前不是离不开贴身侍女的吗?」   啊,这货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讨人厌。我耸拉着肩膀随他玩,有气没力地说:「你以为找个能信的人很容易?」   皇毅玩够了,便转手轻抚着我的脸,温热的手掌扶在我脸间、颈间,「你先前的几个都像疯子,但还都算能用。」   「是,辛梓她们都很好,能有四个可以信任的侍女是我的荣幸。但是,换句话说,」我侧头向他笑道:「也就是只有四个。章家多年来来去去,上万号人,不算跟着父亲大人的文书刘先生,到头来,也只得四个人我是敢放在身边。」就连王大力,也比不上。当初章家刚散时,王大力本想跟着我,但终究被他的妻子劝了回去。我交代给王大力和甘草做的事其实一直以来都有些许分别,就是顾及他有家室,有些事情不方便。不是他有错,他作为一家之主多顾念家人是应该的。所以,得以一直同一条心的人,何其难找?   渐渐的,四个丫头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和牵绊,和我也愈走愈远。   果然,我有种在养女儿的感觉。   就是亏待了大女儿。   正想着,皇毅已然低头靠近,手上也紧了紧,放轻声音道:「别多想。」   燕甜,就是这货也没关系,只要我高兴就好,是不是?我向皇毅又笑了笑,然后一头撞在他的肩上,「是,知道了。」   皇毅顺着我的头发,「此事以后别再在外提起,你早前在黄州处理婆婆告媳妇的案子时就被弹劾过了。你自己持正是一回事,但呈了上来判断你公道与否就凭他人如何解说。要说的就自有被说的地方,却亦别蠢到给自己留下话柄。」   「是的,知道了。」我仰起头,笑眯眯地说:「但别指望我会就此避开这类案件。通过法案的可是各位大人,我就是死也会拉你们垫背。」   「嗯,」皇毅扬起嘴角,「使劲拉吧,那就没人敢动你。」恶质的味道又在他的眉目间浮现。   我捂嘴大笑。夫君是坏人,真的是太过瘾了。   「先找人照顾你的起居,其他公事你先交给崔昌丰。要连这点用场都派不上,他就别再上我府。」   「是。」   晚上时皇毅按着大户中的规矩,要与我分房睡。他将我安置好后便抱着枕头走了出去,吱丫一声关上门扉。我睡在床上,默默地拉起被角,裹好,一滚,再滚,左右滚了滚,将自己包好。   我拉不下脸去叫皇毅回来啊喂。   孩子啊,你爹是古人,别怪他。我合上眼就要睡,又传来吱丫一声。   他回来了。   我们沉默地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撇开脸笑了起来。   四月中旬,黄州新政的朝廷公文正式批下。用上好绢布和代表王家的紫色丝缎衬底,诏令上有着紫刘辉和三省长官的印章,随后就是一些空白位置,留给州牧、州尹等人签署。我拢袖磨墨,然后从笔架上随便拿了枝笔,沾了些墨,在最末尾的位置上签上我的名字,黄州州主簿,章泽兰。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以这个身份在诏令上签名了。孩子到来的时机倒是刚刚好,我既不用再找借口调回贵阳避过新政的锋芒,昌丰也立马不敢跟我吵,乖乖地跟在身边帮我打理大小事务,从公务到府中他都给我全理掉。   其实我也想亲眼看着此政落实,但我一个小小的主簿,再搞进去就未免太不智。等墨迹干了,我卷好诏令放在一旁,然后打开另一份诏书,和一份新的绶带和官印。就在今天,吏部也给我办好了调任的手续,还给我升了官,迁任为光禄寺丞,五品上,站在中层官吏的顶端--说着好听,其实是司掌宫廷宴会诸如此种,哈哈。我这次不让其他人沾手驿站的事,看来得罪的人真不少,明升暗降,如若我不从中抽油水,光禄寺丞就是一没实权的官职罢了,前途比州主簿还差。   「不满意吗?」皇毅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我将州主簿的官印、绶带放好,笑着抬头,「这不正好休息一下?」我可没本事挺着肚子去冲锋陷阵。   「四年。你在这位子上待四年,之后你去考科举。」   「……皇毅,我很惜福的。」从皇毅到慧茄都在逼我读书,为的就是让我去考科举。   「你既非资荫亦非科举,就别想上来中央。」   我知道,要不真当我这么乖被你们逼着就肯去读那些应试文章?我抬手揉了揉额角,「是,知道了。」   「蠢材吗你,是你自己要进来的,别给我一脸不满。」   「抱怨有益身心。」我笑眯眯地道。   「……」皇毅冷冷地扫了我一眼,然后抬手揉着我的肩膀,「完了就去睡一下,待会儿用晚饭。」   说起晚饭……我捂着嘴,毫不客气地朝一旁早已备下的小木桶吐出来。进入怀孕的第三个月,我吐得昏天地暗。抽空吩咐昌丰将诏书送去黄州后,我便低头接着吐去了……   五月初,我正在床上昏昏沈沈之际,飞翔来了看我。他具体说些甚么我也听不清,只是趁着他低下头来跟我说话时,我动了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鼻尖。这么大的人,又是黑州出来的管飞翔,别哭丧着脸啊。   晚上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儿,便又看见靠坐在床头的皇毅一副皱着眉看向窗外的样子。   「皇毅。」   他转过头来,「饿吗?」   「不。」饿,但是吃不下。   皇毅抚着我的脸,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兰,我和太医商量过。」   「你说。」   「我们要决定留不留孩子,再这样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难得地,皇毅说话的口气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婉转。   甚么留不留,他的意思,我知道。   「不就是吃饭吗?」我向他笑了笑,「吃就是了。」咽我也会咽下去,「没甚么大不了的。担心甚么?」   皇毅弯下腰伏在我身上抱住我,却小心地用手肘承着自己的重量,没压着我。我侧头碰了一下皇毅埋在我颈间的脑袋,伸手轻拍他的背。   「怎么了?太医是说这样下去就不成,那不这样下去不就好了吗?」   「兰,别这样。」   我知道。我垂下眼帘,认真地想了想,问:「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他没说话。   「皇毅。」   「没有。」   我好笑地又侧头撞了他一下。说谎。   「兰,等下一次。」他沉声道。   「就算还有下一次,也不一定是这个了啊。」孩子,总是独一无二的,我知道皇毅都不好受,只是他逼着自己做决定,好让我日后埋怨起来时,可以埋怨他。这个笨蛋。我轻声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人总有死的一天,但是有些东西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终结,就好比如,我爱你。   皇毅没作声。   「皇毅,我也不是真笨蛋啊。再试试看,真不行的,」我抿抿唇,「那再送走他,好不好?」我蹭了蹭他的鬓边,「放心,我可还没有活够啊,还没在朝堂上将你踩在脚底下~」还没,跟你一起过够。   「嗯。」他稍稍起身,抚过我的脸,「别担心,其他事我来安排。」   「是,知道了。」   「兰,答应了的事我不会让你反悔。」   「是,」我笑了起来,眼角边滑下泪水,「知道了。」让你担心了。再跟我一起努力多一点点时间,再不行的,我不会勉强的。   「蠢材,」皇毅的声音放得极轻,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擦着我的脸,「别哭。」   「哄我啊。」哈哈哈哈。   皇毅的嘴角抽了一下,然后认命地又伏下身来,在我的耳边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沉厚的嗓音缓缓地响起,手下紧握起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又一次笑了起来,眼泪又再一次滑下。   倘若诗句都能成真,那该是多么的美丽?   只可惜正正是难以触及,人们才将这些遥远的愿望写下,让求而不得的平凡人们,千古传颂,成绝唱。   随后的日子中,我吐了以后又坚持再吃东西下去,皇毅也在身旁照料,情况反反复覆的,得天之幸,却总算是挨过了。转眼间,时间又来到了深秋,我的肚子已经涨成了一个皮球,只等待着生产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九章 最初与最后      「不是让你别伤神了吗?」皇毅下朝回来,推开房门又是一声轻斥。   在第五个月的时候我的情况已经好转不少,却又得多加小心,更别提是去上衙了,只好闲在家中看书。   「闲着无聊。」我放下手上的书,伸手拉着走过来塌边的他,「是,今天辛苦你了。」   皇毅拍拍我的手,转身去梳洗过、换了干净的衣服才再次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环着我的肩。   「今天怎样了?」   「还不是这样。」正想给他笑笑,却不巧地皱了皱眉,影响效果。   「又抽筋了?」皇毅蹲下身抬起我踵成猪蹄一样的脚,熟练地按摩着。   刚捧着热水进门的贴身侍女小珍,看着眼前的情景,吓得差点将水倒掉。她放好水盆便急步走来,蹲在皇毅身边道:「老爷,小珍来吧,这怎么使得?」她想将我的脚接过来,手下却趁机与皇毅的手多有触碰。我嗅了嗅,闻出小珍身上还带有点点香风。   皇毅没应声,侍女说话,他不必应。我便柔下声音道:「小珍,你先下去。」   「这、这……」   「没事,先下去。」   「夫人,您这样……」   「没事的。」   「……」小珍扁着嘴退了下去。   「不是不舒服吗?」皇毅抬头冷瞪了我一眼,「还有心思体贴侍女的心情?」   「孩子而已。」对小珍来说,如能为门下侍中的侍妾那可是她改变命运的机会。她是家中长姐,下有七个弟妹,偏生家里又穷,她的年纪亦不过一十五,不怪她有想头。   「别瞎费这些心思,」皇毅耐心地按着我的脚,「不满意的就换了。」他自然是明白的。   我好笑地望着他。我说,不满意的是他好不好?皇毅的鼻子灵得很,品味又挑,小珍用的香料怕是惹他厌烦了。换不换的我倒是不在意,光是顾着肚子我就想死了,况且,还有辛梓帮我。临近产期,就在京中的辛梓向贵阳衙门告了假,过来葵府陪着我。小珍现在不过是帮忙些粗活,贴身的事还是由辛梓来,外府也有昌丰在,我倒不太担心──真当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笨蛋啊?当然是都安排好了的啊哈哈哈哈。   如果是皇毅自己在其他地方要,我也拦不住是不?比我年轻貌美的人多的是,要一个个地去担心,我还用不用活了?   不会笨到放任,但管不了的,就是管不了了,人心该如何管?   我们之间的信任,还未脆弱到这个地步。   倒是皇毅现在……他的脑子不知是否有水进入,竟将整个太医院和茶州学术中心的大夫都全拉来了,都不怕被弹劾他奢华无道,蓝小花和红黎深还帮着起哄,紫刘辉大概是觉着这婚是他赐的,他亦就多掺了一脚。然后,还有生事起来不比少年人弱的二哥飞翔、远在黄州的旧识黄凤呜甚么的……我家塞了满满的大夫和药材。   结果还得劳烦有经验的凛来帮忙料理。   彩云国的男人真没用,哈哈哈哈。   等我的脚缓过来,皇毅便盖好我的裙摆,抹了抹手便坐了回来。见他望着我的肚子,我便拉过他的手,按在肚子上。突然,孩子踢了一下脚,我抬眼看去,只见皇毅的表情有点微妙。   我笑着解释道:「是孩子在动。」他倒是第一次碰上孩子动,平日他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孩子都乖得很,径自装死不哼声。   「兰,」他用略显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的肚子,「会痛吗?」   ……啊哈?我一个忍不住,转身拍着塌面大笑起来。   「小心!」皇毅轻斥,伸手扶起我,「没分没寸,一会儿动了胎气别哭。」   「抱歉、抱歉,」看他有点恼怒,我连忙道歉,「是我不好。没事,不疼的,就是……」我侧头想了想,「感觉有点奇怪。」   「……那是甚么形容?」   「笨蛋的形容。」五味杂陈,我确是不知该怎么言喻才好。   「我倒是第一次见自认笨蛋的人。」   「那是你见识少。」千古的应对名句。   皇毅挑起眉,「今天的精神很不错?」   「……妾身不敢。」啊啊,玩过头了,该收手了。   他低头在我的唇上轻吻。   十月怀胎,在十月底的某一天,我的羊水穿了……妈妈我好怕。这时正在园中散步的我,感到身下有点湿,肚子有一阵想上茅房般的疼痛,便停下脚步,扭头向身旁扶着我的辛梓灿烂地一笑。辛梓莫名地抖了抖。   「夫人?」   「我想我要生了。」皇毅,快点回来,我怕痛啊喂。不对,他回来也没用。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哎,其实也怪不到他的身上,啊哈哈哈哈……   辛梓沉默了一瞬,然后一挥手,「传令下去,葵府马上进入紧急方案:一!」   矣?这是甚么东西?辛梓也学会行军布阵了吗?   「是!」身后等着的一大堆侍从马上大声应是。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七手八脚抬进了产房。躺在床上,我依着太医的指示赶紧在阵痛的间隔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正在咬着东西时,房门被人大力推开,皇毅大步走进。他望着我的形象,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收起毒舌,淡定地坐到我的床边,伸手抹着我早被汗水打湿的额。   我向他笑了笑,「皇毅,今天这么早回来?」   「溜走的。」   我唇边弧度拉得愈大。这人,肯定是将事情都搞定才会走的,偏要冷着脸说冷笑话。忽然,我的肚子又是一痛,我忍不住低唔一声。皇毅猛地站起,俯身扶着我,脸色极其难看。   「夫人,」接生的婆子叫道,「您这是该生了。」   皇毅与我相视半晌,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径自低头在我的额上深吻了一下,这才走出产房。我低呼出一口气,收拾心情,跟着大家的指示将手拉上系在床头的布带,用力!   「啊!」我尖叫一声。我就说了我怕痛!年纪大皮粗了不代表我就没感觉啊!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狂飙。   「夫人,」辛梓焦急地道,「别哭!省力气!」   又不是我想哭的……你以为哭鼻子不丢人啊?   「啊!」我……好痛!娘不帅气都是孩子拖累的。   「咬着。」辛枰带着暴跳的青筋向我递来一个布包。   又见面了,布包君。我乖乖地叼着它,手拉着布带,顺着产婆和太医的指示,吸气再用力。   「见、见到头了!」站在床尾的产婆叫道。   要赶快,要不孩子会窒息的。我紧咬着牙关,再用力。   妈的好痛!我死死地拧住布带,唔唔唔地叫着。不要哭,用力!妈的好痛啊啊啊啊啊!   「章大人,」太医抽出金针,「失礼了。」然后在我的不知名穴道上扎了针。   虽然他们甚么都没说,但是,之前没说要扎针啊。大概是出状况了。我向身旁掩不住脸色的辛梓眨眨眼睛,她给我拿下布包。   「夫人?」   「来,」我扯起嘴角,「笑一笑才漂亮。」   「夫人!」辛梓的眼泪,学着我一样狂飙。   我想再说甚么,却已来不及,只来得及再尖叫一声:「啊!」   辛梓将布包再塞了回来。   「夫人!」产婆再叫,「再用力!」   我死拧住布带,被它勒出的痛感让我的脑袋更清醒。笨蛋,我可不想一尸两命。啊不,现在怎么说也该是一点五条尸了……   「唔!」   产婆在我的身下配合着将孩子扯出。   「来,吸气,呼气……」产婆大声道,「夫人用力!」   ──「生了!生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产婆如是道。   接着,响起孩子震天般的哭声。   不是哑巴啊。我手下一松,仰起的上半身跌落在床上。   「夫人,」哭得整张脸一塌湖涂、差点被产婆赶出去的辛梓,抱着一个婴儿,笑着向我道,「是个少爷。」   我拿出布包,招手让她抱过来给我看。孩子,没事是你的命好,接下来的日子无论过得如何,都要惜福。   「这、这……」产婆带着哭腔道,「太医大人!夫人的血还是止不住!」   接着,产婆和抱着孩子的辛梓就被人赶出产房,只剩下一堆的太医给我把脉、扎针。我的身下不停地涌出温热的液体,视野愈来愈模糊。   「小姐!」辛梓的哭声恍惚又在耳边响起。   我强撑着眼睛,却还是甚么都看不清楚,愈专注去看反而就愈觉头晕。这一次,我没偷懒,真的是尽力了。我平静地合上眼敛,耳边的声音像是都变得离我很遥远,让我的思绪更显清明。   现代的人和事,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还有黑州隆清县,包容我任性阴沉的父亲和两位老师,那些平静地再过一次童年、再享受一次孩子特权的时光。   直到那一年,我踏出了一直生活的圈子,遇上了飞翔,遇上了杰潼。   遇上了皇毅。   那个时候,笑得毫无阴霾的飞翔,指着青天白日的杰潼,还有锐不可挡的皇毅。   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年轻啊。   明白人总有死的一天,但还是,略为的不甘心啊。   「兰!」有甚么甘苦的东西被塞进了我的口中,皇毅的声音便接着响起,将我从思绪间拉回过神来。   我想睁开眼睛,但原来这个每天早上都在做的动作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开始有点后悔刚才闭上得太过轻忽。   「兰!」   是,听到了。我没好气地暗笑一下,又有点心疼,于是打起精神来,再给点力,然后,睁开了眼。   皇毅见我张开眼睛,怔了怔,低下头,一手不停地擦着我的额头,用明显是在哄骗人的口气说:「再坚持一下,兰,别睡。」皇毅低下头,凑近我,沉声道:「兰,别睡。」   我向着他笑了笑。瞎想甚么?我才没有想着睡,我只是,稍为休息了一下而已。   「再给章大人拿一块参片来!」一位太医叫道。   皇毅给我喂了一块参片让我含着,我的精神也愈来愈好,有了一点点的力气,便抬起手抚上皇毅的脸。   「见过孩子了?」我就不问他怎么进产房了。   「嗯。」他紧握住我的手,「别担心,他很健康。」皇毅俯身在我的额上再亲一了一下,「别说话,留点力气。」   「皇毅,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给我说点好听的话好吗?我的眼皮又快要撑不住了。   「听话,休息一下。」他用衣袖拭去我额间不停滑下的汗水,「我记得。那时候是夏天,」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被淋成了落汤鸡一样,头上还戴着俗不可耐的满头金钗子。山野之间,真亏你穿戴成这个样子也敢走出来,就不怕遇上土匪?一看就是蠢到要命的土财主家女儿。」   我失笑,「不……」我喘了口气,「不是遇上你了吗?」你的皮相要长得像飞翔一样,说不定那天我就会将你当成坏人,在你进亭时就迅速逃掉。事后证实人不可以貌相、飞翔才是大好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皇毅的手一直都没离开过我的脸,在我的额头和脸颊间不停徘徊,「蠢材,别老是瞎胡闹。被李文显卖了还给他数钱。」   皇毅在我身旁一直地说着话,不停地说,没一刻停下,一边又喂我喝下一碗碗的墨黑色药汗。啊……中药真的是臭死了。皇毅冷盯着我,硬是给我灌了进去。温柔点啊混蛋,我又没说不喝。太医不停地在我身上扎针,将金针在火上烧红了,再慢慢地扎进我的身上。房里的空气很闷热,皇毅的脸被火光和血映得泛了红、滴下汗。   脸上的神色,却还是冷着。   笑一笑不好吗?   都说了,我会留下的了啊?   又过了好长又犹如没一瞬间的时间后,我听得太医道:「止住了。」   太医满头大汗、满脸笑容地说:「章大人的血止住了。」   熬过去了。   等太医将其他事都安排好后,皇毅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站起将太医送出,辛梓哭着扑到我的床前。我伸出手,在她的眉心上轻弹了一下。笨蛋,女儿有泪不轻弹,不要为了这些必然会有一天发生的事情哭啊,等我先你而去的那天到来时,你可怎么办?   悠舜所说的人必有一死,我好像又更明白了一点。但是,我才不会原谅死得如此满足的你,你将我家儿子的生日礼物都省了,真是会算啊,不愧是你。   无需过于伤心,但不伤心的话又未免有些许不甘,生命还真是一种有趣的东西。如果我死去后皇毅像庄子一样吹弹拉奏,我大概会气得爆青筋的,却又觉得,这样很不错。   辛梓捂着额、睁着泪眼狠瞪了我一下,然后挥手拉着其他人退下去。   房里只剩下回转的皇毅。   我现在的样子大概是很狼狈了,我侧着头,向他尴尬地一笑。皇毅缓步走来,帮着我擦了擦脸和颈间,然后将我抱到干净的塌上。远离了血腥气,我将视线投向窗外,晨初的阳光带来了清爽的味道。我转头回来,看着一直望着我的皇毅。他抬手划过我的眼,划过我的鼻子,划过我的唇,然后徘徊在我的脸颊间。忽然,皇毅低头伏在我的颈间,听得他的大大地低呼出一口气。   早说了我是麻烦的货了啊。我伸着无甚力气的手,轻拍他的背。   「休息一下。」他道,一手伸到我的脑后垫着。   「是。」我闭上了眼,放松下来闻着皇毅身上的龙涎香,四肢传来一股酸痛感。   隔了好一阵子,闭着眼的我感觉到已经被擦干净的颈间有一阵湿润之感。   我没张开眼。   但鼻子却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了酸。   皇毅深深地埋在我的颈间。   我的年纪比皇毅要轻,这真的是太好了。   皇毅很能干,我能够帮助他的事情不多,但是如果我能够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那就好了。望同君同生同时空,未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比你稍晚一刻走。   上治十年正月,在孩子出生后的三个月,旺季的挚友、前兵部尚书孙陵王病逝。我和皇毅相商量过后,请了旺季过来葵府同住,说是请他帮忙教孩子,却是不希望旺季门庭冷清。旺季的外孙、飞燕姬的孩子,缥璃璎,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他虽然对旺季有点陌生,但逢年过节都会依礼节来拜候旺季。旺季是个学养、修养都极佳的人,看得出缥璃璎愈来愈喜欢与旺季相处。   我在休息了半年后,便去了光禄寺报到,在国宴、宫宴的时候,工作挺忙,但平日都挺清闲的,算是一天打鱼十天晒网。空闲的日子我便留在府中打理府务,带带孩子、跟旺季一起散散步,以及做着皇毅布下的功课。在宫中外廷出入多了,我亦认识了不少人。因着前国子监祭酒何侑之与解佩一事,原先隔壁国子监、翰林院的人都看我挺不顺眼的,但日子下来,他们却都会给我说上几题功课,一些老大人还夸我好学……真真是惭愧难当。当然,对于女性官吏又或是对皇毅有敌意的人,还是有不少,加上我自已招惹下的人,在京中当官的日子在我没再生事的情况下,不好也不坏。平静中有点小小的风波,不外是东长西短的朝廷命官版,与乡里妇人间的争执,其实也大同小异。   后来我才知道,对我特别好、会教我功课的一些老大人,都是李文显和林牧的门生故旧。   要问年轻的一辈,怕是没人再识得两位老大人了。   朝廷中向来怪谈甚多──许是大家的心灵都被朝政扭曲了?──有传闻说,第一个女性官吏是彩八仙中惟一一位女性红仙的化身,高洁不可犯;第二个女性官吏是天上的文曲星降生,正气凛然而富才华;第三个女性官吏是龟仙人的转世,特别投老人的缘,哈哈哈哈。   知情人但笑不语。   女性官吏,至今到底还是特例,不怪多有传说附会。   一天,我要进宫处理紫刘辉明年二十八岁圣寿国宴的事,事后就顺道去了后宫找十三姬。没想,十三姬没找成,却遇上让我工作了一整天的主角,紫刘辉陛下──他正在十三姬的房中绣花,据说他是在减压。紫刘辉的政绩日佳,在民间甚至已经有了苍周王转世的美名,而他的父亲,血火中走来的戬华王,则是被比作传说中从鬼地辟开人之国的彩云国开国之君、苍周王的父亲,苍玄王。   在等十三姬回来时,我跟他略聊了几句,话题也围着刺绣打转。   「最擅长的图案?」我笑着说,「当然是葵花。」   「不愧是葵长官的妻子!」刘辉向我扬着手上绣有精致樱花的小手帕,「孤最擅长的是樱花,这是孤和秀丽爱的证明!」   我抬袖掩嘴失笑,「是的,陛下。不过微臣并没有刻意去练,都是被逼出来的。」我放下袖子,微笑着给他倒了杯茶,「总不能让葵长官总是戴些丑东西出来,多绣几次,也就熟了。」   「哦~那就是葵长官和三娘爱的证明啊!」   我楞了楞,然后笑着指了指紫刘辉的刺绣篮子,「陛下,未知您今天是否有雅兴换个花样?」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皇毅都戴着紫刘辉绣的头带去上朝而不自知,只是在偶然间听皇毅说起,紫刘辉在那段时间里总是看着他莫名其妙地傻笑,让他眉间狂皱。   这可是陛下对你满满的爱啊,哈哈哈哈。   上治十二年,碧州爆发了瘟疫,时任碧州州牧的名官吏榷瑜,因到灾区视察而染病去逝;年纪已大、年轻时在战场上也落下不少病根的旺季,亦病入膏肓。正当他感叹着自己要死在病床上时,京郊地区发生动乱,身上挂着勋衔的旺季一闻此事,说了一声「晏树」便执意要上马出府而去。同年,宫里传来了旨意,让光禄寺筹备当今国王的婚宴,下旨让红秀丽不日入宫为后。   京郊地区动乱一事,成为侍御史红秀丽手中的最后一件案。   进宫后,她绝对不会再碰朝政,朝臣也不会允许。   然后,在年末,在冬季结束以前,旺季死了。我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甚么事,那时皇毅追着旺季出府,几天后就带回了身首分离的旺季尸身。他向外宣布,旺季为了平乱,因公徇职。而同查此案的红秀丽,给出了跟皇毅一样的答案。旺季,明明没有带一兵一卒,谈何平乱?奇怪的是,这场动乱还真是在旺季死后平了。   整个朝廷、包括史官,都在歌颂着旺季的最后一项功绩,以一代名官吏来为他盖棺定论。   而凌晏树,从此没有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之内。   其实,相识多年,事情的真相我大概还是猜得出的。   不顾百姓死活弄出这场动乱、想送旺季最后一程的,是晏树,陪着旺季直至去世,他就将尸身交给最像旺季的皇毅来处理。晏树的话,大概是一个人在甚么漂亮的地方静静地死去了?因为我去求了蓝、红、黄三家,都完全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晏树的人品先不论,如此才华的人,没可能一点行迹都不露地泯灭于众人之间。   再加上,他这样的性子。   这个答案皇毅和我都明白,但我们谁都没说,只在每年新春之时都多留上一杯酒、一个空着的位子。   皇毅脸上皱纹,在不知不觉间又加深了。   上治十三年春,红秀丽终于除下耗尽她生命的官服,戴着彩云国最华美的凤冠霞帔,嫁给了紫刘辉。翌日,这一位将她的陪嫁全部捐赠到民间,在后宫中过着朴素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生活。   忙碌而又悠闲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我,在这一年也如前约参加了国试。   国试大概是一个诅咒?每一个经历过国试的人,人生都被掀开了新的一页,就连我也不例外。   国试之间,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如若中榜,我的仕途将会打通新的路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进入尾声 ☆、第九十章 无边      「母亲大人。」正陪着儿子在庭园中耍玩,小家伙忽然向我眨眨眼,朝我的身后一指,便又缩到了我的身影之下。   本是蹲着身的我站起来向后一看,是皇毅来了。他今天请了假,要陪我去看放榜的,我见他平日公务繁忙、少有休息,便让他趁着假日多睡一会儿,自己先起来陪小家伙玩。这孩子精神头好得很,晚上不睡、清早也不睡,专门来闹人,午间却老是睡死过去,午饭也吃得有一口没一口。   为了这个,皇毅没少骂他。   我瞥见孩子躲在身后还不老实地探出头来偷看他的父亲,暗笑一下,然后向走来的皇毅笑道:「早上好。」他携起我的手,我轻轻回握,「早饭做起了,先去用饭?」   皇毅牵着我,另一手环在我的腰上扶着我向饭厅走去,「你做的?」   我点点头,他前几天说想吃我做的八宝粥,「对了,待会儿看过榜以后,我想绕去西市买些食材,今天晚上我们熬汤?」皇毅不喜欢我自己做家务,但偏生这人由不知道甚么时候起只满意我做的饭菜,连出自厨娘专业之手都不喜欢。我这算是捉住男人的胃了吗?我侧头想了想,噗一声笑出来。   皇毅瞥了我一眼,「汤就算了。」   「但孩子也喜欢啊。」   「使唤母亲做事算甚么本事。」   「……」喂,他还不满四岁啊喂。   「葵伯清,」皇毅径直扶着我走过弯弯曲曲的庭间小路,头也没回就道,「走路就给我正经走,想去书房抄葵氏学规的为父可以成全你。」   我转头看去,只见猫着腰跟在我们身后的儿子闻言浑身打了个激凌,朝皇毅做了个想咬死他的鬼脸。见我望来,又向我做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抬袖掩嘴,免得让儿子见到我笑得太猖狂。   孩子四肢健全,他的听觉、声带没问题,心肺功能至今也很好,如今看来,懂得讨厌抄书,他的智商也应该没有大问题啊。很好、很好,不错。   「葵伯清。」皇毅沉声又叫了一次。   孩子立马正了腰,小跑着上前跟在我的身边,一本正经地目不偏、挺直背,乖乖地自己走着。我笑了又笑,便轻拍开皇毅的手,弯下腰牵起儿子的小手,儿子马上向皇毅露出如葵花般的笑容。皇毅木无表情地瞧了他两眼,一个俯身,大手一伸,将儿子抱了起来,一手抱稳,另一手牵着我继续走。儿子的表情瞬间变得像调色盘一样精彩,他伸着小手,挣扎着想投向我的怀抱。   「母亲的身体不好,抱你不动。」皇毅冷冷地道。   儿子认命地伏在皇毅的肩头上。   我稍稍转身向外,捂着嘴狂笑。傻孩子,想跟你父亲玩,还是多修炼几年再说?到了饭厅,新来的侍女帮我们盛了粥便安静地退了下去。葵府的侍女换了又换,这个看着倒是乖巧,多留一段时间也可。   儿子自己吃着粥,听着我的指示先将粥吹凉了才塞进口,也没吃得满脸都是。皇毅给我夹了些菜,看着儿子的表现,顿了顿,转手也给儿子夹一条。傻小子看着那么一条不值一个铜板的青菜,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地马上又笑开了花。皇毅瞥了他一眼,又径自喝粥,冷着脸装着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天知道我为了让儿子能自己一个好好吃饭,在皇毅不在府中时我都花了多长的时间来教他。这个小孩,才几岁的人儿,就非常在意皇毅对他的评价。我都怕给他太大的压力,所以一般来说,都是皇毅唱黑脸,我装好人安慰他,以免儿子的弱小心灵会被他爹撃得稀巴烂。皇毅倒是默认这个形式,大概他也拉不下脸来哄儿子?哈哈。   吃过早饭,我和皇毅更衣出门,儿子被奶娘抱着,睡眼惺忪地向我们挥挥手。皇毅将我扶上马车,车夫扬鞭一挥,车子会咕辘咕辘地向前驶去。我和皇毅说笑着坐在车上,我透过窗帘一看,却发觉去的方向不是皇榜所在。   皇毅看见我的表情,拉起我的手道:「时间尚早,我们去西市走走?」   我笑着点点头。   他伸手环过我的肩头,将我向他的方向压去,我顺着他靠上了他的肩。皇毅抚着我的脸侧,低头轻声道:「困吗?」   「还好,伯清今天没怎么闹,倒是对我的琴感兴趣。早上我就给他弹了两首而已,不累。」我略为烦恼地皱皱眉,「但稍晚的时候他拿着球让我陪他玩……」那就太为难我了啊,至少得等晚些时候皇毅起床了才陪他。   皇毅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欠抽。」   「抽就别了,」我笑了一声,「但伯清的作息时间是得好好训一下。」孩子,以为娘是宠着你的那就太天真了,我才是你被骂的罪魁祸首啊哈哈哈哈。身体的作息是有规矩的,老是这样日夜颠倒会影响他的免疫系统。   下得马车,皇毅带着我去了看一家新来贵阳的卖艺拉糖小摊。只见老伯两手那么一动,半透明的糖浆就飞舞起来,来回高低地翻动。不一会儿,一个由葵花和兰花交缠而成的小巧花卉便完成了,老伯擦了擦手,让他身边的小童小跑着拨开人群,送到我的面前。   我噗嗤一笑,看了皇毅一眼,接过糖果,掏了些赏钱出来给小童便跟皇毅走了。这大白天的人多得很,玩归玩,我们可不想被当成猴子围观。   亦真亏他做得出。   我将葵花的花瓣折了下来,趁着没人的时候塞进皇毅的嘴中。他皱着眉,努力地吞下去。   跟着他,我们又尝了些新来的小吃的摊子。这个摊子,卖的是豆腐脑,老板是从黑州来的。我尝了一口,味道清浅而滑腻。虽然有着水质不同的问题,但这儿的豆腐脑仍然有着黑州的味道。黑州多高山,又交通不便,少有各式调味料,只用山上泉水来制这豆腐脑,正正就是这种味道。没有调味,却是满满的豆香和泉水的清新气。   「还好?」我笑着问皇毅。他不喜太甜的东西,这摊子该合他意才对。   皇毅看了看我,「嗯。」他拿起碗又吃了一口,「之后你想调去哪里?」   「……不中榜的话怎么办?」不要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啊……   皇毅斜眼望着我,冷哼一声,「还能如何?再考。就算是将你的下下辈子都压在葵府你也要给我考上。」   我惊悚地望着他,「你果然是变态。」   皇毅挑起了眉,「说甚么?」   「没有,能得夫君大人的鼓励妾身是三生有幸啊~」我们对视半晌,然后一起轻笑出声。我舀着豆腐脑,道:「我想到地方上。」   「为什么?」   「不想妨碍你。」皇毅最近又做了一些动作,重整三省架构。贵族日益没落,中央集权,三省合议已经不合时宜。但是如此重大的改革需时甚长,也会触动不少人的神经,我若在朝,就怕会拖累他。   「是一个原因。」他抱起手臂,「但如果这是惟一的原因,却是不必。这么点攻击都受不住你就辞官算了。」   「……喂……」我的嘴角抽搐。   「我在。」   我低头笑了起来,「是,知道了。」知道你在。   「不问吗?」   我抬眼望他,愣了愣,放下瓷匙,「我不赞成台谏权重。」压制三省的其中一个方法,就是抬高专管百官的御史台。门下省掌封驳,其下亦有谏官,亦为皇毅积极拔高的官职之一,「风闻即可上书奏事,岂不令人心惶惶?冤假错案又当如何?日后,只怕台谏会成为朝臣相互攻奸的手段。」   「矫枉必须过正。」皇毅放下手臂,右手放在桌上,食指轻敲了一下桌面,「过急的新政永远会招致败亡,但过于温文的政策亦永远没可能让那些脑袋已经烂成豆腐的人改过。扶正以后待新政成效渐显便再……」皇毅目光专注,低沉的嗓音在这小摊子上侃侃而谈,「国一平便是文官的天下,不以台谏制衡,那起蠢材只会日益嚣张。文人喜作文章,就让他们作个够。何况『正』为何解?如今认为正确的,百年以后便成陈例,只坚守当今一个所谓的『正』就缚手缚脚,白痴吗。」明明只是两人间近处私语的音量,我听在耳中,却是何等的掷地有声。   我看着皇毅的脸,怔住。一些久远的记忆从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若将现时的彩云国比作盛唐,那皇毅所说的新政,却是宋。他可不是穿越的啊喂!   我抿抿唇,「皇毅,你说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的作为?」风闻上奏一开,日后只要有冤案,不管主事之人是谁,只怕世人都会将之全部算在始起的皇毅头上。酷吏一名,逃不掉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比别人先走五十年的是天才,先走一百年的,是疯子。向来知道皇毅有能力,却是到如今皇毅上得高位,我才稍稍明了他的才华。他花了多少年才爬到这个可以施展拳脚之地,却……   皇毅望了望我,然后将手覆上我的手背,「瞎想甚么。书上说的你还信?」他冷笑一声,「如若被后人在史册上删去我之名就更好了。」他顿了顿,「你明白吗?」   「被错判的人,又当如何?」就此被辗在现世的贪心和时代的巨轮之下?   皇毅冷硬着脸容道:「如若不正,天下大乱,死的就不止他们。谁多谁少,这道数你不会算?」   我摇摇头,「人命无法用算术来算。」   「天真到算不出答案的就给我滚出官场。」   他说的,我明白;我说的,他都明白。他这是逼着自己算吗?我微微皱着眉,侧着头在想,皇毅也安静地等着我。最后,我舒展开眉间,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轻声道:「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明白你在说甚么,三省之制,我当然知道长远来说它的不合时宜,「只是我所关心的,还是我们眼前的这一米一栗是怎么来的,又有多少人还在缺衣少布。」我反手握紧皇毅的手,抬头向他一笑,「这样好了,你就看着远方,近处你无暇顾及,正好留给我打算盘、堆功劳用;算术题上你取了大的一方,也正好让我提案帮助被压迫的少数,青史留名。敢问夫君大人,妾身这道题算得可好?」   「就你?」皇毅鄙视了我一眼,手下却是将我握得紧得不能再紧,「甚么时候变得自大起来了?」   我笑眯眯地说:「嘴上说说又不用钱。」真正下的血汗,却是难以言喻。   皇毅望着我,沉默了一阵,再道:「你不想留芳百世?」   他是酷吏,我就是酷吏的妻子。   我温着声,望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道微笑着说:「百世之后的人我又不认识,现世人的嘴我都顾不上了,我这鼠目寸光的人,当然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只怕你介意。到底,皇毅都是规规矩矩地读着诗书长大的士大夫,而我来自那个光怪陆离、个人主义盛行的世界,他当真不介怀遗臭万年?「你说的,为了些无谓的名声而被束住手脚,是为不智。」所以,请你放宽心。   「天真到过了头吧?」他撇开脸呼出一口气,「真以为史册上会有你的名?李文显亦只在《职官志》上留下三行字。」再才华横溢如李文显,在繁星闪烁的历史长河里,都只被逐渐淹没在细沙之中。   「不留就更好,你说的。」我将嘴角向上再扬了扬,「我将夫君让给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已经是仁至义尽,何苦再充他人谈资?太划不来了。」无论后人是否记得我,我的儿时回忆又是否已经一一不可追,我知道我自己存在过,存在过你同样存在的世界里,就已经很够了。   人生有几多时候可以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抬起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抬头笑看皇毅抽了一下嘴角──我不贪心,很知足的。   「胡闹!」他低斥一声,然后掏钱放在桌上结账,牵着我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往宫城走去,看皇榜。   我们站在皇榜的远处,看着士子们在榜前热热闹闹。有人高兴得蹦起来,有人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亦有人哭丧着脸要找绳子悬梁。皇毅带我到附近早已留好位子的酒家,略坐了坐,喝喝茶,吃个包子,待得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我们才走下去看榜。   这时我们却起了争执。甚有自知知明的我想要去从后看起,省事;皇毅听了我的提议后,盯了我半晌,似乎想认同,但见他抿了抿唇,还是认为这样做太失志气,坚持要从前面看起。   我眯眯眼睛,拢了袖,伸出手,「皇毅,玩过剪刀、石头、布吗?」我笑眯眯地道,「三盘两胜。」   「……一盘定生死。」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皇毅稍抬起手,挑了挑眉。   我转了转手腕,松了一下筋骨,无视皇毅淡定中带着的浓浓鄙视感,「剪~刀、石~头、布!」我出布!   他出石头。   哗哈哈哈哈!   皇毅抬手捂额,然后皱着眉拉过我的手,轻拍了一下我的手心,反手拉着我如约走到皇榜的末尾。   然后,一找就找到了。   今榜中榜者一百,章泽兰,是第一百名。   我转头看向皇毅,见他面色铁青,连忙讨好,「中了,说不定以后『名落孙山』就变成『名落三娘』了。」   皇毅额角的青筋狠狠地跳动,「蠢材!这有甚么可得意的?」   我摸摸鼻子,「变成成语不好吗?名留青史。刚刚你才埋汰我上不了史书啊。」   皇毅冷哼一声,「怪不得考成如此。你这叫遗臭万年。」   啊哈?喂,你这就太过分了,「中了榜的都是文曲星!」   「你还真有脸说。」皇毅冷洌地盯住我。   我的嘴角抽搐。我这样半路出家的都考得上就算好了,别拿我跟另两位女性官吏比,人比人,会比死人的啊喂。我拉过皇毅的钱袋子,抛向一旁的小摊,正想说甚么,皇毅已然接口。   「内子高中,今天店家摊上酒水,本官包下。」皇毅瞥了我一眼。   我笑着说:「还望店家帮个忙,请各路经过的乡亲来喝一杯水酒,好分一下喜庆。」   店家大娘捧着钱袋一楞,然后笑着点头,「哎!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大娘将肩上毛巾往桌上一放,大声道:「哎!各位!咱们又出一位女官了啊!快来喝一杯水酒!」   多得红秀丽,贵阳街头对女性官吏并不反感。   「阿三!」飞翔在不远处向我招招手,他的身旁,是在京的恶梦国试组。   我向皇毅对视一眼,我便笑着迎上。   待得我与他们用过午饭、回府之时,先我一步回府的皇毅,却已在中庭摆上了香案。   案上,是父亲、母亲以及李文显、林牧的灵位。   我看着灵位好一阵子,皇毅轻揽过我的肩。他扶着我跪下,三叩首。随后我便去书房将我的考卷端正地默抄一次,直腾得华灯初上、晚饭都错过了,才将之写好。我捧着卷子,到后园让人生了个火盘,然后将卷子放进去,烧了,青烟枭枭地升上了天际。   科考改革前被埋没的人才,有多少?被这种死板的考试所埋没的人才,又有多少?   何德何能。   论文章,杰潼的一个指头我都比不上。   老师如若见了这份卷,又会给我如何的评价?大概是废话连篇?哈哈。   我的左手拢着右边的广袖,仰头望着那就像是永恒不变却又无时无刻地变动着的星空。朗朗乾坤,星光银河辉映,一缕青烟缓缓地飘向它没有可能到达的天际。   宇宙尽头,谁知道天之际到底在哪?   「母亲大人。」儿子跑着扑过来抱着我的腿,眼睛被火光映得红红亮亮。   我蹲下来,环抱着他,「刚才晚饭有好好吃吗?」   小子却是打了个冷颤,「父亲大人喂我吃。」   「……这样很好啊?」不,儿子,我知道你的感受。   他龇了一下牙,再问:「为什么父亲大人总是不笑?」   「因为,他很会搞笑啊。」我戳了一下他胖嘟嘟的脸。   「哈?」   「伯清,笑匠都是不笑的人。」为这个世间带来欢笑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惟有明了世界的苦,了解它的成份,才有办法将之转化为甜。   「又胡闹甚么。」皇毅抱着手臂走过来,皱着眉扶起我,「开心够了就去吃饭。」   我又望了一下渐渐熄下的火光和愈来愈缥缈的青烟,然后转过头来,笑看着皇毅,「是,我知道了。」   皇毅甚么都明白,但他甚么都没问,伸手牵过我便走。   孩子跟在身后走着,夜路到底不好走,没走两步,皇毅见他的步姿正确了,便弯腰抱起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继续牵着我。   「母亲大人,」伯清靠在皇毅的肩头上,笑着看我,「你笑了。」   「是啊。」我笑眯眯地道。   我和伯清正对着比比看傻笑,皇毅低斥了一声,撇开脸状似烦恼地低呼出一口气,但终究还是小小地扬起了嘴角。   上治十三年五月,碧州的瘟疫愈演愈烈,继州牧榷瑜之后,州尹亦告染病,逝在任上。原户部侍郎景柚梨就任尚书令和宰相一职,针对碧州的紧急情况,朝廷事急从权,再次委任红州州牧欧阳玉成为碧州的代理州牧,红州的事暂由州尹顶上。   此时,我的同榜都已经进入朝廷、各安其位,但我却是由于本有官身但考绩又太次,定高定低都不妥,情况比较麻烦,新的官位便迟迟未有定论,一直延至这个时候,朝廷才发下文书,任命我为欧阳玉的副手,不日走马上任碧州州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一章 章泽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点前THE END,双更。   「三娘,」欧阳玉一边除下他的耳饰,一边道,「你还真做?」   我笑了笑,「有甚么问题吗?省下的、抄出来的,正好给碧州运去。」   「你果然是财神爷。」欧阳玉疲惫的脸上拉出一个微笑。   「还得谢大人多日奔走相助才是。」从红州赶回贵阳又马上挑起碧州的担子,欧阳玉也辛苦了。   正在闲谈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欧阳玉扬声请进。   「欧阳大人、章大人,」士兵向我们弯下腰,拱手行礼,「圣上请您们进殿。」   我和欧阳玉对视一眼,然后一并站起来,上朝。   踏过白玉台阶,跨过高高的金丝楠木门槛,我们站在金銮大殿的中央,低头听着新任宰相景袖梨代表着王,宣读对我们的任命。   「……由此,命原红州州牧欧阳玉为碧州代理州牧,新科进士、原光禄寺丞章泽兰为碧州州尹。」   我与欧阳再对视一眼,却不拜受官位,而是在朝臣的哗然中站直了身。我拢了袖,微笑着抬头望向玉座之上的紫刘辉,「在接受任命以前,微臣有本要奏。」   「葵章氏!」光禄寺卿范韦亦是为官多年,许是忽有所觉,马上怒喝道,「你这是利用天灾要胁朝廷吗?」   我维持着微笑不变,「长官大人此言差矣,国弊不扫,何以赈灾?」   「好一个一派胡言!朝廷对你委以重任,葵章氏,你却以此要胁夺功……」   我直盯向他,朗声打断他的话:「我参的就是你!」范韦的声音赫然一止,我趁机转向玉座,拱手垂头,呈上奏本,「光禄寺卿范韦任内亏空公款,并以大内采购之名向民间滥收物资和税项,凡此种种,微臣已列表于奏本之上。」一个内侍小跑着双手接过我的奏本,交给紫刘辉。   「葵章氏!」范韦的一手指着我,手指微微地颤抖,「如此诬蔑本官,你有何证据?陛下,」范韦转身面向玉座,拱手弯腰,「葵章氏之言乃一派胡言,依微臣看来她是一朝得志,便妄下海口妄图邀功!还望陛下明察,将此劣妇从重治罪,赶出我朗朗的金銮殿之上!」   「呈上的证据,既有微臣于光禄寺四年的亲闻亲录,亦有王后娘娘所收集得来的资料账目,」我一字一句慢慢地道:「铁证如山。」   「后宫不得干政!牝鸡司晨,亡国之兆!」   朝上的一些大臣也皱起了眉,我抬起头,笑了笑,故作不解地问:「红王后是一国之母,司掌后宫,清查光禄寺在后宫宴会的账目有何不妥?范大人许是听漏了,证据的收集尚有下官的一份力,下官负责的,正是外廷之帐。」自年初大婚入宫后,红秀丽如今已经怀有身孕,但是这一位,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她的脚步,以她的方式,一直辅助着她所爱的陛下。   范韦狠瞪着我,阴狠地道:「你没有上奏天听之权,别仗着是葵长官的妻子就肆意妄为。」   范韦不知己,亦不知彼。他说的其实也没错,有我家相公在,我当然是早就知道会有州尹的任命,才会赶在拜官前完成这份案子。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报告内容。论这些阴险小处,范韦比我不过。我敛了笑,正容道:「下官与王后娘娘只是证人,此案的上书署名,是监察御史榛苏芳、浪燕青。纠察百官,正是御史天职。」明摆着是我与红秀丽揭的案,但包装得好,他却奈我何?   范韦转向现任御史大夫的来俊臣,「来长官,你的下属绕过你而上书,未免太不恰当了吧?」   来俊臣端坐着,眼珠子向范韦只扫了一眼,「陛下,微臣无意见。御史是朝中惟一可以越过长官上奏天听之职,微臣无意改变此条。」   范韦恨恨地咬着牙,浑身发抖,然后猛地转过来死瞪着我,「既是证人,亦就轮不到你葵章氏越权递上奏本!」   「事急,」我理好袖子,敛衽向玉座弯腰,「从权。陛下,正值天灾,在微臣与欧阳大人上任之先,恳请陛下削减宫中用度,将之拨出,」我侧头望了望范韦,「再加上罪官的抄家所得,一并用作赈灾之款。」   「葵章氏!」范韦吼道。   从范韦一急,他就已经满盘皆输。我当成听不见,继续平静地道:「经微臣的初步核算,此举大概可减少国库在赈灾上约三分之一的支出。因此,才由微臣以及欧阳大人提出此案,一并解决物资问题。微臣莽撞,但事分轻重缓急,望陛下恕罪。」   户部尚书黄凤珠同样端坐在案后,从他的面具后透出刻板的声音:「臣与章官吏都各算过一次,章官吏的估计过于保守。此法一成,支出可减一半。」管着国库,他有他有的立场。   我抬起头,微笑着说:「黄尚书大人,对于赈灾,自是将款项多留余地为好。」作为地方官,当然就是要使劲淘中央的钱。   黄凤珠沉吟了一下,「可作四分之一。」   我和欧阳玉对视一眼。胜了。黄凤珠没算错,这笔钱大概就是等同是次赈灾款项的一半左右,如今算作四分之一,实际上就是国库少出四分之一,碧州多得四分之一。国宴开支减少,长远来说对亦国库有利,双赢。透过这个弹核案,我们为碧州带来了正常额外更多的物资。   钱都分好了,此案,板上钉被打下最后一捶。   「葵章氏!」范韦猛拍着桌子,愤怒地大吼。   「锵!」紫刘辉双手扶着的剑,剑鞘被他用力地朝金砖上撞了一下,发出铿锵一声。被十二道珠帘挡着的国王,沉静有力的声音回响在肃静的金銮殿上,「光禄寺卿范韦一案证据确凿,来人,革去范韦乌纱,听候刑部发落。」   吱丫一声,侍卫急步走进,拿下范韦的官帽、脱下他的官服,将他拖下。   「葵章氏!哈哈哈哈!」范韦状若疯颠地仰天大笑,「俗语说得好啊,会咬人的狗不叫!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我垂下眼帘。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范韦高声喝骂,「你和葵皇毅踩着尸体上,早晚不得好死!」   「踩了尸体会脚下生臭,」坐在最前列的皇毅忽然出声,「特别是贪官的。这一点本官的确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前御史台长官如是道。   「……」朝臣的表情集体飘忽了一瞬。   皇毅会怎么死,我不知道,却知道先死的是你。   你要我不得好死,如同那些被我害死的人一样。终有一日,我许是陪着,但我却就是死也不会让皇毅给你们陪葬。   我拢了袖,转身抬手止住侍卫的动作,望着范韦,「长官大人,下官的任命书,四年前你当看过。上面写的,是新任光禄寺丞章泽兰。」不是葵章氏。我朗声道:「你若有怨恨,不必找朝廷,也不用寻别人,我章泽兰一天不死,都站在这,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不怕你,」我冷着声,一字一句地说,「碧州现时无衣无食、饥病交逼的百姓,也不怕你!」   我站在殿上靠前的位置,与在殿门前衣容狼狈不堪、肚满肠肥的范韦对视。   半晌,我拖着裙摆、衣袖,缓缓转过了身,背对着大门,范韦被再次拖下。   「章!泽!兰!」范韦的吼叫声,被吱丫一声关上的金銮殿大门隔绝在外。   「接下来,」景柚梨温和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上响起,「我们讨论刚才章州尹提出的削减宫廷开支以支援是次碧州瘟疫的提案。」景柚梨的温和,却是和悠舜的完全不一样。   但一样是当朝宰相。   没人会被刚才的一幕有所动摇。   我低下头稍退一步,欧阳玉同时向前踏一步,站在我一步之前,与朝臣落实着碧州的赈济物资和各项交接事宜。   前光禄寺卿范韦,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上。   下了朝,我与欧阳玉在户部和工部为物资运送的事忙了一整个下午,晚上时都来不及出宫回去了。欧阳玉去吏部找他的好友、现任吏部尚书杨修,说是在杨修的休息室待一晚上。   「矣,三娘,」临走前,欧阳玉踌躇了好一会儿,「你是要到葵长官处?要我送你一趟吗?」   这宫里大家都熟,何必相送?我噗一声轻笑出来,「大人,有话直说无妨。」   「……三娘和凛夫人是至交好友,」欧阳玉抿了抿唇,「公事私事也多有相商?」   ……哈?   我楞了楞才反应过来,微笑着说:「柴官吏一向受人敬重。」杨修这是对柴凛有意了,我也看得出来。但是,无论如何,请记得尊重凛的选择,尊重她不单单是某人的夫人,而是她自己。如今,她是一个堂堂正正地过了制举、出色的工部官吏。   欧阳玉点点头,「是的。那……未知柴官吏是否……?」   「出色的女性总是不容易追求。」我隐晦地道。悠舜这样的人,要放下,并不容易。却并不是就此没有走出来的一日。只要凛能够开心的,她是不是再嫁,我都会全力支持她。   郑悠舜。那一个扇着羽扇、带着温和的眼眸,在眨眼间将血色山河玩弄在股掌之下的人物。   而杨修,对于这一个微小的可能性,他愿意努力到甚么程度?   「修是认真的,请相信这一点。」   是吗。   欧阳玉走后,我信步走到外廷一个偏僻的高楼上,踏着灰尘拾级而上,站在栏边抬头望向一轮皎洁的明月。   身后传来脚步声。   「皇毅,你是不是怪我接受这个任命?」我低下头轻声说着,一个带着龙涎香的熟悉怀抱便从后抱了上来。   「不怪我通过这样的任命?」皇毅道。   我失笑,「是,是,各位大人目光精准,这倒是对我这样身份麻烦的人来说最好的任命。」   皇毅冷哼一声,「是你刚好好用。」   我抬手覆在皇毅围在我腰上的手,「真不怪我?」再次远行。   「我在。」   我向后靠上这位后台君,「还真有点不想去。」我怕我太自私。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蠢材吗你,甚么叫一点。」   「一点来一点去才是麻烦的人类啊。」我轻声说,「我会回来的。」   「这还用说吗。」他冷声道,「别以为可以不用回来,考成一百名为夫就算了,给我老实点将下半辈子押在我这里。」   「……我明天就起行了,夫君大人。」求好听的。   「回来,爬上来。」   「不爬。」   「我扯。」   「……扯会手痛。」恶鬼吗你。   他收紧了一下臂,「嘴变利了是不是?」   「……妾身不敢。」跟你比甚么都绝对不比这个──嘴毒都比过了皇毅那我成甚么了?哈哈。   他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我,吻了下来。   我和欧阳的组合,是对现时的碧州来说最好的。   有皇毅在中央,有他看着孩子,我可以稍为再向外多走一步。   分开后,皇毅抚着我的脸颊,「冤魂厉鬼,你不怕?」   「怕。」我怕我心里的鬼,「懂得怕是好事啊。」   「不要怕,没点志气!」皇毅冷着脸说,「你的夫君是地狱的狱卒,他有本事就冲着我来。」   狱、狱卒……秀丽,不要在背后说长官的坏话,他绝对听得见的。   我爆笑出声,然后啪的一声轻拍了他的额头一下,「那可我就是狱卒的妻子了。」有地狱犬附赠吗?矣……难道是暂时貌似没攻击性的儿子?   皇毅挑了挑眉,「要为夫给你鞭子吗?」   「……我才不用鞭子这么没格调。」S的配件我才不要啊喂。   第二天的早上,皇毅回了门下省,我出宫收拾行装,赶在正午前与欧阳一道出发去碧州。在府门前,孩子拉着我的裙摆,哭得整张小脸通红。   我蹲下来,「伯清,抱歉。」   「葵伯清。」皇毅的声音传来。   孩子一个激凌,马上扁着嘴不哭了。   我站起来,笑着说:「早上好。」原先,以为他不来的。   皇毅从对街走过来,携着我的手,扫了孩子一眼,「难看。」   孩子的眼又红了一点,却不敢哭出声。我暗瞪了皇毅一眼,拍开他的手,蹲下来哄孩子。我没能陪在他身边,他哭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别人的母亲都不用出远门?」孩子问。   我一窒,然后垂下眼帘,理着孩子的头发和衣襟。正想道歉,皇毅却是一把扯起我,沉声道:「不要担心他,我会抽时间陪着他。」   「……」伯清刚才可怜兮兮的表情尚存,他凝着这个表情望向他的父亲,张大了嘴,目瞪口呆,似乎对于自己要跟父亲单独相处的事不敢置信。   皇毅背着手,道:「葵伯清,为父昨天给你的功课呢?」   「……母亲大人早点回来!」说罢,伯清就连滚带爬地跑回府里,连奶娘都追他不上。   皇毅握了一下我的手,「我送你去城门。」他将我扶上了马车,在车内,他沉下声音道:「去就去,不想去就回来,别多想。」   「你觉得我会做好吗?」做好你的妻子和伯清的母亲。   「这是本官通过的任命。没利用价值的,就给我滚出朝廷。」他顿了顿,「这把年纪还这么蠢吗?女人当然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感才能捉得住丈夫。棒下出孝子,我回去揍他。」   「……旺季大人有打过你吗?」整天就想抽孩子。   「……」   我捂着嘴憋笑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抬手捂额,「别瞎想,罚他抄书而已。」   「……」那还是揍一顿算了。   皇毅冷冷地挑起嘴角,「当然是挑着他不喜欢的来,这才能最快收效。」   「我们慢慢细细地来好了。」用心地,经营好我们的家。   「不,」皇毅道,「手脚给我快一点。」   我笑着说:「是,我知道了。」   马车停了下来,皇毅按着我的头,低头用力吻了一下我的额,然后掀起车帘下去,早就等在城门的崔昌丰上了来。   然后我和欧阳、兵士,起行去了碧州。   大半年后──   「师姐,就该清了他们。」昌丰望着我们私下所得的贪官账目,脸色阴沉。   我喝了一口水,接着看公文,「现在不是时候,先解决疫情再说。」   「我知道。」   我抬眼瞧了瞧他,然后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折起衣袖,微笑着说:「昌丰。」我招招手,让他过来。等他走近了,便拉上他的衣袖,在他的呆楞之下将他一把摔在地上。对付不怕抄书的人就该揍,哈。   「……」昌丰躺在地上,傻了眼。   「去请州牧有空时过来一趟,新春朝贺又到了。」我退开一步,笑眯眯地说。   「……矣?啊、啊啊,是!」昌丰傻愣愣的,听话地去了。   被击破成熟脸容的昌丰真可爱,哈哈哈哈。   上治十四年的新春朝贺,由于碧州事务繁忙,州牧抽不开身,便由我代表上京朝贺。自然,还是少不得让人头痛的事,但是,又能看见家人了。到底是孩子,忘性大,再见时伯清对我有些微的陌生感,好在多聊了一会儿后,他又像我走以前一样粘我了。   红秀丽,亦临近生产。   这年的宫宴,除了各位官员,还有红家的人到场,久未相见的合百也在。早上的百官宴会和大朝会过后,我便换了诰命服饰到了后宫,晚宴时便只剩下高官位的朝臣。渐渐的,酒过三巡后,男宾女客都分了开去,我们这些女性都围在了身怀六甲的秀丽身旁。   「伯清好吧?」坐在身旁的百合问道。   我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你与黎深?」   百合撇开了脸,「他还不是这样……」却是喜乐的表情。她转向柴凛,「凛夫人,抱歉,上个月的红家刺客无意吓着远姬的。」黎深对悠舜的孩子还是锲而不舍地偷着。   柴凛不愧是柴凛,只见她淡定地说:「远姬说改日定当到红州看看红叔叔。」   ……了不得的孩子。   缥家的大巫女、前最高女官缥珠翠望着秀丽,「娘娘,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秀丽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啊,是了,十三姬,刚才司马御史来过找你。」   于是我们一应人都将目光默默地投向了十三姬。   十三姬咬牙切齿了一阵子,然后小手一挥,「司马迅?不认识。」   正在说着话间,我在转头时看见与来俊臣、姜文仲一道站在旁边的皇毅,举着小小酒杯的他正望着我。我向他笑了笑,转回头,抿了一口手上的果酒,转头再看去,他还是在看着我。   莺歌燕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在重重随风摇曳的紫色纱绢之间,男女客人相隔着道道回绕弯曲的小河。河边,是白玉石雕成的栏杆;栏边,是杯杯碟碟间的觥筹交错。在漆黑的夜间里,悬在廊下的灯笼,光芒益发绚烂。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以章家小姐的身份去妓院应酬的那一天。那天,皇毅是刚刚掀下大案的监察御史,我是个连多喝点酒都会吐、初出茅庐的小商人。皇宫的气势和妓院自是不同,却都是华美得让人炫目。稍不留神,就会找不着应该注目的人,被泯灭于五光十色之中。   却是不知怎的,我很清晰地看得见皇毅灰蓝色的眼睛。   看得见那夜抽掉我头上金钗的他。   隔着这些,穿过回忆,我和皇毅相互凝视。   我转回了头,没一阵子,又转过去,他还是在看我。   ……这是在干什么。   我突然有点恼,转开脸去抿了口酒,再转回头,他还是在看。皇毅抬起了手,向外面一指。我偏开头去,抬起袖掩嘴轻咳一声,掩去笑意。趁着众人谈兴甚佳时,我静静地退了出来,走到了宫中湖心的一座小亭。   远远的,我就看见皇毅已经等在这里了。   慢慢地,向他走近。   皇毅走了下来,伸手扶着我踏上亭前的台阶。   「冷吗?」他拂了一下我的额发。   我摇摇头,「刚刚喝了些酒,正暖和着。」   「喝了酒还吹甚么风?」皇毅皱着眉低斥一声,给我围紧了披风,「十五那天,想出去吗?」他问。   我想了想,摇头,「我怕会冷着伯清。」   皇毅挑挑眉,「谁说要带他出去了?」   「……啊哈?」我噗嗤一笑,轻捶了他的肩头一下,「那好,都听你的。」   皇毅将我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手下擦过我的耳际、侧脸。我低下了头,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稍稍侧身,靠了在他的身上,听着他说话时胸膛的微微震动,与他轻声地说着话。   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乐曲上,兴致一起,皇毅去了让人搬来琴。他为我焚了香,帮我净了手,然后扶着我坐在琴前。我理好衣袖,站在一旁的皇毅拿出了他的龙笛。   我们相视一笑,同时奏起。   自然是那一首高山流水。   伴着湖边小河的淙淙流水声,皇毅的龙笛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古朴味道不徐不疾地响着,我低头望着琴弦,微笑着相和。他倒是真的好兴致,有时候反过来和我。幸好我的功课没落下太多,便与他玩着,不时将主和相调。   虽然置身于宫廷中的亭台楼阁,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奏起这一首,遥想碧落之外的高山和流水。   新年一过,我便回了碧州。在樱花绽放得最美丽的时候,贵阳传来消息,秀丽诞下一位公主,然后,崩逝,举国服丧。   闻得此讯,我静静地除下官帽,接过小吏递来的白布,覆上,再重新戴好官帽,继续处理公文。   虽然悠舜早已告知于我红秀丽的时间剩不多,但说实话,我对于她的死还是觉着有那么一点突然、那么一点不真实。《彩云国物语》的女主角,逝世了?   这一次,还有谁人的肩头可以让那位容易流泪的王靠着来哭鼻子?   「三娘,」欧阳玉叩了叩门,未等我应便推门而入,「封吧。」他的表情略带了一点僵硬,眼神却毫不动摇。   碧州瘟疫至今已经爆发了两年,却还是苦无治疗之法。归功于前任州牧榷瑜处理得当,州府尚能阶段性地控制瘟疫的扩散范围,但一直都没有疗法,瘟疫还是一点点地蔓延开去,与碧州接壤的蓝州州境上都出现了零星的案例。   碧州州府顶着压力,封过村,封过县,现在,也该时候封州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家人都在碧州的欧阳玉,作出了这个决定。   我站起来,向他敛衽行礼,「对不起,欧阳大人,下官没能从首都找来疗法。」   欧阳玉将我扶起,却是自己反过来向我行了一礼,「谢谢你,章官吏,趁着新春又为碧州找来了更多的粮食物资。」   我连忙羞愧地侧身避开。   我们对视片刻,然后整了衣冠,敛衽对拜。直起身,我向他笑了笑,欧阳楞了一瞬,亦微笑起来。   碧州,即日封州,成为不准再有人出入的疫州,违令者斩立决,同时马上通报贵阳,要求禁军赶到碧州协助执行封令,大军压境。   因为,碧州军的家人都在碧州啊。   在此前,惟有先请来州境上的蓝州军和红州军协助了。一个人都不能出去。   欧阳在政令上用印签字后,我亦在其后副署,盖上官印,拢着袖,签下我的名字。   碧州州尹,章泽兰。   停笔,我望向窗外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的天空。   皇毅,伯清。   我不怕死。   却又怕。    ☆、第九十二章 火烧云(上)      「我去,」在州官会议上,欧阳玉道,「不用再多说了,如今的情况,非我去压不住。」   「大人!」州官们竞相劝阻。   由于强硬封州,州内百姓日益鼓噪,在县内和边境的封锁线上不停与军人推撞。州境还好,毕竟驻守的是禁军,但州内的县境封锁线却是由军心不稳的碧州军负责。为了控制情况,亦是为了避免再出现因冲击封锁线而被斩的平民,以及稳住有县官逃跑的县府,州府决定除一部分人留守外,其余人都下县安抚。而其中最危险的一个瘟疫重镇,欧阳玉要亲自去。   一伙大老爷们争吵不休,我想了想,稍一抬手,让州官们安静下来,我才温声道:「欧阳大人,您去不得。」   欧阳玉紧皱着眉,「章官吏。」   「您且听我说。」我环视了一下众人,「第一,在州府空虚之际留守之人,必得是有足够能力应付任何情况和发布临时政令的人,而此人,非州牧莫属。」州官应和,我顿了顿,再道:「第二,封州不是灭州,我们还得继续与外界保持联系,争取更多的支持,而此事非居高官位之人不能办,非您莫属。」看欧阳玉紧抿着唇,我站了起来,拢袖给他倒了杯由粗茶泡成的热茶,「第三,与碧家合作共同对抗的事情对稳定碧州的情况至关重要,大人出身碧门欧阳家,正是州府与碧家沟通的人选,正是朝廷刻意调派您到此之由,所以,非您不可。」   「我……」欧阳玉张了张嘴。   我轻轻放好茶壶,向他行礼,「军中不可无帅,请您保重。」   「大人!」州官们也站了起来,向欧阳玉低头行礼。   欧阳玉紧紧地握着拳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章官吏,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直起身,笑了笑。   「但是我的家人都在碧州,为此地死而后已,是本分。」他暗哑着声音,「而你,家人却都在贵阳。葵长官,还有伯清,你不惦念吗?」   是的,州尹不能去,去的又需要是州府中的重要人物才镇得住场面,自然就只剩下必要时可作州牧□□来用的州府二号人物,州尹,倒霉的姐了。   我稍稍侧头,「大人这是甚么话?连封州都做出来了,若不能平事,就是回到贵阳,下官作为地方官,也是失职,死路一条。」我失笑着道:「大人,下官只是一普通人,自然惦念丈夫、儿子,在座各位同僚亦然。只是,由下官接下任命的那一天起,下官的命运就跟碧州连在一起了。」   「章官吏。」欧阳玉忽然抬手捂住眼。   有办法的话我是绝对不去的,当我是傻子啊?这不,没办法啊。再不处理,一乱,死的人,成千上百。总得要学会算这道不算数学的数学题。   我忽然发现,比起立身之本,或许我当官吏是还有更多的东西想得到。   或许从出生开始就是了。   欧阳玉站了起来,睁着通红的眼,与其他州官一起向我行礼,我微笑着回礼。决定一下,我们马上准备着各项事宜,趁着填肚子的功夫,我执笔想要给皇毅写封信。可是到我的包子吃了大半也下不了笔,便先给儿子写;写好了,想了良久,再给飞翔写;又写好了,又想了良久,才在给皇毅的信上动笔。纵有万言,我与他,还是无需多言?   「结发为夫妻,思爱两不疑。生当复归来。」   没写下的是,「死当长相思」。   但我不会轻易地闭上眼的。   我带着一些自愿前往的兵士以及一直充当着我幕僚的崔昌丰,骑马速至那个本是交通重地但现在已成废墟、一遍荒凉的温疫源头之镇。离镇尚有十五里之时,我下令让兵士休整,以保持充足的兵力应对进镇后的情况。   正在喝水时,我问昌丰:「要走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私心里不希望他来,但同出一门,我自是知道他是要来的。   昌丰不意外地摇了头,笑指万里无云的天空,「师姐,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在这,林牧大人许是不会再骂我了。」平日眉间紧皱、气质忧郁的他,此刻面对不远处的疫镇,昌丰反倒是眉目疏朗,复见他少年时的潇洒。   也好。我点下了头,与领队军官交换了意见,便复又上马,往镇上而去。   进得了镇,却是被镇民强烈抵制,要求解封,连同守镇的官兵,都对我们一行人相当不善。混乱中,我想了想,支使昌丰拿来一块石头,然后咣的一声,将镇口的一个蓄水矼打破。   静下来了。   我可没力气跟他们比比看谁的声音比较大。   「各位,刚才大家可能听不清楚,我就再说一次。」我在昌丰的扶持下,爬上了桌子,「本官是碧州州尹,章泽兰,此次前来是为了协助镇上的防疫工作。」他们又要鼓噪,我一笑,拿出袖手防身用的小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然后将血滴落在地上,「本官的血将与这块土地混在一起,镇上的疫情一天不除,本官就一天不走,」我提高声量,「以血起誓,与此镇共存亡。」   昌丰适时地高声道:「来自贵阳的州尹大人,来自贵阳的二品诰命夫人,与贵镇歃血为盟!」   「歃血为盟!」同行的兵士以戈撃地,「歃血为盟!」他们声音逐渐盖过了百姓的鼓噪。   民众对我们队伍的冲击,渐渐平静下来。   没法落跑了。   嘶!好痛。   然后我就接过了镇上的指挥权,整顿着防疫工作,同时亦要调解其他没病的人不时的惹事生非。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因着我们新人的到来而稍稍亮起的那一双双眼睛,又渐渐地熄灭,连同新来的兵士,都像是被这个镇吸去了生命力一般。   又变回一座死城。   我便让昌丰和镇上文官趁着百废之时逐家逐户地讲学,让姑娘们做些家庭式的手工业,让他们的生活多一点盼头,也不用怕因为人群过于集中而使疫病传播。   但还是没有治疗的方法。   死亡人数还是一天天地增加,镇外每天都会升起烧去尸体的灰白烟雾。   在我到来的第二个月,时间踏入夏季,雨水让瘟疫扩散得更盈厉害。某天夜里,我刚写好一份公文要拿去晾干时,一站起来便觉天旋地转。我扶着桌边站稳,顿了顿,再抬手抚上额头。   发热了。   我怔住。   「叩叩!师姐……」昌丰正要推门而入。   「别进来!」我喝道。   门扉已然半开、站在边上的昌丰,望着我,同样怔住。   我放下手,向他笑了笑,「去找大夫来。」   昌丰微微的张大了嘴。   证实是染上瘟疫后,我交代好手上的工作,便搬去了隔离区,没有再写信。   倒在塌上时,我苦笑着想,老师交代下的功课我还是没有完成、出不了师啊。细细地数了数,发现自己放不下的东西好像有很多,但再细想时,真正放不下的亦不过是聊聊几样。   甚么梦想,最初,亦不过是想身边的人都过得好。   真是笨蛋啊,为什么要跑来?   却是再选一次也没办法不来。   惟一遗憾的是,没说给他听,我爱他。   到最后,我也装成好人了,却是丈夫和儿子眼中的坏人。   ──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我竟然就病好了。因为我好运到刚好赶上了找到治疗方法的时候,所以除了病得脑子糊糊涂涂、瞎折腾了一月、吃了真不算是一点点的苦头外,我没死。   没死。   踏出隔离区时,未知是否因为镇上的气氛改变,我看看蓝天,只觉云朵都异样可爱。   没死──我抬手抚上胸口,心脏在跳动着──我还有生命。纵使我现在大概是形容不堪,但我还有生命。   「师姐!」来接我的昌丰叫了我一声。   我笑了笑,向他走去,顺道在他的头上乱揉,气得他像是孩童一样哗哗大叫。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回到官舍,我还是先去了看公文,在转头间我看见窗外路边的小黄花,顿了顿,轻声道:「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昌丰接口道:「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师姐,」昌丰抬起眼,眼神清亮,「我不回官场了。」   我笑着说:「随你。」说笑过后,我们便埋头处理着公务。   晚上我正要出去巡视、告诉大家我已经病好以安定人心时,在官衙门前我看见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皇毅。   皇毅?   我怔住,直至他走到我的面前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   「已有疗法和应对方案,」皇毅握过我不知不觉间抬起的手,「我不在中央一阵子也无妨。」   「……」我总觉得我突然有点失望……   他挑起了眉,「本官新婚旅行的假还没有要,这趟正好可以一并补上。」   「……」不,我果然是很失望……   我摆着死鱼眼,被他一路牵着走回官衙内,到了后园,皇毅才一把抱着我。   「病好了?」   「……是的。」姐不想跟你说话。   「生气了?」   「……」是的。   「抱歉。」   「……」我转了转眼珠,没说话。   「我来迟了。」   我耸拉下肩膀,顺从地靠在他的身上。这人,从贵阳来到这里,快马也得两月路程,他出发的时间比我染病的日子还要早,甚么叫已有疗法和应对方案、他不在中央一阵子也无妨?蠢材。不过我倒是信他先安排好京中之事才会出来的,我果然还是要稍稍生气一下?单是那个新婚旅行的话题就够我掐他一大把的了。   「抱歉。」皇毅弯下腰,低头埋在我肩上。   「笨蛋。」我温声道。   我们安静地拥抱着,我的肩上,慢慢地有一点潮湿。矣?我吓了一大跳,想要推开他,他却是死死地拥住我,不让我动。   「皇毅?我没事啊。」相公!   「嗯。」   我还是将他推了开来,伸手慌张地抹着他的眼泪,对上他通红的眼睛。葵君你怎么了?我是交了天大的好运,没事啊!这人!   「别哭。」他抚上我的脸,暗哑着声音道。   我说,这是谁害的?我抹着他的脸,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急,却还是牵着嘴角,「没事,我没事。」   「兰,抱歉,我没陪你去新婚旅行。」   我楞了一下,然后摇头,好气又好笑地道:「我又不是为了旅行才嫁你的。」   「抱歉,我没当好你的后台。」   「要不是你,我就是再做八百年也当不上州尹,是典型的妻凭夫贵啊。」我轻声说,「这个职位,是我自己要接下的。」到来碧州,待在光禄寺,不是你的责任;相反,是有你在我才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疯。   亦从来不是为了让你当我的后台才嫁给你的。   「我没保护好你。」他低头贴上我的额头。   「这个你可不知道,」我笑着说,「我是凶残的三娘,用不着别人保护。」   「抱歉。」   「别说了。皇毅可不是会道歉的人啊~」别说了。   「兰。」   「怎么了?」我眨眨眼,想将泪水眨落,好让我看清楚他,却是徒劳。   「下辈子要嫁给我吗?」   「矣……」还真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他的脸有点僵硬。   我失笑着说:「是的,我知道了。」想过或许不遇上你会更好,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想象没有你在的世界,「你还要我的话,那我会告诉下辈子的我,记得要优先考虑你。」   「仅仅是优先?」   「是啊,不然你不来找我我就要一辈子等你?所以,」我捧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说:「记得手脚快一点,被别人抢先了我可不管。」   他抬手覆上我的手背,「胡闹。我知道了。」   我笑了起来,吸了一下鼻子,对着他满是胡子的脸亲了上去,皇毅用力地回吻,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将我的官帽都弄掉了,答的一声掉在地上。   我想见他,在这个每天都有人死亡的地方,在这片掺进了我鲜血的土地,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时候,我不敢跟他说,我想见他。   但他还是来了。   这是他该来的地方吗?又不是大夫,他的脑子怎么了?吻后,我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身前,咬着唇狠狠地哭了出来。   「别哭。」他揉着我的后脑勺,「是我来迟了。」   我闭着眼睛,哭了出声。   「五年,兰,给我五年时间。」皇毅在耳边低声道,「五年后,要走要留,随你喜欢,我都陪着。」   蠢材。是我想陪着你啊。   「想要甚么,告诉我。」   好啊,看我不把你给整死,「妾身想吃樱花糕。」七月的樱花,多有情调?   「脑子病糊涂了为夫带你去看大夫。」   「……」喂。   他干巴巴地道:「温柔乡,英雄冢。」   「噗!」我失笑出声,「我可当不起美人一词,要不我们倒个转?」   他冷声道:「章泽兰。」   「哈哈哈哈。」   「胡闹。」他抹着我哭到一塌糊涂的脸,低斥道。   为什么?妾身可是真的笑到肚子痛啊?皇毅烦恼的表情果然是最有趣的了。   「皇毅,答应我一件事。」   「说。」   「我的墓志铭上,除了是你的妻子,我还想写上,」我抿了抿唇,「我是李文显大人的学生。」对于老师的出师题,至今我仍然说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还有很多很多没有答案的疑问,但是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一路走来,虽然走了很多弯路、摔了一点跟头,可是……我掉着眼泪,笑道:「如果你不后悔娶我的,那就帮我写上?」看见这货的眼泪,姐这辈子值了──矣,我是不是太掉价?   不过没办法啊,货物出门,恕不退换。这就是我的定价,让你捡到宝了。   皇毅皱着眉,「胡闹!」   「我这可是尊师重道!」爱买不买,混蛋。   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我答应。」   「哈哈哈哈!」皇毅的表情……哈哈哈哈。笑够了,我低着头,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相公想做甚么,尽管去做。啊,要记得你过世了的话我和伯清会很困扰的就好。」只要你,多珍重自己。   「说点好听的。」他轻掐了一下我的脸。   「是。」我轻咳一声,笑着抬头,「夫君大人就是下地狱,妾身也至死相随。」   「嗯,狱卒的妻子。」他冷着脸道。   「噗!」我被他又逗到笑得喘不过气来。   「疯子。」他拍了我的额头一下,然后再次抱紧了我。   上治十四年秋,碧州瘟疫全面解决,朝廷财用充足,故免除碧州税项三年,碧州得以休养生息。欧阳玉在碧州待到所有事情都重新上了轨道后,这一位年轻的高官亦历练归来,在上治十六年春回归中央,调任刑部尚书。同年,我升任碧州州牧,李绛攸亦调回中央,任尚书省左仆射,作为尚书令的接班人而努力着。一年后,慧茄亦病逝在红州州牧任上。   三年任期满后,上治十九年,我调任蓝州州牧,用了三年时间来整顿蓝州的官盐。我没有能力和才华去碰私盐,惟有从根本做起。如果官盐的定价和质量不是如此不可理喻,亦轮不到私盐猖獗,那就来比比看谁家的货更优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三章 终章 火烧云(下)      「小兰。」在我就着繁华的街景品着新采的雨前龙井时,某人的正蓝色衣袖又穿过房间的珠帘而入。   「早上好,花。」我笑着伸手请坐。   花拖着长长的广袍大袖,懒洋洋地在我的对面落坐,「要回去了?」   「是啊,蓝州过分山明水秀,」我放下茶杯,拿起梅子包,「看得有些许厌烦了。」   「哦~」花拖着长长的尾音,「小兰说真话了哦。真真是俗人,竟是不识蓝州之美。」   ……梅子太酸了。我默默地放下梅子包,转手拿过花递来的枣泥包,咬了一口,趁着花喝水的时候道:「抱歉,夫君在何方就是对我而言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我笑眯眯地说:「现在,我心中之地是贵阳啊,真是抱歉了。」   「噗!」花失态地喷出一口水。   我心虚地给他递上小手帕。   花瞪了我一眼,「崔昌丰在蓝州办的书院,你不是打算让儿子入读的吗?」   昌丰在王家和蓝家拉锯的狭缝间办起了书院讲学,尽他所能、如他所意地尽情放浪形骇。虽不是战国之时,但短短几年,他的书院就办得百家争呜。从政几年的经验,让他出色地营办着这一座书院。   「本来是有这种想法,但还是等伯清自己决定好了。」我笑着烫杯,「他想怎么样我都没意见,只要学好就行。」   「不对,」花优雅地抹好嘴角,「是要学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摇了摇茶壶,笑道:「是,受教了。」在天底下最坏的母亲身边,我倒不怕伯清学太好,哈哈。   「之后呢?」花接过我递去的茶,「李绛攸也该是时候接手。如果要走,蓝州是最佳的养老地点哦,我可以陪你去挑房子,保证不会是你那种乱七八糟的眼光,葵皇毅也挑不出毛病。」   「贵州的风雅之道与我无缘。」我失笑,「谢谢,不过蓝州到处都是悬赏着要我人头的刺客,我还是走为上。」盐这东西一碰,就是一场硬仗。   「章三娘就是章三娘,手段看似比你家相公温和,却是同样的凶残。」花分着面前的蓝鸭蛋,一半递给我,「还是该说,不愧是跟郑悠舜在茶州磨了多年的章会长?」整顿官盐与私盐争利,长远来看,是软刀子。我吹了一下茶,用杯盖轻轻扫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你不怪我?」我轻呷一口茶。   「蓝家如果这样就倒下的,那就倒下吧。」花一手拿着杯子,看着街外,「但是还不到这个时候呢。就是小鬼国王倒了,蓝家还是屹立不倒。」   我知道,蓝家是彩云国最根深柢固的贵族,现在远远不是倒下的时候。再之后?那就再之后再说了。我也将视线投向窗外,顺手向嘴里喂了口蓝鸭蛋,一边老实地说:「我是知道蓝家不会因为我用这种方式而砍掉我,我才这样做的。」公平竞争,以蓝家的格调他们不怕──亦正正是他们屹立千年仍在顶尖的格调。   至于其他昙花一现但凶残无比的私盐商却是另说。   「怕死?」   「当然,我又不是猫。」我摸了摸脖子。   「敢来,蓝家就不会让他们动你。」花用筷子打开我的手,「小兰,别吃这么多蛋黄,你以为自己尚是青春少艾?」   ……我是老太婆就没有吃的权利了吗?我摸摸鼻子,「先谢谢你了。」   临近黄昏,蓝小花要回家吃饭了。他站起来,理着衣袖,问:「那,」他勾起嘴角,俊美的脸容和狭长的凤眼在黄昏的橘黄色光芒下,一时间让人忘却他脸上的皱纹,「我现在该叫小兰作章州牧、章三娘还是章小姐、葵夫人呢?」   小花一如既往地坏,老问如此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拿过杯子,酌过酒,举杯相敬,「都是一句而已,随蓝宗主的便。」哪一个,都是我。   「那就还是小兰吧。」花一口将酒喝下,然后向我摇摇手,掀起珠帘,往外走去。   又坐了一会儿,用过晚饭,仆从就来叫了。   「大人,您明天还得起程,还是早点回去歇着?」   「好的。」我笑着点点头,站起来,回了。   翌天一早,我就收拾好行装,低调出城。   「章州牧大人!」守城门的士兵看见我,吓了一跳,连忙单膝跪下。   我可没想着要甚么人知道的。我苦笑着请起,向他们道了别,喝了一碗酒。   「章州牧大人保重。」最后,他们还是再次单膝跪下,送我出城。   我笑了笑,便落下车帘,在上治二十一年冬、在天色大亮前出了城。坐在马车中,穿州过县,终于在春天来到以前到了贵阳。如常上朝新年朝拜,李绛攸接替景柚梨官拜尚书令,成为上治朝的第三任宰相。   然后在众人的愕然间,我递上了辞表。   年复一年,距离我和皇毅打退堂鼓的那一年,已经快要十年了。   再不走我的小命可就玩完了。   「章州牧,」玉座上的紫刘辉看了看我,没应下,反道:「孤想任命你为红州州牧。还是你想回中央?」   我摇摇头,微笑着说:「微臣身体欠佳,无能为力,有负君恩,望陛下恕罪。」我双手呈上乞辞表。   紫刘辉看过表章,然后缓缓地道:「孤谢谢你。」   我低头弯下了弯,「微臣不敢当。」为君不言谢啊,彩云国的国王大人。   紫刘辉沉默了好一阵子,在满殿朝臣都静默相候之间,他以手中的剑撃地,「锵!」这一位心地善良的国王,抬起了锐利的眼,道:「准奏。」   「谢陛下。」我再次敛衽行礼。   「章州牧。」紫刘辉叫了一声。   「微臣在。」我抬起头。   「新春快乐。」他拉起了嘴角。   我楞了一下,然后也笑着回道:「多谢陛下。」可惜,王后不在。希望你亦新春快乐。   却是好像不能。   「臣亦有本而奏。」皇毅站了起来,望了我一眼。   「……矣?」紫刘辉愕然过后,马上反应过来,手舞足蹈,「等、等等,葵长官……」   皇毅没理他,径自道:「臣告老还乡。」   「不……」紫刘辉大声道:「孤不准!」   我默默地退到一边,抬袖掩嘴,笑了起来。紫刘辉还真是一位好玩的王。   「臣再请。」   「孤不准!」他当然不准,李绛攸才刚上任,中央不宜有变。   皇毅冷冷地望着上首的国王,「臣再请。」不过,这个世界总没说少了谁就转不动的。该准备的、该做的,皇毅都做好了,人力有时穷,剩下的,就拜托后人了。   好像做了很多事,但在时代的巨轮下,又像是甚么都没做过。在星空的映衬下,人类不比蝼蚁大多少,却偏偏,就是有一些即使将性命奉上都要做的事。   比如说,用一生来换取幸福。   紫刘辉被皇毅盯到抖了一下,正想开口,站在他身旁的李绛攸便拍了他一下,而站在他另一边的御林将军蓝楸瑛,也拍了他一下,紫刘辉便沉静了下来,看看皇毅,又看看我,然后变回那个神情清爽锐利的王。   「锵!准奏。」   「臣领旨。」   「葵长官。」   皇毅望着他。   「孤亦谢谢你,新年快乐。」   皇毅瞥了紫刘辉一眼,然后道:「李丞相。」   「在……」李绛攸咬了一下舌头,「是,请问葵长官有甚么事?」不怪他,只怪皇毅吩咐人做事的态度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   「君仪不佳,李丞相当勤加督促。」   「……」众位青年才俊青了青脸。   我咬住唇才不致笑出声来。陛下也是好心,皇毅真是。散朝后,第一次,我和皇毅不用避嫌、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而先后走。我等在了原地,皇毅越过朝堂的那么一小段距离向我走来,抬手抿过我半白的鬓边,然后携着我,一起走出了这座金銮殿。   「螺春楼请了个新来的点心厨子,」皇毅扶着我跨出高高的门槛,「晚上去那儿用?」他瞥了我一眼,「听说这个厨子是做烧饼起家的。」   「……」葵皇毅……我捂了捂额,「好,都随你。」   夕阳的金光斜照在殿前广场一水的白玉石之上,皇毅和我驻足,从高高的台阶上看下去,宫殿的恢宏尽收眼底。   「伯清不是说想吃饺子吗?要不我们改天再去尝烧饼?」我轻声道。皇毅牵着我的手,我顺着他的脚步继续往外走去。平日下朝后都会上前寒暄的朝臣,没一个上前打扰我们。   皇毅冷哼一声,「让母亲迁就儿子,他还有理了?不用管他,不吃的就别吃,蠢到不知道奉承母亲才有好东西吃的,我也管不着。」   我噗嗤一声,撇开脸失笑,在皇毅的扶持下,下了台阶,慢慢走出巍峨的宫门──   上治二十二年的春天末尾,我们一家三口买了辆牛车,在乡间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母亲大人,」现年十四岁的伯清驾着车,支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吊在车板上晃啊晃的,「都快出紫州了,您能说我们这是要去哪了吧?」   我掀开车帘,笑着问:「你猜?」   伯清拿了根草杆在逗牛玩,「这个方向,不是黑州就是白州。黑州是母亲大人的故乡,我猜是黑州?」   「因故里而道黑州,那为什么我们又不留在紫州?」紫州贵阳,才是皇毅的故里。   「因为父亲大人得罪的人太多了啦,为免辞官后被人砍,当然是走为上~」这小子还真敢说。   我回头看了一眼皇毅,他倒是没生气,只是抬眼瞥了孩子一眼。是的,落跑才是正理。我们此去,虽是都将事情安排好,但昔日政敌还需提防,当然是有多远就跑多远啊。   又当然,选择这个地点,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乐意。   「猜错了,」我给伯清递去一壶水,「却亦不远。我们要去的是位于黑、白两州交界的旧日管宅。」   「管家?是飞翔舅舅的家?」   「是他的故里。飞翔的父亲去世后,将宅子给了我。」大概饱历人世的管老爷子也明白,飞翔这辈子已然在贵阳落根,而我,就是一懒惰的娃,哈哈哈。我侧了侧头,笑道:「那是一座建在半山上的大宅,在屋前望去,就是白茫茫一片的千里山脉,屋后则是接着山上的清泉,不远就有一个瀑布,飞流直下几许尺。」我按着记忆中的管宅,缓缓地说着,「冬天的时候稍冷,夏天却是无比的凉快。如果遇上好天气,在宽阔的平台上还可以看见火烧云。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火烧云。」我回头看了看皇毅,也是正看着我。   昔日为黑道大哥的宅子,如今,却是最适合偷懒的地方。   「啊……这个,母亲大人,儿子没那赏美景的品味……哪里有吃的不?美景在前,还得有美食相伴,人生才算完满。」伯清认真地道,「离集市摊子太远的话,儿子会想哭的。」   我回转头来,笑道:「有,母亲带你去吃好吃的。」就是不知我喜欢的摊子还在不在。不在的,再去找找看有没有新的好摊子好了。   伯清向上举了举手,高声叫道:「母亲大人是最好的!」拉车老牛还配合地吼叫了一声。   「……」孩子,你这样我会误会你是因为吃才喜欢我的。   「葵伯清。」皇毅冷冷地叫了一声。   伯清马上坐正了身子,轻咳一声装出端正脸。   「对了,你愿意留在贵阳的,也可以。你不是要考科举吗?」我问。   「才不要。」   我欣慰地点点头──终于有人是正常的了,何必挤着脑袋进去那鬼之地。   谁知伯清却是续道:「就算是想当官,找父亲大人要资荫就好了啊?干甚么要去考场被折腾?又不是笨蛋。」   「……」喂,你这样说,没资荫的我会很伤心的。贵族果然都是些讨人厌的货。   皇毅忽然出声:「我不会答应的。要做就自己考,没出色到考不上就别做。」   伯清大笑起来,高兴地说:「更好!哎,我没那根筋啦,不做官就不做官,朗朗乾坤,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我葵伯清的存身之处。」他敲着车栏、击着节拍高声唱道:「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哈,满袖啼红,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昂藏男儿,仗剑~走天涯!」   「《论语》,十遍。」皇毅干脆地道。见伯清抱怨,此人冷冷地道:「不满吗?你想改抄《资治通鉴》的,为父亦可以仁慈地成全你。」   伯清即刻闭嘴。   我失笑着被皇毅带回车里。   「外面风大,你跟那小子挤甚么?」他皱着眉让我坐到里面,自己却是弯着腰跨过我,坐在近车门的位置,「我已经派人先去预备好,不必担心。」他压低了音量,「饿你不着。」   「啊?自己去找才有趣啊。」他竟然做了当地小吃的市场调查吗喂。   「整天在外跑来跑去,疯子吗。」   「……你嫌弃我。」   皇毅狠掐住我的脸,「背上不好就给我少走路,蠢材吗!」   我摸摸鼻子,「是,多谢相公。」算了,有东西吃就好,哈哈。隔了一阵,就着窗外清清的虫呜,我轻声问他:「不后悔吗?」花了一辈子才爬上的位置,这样就抽身。   「你呢?」他回望我。   「虽然这样说有点掉价,但是,把我丢到甚么地方我都会活得好好的啊。」我想为官,想做点甚么我能够做的事情,但是抽身离去,同样是我想做的。我没关系,他又如何?一直待在贵阳,我也是可以的。   「急流勇退方是保身的上策。」   「我还期待你会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却是知道,有我的原因。   皇毅握住我的手,转而说起了别的:「资荫我给不了。过几年待浪平后,我想上表退去葵家在贵族名册上的位置。你愿意吗?」   我怔住。皇毅要退还葵氏的贵族身份?作为世家子弟,他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有多重视自己的门庭。不,说起来,当初他好像也不在意我有没有生下儿子继葵氏之后……他……   「我会安排好你们的生活,」皇毅沉声道,「但要委屈你跟我一样失去贵族的身份,行事多有不便。你答应吗?」   皇毅是要经历了多少磨难才会有这个想法?看清贵族的前途,不再执着带给他许许多多牵扯的身份,将旧有的,都抛掉。明明,为了这么一个身份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年幼便经历全家被赐死,长大了,也一直一直地冒着生命危险,在这个国家中奔走不停。   ──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别。   ──撒谎将我气哭。   ──在国家和养父之间,选择了国家。   然后他现在,都不要了?   我有点心疼他,望了望他的脸容,然后低下头,紧紧地回握他的手,「乱说甚么?你要这样做,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抬头笑道:「看啊,那你就不比我高贵了。」我是坏心眼的妻子哗哈哈哈哈。   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低斥道:「胡闹!」   「是你老埋汰我在先……」敢说你从来没在意过我的身份、你的身份?我又,何曾没在意过自己的身份了?人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了身份的牢笼里,连自己最初的愿望都要忘却。   最初,只是想要幸福而已。   无论是那个世界,抑或是这个世界。   「死后白骨。」   我和道:「皆是黄土一坏。」千金难买自己高兴,他想怎么玩,都可以,我奉陪。   只要他亦陪着我玩,陪着我吃喝玩乐。   他揽过我的肩,我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他的肩上。出门在外,不方便熏香,皇毅的身上现在是清清爽爽的味道,很普通,和初见那天他在亭里借我的衣服,是同一种味道。   当然,我又不是狗鼻子,大概,这相不相似的都只是我想多了而已?   忽然,皇毅抬手在我的头上□□了个甚么东西,我伸手要摸,他偏不让,逼得我没好气地拿了个镜子出来。一照,是一件用茶色水晶造成的葵花头饰,既不如金钗夸张,又不似银钗过素,更不比白玉清静,衬在我半白的头上,刚刚好。   我笑了笑,放下镜子,重新靠在皇毅的肩上,他依旧一手揽过我的肩头,另一手,握着我的手。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清、秋、洗。」车外,安生了没一会儿的伯清又撃节配词,随口啷啷地唱了起来,「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会,天际~识、归、舟!」   就在那位于黑白两州之间、山明水秀的宅第中,我和皇毅渐渐的,日暮西斜,映向那一坏黄土。   从来没想过,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一天,原来真的会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将於下星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 。